杜晚明就像白日划过的流星,在天穹上留不下任何痕迹,正如现在的卫灵蕴始终寻摸不到幕后凶手的线索,就连扶瑄查到的掳走青子家眷的黑衣女子也人间蒸发似的再也寻不到踪影。
龙思齐的重明客栈人来人往,卫灵蕴只好寄希望于这个少年郎能帮她打听到些什么。
冬至时,丞相府长史成森竟指桑骂槐对卫灵蕴出言不逊,随即晴空中一道电芒劈落,竟活活将成森劈死,群臣哗然。卫灵蕴趁机提出变法,还举荐夏仆谨接任成森职位,朝野上下无人敢反对,丞相王善迁也是敢怒不敢言。
转眼便到了二月中下旬。因边境之事,竑国派了使臣来访。
使臣不是别人,正是竑国太子玄沉临。扶瑄亲自率百官于鎏华宫前相迎,只见二百铁骑簇拥着两驾并驱的马车而来。马车四角垂着五彩羽毛的流苏,车壁雕绘螭龙纹,碧蓝色的帷幔绣着香草。
马车缓缓停下,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探出帷幔,将之掀至右侧,随即倾身走出。
只见一个头戴貔貅金冠、身穿黛蓝鹤袍的男子步下马车,他看上去与扶瑄年龄相仿,可剑眉下的眼神却深邃而凉薄,像是失去情绪、只知狩猎的野兽。
他先是朝兖国群臣扫去一眼,才徐徐拜道:“竑国玄沉临见过陛下。”
扶瑄衣着玄纁,整个人岿然不动:“太子请起。宫中已备下珍馐美酒为太子接风洗尘,太子请。”
天枢殿中,卫灵蕴对这接风宴和竑国太子了无兴趣,索性告假留在殿中修行。
自打修行《钧天道》之后,卫灵蕴明显察觉到了不同。随着修行,她整个人开始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仿佛置身于九霄茫茫云雾当中,没有任何杂念。
渐渐地,她能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起初,能听到的不过是红珠进来更换茶水香炉的声音,慢慢地,她似乎听到了屋檐雪水融化的声音,后来她甚至是听到殿外桃树气韵流动声!
而她的目光也越看越远,刚开始仅限于屋内,渐次延伸到了殿外、烟辰宫。
《钧天道》的心法篇,大大强化了修炼者的六识。时至今日,她练习此心法足有一年。近期,她发觉六识修炼到一定程度后没有再延伸强化,而是又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又回归一片空灵寂静。
她不明所以,去问木紫,可木紫也不清楚。
然而,就在今日,她顿悟了。
这次,她没有听见看见远处的声响画面,而是听见自己血脉流动的声音,以及五脏六腑平缓而有秩序的运转之声。她甚至是清晰窥探到了身体的经脉脏器!
她的目光一路追寻血液的流动,仿佛跋山涉水似的探寻着身体的经脉。从心脏出发,沿着血脉到了指尖、足踝,而后血流又回溯,经过各个脏器又回归心脏。
如此循环一周,卫灵蕴只觉得妙处无穷。而后她整体窥视自身经脉,看见它们如同一张天罗地网一般纵横交错。
扶瑄那边,在宴饮之后便将玄沉临安置在青龙七阁的木角阁。青龙七阁同北斗七殿一样,建筑位置与天穹的星辰相对应,为木角、金亢、土氐、日房、月心、火尾、水箕七阁。百官已离宫去,扶瑄便亲自送玄沉临前往木角阁。
看着鎏华宫熟悉的殿宇,玄沉临心中百感交集。
他六岁时便赴兖国为质,直到十一岁才归国。回到竑国后,昔日盛宠的母妃已离世多年,他受尽阖宫上下冷眼,一路铺谋算计,终于成为太子。
在兖国做质子的日子,幸得萧皇后怜悯,让他和扶瑄一同在东宫听太傅讲学。
扶瑄一直拿他当弟弟看,不让扶璈那些混小子们欺负他,可人心易变,扶瑄俨然察觉到玄沉临已不似往日那般……怯懦。
他不怒自威,眸色深沉,已有了杀伐果决的帝王之相。
许久,玄沉临才轻轻叹道:“鎏华宫的路,总是坦途。”
先帝后琴瑟和鸣,扶瑄自幼被立为太子,一生好似从没吃过苦。他不会懂得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滋味,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踩着怎样的尸山血海才走到今天。
他是羡慕的。
尽管他的父皇和母妃,也曾如胶似漆、目成眉语。玄沉临也好奇,他的父皇下令诛杀母妃满门时,是否会不舍?是否会心痛?午夜梦回时,是否会想起他们曾经恩爱的时光?
扶瑄听懂了玄沉临的弦外之音,回答道:“这天下,本就没有事事公平。”
玄沉临苦笑,“若如此,天爷也太可恨……”话音一落,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听闻贵国大祭司乃是天命‘神使’,不知沉临能否有幸一见?”
扶瑄点了点头。
快到天枢殿时,只见紫色与蓝色的灵光在天枢殿的结界上闪烁,如蛛纹一样交错不休,此消彼现,霭霭杀气不断冲击结界,殿中不时有爆鸣声响起。
玄沉临没见过这般天人相斗似的景象,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好奇的惊异。扶瑄淡然一笑,将他邀进天枢殿中。
“咻”
卫灵蕴运转电光驰踪步,迅疾如风从木紫身前消失,眨眼的功夫便闪现在了木紫身后。发间的昙花钗散发莹莹白光,青丝飘飞,她眼眸冷冽,玉掌中迅速汇聚一团光芒,直直向木紫打去。
“雕虫小技!”
眼看这道湛蓝色光芒向自己飞速而来,木紫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她从容掐诀,就在光芒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一寸时,木紫轻喝道:“收!”
只听湛蓝色的光芒并未击中木紫,它骤然刹停,瞬间就形成一团云水蓝的光雾把木紫笼罩。隐约看见雾气中有紫袖轻轻一挥,光雾丝丝缕缕又变回一小团乖巧地浮在木紫眼前,还杂糅了几缕属于木紫的紫色光华。
“这是什么术式?”卫灵蕴暗暗腹诽,不觉间皱起眉头。
她顿感不妙,足尖一转迅疾地远离木紫,身形飘忽不定,以防木紫捉摸出她的行踪下手。
卫灵蕴一脚踩破水面,溅起颗颗水珠沾湿她水绿色的裙角。
木紫不费吹灰之力催动眼前的雾团,雾团朝卫灵蕴飞去,一路穷追不舍。木紫好整以暇立在原地,嘴角浅笑地看着卫灵蕴四下飞逃。
木紫化她的灵力为己用,逼得卫灵蕴从月台逃窜到庭院,甚至狸猫似的窜到了桃树高处。她以为雾团总会撞到树干以便她借机逃离,可它像长了眼睛似的,竟沿着卫灵蕴的行迹左避右让,在层层的枝干间从容穿梭。
殿门前的扶瑄也皱起了眉头。若是卫灵蕴硬抗,定会因修为不够而受伤。若是她一路躲让,等她气力衰竭时依旧得挨那光团一击,着实难办。
忽地,卫灵蕴从桃树下跃下,脚踩电光驰踪步转瞬竟出现在木紫身后,随即化出数道锁链把自己与木紫牢牢栓在一起。木紫根本就来不及反应,而那带着紫芒的雾团此刻正朝着她们闪电似的飞过来!
木紫骇然,她没有想到卫灵蕴竟然会做出这样“玉石俱焚”的举动……远处的扶瑄见状,眉头也舒展开来。
千钧一发之际,木紫连忙掐诀防御。“嘭”的一声,雾团重重撞上结界。霎那间蓝紫交错的雾团清风似的消散在虚空,而且木紫的结界也在顷刻间支离破碎。
紧接着木紫迅速挣脱锁链,她高高一跃离远卫灵蕴,卫灵蕴正茫然疑惑,突然一道紫光杀来,竟是木紫混杂在光团中的灵气在结界破碎后径直杀向了卫灵蕴。卫灵蕴受创,嘴角溢出一点血色。
难怪木紫躲的那么迅速。
“大意了……”卫灵蕴喃喃。
她熟练地调息疗伤,木紫见有客来便自行离去了。扶瑄带着玄沉临慢慢走过来,关心道:“伤得重不重?”
卫灵蕴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见扶瑄身边站了一个金冠华服的男子,她颔首行礼道:“见过太子。”
玄沉临困惑道:“大祭司当真无恙吗?莫要逞强才是。”
许是没想到他这样冷峻的一张脸也能吐露出这般温和的关心,卫灵蕴笑笑:“殿下放心,小伤而已,不妨事的。”
几人行至室内,红珠换了壶热茶,娴熟地为这三人斟满。
茶香缭绕,卫灵蕴疑惑道:“臣记得竑国宫中并不热衷巫祭修道之类,怎么殿下对此有兴趣?”
玄沉临的神色难得柔和,“虽说宫中并不重视,然而民间也总有些人物……”他顿了顿,“今日得见大祭司,才知仙道不虚,人外有人。”
“太子殿下谬赞。”她目光移向扶瑄,问道:“不知陛下和太子殿下明日有何打算?”
扶瑄反问:“爱卿有何高见?”
卫灵蕴故作神秘地掐指:“明日天朗气清,宜狩猎,忌嫁娶。”
扶瑄默不作声,心里清楚这定是卫灵蕴胡诌的。她什么都好,唯独占算是短板,连巷子里算命的都比她强。
“殿下觉得如何?”卫灵蕴又问。
“悉听尊便。”
扶瑄建议,“正好将阿姝叫来,咱们一起聚聚。”
南荣姝五岁时,曾入宫做过太子伴读。当时南荣庭远赴边疆,她的母亲不理家事,孑然一身在守在城外的神皇庙里,南荣府只剩个姨娘当家。而这姨娘自己又有亲女儿尚在襁褓,一碗水又怎么可能端得平。
萧皇后担心南荣姝受委屈,索性将她召进了宫里。那两年,扶瑄、南荣姝、玄沉临和他的书童阿文,四人整日在东宫形影不离。
可玄沉临只是淡然地点头,幽深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欣喜的意味。
扶瑄恍然明白,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故人了。
在兖国为质的日子,不是令他怀念的童年,而是身为皇子的一段不可磨灭的屈辱。任何人都可以拿这件往事来戳他的脊梁骨,包括他的父皇。
他刻意让玄沉临再度来兖国,是在告诉玄沉临,他始终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
是老皇帝心里,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