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 第1章 青子 “扶瑄,你醒醒。” 秋风凉爽的很,葱茏蔽天的桃树下,伴着溪流潺潺的声音,扶瑄在榻上侧卧而眠。落日余晖映照在扶瑄略显疲态的面庞,云层间穿透变换的霞光宛如绢丝,轻柔地抚过他的眉弓与鼻梁,在羊脂玉一样的面颊上投下小山似的阴翳。 左手的书卷早已掉落在地上,他悬了半个手臂在榻边,右手还老老实实搭在腰腹,腰间的貔貅玉带扣随着他沉沉的呼吸微微起伏。晚风掠过他垂地的衣袂,蓝灰纹竹的绸料便如水幕一般泛起明暗有致的波光。 “扶瑄?快醒醒。” 青子卫灵蕴蹲在卧榻旁,她望着扶瑄眼睑下淡青的阴影,思虑后还是轻轻晃了晃扶瑄的肩头。扶瑄眉头浅浅皱起,低沉地闷哼了一声。他些微耸动了眸子,像是白露时节清晨初绽的紫菀花,迷蒙的神色如同未晞的薄雾轻轻笼罩在蕊瓣。 看清眼前的人,他迷倦的目光里泛出些许笑意:“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殿下。”卫灵蕴银白的面纱随着轻吐的气息微微浮动,她提醒道:“丞相入宫了。” “这可不妙。”扶瑄起身时玉带琅琅,他伸腰松了松筋骨,“那我便回紫微宫了。” “恭送殿下。”扶瑄走后,卫灵蕴抬头,却瞧见师父巫权透过屋子的窗户看着自己这边,她呆愣半晌,俯身拜了一礼。 紫微宫中浓郁的药气盘桓不散,博山炉里的药粉渐渐燃作灰白。 兖国昭帝扶奕疏已过不惑之年,年轻时积弱成疾,如今病重卧床难起,需得日日服药,早朝无能为力,便交付给了太子扶瑄。扶瑄自幼便得皇帝喜爱,早早地册了太子之位。萧皇后故去后,昭帝对他更是看重。 “陛下,丞相请见。” 昭帝扶奕疏在扶瑄搀扶下微微起身,他面容枯槁、双目凹陷无神,仿佛连呼吸都费劲。待人将丞相传至,昭帝强打起精神问他道:“丞相前来……所为何事?” 丞相王善迁行礼后道:“御史中丞刘付勋滥用职权包庇罪臣胡思及其家眷,事关御史台,请陛下裁夺。” “刘付勋?”脸色蜡黄的昭帝皱着眉头轻叹一声,“他可认罪?” “刘付勋已认罪伏法。他年事已高,陛下不妨念在其尚未酿成大错,多年来为朝廷尽心尽力的份儿上从轻处置。”王善迁道。 昭帝缓慢点点头,“也罢。降刘付勋为侍御史,罚俸一年,即刻传旨。”语罢,他便摆手送客。 扶瑄将王善迁送出紫微宫外,沉声“提醒”道:“父皇沉疴难起,今后大小事务先禀报本宫,勿扰父皇养病。” 王善迁连忙拱手请罪,“是臣疏忽了,请太子殿下见谅。” 送走王善迁,宫人适时地将晚膳端了进来。扶瑄剔除鱼脍上细碎的骨刺置入昭帝洁净的瓷碗中,无甚胃口的昭帝也只是随意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他抬眼瞥见扶瑄也有停箸之意,于是又拿起筷子给扶瑄碗里添了些他平日里爱吃的菜肴。 “御史台树大根深,丞相今日来访也是想探探朕的虚实……” 几声咳嗽震得昭帝肩上披着的外衫几欲滑落,扶瑄连忙给昭帝拢紧衣衫,顺势握住昭帝的手,温热的掌心恰好包裹昭帝羸瘦的腕骨。他一板一眼地道:“父皇不必忧心,儿臣自有应对之策。” 昭帝露出欣慰的笑容,又为他添了一筷翠绿的时蔬。 入夜,扶瑄的内臣邱阂前来禀报道:“巫权大祭司携青子卫灵蕴前来慰问陛下,现安排在闲云居等候。” “大祭司?”扶瑄眉梢一动暗暗疑惑道:“他倒是难得来。” 闲云居中,青子卫灵蕴正为师父巫权侍茶。她今年正要满十五岁,虽离及笄差上数月,但已有娉婷姿态。 相传,青鸟衔着神皇法旨遨游于九天三界之间,凡所掠处霞光如虹、五谷丰登,必有太平。 有传天地音书者,似这神鸟一般,是神明派入人间降下福泽的使臣。 兖国皇室几经波折、煞费苦心选出三十名根骨奇佳的候选者,将他们留在宫中修行,称作“青子”。青子们皆着面纱,未有定论前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而大祭司巫权受令从中筛选出真正的“神使”。 其实,筛选神使并不难。只要让他们修习巫权所特给的修仙问道之典籍,不消十年自有分晓。他道:“习此术者或容颜半毁,或少年夭折,唯形貌昳丽成年未殒者,方是青子。” 修行十分残酷,三十青子死十九人,另有九个皆被道法反噬损了面容被遣出宫,数月前竟又折损一个在南林苑,是以只剩下卫灵蕴一人。待她及笄若容貌无损,便可断定她是货真价实的“神使”,若借其能力与天神沟通,何愁兖国不能千秋百代。 扶瑄进屋,几人相互见礼后问道:“大祭司是有何事要通禀父皇?” 巫权道:“青子册封大典在即,臣下特来禀报青子遴选情况。” “也是,三十青子如今唯剩灵蕴一人,可万不能有差池,不然这二十来年的寻觅功亏一篑,更是会叫竑国、洹国耻笑。”扶瑄转头看向卫灵蕴问候道:“你身体如何,可还无恙?年底你便及笄,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一定要注意身体。” 卫灵蕴道:“谢殿下关怀,臣下一切安好,只是不知陛下是否好转了些?” “父皇以往就有病根落下,尤其母后辞世后一直抑郁不欢。群医无策,只能将病情缓着,父皇近日常说他想见母后了,不似是昏沉胡言,我也只好尽人事,听天意了。”扶瑄叹了口气,接着道:“父皇已经睡下了,大祭司就请不要去打扰了。待父皇醒来,我自会向父皇转达大祭司的来意。” 巫权行礼,“有劳殿下,那臣下就不打扰了。” 正欲带卫灵蕴回天枢殿,却见卫灵蕴乞怜地瞧着自己。他无奈叹道:“也罢,亥时之前必须回来。” 卫灵蕴听话地点了点头。 送走巫权,卫灵蕴也不再装模作样,直截了当问扶瑄道:“丞相来访可是有事?” 扶瑄耐心地同她说道:“王善迁参了刘付勋一本,还装模作样地求父皇轻罚。证据确凿,父皇只好降刘付勋为侍御史,罚俸一年,也不算太差。” 卫灵蕴皱起眉头,深深担忧道:“王善迁终是向御史台下手了,如此下去,满朝文武恐怕也不得不屈服于他淫威之下。” “你是‘青子’,这些事也费不着你操心的。无论这朝局如何,也不会对你不利。现下你只要安心度过及笄就好,天塌下来,首当其冲的是我。” 卫灵蕴哪里静得下心,“扶瑄……我不愿意糊里糊涂做你们斗争的棋子,也不愿意辜负众人对‘青子’的期待。” 在辞州时,她见过乡绅欺压贫农,见过县丞欺压乡绅,郡守欺压县丞……来到鎏华宫,本以为这里能得公平,却没想到这里更是暗潮汹涌。以上欺下,以大欺小,如此云云数不胜数。要伸张公平、要伸张正义,只能拥有更高更大的权位。普通人就不能主持公道、得到正义了吗? 扶瑄笑而不语,看着卫灵蕴天真的眼神,承诺似的道:“我可以给你机会试试,看看你的想法、你的信念能改变些什么。” 治庆十九年十月,昭帝扶奕疏病逝,举国哀悼。扶瑄登基在即,众望所归,尊称“沧帝”。 腊月廿九,除夕前夕正是卫灵蕴及笄的日子。 扶瑄取消了今日的休沐。早朝上,巫权带着她步步走到扶瑄龙椅前。卫灵蕴垂眸敛目,静待扶瑄揭开她素白的面纱。 面纱揭去,卫灵蕴缓缓抬起眼帘。见一旁的巫权欣慰地点点头,她便转过身去面向众朝臣展露自己无瑕无垢的容颜。只见她仙姿玉貌,烨如神人。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时此刻她身上竟似乎有淡金的霞光隐隐笼罩,如神女临凡一般让人不敢多加直视。于是乎百官纷纷稽首跪拜,无敢不敬。 扶瑄悦道:“卫灵蕴年十五,自入宫修习已有五年,如今容貌昳丽,乃是青子无疑。既是青子,衔天地音讯,特赐服冠一套,明日可享万民朝拜,听取民意以达天听,共襄盛举!” 翌日,卫灵蕴穿着扶瑄特赐的服冠,衣衫上用银线绣成星辰雪凰精致瑰丽,花冠楚楚。在侍卫拥护下她来到神皇殿,正坐于四座神皇金像下的莲花宝席,透过素白帘幕隐约可见胡天胡地的姿容。殿宇外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但一进殿内瞬间变得恭敬谦和,生怕自己一言一行不经意就亵渎了这位尊贵的女子。接受万民朝拜,是开国以来除却几任帝王之外,未曾有人享受过的殊荣。 “青子在上,请佑我兖国长盛不衰。” “青子在上,请佑我妻儿老小身体康泰,无病无灾。” “青子在上,请佑我李家子孙满堂,开枝散叶。” …… 帘幕后的卫灵蕴平心静气,似有一副雪魄冰魂,倒真有了几分神女的气度。然而,她心中却愈发自惭形秽,因为从未有什么来自天界的音讯传给她。师父说是她修行不够,所以才聆听不到天意,卫灵蕴将信将疑。 辛苦了整整一天,卫灵蕴疲累得昏昏欲睡。宫车早已在神殿外候着,回程出警入跸,唯恐有所不测。巫权算是青子们的师尊,可如今卫灵蕴真正确认为青子,一下子她的身份便比巫权高出许多。在百姓眼中,她便相当于是真真切切的神女,应该像供奉神祇一样把她供奉起来。 兖国皇宫谓之“鎏华宫”,建筑风格绮丽而庄严。宫中有北斗七殿,是青子们居住修习之所,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天枢殿还剩下卫灵蕴与巫权居住。 天枢殿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宫殿。主殿的墙上挂着星宿图。殿外蜿蜒而过一条溪流向东流去,溪上一青石小拱桥。对岸草野漫漫,有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不知长了多少年,竟高约二十余米,花开时茂盛而又艳丽。树下设有一楠木卧榻,上面铺着柔软绵厚的白裘皮。不远处有一小案几,上面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零星摆着几个子。 扶瑄常来这卧榻小憩,弄得卫灵蕴都不知道这卧榻倒底是给自己休息的,还是专门给扶瑄用的。 刚回来,邱阂便来天枢殿传话:“陛下邀青子往烟辰宫一聚。” 卫灵蕴来不及更衣,只好穿着那身繁杂的礼服随邱阂走了。 烟辰宫景致最是多娇,全因有萧皇后生前精心打理。她平日虽住在蒹葭宫里,却总是跑来烟辰宫侍弄花草。 烟辰宫的花期比往年更早些,像是争着贺岁似的。几树千瓣朱砂的梅花开的如火如荼,高墙上一瀑的黄素馨也煞是抢眼。卫灵蕴中意的,还是后院开的那一株辛夷。这花不比旁的,虽然枝条稀疏,紫白的花儿倒是卯足了劲儿地绽放,香气也十分撩人。 这株辛夷是个女妖精,本不种在这宫中。听闻她历劫时祸不单行,不偏不倚被天雷劈了个正着,直冒青烟,这才落在了烟辰宫扎根休养。那时正巧被萧后撞见,她从容不迫让丫鬟去天枢殿把巫权请来,央着巫权救了那小妖一命,虽是暂时不能化成人形了,可总比死了强。 卫灵蕴进入殿中,邱阂依扶瑄意思在殿外等候。明月清辉洒落,步入院中便见扶瑄修长的身影。他负手而立,拈着身前一朵结香赏玩。 “殿下找我?”卫灵蕴走近。 扶瑄回头,见她仍穿着那身玄纁色华服,映衬着月光甚是明丽动人,不由得夸赞道:“真好看。” 卫灵蕴正要问他找自己作甚,却听扶瑄说道:“灵蕴,你真的觉得世上有‘青子’吗?”见卫灵蕴不解地皱起眉头,扶瑄不急不缓问道:“朝廷为何要费尽心思筛选出所谓的‘青子’?难道真是为了敬畏天神?” “你仔细想一想,初次听到青子这样的称谓是在什么时候,距今才多久?最早传扬青子身份地位的又是何人?是江湖流传,还是由皇城传出?” “你觉得,朝廷编造出青子的传闻,为的是什么?” 他不等卫灵蕴思考,步步紧逼道:“你真的以为,有了青子的身份,便真是高贵如神明,就可驾于皇权之上了么?” 明月下,他容颜冷峻,目光若一片微云,连珠似的发问让卫灵蕴措手不及。 卫灵蕴揣摩着扶瑄到底有何用意,可细细想来,青子的流传却是从故去的昭帝开始,正是他搜罗来这些传言中能衔接天地音讯的“可疑之人”。从时间上看,种种不过三十年光景,却得到上至天子,下至老弱妇孺奉为圭臬般的认同,除了朝廷暗中操控,谁还能有这样的手笔? 正是此时,她才恍然惊觉,所谓的青子,都只是帝王手中稳固自己皇权的棋子。 难怪……难怪她从未感召到九重天对自己的召唤,难怪她从未感觉到扶瑄父子对自己神女身份的敬畏。曾经,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只要成为了真正的青子,便可翻云覆雨,独掌乾坤。君权神授,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权力能与他谈条件,她以为,自己已经有能力与他这一国之君比肩。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么?可如今辛苦多年,却发现所有一切都只是泡沫,她费尽心思所得到的“青子”之称,只是别人随手抛出的谎言!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高贵圣洁是给别人看的,实质上,没有什么比金玉其外更能形容她。 可是为什么,扶瑄对她过问朝堂之事如此宽容?甚至,让卫灵蕴有种他们是志同道合的错觉…… 卫灵蕴怔愣原地,心灰意冷之际,扶瑄却温言软语地说道:“灵蕴,我说过可以给你机会。” 他蛊惑似的道:“灵蕴,与我成婚,我便让你在朝堂一人之下,覆手为云。” 后记: 何为九野?中央曰钧天,其星角、亢、氐; 东方曰苍天,其星房、心、尾;东北曰变天,其星箕、斗、牵牛; 北方曰玄天,其星须女、虚、危、营室;西北方曰幽天,其星东壁、奎、娄; 西方曰颢天,其星胃、昴、尾宿毕;西南方曰朱天,其星觜、参、东井; 南方曰炎天,其星舆鬼、柳、七星;东南方曰阳天,其星张、翼、轸。——《淮南子》 第2章 大祭司 卫灵蕴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烟辰宫的,只记得耳边尽是恼人的嗡鸣在反反复复。 无边墨色里他唇齿翕动,像是冰冷新月化成的魅魔:“灵蕴,我想娶你,所以不愿与你玩什么暧昧不清、英雄救美的戏码。今日我与你开诚布公相谈,是我委实不愿用那些故作情深的小伎俩撩拨你的真心。” 他耿直得叫人害怕,仿佛从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卫灵蕴脑海里莫名浮现起一张被野兽抓得稀烂的脸,‘她’忽远忽近,狰狞的笑着:“若是做不了‘青子’,你也可以去做太子殿下的妃嫔呀……” 一语成谶,如同报应一样,骇得卫灵蕴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扶瑄一手将她拽了回来,春风般笑道:“就这样害怕嫁与我吗?” 见卫灵蕴像受惊的猫儿一般怯怯无声,扶瑄不忍地退让了一步:“不如以三年为期好了。这三年,你自去大展拳脚。” 他心平气和,循循引诱道:“世间岂有双全之法,你我自幼相识,说不上两心相印,却也是知根知底。” 他缓缓递过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绮丽无比的发钗。络着金,缀着银,莹白似冰晶玉雪,通体流动着水波一样的光泽,钗首舒展的昙花像是山巅清冷的月光。从特殊的角度瞧去,它荧荧灼灼,竟细碎地散发出与星虹无二的光芒。 浑不似人间物! “灵蕴,告诉我你的答复。” 扶瑄温润的眼神下汹涌着志在必得的神气,卫灵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拿起那支昙花钗鬓入发间,言不由衷地说道:“我答应。” 她孤身走回天枢殿,唯有一轮弯月作伴。正要推开宫门,却见巫权脚步匆匆地出来。 巫权先是一惊,见卫灵蕴神情烦忧,打趣道:“同陛下吵架了?” 卫灵蕴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没什么。师父这么晚做什么去?要不要徒儿陪您一起?” 巫权摆摆手,“有件棘手的事拖延不得,只好趁夜禀告陛下。你今日也累了,回去早些休息。” 卫灵蕴点了点头,“师父慢走。” 踏入门槛,她忽然福至心灵。回头望了眼巫权的背影,喃喃道:“师父啊师父,您可真是让我获益无穷。” 扶瑄年幼时一场大病险些要去他的性命,群医束手无策,是云游的巫权如神仙一般从天而降,渡给了他一口仙气,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帝后叹呼神迹,岂能将这等能人放过,便邀巫权留在了宫中担任大祭司一职。 当时群臣下朝后纷纷提着重礼来拜谒神人,天枢殿门庭若市,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是巫权有一个坏处,来者不拒;但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口惠而实不至”。 卫灵蕴一扫阴霾,决意效仿巫权。 大年初一,扶瑄改年号为“永安”。 百官休沐后回朝,却见议政的广言殿多了个熟人。 卫灵蕴伫立殿中,莹白的昙花钗在她如瀑的黑发间格外瞩目。九章官服衬着她未脱的稚气,显得十分不协调。群臣窃窃私语,非议不绝,直到扶瑄走了进来。 他广袖一甩坐在龙椅上,“今日,朕要封‘青子’卫灵蕴为大祭司。” 看着卫灵蕴越制的官服,群臣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劝谏这位“不更事”的新帝。 丞相脸色难看,却没有说话。御史董昔代他跳了出来,“陛下,大祭司这官服是否……” 话未说完,笏板骤地裂作两半,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肃穆的大殿里,久久不散,像是什么警告。 卫灵蕴挺着笔直的身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佯装惊讶。 董昔吓得连忙跪下求饶,颤巍巍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陛下……这,绝非是臣不敬,这笏板……这笏板它……” 扶瑄不悦地皱起眉头,随即长叹一声,怜悯似的道:“爱卿还不明白吗?‘青子’岂是尔等能置喙。” 他招手让邱阂继续宣旨。卫灵蕴依旧站得笔直,待邱阂宣读结束,身为“神使”的她俯身接旨而不跪拜,扶瑄甚至走下龙椅亲自将圣旨交到卫灵蕴手中,“有大祭司在,兖国必能长盛不衰。” 丞相的脸色愈发难看。 卫灵蕴倒是面不改色,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道:“臣前日梦见梁安郡大水淹城,流尸如蚁难以计数。臣醒时便见床头凭空出现一封信件,拆开一看竟是梁安百姓检举郡守谢悠克扣赈灾银两,滥用私权敛财。本该将信件交给御史台查核,可是御史台卒卒鲜暇,怕是顾不过来。陛下如此看重微臣,微臣感激涕零,也想为梁安郡的百姓尽一份力,才不愧对天恩浩荡。” “竟有此事?” 扶瑄拿过信纸浏览一番,眸中怒火尤甚。他将这信纸甩给百官传阅,斥道:“众卿家都看看罢,这就是你们口中‘爱民如子’的好官!” 太尉林骅顶风求情道:“谢攸任职梁安郡郡守多年,臣听闻他为治水患殚精竭虑,常常夜不能寐,如何能做得出克扣赈灾粮饷这等事来。” 丞相王善迁也站了出来,“陛下,仅凭一封不知打哪儿来书信便要定罪朝廷命官,岂不是太过儿戏?” 扶瑄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道:“朕认为丞相所言极是。若起了这个先例,日后人人都拿着一封信纸就来找朕检举同僚,那还了得。正巧谢悠说近日要进京述职,邱阂,是不是有这回事来着?” 邱阂连忙跪地请罪:“郡守已在驿站落脚,奴一时疏忽忘了请他入宫,请陛下责罚。” “混账东西!还等什么,速速将谢悠叫来!” 等候许久,宫车载着谢悠加鞭赶至。他一进广言殿便仆地哭诉道:“陛下,梁安水患后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夙夜难眠,请陛下再拨些银两救灾!” “谢悠,梁安郡的计簿你可带来?” 谢悠眼泪一抹连忙将计簿呈上,“请陛下明鉴。” 扶瑄随意翻了翻,又道:“邱阂,你随刘付勋去御史台将梁安近五年的计簿全都拿来。” 谢悠心中惴惴,长跪地上不敢起身。 待计簿全都取来,扶瑄随意翻了几页比对,越看越气。他猛地将手中的计簿砸向谢悠,“五年来梁安郡这‘成德世子庙’屡塌屡建、屡建屡塌,前年未有水患,怎的还是塌了房屋三万五千所?整个梁安除了那座‘世子桥’,其他都是纸糊的吗!” 他越说越气,又从邱阂手中夺过一本计簿砸向众御史所立之处,怒道:“田安敏!你们御史台干什么吃的!” 御史们纷纷跪倒一片,身为御史大夫的田安敏连忙回禀道:“陛下圣裁!负责审核梁安计簿的鲍宽在年前身故,我等实不知情!微臣治下无方,辜负圣恩,请陛下责罚……” 扶瑄被气得几乎快笑了:“年前身故?竟那么巧?”他看向廷尉府方向,“瞿朗,鲍宽之死可派人去看过了?” 瞿朗答:“回陛下,廷尉府已查过,鲍御史之死并无疑点,的确是意外。” “便宜他了。” 扶瑄往后一仰,无计可施似的:“事已至此,众卿家认为要如何处置谢悠?” 刘付勋拱手道:“谢悠早年也为梁安百姓几度豁出性命,一朝行差踏错,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请陛下从轻发落罢。” 群臣正欲顺着刘付勋的意思为谢悠求情,卫灵蕴突然站出来反驳:“臣以为,谢攸当从重处罚。在其位,不司其职,玩忽职守,这是不忠于陛下;梁安水患数年来迟迟未得到解决,这是不信于陛下;尸位素餐,蓄意害命,这是不义于陛下,更是不义于百姓。如此不忠不信不义之人,媚上欺下,怎可再用?” 她目光如炬看向谢悠质问道:“谢悠我问你,去年梁安水患究竟是天灾,还是**!” 谢悠心如乱麻,却不慌不忙争辩:“大祭司这是何意?罪臣若有这等操控洪流、翻云覆雨的本事,北斗七殿合该有罪臣一席之地才是。” 卫灵蕴徐徐道:“去年梁安降雨虽多,却与远不至于冲垮蓄水防洪的戌母堤。郡守你好似是命人带了大量火药上山呐……”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陛下明察啊!” 田安敏闻言却笑道:“大祭司言之凿凿,难道又是梦里所见吗?若是如此,大祭司不妨梦中判案好了,还需要我等来广言殿干什么,还要廷尉府干什么?” 梁安郡的监察御史忽然请见。 他大步流星走入殿中,冷冷扫了跪地失措的谢悠一眼,稽首叩拜道:“陛下,臣有本要奏。谢悠暗中斥巨资在郊阖郡购置了万顷豪宅,他还炸破戌母堤引蓄意扩大洪灾,这是臣搜罗的罪证!” 他捧出一沓染血的纸,如捧出拳拳肺腑一般:“臣月前出发,本欲在年前禀报陛下,可谢悠却命人在路上拦截臣下,几度险将微臣灭口。臣得梁安百姓相继接济、隐瞒行踪才幸免于难,得见天颜。” 他重重叩首,“恳请陛下严惩谢悠,让梁安水患中枉死的千万百姓瞑目!” 朝堂万籁俱寂,扶瑄翻动纸张的声音侧耳可闻。 只见他的神情愈发凝重,最后竟心灰意冷似的淡然起来:“谢悠,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悠自知罪无可逭,此时此刻已不得不认命:“罪臣……无话可说。” 扶瑄冷哼一声,像是在笑谢悠还算“识时务”。他看向廷尉:“瞿朗,即刻将谢悠收监,元宵节押至梁安问斩,给梁安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谢悠,予你五日交代清楚所有罪行,但凡朕日后查出一桩是你隐瞒不报的,诛三族!” “对了,若有主动找廷尉府自首的,从轻处置。否则,严惩不贷!”扶瑄气恼得一刻不想多呆,站起身将长袖一甩:“退朝罢!” “恭送陛下。” 卫灵蕴冒着风雪回到天枢殿时,巫权正围着炉子煮茶。 侍女红珠帮她解下了青鸾衔梅的斗篷抖落浮雪,卫灵蕴欢喜地窜进温暖的屋子里,喜不自胜道:“师父,徒儿今天做官了。” 她转了个圈儿展示自己非同寻常的官袍,随即谄媚似的地为巫权续上热茶。 巫权摸着茶杯却迟迟不饮,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灵蕴,我要走了。” 碎玉乱琼砸在窗牖上噼噼啪啪地响,炭盆里突然溅出几点火星子。 卫灵蕴坐在巫权对面却根本不敢抬头,她装作平静的样子问:“师父要去哪儿?” 巫权长袖一甩,洒脱答道:“云游四方。” 卫灵蕴心头涌起难言的酸涩。她十岁时离开了家乡辞州跟着巫权来到宫中学习道术,五年相处下来她早已将巫权视作家人一般。若是连他也走了,浩浩天地间,自己哪里还有“家”呢? 待炽热的炭火将眼底的水汽彻底烘干,她才敢抬起头问巫权:“那我还有机会再见到师父吗?” 她的眼神分外灼热,像是鹰巢中的幼鸟在询问父母的归期。 巫权心有不忍,他垂眸犹豫片刻后抬起手指了指天。 “天分九野,中央曰钧天。”他将烤好的橘子剥净递给卫灵蕴,“待你飞升,我们便约在钧天相见,可好?” 卫灵蕴将温热的橘瓣塞进嘴里,一腔不舍无从言说,只得委屈地点了点头。 后记-《世子桥》: 世子庄成德,非王孙诸侯,布衣黔首是也。好读书,擅星纬,推约三载有大洪,欲集乡里筑桥以备之。 前非无筑桥者。然每将成之则溃于洪,屡筑屡圮。乡人皆以徒劳,弗肯从。遂成德凿石冶甓,日役于河上。 三载洪至,无可避,乡人争赴此桥。桥几成,唯缺一柱石,难载人。危,成德自投砧穴以填柱础之缺。洪涛迫近,众亦奔涌度桥,竟未倾,屹然如神工。浪愈摧,桥愈固,历久弥坚。 洪退,成德填穴处,一磐石塞其缺。群鲤跃河如席,负成德之尸,乃还祖庙。 或曰:“活人祭桥之故乎?” “岁殁此河者何限?然桥圮如故。何以世子独成?盖其诚感天地也。” 又曰:“何以‘世子’称之?” “昔世子倨傲无状。成德郎心系黎庶,为诸侯之范、世子之表。唯此遗芳余烈,堪配斯号也,愿众王孙效之。” 诚哉!厥后此地出贤达者众,世济其美,奉扬仁风。 第3章 故人献宝 卫灵蕴下朝回来时,巫权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鎏华宫了。 守着空落落的天枢殿,卫灵蕴第一次感觉无所适从。 三十青子都还在的时候,他们聚在这里修行论道、饮茶谈天,热闹得像坊市里的茶楼。那时自己还嫌他们吵吵闹闹,整日里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扶瑄轻轻叩响房门。万千愁绪仿佛随着房门的开启迎面涌来,将卫灵蕴裹挟入哀戚的孤海狂澜,她霎时情难自已,竟扑在扶瑄怀里恸哭起来。 见卫灵蕴突然拥住自己,扶瑄初时一愣,两手垂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卫灵蕴泣不成声,纵是郎心似铁也只能败下阵来,扶瑄轻轻拍着卫灵蕴的后背安抚:“方才还在广言殿忿然作色,怎的眼下就哭哭啼啼起来,羞不羞?” 卫灵蕴头也不抬,带着哭腔埋怨道:“师父走了,他都不肯让我送他一程。” 她满腹委屈地将扶瑄抱得更紧,仿佛他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柱石。 扶瑄有些喘不过气,隐约觉得胸前的衣衫湿漉漉的,“你知道巫权走之前同我说了什么吗?” 卫灵蕴果真好奇地抬起头来。 顿觉行为不妥,她面不改色地撒开手擦掉脸颊的泪痕,问道:“师父说了什么?” “他说你能成大道,必能给兖国带来福泽,嘱托我好生待你。他还说,你若能潜心修行,将来自有重逢之机。” 卫灵蕴垂眸,想起了与巫权的“钧天之约”。 见她仍怏怏不乐,扶瑄走到殿中悬挂的星宿图前,“不如我们来看看巫权留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他往织女星处一按,只见星图右侧的柜子缓缓移开,露出三尺宽的暗道。暗道两壁的烛台应声自燃,狭小的台阶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蜿蜒而去。 卫灵蕴惊讶不已:“天枢殿怎会有暗道?” 她看向扶瑄,“你又是如何知晓?” 见卫灵蕴泛红的眼眸终于生出几分神采,扶瑄淡然道:“自然是父皇差人帮他修建的。你也知道父皇对他有多爱重,区区暗室而已,他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二人沿着阶梯一前一后走下去,最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密室。密室同寻常书房差不多大小,西墙处摆着一张桌案,上面的书简理得整整齐齐;南墙是两个装杂物的柜子,东墙也挂着一幅奇怪的图。 图上只画着一棵金黄的树。树干像松树一样呈灰褐色,笔直高挺,皮如鳞裂;树叶状如桑而无毛,用金箔和云母碾成的粉末精心描绘,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去都熠熠生辉。 这样奇怪的树卫灵蕴闻所未闻,连扶瑄都一无所知地摇头。 莫不是这图画后也有暗道? 卫灵蕴掀起画卷,只见墙面上用朱笔绘了一道无比繁复的阵纹——神行阵。 若在千里之外也有相同的阵纹呼应,便可在瞬息来去于两地之间。巫权用了整整七天才教会青子们这个阵纹,但他们彼时尚无灵力,只得其形,因此并不能使阵纹发挥出作用。 巫权说,待他们能启动神行阵时,飞升便指日可待了。 难道说巫权已经近乎“得道”? 那这个阵纹又通向何处? “灵蕴,巫权似乎给你留了东西。” 扶瑄将卫灵蕴招来西墙这边,指着干净的桌面上巫权唯一未收的典籍道:“这本修行的书想来是特意留给你的,不然他为何不收起来?” 他浑然不觉,南墙的柜子里有一双狰狞的眼睛看见他将悄悄将一张写满字的绢帛藏入袖中。 卫灵蕴走过来,“《钧天道》?” 她蓦地又想起了与巫权的“钧天之约”,心道:果真是留给我的。 书本四角因反复翻阅已经卷皱,里面的书页也已泛黄。卫灵蕴翻了翻,发现上面还有巫权留下的注解。墨迹陈旧,想来是他修行时写下的批注。 卫灵蕴注意到桌面还摆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她好奇地打开一瞧,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宝珠。 她细细挑拣,发现当中竟有四颗神珠:一颗是能葆尸身不腐的冰魄神珠、一颗能吸纳天地灵气的玥珠、一颗避水珠、一颗“小冰魄”。 其余宝珠并无特别的功效,只是比寻常珠子更稀罕些。它们纷杂地挤在这个小盒子里,看起来憋屈极了。 “玥珠?”卫灵蕴忽然想起来,“它岂不是正好能助烟辰宫那株受创的辛夷妖尽快化形恢复?” 她兴冲冲带着扶瑄奔往烟辰宫。 积雪未消,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像是宫闱里最自由的鸟儿。 行至烟辰宫,只见园圃的六角亭中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娃。她约摸五六岁,穿着一身橘粉衣裙,像是条锦鲤一般。听见有生人的脚步,她慌不迭跑去亭柱后躲了起来,怯生生露出双水汪汪的眼睛偷偷打量。 扶瑄和卫灵蕴面面相觑。谁家孩子?未听说今日有人进宫面圣啊…… 卫灵蕴远远呼唤那女娃:“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是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许是察觉卫灵蕴没有恶意,小女娃往亭柱边挪了一小步露出半边身子,委屈巴巴道:“我在等娘亲。” “你娘亲是谁?你们走散了吗?” 卫灵蕴小心翼翼地走近,唯恐吓跑了她。 “娘亲寻人去了,让我在这里等她……” 寻人?莫不是宫中有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卫灵蕴和扶瑄走进亭中,坐在与小女娃相对的另一端。她从随身的锦袋里拿出一块饴糖,甜言蜜语哄道:“来姐姐这边,给你吃糖好不好?” 小女娃咽了咽口水,却摇头拒绝了卫灵蕴的诱惑:“阿娘说,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正犯难,忽然听见一娇柔的女声从远处传来:“我母女二人不请自来惊扰了二位,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小女娃见状,高呼着“娘亲”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卫灵蕴和扶瑄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看起来像是双十年华,气质却老成淑慧的女子。她穿着湖蓝色的衣裙,身段窈窕,手里握着一个螺钿的锦盒,眉心处有朱红的鱼鳞纹。 卫灵蕴皱了皱眉头,霎时警觉起来。 这女子周身妖气弥散不知收敛,不知是修行未到还是刻意为之。 鱼妖款款走近,“妾身鱼霜,这是小女萤儿。我们是来此拜访故友的。” 早就听闻帝后未婚时曾遭一鱼妖插足,险些毁了他们赤绳系足的大好姻缘。萧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也说,好在那个鱼妖短命,不然昭帝怕是要美人而弃江山也未可知。 难不成,那个鱼妖没有死,这母女俩就是先帝在外欠下的风流债? 卫灵蕴同情地偷偷瞟了扶瑄一眼。“珠玉在前”,她一时忘了与巫权分别的悲痛,转而心疼起扶瑄来。 先帝后鹣鲽情深,男女之情上扶瑄自幼便以先帝为榜样。他若是得知自己敬重的父皇竟长年背着萧后私养了如此美眷,心中岂不是崩溃幻灭? 不料扶瑄一身正气,浑然不觉这母女俩恐怕“别有隐情”,热心问道:“不知夫人故友是谁?” 鱼霜盈盈道:“我来找萧慈小姐。” 卫灵蕴暗自纠结,难不成她以为帝后仍在世,想先同萧皇后对峙一番,然后佯装受辱去找先帝哭诉? 竟如此心机深沉! 萧皇后豁达慈睦,对鎏华宫上下仁爱有加,天枢殿众青子们也深受其照拂。卫灵蕴看不过眼,没好气道:“夫人何不先去找昭帝陛下?” 怎料鱼霜一脸晦气,惊呼道:“提他作甚!” 卫灵蕴心中错愕不已,扶瑄倒是淡定,道:“家母已过世多年,不知夫人找家母何事?” 闻言,鱼霜面露惋惜之色。她轻轻抚过手中的螺钿锦盒递给扶瑄,道:“这本是给萧慈小姐的新婚贺礼,可惜造化弄人,未能亲手送到小姐手中。”她细细打量着扶瑄,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之姿,“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是他们的孩子,果然。” 扶瑄将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支金黄的凤钗,以及一颗莹润明亮的宝珠。他愣了愣,没有说话。 鱼霜解释道:“昔年小姐婚前试妆,在庭院欢喜时不慎将一支凤钗掉在了池水里。我的姐姐帮她收了起来,本想在她出嫁时连同这颗宝珠一起送给小姐作贺礼,没想到……这一耽误就是二十余年。” 扶瑄的确曾在萧皇后的妆奁里见过一样的凤钗。当时他还奇怪,这凤钗本该是一对,为何偏偏丢了一支,如今终于找到了答案。扶瑄看着锦盒中的这支凤钗,它仍旧金光熠熠,看上去就像匠人刚打磨出来的一样。 卫灵蕴疑惑:“既然如此,令姊为何不来?” 鱼霜神色黯然,“不提也罢。” 扶瑄拿了凤钗,欲将里面的明珠归还鱼霜,道:“此物看起来尤为贵重,还请夫人收回。” 鱼霜将锦盒推回给扶瑄,道:“这宝珠灵力充沛,姐姐在泣灵池中寻得后便想赠给萧小姐护她平安。本就是山庄的遗珠,姐姐不过是借花献佛,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泣灵池是萧皇后娘家颐华山庄的一方水池。 “时候不早了,夫君还在宫门外等我,告辞。”鱼霜牵过萤儿的手,微微颔首算是作别。 “夫人留步!”卫灵蕴指着那株迟迟不能化形的辛夷,说道:“那株辛夷,可有救助之法?” 鱼霜瞧了一眼,道:“若以灵力充沛之物引导日月灵气汇聚,数月便可化成人形。”话毕,两人消失在烟霞之中。 灵力充沛?说的不正是她送来的这颗宝珠吗? 卫灵蕴运功将玥珠和鱼霜送来的宝珠双双融入树干,一瞬间如月华般莹莹的光泽将辛夷包裹,隐约可见潜藏在其中的人形。 她又施以引灵术助它吸收天地灵气,以便尽快复原。 事毕,扶瑄和卫灵蕴各自回宫。 回到天枢殿,卫灵蕴另找了锦盒欲暗室的几颗神珠安放妥帖。正挑拣时,只见南墙的柜子里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骤然撞开柜门,无骨似的倒在地上。卫灵蕴惊呼一声,定睛看去,竟是“青子”杜晚明! 他奄奄一息道:“灵蕴,咱们都被骗了……” 后记: 卫灵蕴能成为“青子”,完全是因为她出生时的祥瑞之兆。 治庆四年,腊月廿九,辞州。 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神鸟口中衔着紫竹篮筐,在一团红霞紫光中翩然降落在一个简陋院落中。神鸟将篮筐轻轻放在雪地上,它盘桓九圈,长鸣十二声后振翅飞走。待神鸟彻底远去,这对夫妇才敢靠近它遗落的竹篮。只见竹篮中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上面还留有一张字条。字条的笔迹硬瘦严谨,只写了“灵蕴”二字。 这对夫妇膝下无子,不敢擅自冠姓,能得神鸟赐弄瓦之喜已是知足。父母说她的手臂本来还有一朵朱红的昙花纹,可有一日突然就不见了,奇怪得很。 卫,是她入宫之时先帝赐姓,取护卫兖国长盛不衰之意。 第4章 青子闯天枢 杜晚明话音一落,彻底昏死过去。 他的情况比卫灵蕴想象的更为严重。 他脉搏微弱,气如游丝,连心跳都时有时无。这样寒冷的时节,他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褴褛的粗衣,胸前身后满是被鞭打留下的血污。一双大脚不着鞋履,冻得乌紫,尽是肿溃的疮口。头发也乱如蓬草,二十左右的年纪竟诡异地生出不少白发,手腕、脚腕都有一圈斑驳的血痕。 看起来,似是被人囚禁凌虐过。 杜晚明跟巫权最早,在众青子中如长兄一般宽厚,对他们照顾有加。青子间虽无排行,却还是将他唤作“师兄”。自他被道法反噬,脸上生出一块被烙铁灼烧似的瘢痕后,便被送出了鎏华宫。 所有被遣出宫的青子都会得千两黄金和一座豪宅、十处商铺,可保他们一生富贵荣华。即便有歹人看中他的钱财,可杜晚明身为青子,跟巫权习得不俗的修为,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卫灵蕴小心翼翼地将杜晚明扶出暗室,唤来红珠帮自己一起将杜晚明安置在天璇殿的偏殿。那里清净无人,正适合他休养。卫灵蕴将灵力在他浑身经脉游走一周,驱走了他身上的寒浊邪气,杜晚明的心跳渐渐平复。 侍仆们烧了热水帮杜晚明地洗去血污尘垢。他身上伤疤累累,光是给他敷药膏就花了半个时辰,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夜深。卫灵蕴运功助他疗伤,直到他苍白的脸颊恢复了几分血色,才稍稍放心地回到天枢殿。 卫灵蕴对镜脱妆,她心中满是疑惑。 杜晚明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天枢殿?又在暗室藏了多久?自己上午曾在暗室逗留,他为何不早些现身求助? 他说,“咱们”都被骗了。 “青子”一事的确是昭帝为了巩固皇权设下的骗局,可这些同杜晚明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难道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她从鬓发里拆下那支莹白璀璨的昙花钗,忽的灵光一现。 杜晚明不是不敢现身,是不敢在扶瑄面前现身! 卫灵蕴不解,他千辛万苦来同自己报信,难道是与扶瑄有关?! 她根本睡不着。 扶瑄近日忙于处理谢悠一案,也无暇来找卫灵蕴,让她可以安心地照顾杜晚明。 两日后,杜晚明终于醒转。跟前只有卫灵蕴一人,他先问道:“巫权呢?” 卫灵蕴的心紧了紧。杜晚明最是尊师重道,他为何直呼师父名讳? 杜晚明的眼神阴厉得可怕,像是从九幽爬出来的恶鬼,吓得卫灵蕴不敢靠近。 她也不敢问杜晚明为何不叫巫权“师父”了,只小声答道:“数日前,师父已经离宫云游去了。” “呸,他不配做我们的师父。”杜晚明恶狠狠啐了一口。他突然从锦被里伸出手扯住卫灵蕴衣袂:“灵蕴,快逃,他们要将咱们炼作无心无绪、无思无想的傀儡,借咱们这一身的本事,做扶氏永远的‘神兵’!” 他想起身,却把卫灵蕴拽了下去。狰狞的脸孔骤然凑近,卫灵蕴惊慌地推开他,自己也重重跌在了地上。 杜晚明攀着床畔朝卫灵蕴探去干柴一样的身子,“巫权教给我们的道法是残篇,所以才会招致反噬!我在暗室看到了完整的心法帛书,扶瑄背着你偷偷拿走了它……” 他太过激动,一下子又说得太多太快,寒气骤然入肺,逼得他呛咳不止。 “大祭司,圣上来了口谕,传您去紫微宫。”红珠敲门报信。 “灵蕴,不要去……咳……” 杜晚明试图挽留卫灵蕴。 卫灵蕴连忙站起身,“师兄,你好生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 说完,她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卫灵蕴从未见过杜晚明这副狰狞凶戾的样子,她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连你也不知道师兄是何时潜入天枢殿的吗?” 红珠身手很好,不逊于江湖上的游侠。她用手炉焐热斗篷给卫灵蕴披上,茫然地摇了摇头。 “陛下叫我去紫微宫做什么?” 红珠依旧摇头,“邱阂没有说。” 卫灵蕴无奈,“把晚膳给师兄送去,你也回吧。” 她从红珠手中接过手炉,迎着暮色匆匆往紫微宫走去。 紫微宫中,扶瑄屏退了所有侍从。卫灵蕴兀自将斗篷挂在一边,上前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见卫灵蕴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一脸心烦的模样,扶瑄奇道:“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烦忧?”他手指叩了叩桌案,上面堆了几摞文书,“谢悠一事牵连甚广,帮个忙。” 他看着殿中另摆的一张桌案朝卫灵蕴使了个眼色,“那一堆奏章就交给爱卿,如何?” 卫灵蕴扫了一眼,这上面奏章虽多,但约摸能在子时前完成。她悻悻坐下,脑子里还满是杜晚明的事。 见她心不在焉,扶瑄关心道:“你若是有别的事要忙,不妨先回去。” “不必了。”杜晚明的样子着实骇到她了,她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他。 她拿下一本奏章审阅,思量一番后提笔蘸了蘸朱砂。 正要落笔时,她忽然一顿,“你我字迹不同,我怕……” 扶瑄头也不抬,满不在乎地道:“无妨,他们习惯了就好。” 卫灵蕴意识到扶瑄是在故意放权给自己,她不再犹豫,在一本本奏折上落下了自己朱红的字迹。 奏章批完时,扶瑄还在埋头疾书。 见他鸢肩鹄颈,身后还挂着一幅巨大的梁安郡的水文图,卫灵蕴有些动容。勤政贤明,或许大抵如此?犹豫片刻,她不动声色问道:“你可知道出宫的青子都去了哪里?他们近况如何?” 扶瑄打趣道:“你想将他们召回来做你的左膀右臂?”他抬眼一扫,见卫灵蕴正盯着自己,看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 他将手里把玩的琉璃小犬放回桌案一角,又把朱笔搁在笔山上,认真答道:“父皇给了他们新的身份生活,以免别有用心之徒假借‘青子’之名招摇撞骗。我想,既然出宫去了,自然是天高任鸟飞。你若想知道,我派人帮你查一查就是。” 扶瑄从容磊落,不似撒谎。可他又岂是形于颜色的人?卫灵蕴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那就拜托你了。” 扶瑄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也不知放在心上没有。 卫灵蕴起身离去,邱阂细心地给她递上一盏宫灯。回到天枢殿时只见红珠在殿外焦急地踱步,她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跑上前去,“发生什么事了?” 红珠面露惧色:“杜青子他……死了。” 闻言,卫灵蕴立马冲去了天璇殿。 她推开门,只见杜晚明七窍流血地伏倒在桌上,上面还摆着自己让红珠送来的晚膳。 卫灵蕴觉得喉头像被人掐住般难以呼吸,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门边迟迟不敢踏进去。 她陷入深深的悔恨:“若是我没有害怕地逃跑,若是我没有贪恋批复奏章的权力,若是自己能多陪陪师兄,师兄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卫灵蕴觉得自己才是杀人的刽子手。 冷风呼啸着往里灌,像是嘲讽她的无能。 红珠小心翼翼提醒:“大祭司,饭菜没有毒。” “我知道。”这不是毒,是反噬。也曾有青子被巫权的道法反噬,就是这样七窍流血的模样。若去探脉息,便能知道他的经脉发烫,如被火灼。 被巫权的心诀反噬伤身后,必须及时中止。若想再炼,只能等到自身修为能够驾驭心诀后才行。 他是想运功疗伤,还是在暗室看到了完整的心诀,所以迫不及待想重新修炼而引发了反噬? 良久,卫灵蕴终于鼓足勇气走到杜晚明身边。他的面目不再狰狞,仿佛又变成那个宽厚温柔的师兄。 不……不对!气味不对! 卫灵蕴蘸了杜晚明脸上未凝的血在鼻尖嗅了嗅,一缕奇怪的药味逸散出来——无条。 她恍然大悟! 无条之毒本不足以伤害杜晚明,可反噬的热血激发了无条的药性。最关键的是,天枢殿的香炉偏巧有一味蘼芜。 两相作用,化为剧毒。 扶瑄还偏偏在今日引自己去紫微宫,利用自己的贪权之心,以致无法及时回宫对杜晚明伸以援手。 好深沉险恶的城府! 卫灵蕴将冰魄神珠递给红珠,“明日想办法将师兄的遗体带出宫去,连同这颗神珠一起葬了罢。还有,将这封信交给阿姝。” 第5章 咸贤堂 永安二年,正月。 距离杜晚明身故已过去了半个月。 她必须要扶植自己的势力,不能再仰人鼻息了。 卫灵蕴将“招贤令”改了又改,最后一笔划掉了“招”字改成“求”,于是又重新誊抄了一遍。 虽只是一字之差,含义却天差地别。 她当了巫权一些留下的珍宝换了钱财,在城东重金购置了一座占地百亩的荒宅。将之稍加修葺,新建了不少厢房后,挂匾取名“咸贤堂”,意为将有才能或有道德之人全都聚集于此。 卫灵蕴以个人名义张榜,此次“求”来的贤达,都将被安置在这里。 世人皆知卫灵蕴是新帝无比看重的大祭司,刚一上任揭发了梁安郡守渎职,为朝廷除一蠹虫。若是能入这咸贤堂便成了卫灵蕴的客卿,离入仕自然就更进一步。 张榜第二天,咸贤堂门前便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卫灵蕴亲自把关兼收并蓄,唯恐错过沧海遗珠,就连大将军南荣庭都被她请来采葑采菲。 一连数日,这里都门庭若市,从其他郡县远道而来之人也不计其数。卫灵蕴一下朝便往这里赶,忙得筋疲力尽。 “你有什么本事?”考官笑眯眯地问。 一个穿着裋褐,体胖脸圆,皮肤略黑,眼睛笑眯眯的人回道:“那什么,我做菜相当好吃,送我进去给你们做菜,保证你们天天都吃得流口水!” 他操着一口方言,憨直的语气把大家伙都逗乐了。 “哎哎,莫笑莫笑,要不我露一手给你们看?” “好啊好啊!”大家起哄。 卫灵蕴忙吩咐人把厨具弄来,也备了些菜和肉,让他现场露一手。 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生了火。只见他控刀如飞,切菜如舞。铁锅被猛火烧得温度正适宜时,一瓢冷油下锅,待锅里微微冒出青烟,姜蒜末渐渐变得金黄。他有条不紊倒入食材,在不断地翻炒下,一道火舌突然窜出半尺高,秘制酱料撒下,很快就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众人都禁不住咽起了口水,围在他身边一脸期待地盯着着锅子里香喷喷的美食。 “站远点喽,口水都要落到锅里头啦!”他乐呵呵地说道,眼神里尽是得意。 起锅!他三下五除二地把菜肴舀在大盘子里,笑嘻嘻地道:“来来来,快尝一下!” 众人拿了筷子正欲抢食,又生生被他拦了下来。 “这肯定要先让大祭司来吃嘛,你们急个啥。” 卫灵蕴夹了一筷尝尝,一脸惊喜之色。南荣庭也尝了尝,不住点头。 见卫灵蕴和南荣庭都如此赞赏,众人更是抢着品尝,频频夸好。 那人被夸得高兴极了,“那是,想我老家那一片,哪个不认得我厨子李!”厨子李喜不自胜,昂首挺胸无比骄傲。 “我可要提醒你,这做大锅菜可跟平时家常小菜不一样啊。”南荣庭道。 “那有啥,跟你讲,其实我最拿手的就是大锅菜,哈哈!” 自然,厨子李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顺理成章成了咸贤堂的掌勺。 纷扰人群中,卫灵蕴一眼就物色到一个称意的人。她对南荣庭低声道:“将军觉得,那位披着铅灰色大氅的先生如何?” 其人上着白衣下着玄裳,以布带束发,文质彬彬,眉清目秀,颇有流风回雪之姿。 南荣庭道:“衣冠楚楚,钟灵毓秀,未知其才学如何。” 或是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人抬眼正对上卫灵蕴和南荣庭的目光。尽管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可总不能失了礼,遂颔首浅浅一笑。卫灵蕴亦报他一笑,心中对那男子更是看好。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芸芸来客之中,有没有比得过扶瑄的人。 扶瑄自幼被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凡是都能轻而易举压下别人一头。在萧皇后的谆谆教诲下尽管他没有养成娇纵的坏习惯,可指不定心底早已经有了独孤求败的心理。如若这群人中真有人能比上扶瑄,卫灵蕴定要把他奉为上宾,然后借此好好打击打击扶瑄,杀杀他的锐气。 考官见那男子雅人深致,赞许地点头,“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不才夏淳,字仆谨。”其声清澈,彷如空山溪水一般。 卫灵蕴叹道:“这年岁,表字的人着实不多了。” 夏仆谨对卫灵蕴、南荣庭两人做了个揖,谦卑地道:“无非是兴趣使然,这字用得久了,倒也习惯了。” “足下高才,为何要入我咸贤堂?” 夏仆谨谦和地笑笑,“不过是恃着薄才,以望能助大祭司一臂之力。” 卫灵蕴笑笑,只觉得此人举止言谈无处不彰显“温文儒雅”四字,原以为他是故作雅正,一番谈论下来,又觉得“如沐春风”四字更适合他。卫灵蕴自是不愿放过这样的人物,命下人带他进咸贤堂收拾厢房。 未时初南荣庭便回家了。他走后不久,咸贤堂便来了一个熟人。 她乘着匹银白宝驹,鞍边佩剑一把,剑鞘镂“南荣”二字;穿着身檀色布衣,神情寡淡,隐约有一丝木讷;银冠束发,垂如马尾,姿态挺拔,矫若山豹。 她轻巧地下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借一步说话。” 卫灵蕴将她带到了咸贤堂后院。这女子名叫“南荣姝”,是南荣庭长女,平日都在军营练兵,她刻意避开南荣庭,父女俩关系算不上融洽。 见四下无人,南荣姝将一张纸递了过去:“你和陛下怎么回事?为何先后叫我查同一桩事情?” 此前卫灵蕴委托红珠带给南荣姝书信一封,就是给了她出宫的青子名录,想让她帮忙查青子的下落。她信不过扶瑄,想着自己着人去查,没想到扶瑄派去查这件事的人竟也是南荣姝。 卫灵蕴凝眉,扶瑄在搞什么把戏,难道自己误会他了? 南荣姝又道:“颐华山庄很热闹,也很平静,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站起身准备离去,“劳你将回信带给陛下,我就不进宫了。” “阿姝!”卫灵蕴连忙叫住她,“之前问你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南荣姝漠然,认命一般:“父亲说得对,这是我避无可避的责任。多谢你愿意帮我。” 话毕,南荣姝头也不回地走了。卫灵蕴摊开信纸,整张脸变得煞白。 等傍晚回到天枢殿时,却见到扶瑄也在这里。 在这个天气仍寒的时候,桃花竟已开得艳烈,整个天枢殿都被一片桃红淹没。 扶瑄百无聊赖地坐在的棋桌处,左手懒洋洋撑着头,右手举着一个白子,思量片刻后悠悠落下。紧接着,他又慢慢拿了个黑子。 “你回来了也不理理我。”扶瑄嗔怪道。 见卫灵蕴还不理会自己,扶瑄依旧没心没肺的模样,“听闻你办了个‘咸贤堂’,周转的银子还够用么?” 卫灵蕴移步坐在了扶瑄对面,拿了一颗白子忽地落在棋盘上。 看着扶瑄纯良无辜的神情,卫灵蕴心中也犹疑:是解语花,还是笑面虎? 他坐在桃树投来的阴影里,不多时日光下移,他的面颊被暮光割作明晰的阴阳两片。 卫灵蕴把目光落回棋盘上,淡淡答道:“够用了。师父留下不少,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她落子不自觉地越来越凌厉,像是饕餮一样,恨不得将所有东西吞没入腹,骨头不吐。 扶瑄疑惑地看了眼愈发燥怒的卫灵蕴,紧跟着她的棋势落子。她太过冒进,不知不觉已进退两难。 是平局。扶瑄松了口气。 扶瑄捡着棋子,漫不经心似的问:“今日不是咸贤堂招贤纳士么,怎的这样生气?” 卫灵蕴将信纸递了过去,“阿姝让我给你的。” 扶瑄疑惑地接过信纸摊开,上面写着:青子九人皆回故土,及其家眷,不知所踪。家宅凌乱有剑痕血迹,疑遭劫,凶手或使双剑。 他神色一变,“何人这样胆大包天……” 卫灵蕴轻声慢语:“是啊,会是谁呢?” 察觉她话里有话,扶瑄抬起眼眸:“你早就知道了?你突然问起青子的事,是故意引我去查的,对不对?” 卫灵蕴皱起眉头,怎么说的反倒像自己手眼通天一样? 扶瑄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都知道了什么?” 卫灵蕴低头不答,只是轻轻捡去棋盘上的落花。 见她迟迟不作声,扶瑄无奈道:“你不愿说就罢了。只是青子随巫权修行多年,寻常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劫走他们。定是有仙道高人从中助力……灵蕴,巫权留给你的《钧天道》习得如何了?我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钧天道》深奥难懂,我更想夯实师父教的心诀先。” 卫灵蕴抬起头看向扶瑄,心想他偷偷藏起来的完整心诀帛书,会不会交给自己?她紧张得揉碎了指尖的残红,焦心地等着扶瑄的选择。 扶瑄不解:“习了五年,你不是早就将之烂熟于心了,还有什么可练?”想了想,他补充道,“还是说你修行《钧天道》遇到了什么困难?巫权不在,你若遇到不懂之处不妨同我说说,我可以让颐华山庄帮你解惑。” 他说得情真意切,卫灵蕴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 她低垂着眸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进一步试探道:“说起颐华山庄,当中修行问道的高人无数,不也十分可疑?” 扶瑄摇摇头,笃定道:“不会的。舅舅若是将青子纳入山庄,定会告知我。何况他并不知道青子们的真正籍贯身份,无从招揽他们。” 他认真思索道:“知道此等秘辛的人不多,细细查定能找到端倪……” 正说着,他突然回过味来,“你怀疑是我?” 见卫灵蕴并不反驳,扶瑄怫然作色:“我做这事干什么?我若真想这么做,何必舍近求远,当初不放青子出宫就是!”他话锋一转,“我说你近日怎么郁郁寡欢,原来是猜疑我多时了。亏我还变着法子想哄你开心……” 扶瑄愤然离席,气得头也不回地朝殿外大步走去,像是要同她不复相见一般。 可刚过桥走到对岸,他又心软了,骤然停住长叹一声,沿着石桥又回到卫灵蕴身边来,“朝野上下,谁不想离间你我?阖宫内外,何处不群狼环伺?他们攘权夺利、运计铺谋,你怎能堕其术中?”扶瑄越说越觉得委屈,“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你我离心?” 可卫灵蕴心里又何尝不委屈?她霎时红了眼,咬牙切齿道:“师兄死了,就在鎏华宫,就在这天璇殿,他被人毒死了,就在你召我去紫微宫那日!” 闻言,扶瑄一愣。 “是……膳食有毒?” 卫灵蕴泣泪如珠,只缓缓摇了摇头。 见她伤心,扶瑄胸中也没了一点火气。他想伸手拂去她的泪珠,又怕惹恼了她,便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递了过去。 见卫灵蕴接过手帕拭去脸上水痕,扶瑄小心地哄道:“灵蕴,真的不是我。你若有什么疑惑大可直接问我,我知不无言,好不好?” 卫灵蕴抬起头来,戚然的目光直直望进扶瑄眼底:“那日在殿中暗室,你拿走了什么?” 扶瑄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同我来。” 卫灵蕴随他来到紫微宫,扶瑄从书房取出那卷帛书递给卫灵蕴。 卫灵蕴打开帛书,霎时一愣:“这字迹……怎同你的一模一样!”若不是这绢帛发黄,显然有不少年头,卫灵蕴都要以为这就是扶瑄所写! 扶瑄解释道:“正因这字迹与我一般无二,我怕你多想,所以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弄巧成拙……” 卫灵蕴坐在案前上细细研读起这份帛书来。帛书题《朱天诀》,墨笔书正文,朱笔在正文边上附注小字,而这朱笔小字部分才是巫权传授给青子所学。 她很快看出了端倪:“正文心诀十分霸道,若是按此修炼极易走火入魔、性命不保。而旁边的小字,显然是‘大能’分丝析缕、逐条修改,为的就是让凡人之躯也有修行可能。” 《钧天道》、《朱天诀》…… 卫灵蕴拿出巫权留下的《钧天道》,翻到篇一的心诀部分与这帛书仔细比对,二者和而不同,如姊妹一般。 只是这帛书上仅有心诀而已,而巫权留下的《钧天道》书分四篇,自心诀始,循序渐进,术法咒诀,一应俱全。若要修炼,显然这本记述周详的《钧天道》更胜一筹。 而杜晚明显然误会了这卷帛书,他以为按着墨笔正文修炼便能不被反噬,没想到恰恰相反…… 那他说起的“神兵”又是什么? 卫灵蕴道:“师兄说,有人想要将青子锻造成只知听命护主的傀儡‘神兵’。”她将杜晚明闯入天枢殿之事一一说来,扶瑄深深皱起眉头,“要炼制傀儡,不过是蛊、毒、咒而已。此举既违人伦,也伤天和,实在险毒。” 见卫灵蕴直勾勾盯着自己,扶瑄急急强调:“真不是我……” 他叹了口气,“我若真要杀他灭口,早就在发现他入宫的时候动手,何必要留他跟你见面,让他将该说不该说的统统告诉你?” 卫灵蕴移开眼去,讪讪道:“同你吵了一架,心里反而舒坦了许多。” “那就好。”见她眉目舒展开来,扶瑄心中亦是欣慰。他承诺道:“青子是应父皇征召入宫,他们的事,我责无旁贷。你放心,我一定查清真相给你交代。” 后记: 花朝节。 他们出宫游玩回来已经夜深,还带了数坛新酿的百花酒。 天枢殿的桃花树下,卫灵蕴拿着小铲子努力地挖坑准备埋酒。 她有些醉了,但一张嘴偏偏硬得很,死活不认。 扶瑄怕弄脏手,便只有卫灵蕴老实干活。他这人怪癖多得很,比如看书时喜欢把桌上的小物件握在手里把玩;比如特别爱干净,尤其不肯弄脏手;比如他几乎不吃冰雪膏之类的冷食……卫灵蕴习以为常,摆摆手便打算让扶瑄先回去了,免得在跟前碍眼。 扶瑄偏偏不走。他蹲在卫灵蕴身边蜷成一团小心地帮她掌灯,悄悄打量着有几分气恼的卫灵蕴不敢说话。 挖到一块特别硬的石头。 卫灵蕴用铲子“当”、“当”地敲了几下,脸上的神情愈发不快。 扶瑄心中警铃大作,他照了照泥坑里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劝道:“要不……明日再说?” 这石头只露出一角,不知深有几许,宽又几何。 卫灵蕴不说话,扶瑄知道她肯定更生气了。 只见卫灵蕴突然飞速跑回屋子里,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上攥着几张黄色的符纸。她将符纸均匀分布在小泥坑里,随即掐诀喝道:“破!” 言出法随。 符纸骤然炸开,这个泥坑被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碍眼的石块也被炸得细碎。 扶瑄惊呆了,拍手称妙。 卫灵蕴得意洋洋,心里觉得舒坦极了,淡然地将酒坛放进土坑里埋起来。脸上的阴云随着爆破声一扫而散,满眼全是对自己聪明机智的赞服。 第6章 三杰 与扶瑄说清误会后,卫灵蕴便一心扑在了咸贤堂的事情上。 近几日,卫灵蕴在前往咸贤堂的路上听说郢章冒出来了个名人。天子脚下,皇城跟前,居然还有人混的风生水起,定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若能收入麾下,岂不妙极。 只是随便找了个路人打听,便能知道那人竟就在咸贤堂附近的清风客栈居住。其名为“祝京”,博闻强记,去咸贤堂的人不少特意都要去找他论上一论。 卫灵蕴心想,既然是顺路,就去清风客栈看看也无妨。 进了清风客栈,卫灵蕴恍如置身百家争鸣之所一般,处处都在放言高论,或时政要闻,或坊间新奇。多言或中,虽也有唇枪舌剑,但鲜少看见挥拳头动粗的。若不得已要比试一番,店家还贴心清扫了后院,让客人大展拳脚。 卫灵蕴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点了壶茶,饶有意味地打量着这热闹的地方,有时也偷听着旁人的争论,不说获益匪浅,倒也算的上有趣。正巧店小二送茶过来,卫灵蕴便问:“这客栈便一直如此热闹么,小女子才疏学浅,怎的从未听闻过?” 店小二哈哈一笑,道:“哪里是姑娘才疏学浅,我们这客栈原本也不是这么热闹,可前不久来了位学识渊博的公子,这才渐渐热闹起来的。来的大多都是些文人,弄得我们掌柜都想改行开一间书社了。” 说得正欢,那小二却忽地兴高采烈相当之激动地指着不远处,“那位,就是我刚刚说的公子。他可是我们店中的贵人,祝京先生。” 只见祝京看起来弱冠之年,穿着青灰色的布衣,左手拿着一壶酒,右手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下了楼。 祝京灌了口酒,爽朗地笑着高声吟唱道:“把酒歌狂身已醉,将相王侯,焉懂逍遥味?”他踉跄两步,又道:“软帐苇席皆好寐,醒时拈花茶相对。” “原是个与世无争之人,若是强求为我所用,恐怕……”卫灵蕴正这样想着,祝京却定定望住了她,一步一步摇摇晃晃朝着她走来。 他又倒了口酒,声音突然高亢起来,“若报家国当攘袂。青眼能得,光复江山翠!荡秽涤瑕应无畏,改弦更张当我辈!” 话音刚落,他正正站在了卫灵蕴桌前,左手握着酒壶重重敲在桌上,“噔”的一声响。 两人四目相对,卫灵蕴这才细细瞧清他的眉眼。一双剑眉又浓又黑,目光锐利如鹰,坚定不移;眼睛漆黑如墨,深不可测。薄唇,高鼻梁。体型健壮高挑,有傲视群雄之风,睥睨天下之姿。 卫灵蕴嫣然一笑,拍手赞道:“好词。”词的下半阙话锋一转,表达入仕之意。可惜这些抢人眼球的小伎俩,卫灵蕴并未放在眼里。 祝京笑笑,便坐在了卫灵蕴对面,“大祭司,真是抬举祝京了。” 卫灵蕴笑容僵在脸上。她轻轻将眉梢一挑,像是在问祝京:“你在叫我?” 祝京不疾不徐作揖行礼,“草民祝京,见过大祭司。” 客栈寂静片刻,紧接着所有人纷纷仆地给她请安。 卫灵蕴知道自己已经败了……她身份被曝光,若是不“请”祝京为自己效力,便是有负“求贤令”,这样还如何立信于众人? 卫灵蕴别无选择,只能顺势盛邀祝京去咸贤堂,二人心照不宣,惯例般的三邀两拒后,卫灵蕴终于“如愿”请得这位贤才进驻。她盈盈笑道:“先生乃瑚琏之器,可愿意乔迁咸贤堂,为兖国略尽绵薄之力?” 祝京受宠若惊般做了个大揖,“大祭司亲自来邀,祝京万死不辞。”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善:“大祭司果然是礼贤下士,我兖国何愁不兴!” 卫灵蕴有苦难言。比起祝京这样盛气凌人,卫灵蕴更喜欢夏仆谨那样让人如沐春风的人。 祝京野心太大,又不肯掩饰锋芒,若是没有真才实学支撑,恐怕终将被欲念反噬。这反倒激起卫灵蕴的好奇心,想看他能走到何种地步。 疲累了一天,卫灵蕴回了天枢殿时,红珠已经贴心地备了热水。 苏幕轻掩,水汽氤氲。沐浴后,人也精神了许多。卫灵蕴照旧拿起《钧天道》反复琢磨,渐渐也有了自己的心得。 近日和扶瑄在廷尉府的事上起了分歧,卫灵蕴心中郁郁,便跑去了咸贤堂。 卫灵蕴心烦意乱,恰巧夏仆谨从堂前走过,她连忙叫住他。 夏仆谨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他作了个揖,道:“大祭司找在下何事?” “我心中不悦,你陪我走走罢。” “那仆谨恭敬不如从命。” 卫灵蕴觉得街市太繁华,便带着夏仆谨去了清净的河畔。有几个妇人在河边捣衣,这边唱那边和,别是一番风趣。 “仆谨可识得祝京了?”卫灵蕴问道。 “不日前已经认识了。祝兄高才卓识,仆谨自愧不如。” 卫灵蕴打趣道:“我倒是觉得你与他各有千秋呢。”正欲继续说下去,半路却杀出俩恶向胆边生的歹人挡住了去路。 两恶徒亮出明晃晃的匕首,恶狠狠道:“把身上的财物交出来!” 夏仆谨先是一愣,往前一步伸手便挡在卫灵蕴前边,分外和气地笑道:“二位兄台可是说笑,皇城之中岂能纵容劫匪生事?” 卫灵蕴无言旁观着,神情从容得让劫匪怄火。 “少废话!交钱!要么,交命!”劫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身形五大三粗,从体形上看,夏仆谨这文质彬彬的模样显然是讨不着半点便宜。 “兄台莫急。”夏仆谨不急不缓地道:“这周围虽说行人不多,但都是些古道热肠之人,若在下高声求援,势必引人前来,官差自然随之而至。依在下之见,二位不如就此离去,也免了牢狱之灾。” 那二人面面相觑,狐疑了片刻,利刃又往夏仆谨多靠近一分,还是恶狠狠道:“少废话!我看你是钱和命都不想要了是吧!” 夏仆谨皱皱眉头,正所谓先礼后兵…… “嘭”“嘭”两声,那两恶徒脑袋便开了花,血沿着脸庞慢慢流下来,他们刚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却已经落地。两人咬牙切齿盯着半路杀出的男子,恨不得要咬死他。那人却勾勾嘴角,“跟我见官去吧。”说完,他丢了手里沾血的石头就要把那二人强行拖走。 那两人眼见苗头不对,踩着风火轮似的不见了。 男子转身看了夏仆谨一眼,他拍净手掌的灰尘,“仆谨,对付这种不讲理的人,以暴制暴就够了。” 夏仆谨见了那男子,惊喜万分地道:“郑宜?!” 郑宜五官端正而隽秀,柔情一分则显文弱,刚毅一分则又倨傲,于是便在这二者之间恰得其分。不似祝京那般锋芒毕露,也不似夏淳那般谦逊柔和,自成风骨,刚柔并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夏仆谨把郑宜带到卫灵蕴面前,介绍道:“大……”话没说完,就被卫灵蕴瞪了一眼,于是他只好悻悻地改口道:“卫姑娘,这是在下的抚尘之好,郑宜。”说完,他又转而对郑宜道:“郑宜,这是……呃,卫姑娘。” 两人相互行礼,就算是认识了。 “方才,郑公子就不担心真取了那二人性命么?”卫灵蕴问道。 郑宜笑了笑,“不过赌一把而已。若是郑宜命薄,真误杀那二人锒铛入狱,相信姑娘也不会真眼睁睁看着在下受苦。既然有姑娘做后盾,在下还担心什么。” “你怎么能确定我会保释你出狱?” “即便姑娘不愿这么做,凭着仆谨的三寸不烂之舌,姑娘也会想办法救我出来的。”见卫灵蕴不作声,他又道:“其实郑宜此行,正是要来投奔大祭司麾下。不知大祭司可愿意接纳郑宜?” 卫灵蕴十分惊讶,很是怀疑自个儿身上是不是写着“我是大祭司”几个字。 “投奔我?为何?” 只听他字字铿锵有力地道:“为佐陛下,兴国家,扫天下。” 卫灵蕴扑哧一笑,“我为何要接纳你?” 郑宜却反问道:“凭什么将相之嗣便可俯拾青紫?难道我寒门子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吗?” 卫灵蕴轻笑道:“你有何能耐,竟想涉事朝堂?” 郑宜一字一顿道:“请君一试便知!” 夏仆谨见那两人剑拔弩张之势,正要开口缓和气氛,却听卫灵蕴说道:“拭目以待。” 纳得英才,卫灵蕴心情大好。刚回天枢殿,红珠便急忙禀告她说靖安长公主来访。 靖安长公主是扶瑄的妹妹,未曾有封号,靖安便是其本名。她打娘胎生下来就带着病,御医都说她命不久矣,可靖安长公主福大命大,活到至今已芳龄十八。 卫灵蕴与宫中皇亲素无往来,皇子公主们常来天枢殿走动的也就只有扶瑄而已。这靖安长公主居住在璇玑宫,离天枢殿十万八千里的,平时在宫中走动都难得碰一回面,她如今不辞辛苦特意来访,是想做什么? 见靖安已在殿内等候,卫灵蕴连忙迎了上去,“让长公主久候是微臣失礼了,请长公主不要责备微臣才是。” 靖安身子十分孱弱,一副病西施的娇柔模样。她弱柳似的站起身,气若游丝道:“靖安有礼了。” 卫灵蕴连忙扶住她,生怕她体弱跌倒在地。“长公主快快请起,许久未见长公主,身子如何了?” 靖安轻轻地摇摇头,“同往常一样,时好时坏。大罐大罐的汤药养着,也没觉得有起色。咳咳……” “尽管如此,长公主平日里也应多注意才好。” 靖安笑了笑,“听天由命吧。我一直很喜欢你这里的桃花,今年终于得以近观。大祭司可否扶我去树下坐坐?” 卫灵蕴扶了靖安小心走过去,“若早知长公主喜欢,臣就该早些邀长公主来坐坐才是。” 过了石桥,靖安虚弱地躺在榻上,一副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神情。 靖安长公主突然拜访到底有什么目的?卫灵蕴思索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么些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实在没什么头绪。 许是察觉到卫灵蕴的心绪纷乱,靖安轻轻问她道:“大祭司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有人将你从冰湖打捞起?” 卫灵蕴茅塞顿开,“是长公主救了臣?” 昔年卫灵蕴想借冰湖的寒气淬炼筋脉,不曾想一脚不慎掉入冰冷的湖水中去。她千挑万选的僻静处,周围连个路过的宫女都没有,危急关头一根竹竿朝她探了过来。 只见一个冰雪洁白的女孩裹得严严实实,瘦弱的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冰窟窿边上探出竹竿去,见卫灵蕴抓住竹竿便使劲儿地把她拽上来。 “来人呐!有人落水了!”她一边帮忙一边喊人。可这地方实在太偏僻,简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卫灵蕴哆哆嗦嗦地抓着竹竿眼见要爬上冰面,那搭救她的女子也连忙朝她伸出手去想扶她一把。卫灵蕴没想到自己搭上手将将使力,竟把这姑娘给拽进了湖里! 卫灵蕴大惊失色!她贴着冰窟窿努力爬了上去,又连忙伸手去捞那雪白的女孩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双双获救! 就在此时有宫女的声音传来,脚步声渐近。那雪白的姑娘连忙让卫灵蕴躲了起来,自己独自跟随宫女匆匆离去了,以至于卫灵蕴甚至没来得及问这位路见不平的姑娘是什么名字。 眼下,靖安萎萎说道:“自那日受寒后,我这身子便愈发孱弱……”她轻轻打量着卫灵蕴的神色,见她不动如山,便继续道:“今日靖安来此,是有一事相求。咳……” 靖安绢帕不离手,声音也十分虚弱,仿佛时刻都能咳出血来。 卫灵蕴松了一口气,不怕靖安提要求,就怕她不提要求。 靖安哀哀欲泣道:“大祭司如今炙手可热,我自知时日无多,求您看在冰湖那日的情分上,待我离世后请将我与母妃葬在一处。我知这不合规矩,正因如此才冒昧来求大祭司……除了您再无别人能帮我了!” 卫灵蕴见她心如死灰一般,于心不忍地安慰道:“微臣曾为长公主卜卦,乃是上上大吉之兆,何忧不能长寿?长公主莫要忧思才是。” 靖安没有拆穿卫灵蕴拙劣的安慰,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道:“我缠绵病榻多年,若能好好活着,又怎会轻易言死呢。” 她吃力地跪正,于卧榻上郑重向卫灵蕴轻轻一叩首,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向神明祈愿:“请大祭司应允。” 卫灵蕴惊讶地后倾着身子,半晌才反应过来扶起靖安,慌忙道:“长公主请起,臣答应长公主就是。” 靖安如愿以偿,脸上终于露出一分悦色。她在侍婢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了天枢殿,病怏怏的身体跟纸片似的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轻易把她吹走。 送走了靖安,卫灵蕴转身就唤来了红珠,吩咐道:“把靖安长公主的身体情况都调查清楚。” 红珠点头,足尖轻轻点地迅速飞出宫院。只见一抹红色身影一闪而过,眨眼便消失在宫闱。 不久,红珠归来,她回禀卫灵蕴道:“我问了主治长公主的御医,也调取了长公主的病历。靖安长公主的情况不容乐观,恐怕命不久矣。” 卫灵蕴惋惜道,“听闻她出生时,各位御医也是这么说的,可她依旧顽强地活了这么多年。” 红珠不语。 卫灵蕴叹了口气,又问道:“预计她还能活多久?” “太医院估计只有半年光景了。” 第7章 郑宜回乡 数月过去,咸贤堂求贤纳士已近尾声。招揽来的客卿们也都安置妥帖,卫灵蕴便不似之前那么频繁地出宫去。郑宜、祝京、夏仆谨三人渐渐崭露头角,被戏称为咸贤堂的“三杰”。卫灵蕴放心不下的唯独祝京一人,他大贤虎变,着实令人难以把握。 接下来,就该逐步把他们安插进朝野中去。。 卫灵蕴中意的人选自然是那“三杰”,其余人等可慢慢安置到各个郡县。然而,三杰之中,夏淳过于优柔,让卫灵蕴不知该将他置于何位更好;郑宜与祝京的才干卫灵蕴已领教过,郑宜虽然刚来不久,可却后来居上,声名不逊于祝京。 此二人皆锋芒毕露、不知敛锐,卫灵蕴担心如若他们共事朝堂,少不了会各据一方意见相左,最终削弱朝廷势力,大大地违背了卫灵蕴的本意。 咸贤堂里热闹得很。客卿们聚在一起一边谋划着前程,一边四处结交友人,说着“苟富贵勿相忘”,时而切磋文章,时而坐而论道,叫卫灵蕴每每看了都欣慰不已,觉得眼前宏图已缓缓展开。 卫灵蕴暗中吩咐了人观察咸贤堂,以便从中擢选几位得力部下安插到朝堂中去。 把自己绑在扶瑄这个顺风车上只能得一时风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祝兄,郑兄,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喝个痛快!” 三人醉醺醺的回到咸贤堂,夏仆谨推开房门,热情地把祝京和郑宜邀进去,“你们先稍等,我去准备东西温酒。” 这时郑宜开口道:“难得与祝京兄把酒言欢,此次定要喝个痛快。” 三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差一步就拜把子成兄弟了。 郑宜小品了一杯酒,问道:“如若有朝一日为官,你们都有什么打算?” 夏仆谨认真想了想:“陛下仁政亲民,我也无甚雄心壮志,愿有伯乐能让我有用武之地就好。祝京兄你呢?” “我?”祝京踌躇满志,“若能为官,我便放手一搏,直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仿佛已经成竹在胸,窥探到自己光明的未来。 “祝京兄自然不是池中之物,愿你早日扶摇直上。”郑宜举杯,“来,喝。” “好!”祝京痛快地应答,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响起,酒香缭绕。 飞觥走斝,酒过三巡。几人晕晕乎乎,时而灌酒,时而高歌,时而大声喧哗,好不热闹。 第二日,郑宜竟然收拾了行李来辞行。 “郑宜,你这才刚来三四月,怎么就要走?若不能衣锦还乡,此行有何意义?依我看,离出头之日匪朝伊夕,”祝京目光十分凝重,把手搭在郑宜肩上,语重心长,“这个机会不能不把握。” 夏仆谨沉思片刻,小心问道:“莫非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家母突发重疾,无人照顾,我必须回去。”郑宜的语气很平静,勉强笑了笑,“许是天意如此,你们保重。” “我不信天,只信自己。”祝京严词打断他,“你也不能认命,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我不信区区小事能难到你!” 郑宜苦笑,鹤鸣九皋从不是他的志向,可想要宦海沉浮又岂是那么容易?若再无机会涉足官场,他恐怕会终生遗憾。 “尽早回来。”夏仆谨道。 郑宜点头,任由祝京与夏仆谨送他到咸贤堂外。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匹马,红鬃铁蹄,神采奕奕。郑宜跃上马,“后会有期!”说完他便扬鞭而去,一骑轻尘飞灰,渐渐远离。 夏仆谨无言,静静看着郑宜渐远,轻轻叹息。 烈日炎炎,蝉鸣声从未停歇。为了避暑,卫灵蕴日益勤加打坐修炼。 打坐时讲究的是平心静气,周身气血循环,加之心法辅助,内心清明,恍若云游天外。少了一分浮躁,也忽略了酷暑炎热,自然觉得清凉舒适。而这又可加深修为,实在是一举两得。 “大祭司,”红珠轻声打断卫灵蕴修行,“郑宜离开咸贤堂已经三日了。” 卫灵蕴睁开眼,“他去了哪里?” “他母亲病重,因此他便回乡照顾母亲去了。” 卫灵蕴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说完,她又缓缓闭上眼继续打坐。 郑宜一走,三杰便只剩下双杰,而如今卫灵蕴已在考量引荐这几人入朝为官,不得不说,郑宜走的的确不是时候。卫灵蕴也无奈,郑宜家中只剩下母亲一人,若是他不去照顾还有谁去。 翌日下了一场大雨,雨势倾盆。夏季的雨,总是热烈而又迅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风一阵阵地吹,好歹是凉快了些许。 卫灵蕴乘车辇出宫,两马并驾齐驱,红珠随行,冒雨前去咸贤堂。 尽管撑着伞,可雨水实在滂沱,打在砖瓦伞面上嗒嗒地响,溅起许多小水珠。两人裙角也沾染了些许泥泞,可两人步履匆匆,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来不及在意。 这一次,卫灵蕴没有犹豫,径直去找了祝京。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不急不缓,不多时,祝京便来开门了。见到是卫灵蕴,不由得惊讶。他连忙把两人迎到屋里去,沏了茶送给二人。 “不知大祭司突然拜访,是找在下有何事?” 卫灵蕴开门见山问道:“你可有意入朝为官?” “求之不得。” “有侍御史一职,你可愿意就任?” 祝京目光如炬,自信满满地回答:“祝京有能力胜任此职务,也愿意担任侍御史一职。” 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他又怎会错过。 “那好,你静待佳音。”说完,卫灵蕴也没有久留,撑起伞又回去了。 郑宜与夏仆谨同乡,也是梁安郡漓山县人氏。不过夏仆谨**岁时举家搬迁离开了这里,之后两人也几乎断了联络。 梁安远不如郢章繁华,且常有水患为虐。前任郡守谢攸玩忽职守,朝廷拨款千万他也没能整治好水患,甚至蓄意毁堤纵洪害命。卫灵蕴确认“神使”身份后便收到来自梁安百姓的检举信,接着便以雷霆之势将谢攸数罪并罚,也借此立威。 说起来,那封检举信正是出自郑宜之手,他也没想到这封信竟能转到卫灵蕴手中。 骏马飞驰,穿过重重街市,一路奔往郑家。 “吁——” 马匹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马鼻子翕动,重重喘着粗气。 院墙高高,把街道与居舍隔开,长长绵延包围了这户人家的住所。 郑宜下马,推开门扉,引得角落的蛛丝黏连破碎。眼前的院落空旷,他没有犹豫,迈了步子就进去了。 他家是个书香门第,家里占地面积不小,可见是大户人家。可处处蛛网尘埃,院子空空荡荡,半点人烟也没有,显然是荒废了许久。 院子里荒草丛生,郑宜离去不过数月,家中无人能够打扫,也就越发显得家境没落。 从郑宜父辈开始,由于经营不善,在郑宜十一岁的时候家道中落,也渐渐遣散了一众下人。父亲心力交瘁,又急又悔,最终呕血三升不治而亡。 数间房屋檐角结蛛丝,燕雀搭巢。郑宜临去郢章前本想清扫干净,可郑母阻止了他,说是家门寂静,有几声鸟鸣也显得不那么冷清。那时郑宜点了点头,默默收起了手中的长笤帚。 他推开房门把行李放到一旁,顾不上休息匆匆走到床畔,低声唤道:“娘,娘你醒醒。” 封闭的窗户被郑宜推开,一缕阳光照进,屋子亮堂了许多,也少了些沉沉死气。他不停呼唤床上病容憔悴的妇人,妇人静静地睡着,呼吸轻不可闻。 郑母躺在病榻上,慈眉善目的她如今面如枯槁,毫无血色。虽是炎夏,可她却盖着厚被。许久,她艰难地睁眼,探出一只手,声音轻微颤抖着,气若游丝,“我儿……你回来了?” 郑宜跪在床畔,连忙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泣道:“娘,不孝子回来了。” 母子难得团聚,郑母亦眼角泛起泪花。 “回来了……回来就好啊。” 郑母嗫嚅着,病榻上的她情难自已。这几个月来她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远方的游子。冷清的庭院只剩下她一人,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陪她聊天。无聊时她就去打扫郑宜的房间,仿佛儿子仍陪伴在身边似的。 可实在是孤单寂寞,郑母思儿成疾,终于一病不起。 突然,郑母似乎想到了什么紧要的事,她手指动了动将郑宜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担忧道:“儿啊,你不是去了郢章么,为娘没有耽误你吧?” 郑宜面不改色宽慰道:“娘,一切都还好。” “这就好……这就好。”郑母欣慰,“算命的说,你是能娶公主的命。郑家能否寒谷回春,就看你了。” 看着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神,郑宜百感交集,只佯装云淡风轻的样子继续安慰道:“儿子明白。娘,我去给你请郎中。” 说完,郑宜就要抽身离去。 郑母不舍地拉住郑宜,气咽声丝说道:“邻居家已帮我请了郎中,我这病根早就落下了,治不好的,只是人容易乏累,倒也不打紧。” “娘!”郑宜霎时不悦地皱起眉头,“别说丧气话,儿能教书挣钱,给您请最好的大夫,这病肯定能治好。” 郑母却是笑了笑,“别说了,我的病我还能不清楚?你早些回去,娘不打紧的。” 郑宜别过头,不让郑母看见自己忧郁的神色。半晌,他淡淡道:“您病好了我才能回去。我去做饭,您好生休息。” 说完,郑宜大步离开房间去了厨房。 菜篮子里的青菜已经蔫儿了,好在米缸还有米。自家道中落,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郑宜自幼就跟随其父远走经商,见识颇广,也吃苦耐劳。郑母嫁过来后倒也享了几年清福,郑家没落后不离不弃,也没把自己当成身娇肉贵之人,从没抱怨过什么。是郑父亡故后,她勤俭持家,节衣缩食,在后院开辟了个菜园子,还在家里景观的池塘养起了草鱼。 可就是这么个朴实的女子,还是免不了久病缠身之苦。 梁安郡连年水患,多年前的一场疫病让郑母的身子骨彻底倒下。自那之后,郑宜便扛起了家里的重担,一边在渡口帮工挣钱,一边勤勉读书打算将来做王侯权贵的幕僚。 郑宜走到后院,缺乏打理的菜园子里免不了长出了许多杂草。他俯身拔去这些杂草,浇了浇水,摘了些新鲜的菜,又在池塘捞了条鱼。 厨房里郑宜用襻膊把衣袖收起,点了柴火就开始做饭。在咸贤堂的日子里,他从厨子李手里偷学来几道菜式,现在正好露一手。 许久后,郑宜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米饭送到郑母房里去。他小心翼翼把郑母扶起来,细心地照顾她吃饭。郑母微笑,夸赞着郑宜的手艺。儿子亲自下厨,她自然觉得这是最美味的佳肴,是任何山珍海味也远远比不上的。 是夜,郑宜睡的很安稳。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一股安心与惬意自然而然涌上心头。这是难得的平静,没有喧嚣,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宁静与温情笼罩在身边。 翌日他起了个大早开始打扫庭院,各个房间都没放过。家中的确曾有不少私藏珍品,都是郑家代代珍藏的,能卖的都卖了,剩下的都是前家主们敝帚自珍的东西,所以郑宜也不愿卖,算是个念想。 书房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这里的不少字画有的是郑父的,有的是郑宜的,其余大多出自名家之手。 每每来到书房,郑宜就情不自禁想起昔日家门繁华的热闹,也追忆起父慈母爱的欢乐。他摇摇头甩干净这些浮想,认真擦拭桌案来。 待在家里的这几天,郑母的病情也没再恶化,吃饭的胃口也好了不少。郑宜时常扶着她在院子里走动,早晨出去晒晒太阳,傍晚就摇着蒲扇乘凉,看看星星月亮。无聊了郑宜就把在郢章的所见所闻说给她听,郑母喜闻乐见,心情渐渐欢喜起来。 第8章 祝京入仕 鎏华宫,广言殿。 “臣听闻侍御史一职仍有所缺,特向陛下举荐一人。” 越想越觉得憋屈,于是朝臣纷纷将目光看向丞相王善迁和太尉林骅,撺掇他能扛起大梁正一正朝堂上的“不正之风”。卫灵蕴愈是得势,他们心中愈发可惜起林太尉的女儿。他的女儿也曾是三十“青子”之一,天分极高,深得巫权和先帝赏识。三十青子角逐到最后只剩下她和卫灵蕴,可惜她在及笄前夕莫名其妙惨死于南林苑,不然如今这大祭司之位未必就落在卫灵蕴头上。 思及此,众人无不扼腕叹息,痛恨这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听扶瑄慢悠悠问道:“是何人竟能得大祭司举荐?” 卫灵蕴拱手,道:“乃是咸贤堂客卿祝京。” 祝京可是郢章的风云人物,不然如何引得卫灵蕴亲自去清风客栈会一会他? 扶瑄目光扫过群臣,“怎么,诸位爱卿脸色不太好啊,莫不是这个祝京你们也认识?” “回禀陛下,祝京此人以才学名动京城,引得不少有识之士前去拜访他。”同为侍御史的刘付勋耿直说道。 “哦,还有这等事?”扶瑄佯装惊讶,“既然他高才卓识,担任侍御史一职想必也绰绰有余。邱阂,拟旨。” 卫灵蕴躬身行礼,道:“臣代祝京谢过陛下。” 正午,一骑尘烟缭绕在咸贤堂门前,“祝京接旨!” 咸贤堂瞬间就沸腾了,众人又惊又喜。他们看着邱阂手中的圣旨两眼放光,对祝京是羡慕嫉妒恨。 “朕闻卿握瑾怀瑜,特封卿侍御史一职,望卿莫负朕恩,克勤自勉。” “草民接旨。”祝京将圣旨接过深深叩首,“臣定不负皇恩浩荡!” 邱阂微笑道:“侍御史明日上朝可不要迟到了。陛下隆恩,念及您新官上任,许多事务都不曾熟悉,所以明日命人备了马车来接侍御史上朝,下朝后还安排了刘付勋刘侍御史带您熟悉事务。” 祝京连连点头,又亲自送邱阂出去。邱阂拱手,“侍御史便送到这里吧,下官回宫了,告辞。” 回到咸贤堂中,众人立马涌上来道贺。 “祝京,你可算飞黄腾达了,日后多多照应我们。” 祝京痛快一笑,道:“今日大祭司先将我祝京引入宫中,相信不久后我们定会共事朝堂。” “哈哈哈,祝京你可别这么说,太抬举我等了!” “祝京,以后有什么好消息,记得先跟我们说说。” “哎哎哎,你们说,是不是得宰祝京一顿,打打牙祭?” “诶,好主意!” 祝京春风得意,“自然得请你们好好吃一顿。不如就包下一个饭馆,你们说说,哪一家比较好?” “祝侍御史且慢。”一个平静的女声突然打破这里的喧闹。紧接着,一抹红色的身影徐徐走进咸贤堂。 正是红珠。 她浅笑道:“祝侍御史不必心急,大祭司让我带来不少新鲜食材,大家也不必出去,就在咸贤堂里好好乐一乐。” 红珠挥手,后面跟着的随从拉着食材陆续进去,一路去了厨房。 “厨子李可在?”红珠唤道。 “在啊,我在!”厨子李勉强操着一口不纯正的官话出现。比起他刚来那会儿,已经进步很大了。 “大家的伙食可就拜托你了。” 厨子李乐乐呵呵,“红珠姑娘你放心,包我身上!” 红珠看向祝京微微一笑,颔首辞别道:“我先回去复命了。愿侍御史步步高升。” 祝京俯身道:“多谢红珠姑娘。” 此夜,咸贤堂灯火通明,佳肴陈酿香气袭人。大家都汇聚在大堂饮酒正酣,飞觥走斝,人声鼎沸。祝京自然是整场筵席的主角,他也不矫情地推辞,一一敬酒。 酒过三巡,卫灵蕴忽然出现在咸贤堂内。堂中的人大部分已经醉趴下了,祝京略微还有些清醒。卫灵蕴前去道贺,祝京醉醺醺却也勉强正色道:“承蒙祭司关照,日后若有用的上在下的地方,我祝京万死不辞!” 卫灵蕴点头,与他碰了一杯。这下可好,彻底撂倒了祝京,他倒地压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好心人”身上不省人事。她哑然失笑,对红珠低语几句,便独自走到外头吹风。 星河天悬,微风习习。几只萤火闪烁,与她的发钗相映成趣。 一刻钟后,红珠带着一个人回到卫灵蕴身侧,她轻声道:“大祭司,魏铭带来了。” 魏铭身高七尺,虽沾染了一身酒气,但眼神却十分清醒,仿佛是单纯地在酒窖里溜达了一圈。他拱手,“魏铭见过大祭司。” “我让你时刻留意咸贤堂中的客卿,可有收获?” 魏铭点头,“就政事而言,当数三杰造诣最高,见解独到,各有千秋。” “可惜,少了一个郑宜。”她遗憾地摇摇头。 魏铭接着说道:“属下发现,龙思齐做事胆大心细,年纪轻轻,但时常洞烛商场之机先,有不可多得的陶朱伊顿之才,犹擅计然之策。” 若有这等妙人在,岂不是无需再为咸贤堂的支出忧心? 卫灵蕴欣喜地问:“他在何处?” 魏铭往大堂指去,所指是个少年郎。只见他一身锦衣绣袄,正怡然自得地自斟自饮,格外地闲雅风流、纨绔不羁。与他身边那群醉趴得乱七八糟倒地趴桌的人相比,显得鹤立鸡群,不同凡俗,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卫灵蕴摆手让魏铭退下,接着她信步走去,顺手拎了个酒壶。恰巧,龙思齐的酒壶已空空,他轻轻晃了晃,确定里面没有酒之后,神色有些失落。 此时,卫灵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身边倾壶倒酒,壶中的杜康汨汨流出,酒香四溢,稳稳当当落在龙思齐的瓷杯当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阁下真是惬意,莫非千杯不醉?” 她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示意龙思齐共饮,接着仰首一饮而尽。 龙思齐贪杯地把酒喝完,道:“打小家父就拉着我四处拼酒,也就练出了酒量。可每次我与知交对饮,对方都不胜酒力早早去与周公相会,徒留我一人自饮,真是寂寞呀。” 好端端一句话,偏偏被他说出一种酒场中独孤求败的感觉,让人又好气又好笑。龙思齐比卫灵蕴年纪还小些,一股子少年稚气,偶尔的“口出狂言”让人忍俊不禁。 卫灵蕴掩嘴轻笑,奇怪道:“你当时如此年幼,你父亲怎么非要拉你去拼酒?” “哎,”他惆怅地感叹起来,“那时家里做些小本生意,险些破产,我爹就带着我去各处拜访,让我多说好话求他们解囊相助。” “然后呢?”卫灵蕴好奇。 “然后?”龙思齐苦笑一声,怅惘地又饮了一杯,淡淡道:“然后我家就成了一方首富。” 卫灵蕴与红珠皆无言以对,她俩面面相觑,一时间竟起了“仇富之心”,想跟他这样的富家子弟拼命。 卫灵蕴兀自叹息,权当龙思齐童言无忌。她愈发好奇,“既然你家境殷实,怎么会想起来咸贤堂?” 龙思齐一脸无辜,“爹娘嫌弃我败家,就把我轰出来了。” 这…… 卫灵蕴差点一口酒呛着。她不由得感慨,当初她亲自坐镇收人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这朵奇葩? 她也不拐弯抹角了,问道:“倘若我给你四千两去经商,你能为我赚回多少?” 龙思齐诡异地笑道:“源源不绝。” “如果我拿不到源源不绝的银两,我就活劈了你。”她语气平淡。对待这样的混小子,卫灵蕴向来不客气。 她举杯与之共饮,“今后你就负责咸贤堂财物来源,如何?” 龙思齐顿时神采飞扬,“可有人与我共事?有多少人手?” 卫灵蕴笑盈盈地摇了摇头,道:“目前就你一人。不过,你可以自行笼络人才,咸贤堂最不缺人才。若你要找帮工,自己去市场找。” 龙思齐垂头丧气,长叹一口气,“也罢,大祭司你什么时候拿银两给我?” 卫灵蕴站起身来,“明天。宫中还有事务,我先告辞。” 他欢快地挥手,“大祭司早点来看我啊!” 见卫灵蕴走后,他摊摊手将酒壶杯盏推到一边,快乐地道:“啊,我醉了!” 话音刚落,他美滋滋倒地,稳稳落在了人肉垫子上,嘴角扬着粲然的笑。 翌日,祝京还是起了个大早,虽然有些头疼,好歹还是没有耽误正事。看着凌乱的大堂,他皱皱眉头,顾不上许多回房更衣去了。 他站在咸贤堂门口,一心一意等着车辇来接他。两刻钟后,马蹄声回荡在街道。 “侍御史真早啊,小的是陛下派来接您入宫的,侍御史请上车吧。” “有劳。”祝京娴熟地上了马车。 骏马奔驰,车上垂挂的流苏飞扬,悬挂的铃铛叮叮作响,有别致的韵律。 下朝后,刘付勋主动来找祝京,“同僚留步。” 刘付勋年过半百,看起来神清气爽,很是和蔼。 “老朽是来带阁下熟悉御史台事务的。这侍御史一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年轻人呀,好好学吧!” “是,祝京一定勤勉自励。” “好啊!小伙子真有干劲哪,随我来吧。”刘付勋拍拍祝京的肩膀,算是鼓励。 第9章 龙思齐挣钱(一) 下午,卫灵蕴携千两银票亲自登门去找龙思齐。 “大祭司,我可想死你了!”龙思齐老远便听到卫灵蕴车马的鸣珂声动,更是练就一身闻鸣珂识来人的本事,道是卫灵蕴的车马鸣珂声若银铃,最是好听。他嬉皮笑脸把卫灵蕴迎进来,满脸堆着谄媚的笑意,张开双臂要给卫灵蕴一个大大的拥抱。 卫灵蕴眨眼间就封住了龙思齐的几个穴道。 “大祭司,你这是要干嘛呀?”龙思齐保持着大鹏展翅似的姿势动弹不得,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敢乱折腾吗?”对龙思齐这样活泼的少年郎,也激起卫灵蕴心中的少年气同他玩闹起来。 “不敢!不敢了!大祭司你可千万不能怪我,我这是太激动了。”他咧嘴笑着,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天真一点、无邪一点、可爱一点。 卫灵蕴打量着他,“你是不是还感觉自己憨态可掬?” “是的呀!”龙思齐不要脸地笑着,眨巴着眼睛做了个害羞的表情。 卫灵蕴彻底折服于他的厚颜无耻,给他解穴后顺带把银票拿了出来,华丽丽地亮在龙思齐面前。 “一个月我要看到收益。” “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 龙思齐两眼放光地把银票宝贝似的捧在手中,恨不得“吧唧”亲一口。 “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多票子了,真怀念啊!”他喃喃说道,沉浸在银票冉冉的铜臭味里无法自拔。 看龙思齐这副“瘾君子”般的模样,卫灵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我走了,你随意。” “嗯呐,慢走不送!” 现在,他眼里只有银票,华丽丽的银票,然后就是钱生钱,钱生钱,钱生钱无限循环,直到淹死在钱堆里。 第二天,龙思齐终于从钱生钱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一番梳洗后,他像不羁浪荡的阔少一样,长袖飘飘,一脸的傲娇。 “开门哪开门哪!夏仆谨,贤弟带你发大财去!”龙思齐欢喜地拍门。 夏仆谨打开门,关心地问道:“思齐,你怎么如此激动?” “哎,我有个赚大钱的机会,你跟不跟我干?” 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能财源滚滚,龙思齐就激动得小鹿乱撞! 夏仆谨犹豫道:“思齐,你冷静冷静。” 他实在不放心龙思齐这毛手毛脚的小子。 龙思齐根本就冷静不下来,也没给夏仆谨机会选择,拉着他就往外走。 “哎,仆谨你可要原谅我,不是我非要拉你来,而是这么个赚钱的机会我不能一个人独吞,这太不仗义,完全不是我的风格!”龙思齐振振有词地说道,脚步丝毫没慢下来一分。 夏仆谨轻笑,尽量跟着龙思齐的步伐。他实在对这小子无语,不过看在他年纪小,活泼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清风客栈。 “去,把你们掌柜叫出来!”龙思齐对着店小二喝令道,活脱脱一副不讲理的纨绔子弟模样。 “思齐贤弟,你这是要作甚?”夏仆谨不解。 “仆谨兄你就旁观吧,到时候帮我说说话,拜托了!” 不多时,清风客栈的掌柜出来了,他笑脸迎人,“两位客官有何贵干?” 龙思齐突然严肃起来,故作高深说道:“其实,我们是来给掌柜的指条明路的。” 掌柜一惊,连忙请这二人入座,“还请两位指教啊。” “哎,”龙思齐叹了一口气,“我为了帮衬家里多做些生意,对风水之学还略有涉略。我近日在这条街附近走动,发现这里竟然有条龙脉。这龙脉不在别处,就在这清风客栈之下啊!” “嚯!”掌柜大喜,亲自给他们倒了壶茶水。 “且慢,掌柜的你别高兴太早。”龙思齐正色说道。他皱眉,摇了摇头,“掌柜的你有所不知,这条龙脉是活的,会移动啊。经过我长期查探,这龙脉是从街头而来,一路游走,经过此地,往咸贤堂去了!我且问你,街头那家酒肆是不是生意一直挺好,可就在不久前那店家举家搬迁了?” “是啊是啊!” “其实,他们是因为龙脉移走而破产啦!他们为了躲债才突然离去的!”龙思齐一本正经,喝了杯茶解渴。他接着道:“前一阵子,你们这里的生意是不是突然好了很多,可如今又渐渐败落了?” 闻言,掌柜想都没想就连连点头。他还一直以为是因为祝京的缘故这里的生意才好转的,可现在他完全相信了眼前这能说会道衣冠楚楚的小子。 龙思齐继续忽悠,“这就对了嘛,龙脉到了咸贤堂去了,你不知道,那咸贤堂的祝京就在昨日当官了!”他说的绘声绘色,“现在龙脉不在你这客栈了,我估计啊,你离破产也不远了。” “什……什么?!”掌柜大惊失色,“小兄弟,你们可别吓唬我!” 龙思齐没说话,看着老实巴交的夏仆谨也不说话,这更让那掌柜心急如焚,他目光炙热地看着龙思齐,仿佛是他虔诚的信徒一样。 “小兄弟,你们一定得帮帮我!” 龙思齐一脸忧伤,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掌柜万念俱灰,竟绝望得六神无主。这时龙思齐眼神悲悯,“这样,我尽量给你出个主意。”他怜悯地看看那掌柜,又瞧了瞧夏仆谨,最后痛下决心一般,“掌柜的,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起身离去,留着夏仆谨在那里疑惑不已。 在某间厢房,刘思齐轻声道:“法子就是掌柜你得早些卖了这家客栈,免得厄运缠身。” 掌柜面露难色,“我上哪儿找下家啊?” 龙思齐沉思片刻,犹犹豫豫道:“我带来的那个朋友倒想买家客栈,不如,店家你就贱卖给他好了。” “这……这怎么行?小兄弟你来告诉我这些,是对我有恩,我怎能再去坑害你的朋友呢?我……良心不安哪!” “掌柜你有所不知,我那兄弟家财万贯,不在乎这点小钱!破个客栈的产对他家来说就跟玩儿似的!” “真……真没问题?”掌柜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龙思齐叹气,惋惜道:“既然掌柜的你觉得不妥,那我也无话可说,告辞!” 说着,他甩袖就要走。 “小兄弟等等,你……开个价吧!” 龙思齐没有回头,举起左手,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两?” “嗯!”他郑重地点头。 “罢了,成交!” 龙思齐手拿地契,还心不甘情不愿似的。临走前,他面色哀伤,“今日向你泄露了天机,真是折寿,折寿啊!掌柜的你还是离开此地,要不然……要不然实在是克我阳寿!” 掌柜老实巴交,“自然要听从恩公的,我这就收拾行李。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保重。” 夏仆谨在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到龙思齐手握地契,悠哉游哉地走回来。 “发生了何事让你心情如此愉悦?” “今后,这家客栈就是我刘思齐的了!”他得意洋洋。 “这是何故?” 龙思齐坐下,大口喝茶润喉,“在我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下,掌柜终于把这里卖给我了。” “你如此欺骗那掌柜,于心何忍?”夏仆谨口吻很轻,没有责问的意思,反而有点担忧龙思齐的人品。 “放心好了,他不亏,我也还没赚多少。诶,你给我这客栈起个新名字吧!” 夏仆谨思索片刻,“重明客栈,如何?” 传闻重明鸟能辟妖邪,既是对方才龙思齐胡言乱语的破解,也是夏仆谨对兖国的祈愿。 龙思齐想都没多想,一口就同意了。 第二天,重明客栈轰轰烈烈地开张,旧壶装新酒,倒也热闹非凡。来人络绎不绝,大多是慕名而来。因为龙思齐打的口号充分利用了名人效应: 皇天子在此留步,大祭司在此品茶;字画墨宝是天价,重明客栈留风华。风流才子祝京也在这里住宿过! 为了与口号对应,龙思齐还特意向卫灵蕴求了一些字画挂在客栈里,连带着扶瑄的一些墨宝也挂在了这里供世人“瞻仰”。 所以,重明客栈成了郢章最为土豪和阔气的客栈,毕竟全国能有皇帝祭司的字画做装点的客栈酒楼仅此一家! 尽管这里的价钱比起其它店子昂贵了不少,但是,它!值!得! 龙思齐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打着算盘笑眯眯地数钱,哈喇子都快流出来。 夏仆谨不知何时出现,他一如既往的谦逊,“思齐贤弟,那日你非拉着我出来,可是你所作所为一直都与我无干,我也无需帮你的忙。我本以为,你是要我做些什么的。” 龙思齐咧嘴,这回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自幼都是跟着我爹去挣钱的,所以就养成个毛病,要是没有人陪着我,我一个人谈生意铁定会失败。真是抱歉,抱歉,哈哈……” 一晃眼便过去了十多天,祝京在朝堂混的挺好,在刘付勋的指导下很快便掌握了御史台的事务,还能与卫灵蕴往来配合、桴鼓相应。 而龙思齐这边,整个郢章已经无人不晓重明客栈的大名了,甚至有不少人远道而来只为一睹帝王字画的风采。客栈声名远播,没多久龙思齐已经赚回了本钱,他摩拳擦掌,准备在辞州开一家分店。 辞州也是个繁华的地方,料想土豪很多。而龙思齐想把第一分店开在辞州的主要原因是他家在那里,他想借这个机会去坑他爹妈的钱,一大笔一大笔地坑…… 六月已经过去,七月来临。重明客栈的名声越来越大,在龙思齐的细心料理下重新装裱了一番,风韵独特、移步换景,成为了集风雅美食住宿一体的豪华客栈。每日收益相当可观,厨子李偶尔也过来串场做个饭啊什么的,咸贤堂里的人无聊了也会过来坐坐。 名声攒足了,龙思齐说干就干,席卷了部分字画后直奔辞州。他心里那激动的呀,一路上只想着如何把他爹妈的钱坑到客栈里去。 他现在已经开始想象,当他父母欢欣喜悦去重明客栈吃饭,却突然知道重明客栈就是自己儿子开张之时的窘态。 那场面,一定非常令人期待。 龙思齐终于到了辞州这个熟悉地方,他热情地拥抱着高山,亲吻着空气,抚摸着流水,他大喊:“辞州,老子龙少回来了!” 龙思齐意气风发在街上晃荡。他牵着马,雇了个伙计挑担子,而自己一身轻轻。正如歌里唱的那样: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晚霞…… 担子里都是他在郢章重明客栈席卷来的部分字画,他怀着深深的敬意把字画包装好,宁可自己受雨淋也不让担子被雨淋。谁让担子里装的都是他混饭吃的东西,要是这些字画有什么三长两短,估计他离破产也就不远了。 龙思齐已经寻思好了,坑完他爹妈后就立即跑路,火速滚回郢章,找卫灵蕴做自己的靠山以保障人身安全,以免被双亲追杀。 “小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挑担子的伙计问道。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龙少!”龙思齐振振有词。 伙计阴着脸,不情不愿地道:“龙少,咱们去哪儿?” 龙思齐点点头,很是满意伙计改口,“小薛啊,你瞧瞧哪家客栈比较中意啊?” 龙思齐还没有那伙计年长,偏要叫人家小薛,没心没肺地占人便宜。 “我觉得,城中心的客栈不错。”小薛毫不含糊地开口。 城中心的客栈,乃是整个辞州最最华丽的客栈,行人往来无不知晓。龙思齐面色凝重地摸了摸下巴,他本来是想买下小薛说的客栈作为重明客栈的第二分店的,现在看来,难度很大…… “小薛啊,你就没有别的中意的客栈了?” 小薛果断回答,“没了。” 第10章 龙思齐挣钱(二) 龙思齐无奈,牵着马往城中心走。中心地段果真繁华,郢章的重明客栈并不在城中心,但因为沾了咸贤堂、卫灵蕴和扶瑄的光,所以生意还算火爆。可这里……人群熙攘,客流量很大,不需要怎么经营都能赚钱。 他站在那客栈下觉得心情沉重,要拿下这么大一家客栈,实在有难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的昂起头,只见那客栈的牌匾赫然写着:清、风、客、栈! 龙思齐一惊,不会那么巧吧?!难道郢章清风客栈的那位转战辞州了? “小薛,去打听打听这客栈有什么来头。” 闻言,小薛撂挑子就走人了。担子就这么毫不被怜惜地狠狠落在地上,龙思齐那叫一个心疼,“小薛你个王八蛋!” 不多时,小薛归来。他打听到,这家客栈的掌柜名为姚清风。 哎,真就那么巧,这客栈就在不久前转给了郢章清风客栈的那位掌柜。龙思齐欲哭无泪,一脸痛彻心扉的样子,暗自悲号道:“掌柜的啊,我真心不想再坑你了!” 同上次一样,他一见面就就招呼店小二把姚清风请了出来。 “哟,小兄弟怎么是你?来来来,随我到包间叙叙旧!” 姚清风热情得拦都拦不住,拉着龙思齐就往楼上走。 包间里,两人相谈甚欢,慢慢慢慢龙思齐切入正题。这一次,他不说风水了,改口聊起了人生理想…… 后来…… 龙思齐哀伤欲绝,声音哽咽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以助人为乐为己任……”他抽噎一声,“上次你也看到了,我不惜折损阳寿把天机泄露给你……” 说着,他拼命挤出两滴泪花。 “可是……可我的主子太过分了!哦,你不知道,我主子就是上次买了你客栈的那个……” 此时,远在郢章的夏仆谨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龙思齐呜呜哇哇装哭,抱着姚清风诉苦:“你不知道,他要我买下辞州最豪华的客栈去讨小娘子欢心,不然就让我露宿街头无家可归……呜呜呜……你知道他多有钱,可这客栈是您新买下的,我怎么可以夺人所好哇!” 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是挤出了两滴泪水,在脸上留下了泪痕。 姚清风年过半百,可精神抖擞,听到龙思齐这么委屈地诉苦,他心酸得眼圈泛红。当然了,人家这是真情流露,哪里是龙思齐那坑货比得了的。 姚清风慈爱地看着龙思齐,“孩子,没想到你生活这么艰苦,老夫我心疼你啊。好孩子,不哭,不哭了。” 没曾想,龙思齐呼号得更厉害了,“我任务完成不了,主子他不会放过我的啊!哇哇哇……” 姚清风哪里受得了他这么哭号,连忙安慰:“好了好了,你也曾经有恩于我,这次我还把客栈卖给你,就当还恩了,好不好?” “当真?”龙思齐瞬间止住了悲戚,殷切地看着姚清风老人。 “嗯!”姚清风重重点头。 龙思齐差点儿露馅,激动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也不知道姚清风得知自己竟接连栽在这小子手上两次之后,会有什么想法,估计是哭笑不得吧。一个老人家,总不见得拿把菜刀找他拼命。 龙思齐成功拿到地契,以雷霆之势将客栈改头换面,看得小薛目瞪口呆。姚清风本来打算离开,可龙思齐实在缺德,一损到底,卖萌撒娇兼打滚,愣是把老人留了下来帮忙打理客栈,原本的掌柜现在成了他的员工。 看着这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龙思齐很是满意,把小薛佩服的五体投地。 “小子,要不我以后就跟你混了!”他一脸期盼。 “说了多少次了,要叫我龙少!” “龙少!我就跟你混了!”小薛立马改口。 龙思齐很得意,“行,你就是我的第一随从了,记住,要叫我龙少,不然我分分钟辞退你!对了,你是什么名字来着?” “薛蒙群。”小薛回答。 看着客栈里生意红红火火,龙思齐放长线,无人不晓这重明客栈有御笔字画,来人络绎不绝。接下来,就只要等他父母这条大鱼上钩了。想到爹妈那错愕的眼神,龙思齐就忍不住嘿嘿地笑。 “咳咳,诸位客官静一静。”薛蒙群穿的端正整齐,真是人靠衣装,伙计秒变读书郎。他话音刚落,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 “为了回馈新老顾客,我们重明客栈决定割爱,拍卖一支陛下用过的毛笔。”薛蒙群在龙思齐惨无人道的压迫下,把拍卖词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才有了今天这超凡的表现。 “这是当今陛下用来批改文书的朱笔,笔杆上的龙纹是众多御用工匠精心绘制而成,笔毫是从皇家苑囿喂养的嫦娥月兔身上取得,是上好珍稀的紫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起拍价,三千两!” 人群沸腾了,御用的朱笔啊,寻常人等想都不敢想,做梦都梦不出是个什么样子。今天有幸能看见,简直是福气! “五千两!” “八千两!” “一万!” “三万!” “五万!” 龙思齐躲在暗处偷笑,这辞州果然是土豪多啊!不多时,价钱竟抬到了十万! 喊价的是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他穿金戴银,显然是土豪中的战斗壕。看来他对这支御笔志在必得。 “十一万!”龙思齐躲在暗处喊道。 那男人脸一黑,果断道:“十一万五千两!” “十二万!”龙思齐继续抬价,他断定那男人会跟上。果不其然,男人又加了五千两。 龙思齐偷笑,这次他下狠手,道:“十三万!” 男人脸色愈发难看,他四处张望,始终都见不到是谁在跟他过不去,他犹犹豫豫,“十三万五千两!” 这次龙思齐不跟了,他躲着笑得满地打滚。 “十三万五千两一次,十三万五千两两次,十三万五千两三次,成交!恭喜这位壮士!哦不,客官,客官。”薛蒙群一激动,不小心暴露了本质语言,他暗笑,龙思齐这小子太黑心了。 而在客栈的另一边,一个店里的丫鬟领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走进一间厢房。 “夫人,”丫鬟小心取出一件罗裙,“这是宫里最流行的式样,公主们和大祭司都对它十分钟爱。我们客栈从特殊渠道弄出了一件,要知道,这民间可是绝无仅有的。” 女人认真看着这罗裙,心里痒痒的。 “这绣花可真是精美呀。” “夫人好眼力,”丫鬟浅笑,“这绣花可是大祭司最爱的侍女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十分有讲究,一般人可没您这么好的眼光。” “能卖给我吗?”女人拿着罗裙,爱不释手。 “这……”丫鬟很为难,皱着眉头,眼神飘忽。 “我出十万两买下,你看行不行?好姑娘,答应了吧。” “其实掌柜的说了,或是遇上有缘人,的确是可以卖出的。我看着夫人很慈蔼,也确实与这衣裳有缘,索性就卖给您好了。” 女人喜笑颜开,“谢谢你了啊姑娘!我也觉得这衣服的确与我有缘。” 买了“御用朱笔”的男人与买了罗裙的女人双双回到家中,各自欢欣愉悦,都觉得自己买到了宝贝,赚大了。 “夫君,我新买了一件罗裙,你看看好不好看?”女人花枝招展。 “夫人不妨来看看我买的毛笔,这可是御用的啊。” “诶,这裙子的花纹里怎么好像有字?”女人忽然道。 “不对呀,这支笔也怪怪的,手感也不太好。”男人认真拿起毛笔端详起来。 突然,两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约而同怒喝:“是这臭小子!” 只见毛笔笔杆上写着:龙思齐专用。 而罗裙的花纹里隐约的字是:龙思齐特孝母亲。 两人怒火中烧,直接杀去了重明客栈。 “你们掌柜呢?!” “掌柜?你说的是龙思齐掌柜?他就在一个时辰前回郢章去了,现在客栈是姚清风老伯负责。哦,我想起来了,我们掌柜留了话给两位,希望两位保重身体,心情愉悦。” 在去郢章的路上,龙思齐捧腹大笑,怀揣二十万银票满载而归。薛蒙群也憋不住了,笑声震天,“小子,你太损了,连亲爹妈都坑!” “哈哈哈哈……” 龙思齐前脚刚回咸贤堂,卫灵蕴后脚就来找他了。龙思齐嬉笑,“大祭司这么想我啊,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我还以为你携款潜逃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回来。” “嘿嘿,我哪敢携款潜逃,大祭司眼中,我就这么不靠谱?真是伤心哪。” 接着,龙思齐从怀里掏出二十万银票,“大祭司,我没让你失望吧。” 卫灵蕴看着银票,淡定地喝了茶,“不错。” 四千两在短短半月就翻成了二十万,整整五十倍!!卫灵蕴收了银票,“小子你的确有本事,好好干吧,咸贤堂的收入就看你的了。” “没问题,这个领域我简直如鱼得水!” 时人都知道重明客栈是新兴的、似乎有着大来头的客栈,但少有人知这个客栈的主要目的只是给咸贤堂提供资金周转而已。 翌日咸贤堂就成立了理财司,由江恪凡负责。龙思齐办理重明客栈所得的收入基本都流入这里,再从这里供给给咸贤堂运作。 接下来的一个月,谋士都集中在了东院,成立了谋士司,由李默负责管理。 自此,咸贤堂渐渐能够自给自足,也正式开始有序运作。 第11章 重生 扶瑄没有再把卫灵蕴叫去紫微宫,而是让邱阂直接把奏章送到天枢殿来。 七月流火,天气总算不那么燥热了。天枢殿前的桃树早已结了果实,一树水嫩嫩的桃子早就被卫灵蕴带着宫人摘下,分送到各个宫里去了。 天枢殿的众人吃桃子都吃腻了,现在看到桃子都想吐。尽管每年都有桃子,可今年结的桃子实在多了些,让人吃出了梦魇。最后卫灵蕴灵机一动,把桃子送去咸贤堂给龙思齐。 一抹艳丽的红色身影出现,她步履匆匆,红玛瑙耳坠亦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她神情有些沉重,看着卫灵蕴稍稍缓气后,终于开口。 “大祭司,靖安长公主她……病危了。” 卫灵蕴先是一滞,很快就平静下来。 好运终究没能再眷顾她。也好,这样她再也不用遭受病痛煎熬了,也无须形同废人似的活。 “陛下和一众御医都去了,还有一些皇亲,连嘉和王也在。” 嘉和王扶璈是扶瑄弟弟,宫中无人不知他的混帐。在扶瑄登基后,他就直接给扶璈封王撵去宫外府邸,非传召不得进宫。 卫灵蕴沉默半晌,道:“我们也去吧。” 红珠点头,随侍在她身侧。 璇玑宫里寂静的可怕。一干宫人全都垂头敛气,不敢喧哗。个别宫女轻轻抽泣起来,结果被掌事宫女带出去,也并未指责。只是这里已经来了许多皇亲贵戚,她们不能丢璇玑宫的脸面,让人看笑话。 床榻上罗帐半掩,靖安面色惨白,形销骨立。若无疾病困扰,她本应俏丽动人,出嫁生子。可现在她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微不可闻,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亦或……已经亡故了。 群医束手无策,一个个面色发白。虽不及靖安毫无血色,但也看得出,这次靖安恐怕是真的回天乏力,没救了。 卫灵蕴赶至时,扶瑄就安静站在一旁,一贯的沉默不言。嘉和王就跟凑热闹似的,东看西看,但也没胆子太过分无视靖安,毕竟扶瑄这个皇帝还“镇守”在这里呢。 御医就在靖安床边,随时待命,不时给她诊脉。可每诊脉一次,御医脸上的神情就凝重一分。 卫灵蕴也不知道扶瑄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他自幼就独立得过分,所有事情完全能独自处理好,更不用旁人来搭把手。卫灵蕴自己也疑惑,当初她是怎么能跟扶瑄熟络起来的。 御医再次摇摇头,默默退到了一旁。屋子里鸦雀无声,气氛沉重到了极点。 一刻钟后,御医再次把脉。床上的女子依旧面色惨白,比起之前没有多少区别,可御医却额头渗汗,脸色越来越白,心跳越来越快。 突然,御医心中咯噔一下,扑通跪在了地上,紧张得心脏都悬到了嗓子眼。他吱吱唔唔半天,不敢说,也不敢不说。最后他鼓着胆子,紧张又胆怯道:“陛下……靖安长公主她她她……西去了!” 闻言,皇亲贵戚们还没来得及挤出眼泪,就听到璇玑宫的宫人已经忍不住哭出来。他们也顾不上礼数与笑话,三五一团哭的泣不成声。 扶瑄沉沉闭上了眼睛,“真的……回天乏术了么?” “臣等,该死!”一众御医齐齐跪地,生怕扶瑄把他们活祭了。 “等等。”卫灵蕴紧紧盯着病床上的女子观察入微,她惊讶道:“她还活着!” 璇玑宫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吱声,就连嘉和王都沉默了。 只见靖安纤手轻轻动了一下,所有人眼睛都不敢眨,御医惊呆,不知这是诈尸还是真的诊断有误。 靖安突然睁开眼,尽管她的眼睛曾经算是动人,可现在完全是吓人!在病床近旁的侍女情不自禁惊呼起来,有甚者更是跌坐在地上,似乎吓得不轻。 扶瑄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只是微微皱眉。至于卫灵蕴,什么妖魔鬼怪她尽管可以仗着胆子去打一架。虽说她年纪尚小,可真正动起手来,也是个不要命的。 靖安突然坐起来,连着眨几次眼后急促喘着气,仿若新生一般努力呼吸。人们的心跳不由自主随着靖安喘气的频率而跳动,可这仅仅是由于太紧张。 好一阵子,靖安才缓过来,喃喃道:“我又活过来了……”她失笑,自言自语些什么,没人能听清。她眼神忽然变得轻蔑,“我又活过来了!连天都收不了我,哈哈哈!”她笑声尖锐轻狂,好似九幽传来,弄得人头皮发麻。 她忽然别过头,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卫灵蕴身上毫不避讳地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卫灵蕴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靖安又望向扶瑄久久不言。 她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似乎有一些奇怪的画面走马灯似的轮转。记忆中一道重要的人影同扶瑄的身影叠合在一起,她的眼中朦朦胧胧,良久才怔怔唤道:“兄长……?” 嘉和王似有不悦,又似乎有些失落。靖安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毫不客气地怒视着他,锐利如刀的眼神仿佛已经把他千刀万剐。 卫灵蕴看见靖安这般,不觉翠眉深颦。在她的印象里,靖安的眼神断不会这样恶毒。 扶瑄倒是丝毫没觉察出靖安的异样,只当她是大难不死,阎王不收。 “好了,大家都回去吧。”扶瑄开口,还屏退了所有侍奉的宫女。他看向卫灵蕴,柔声道:“没事了。我与她有事要谈,你也回去吧。” 卫灵蕴扫了一眼扶瑄和靖安,只见靖安浑浑噩噩地坐在床上,神志看上去并不算清明。而扶瑄却微微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凝重。卫灵蕴觉得靖安有些古怪,但有扶瑄在此,想来也出不了乱子。她没有多问,带着红珠便回了天枢殿。 回了天枢殿不久,便听宫女说扶瑄和靖安在璇玑宫大吵一架。最后扶瑄气得不轻摔门而去,还罚了靖安禁足。 卫灵蕴愈发摸不着头脑。扶瑄平日与靖安交集不多,何况扶瑄修养甚好,怎么会对劫后余生的靖安大发雷霆?这兄妹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祭司,烟辰宫的那株辛夷……”红珠提醒。 卫灵蕴差点忘了。算算日子,大概就是这两日了。那株辛夷妖可怜巴巴地成了一棵失去行动自由的树快二十年了,不知该说是天劫太狠,还是该说宿命难逃。 月儿明亮,卫灵蕴独自提了灯笼闲步前往烟辰宫。 走到院子里,她实打实愣了愣,无奈道:“扶瑄你怎么又在这里……” 除了广言殿,烟辰宫可以说是两人“偶遇”概率最高的地方。首先嘛,烟辰宫极具地理优势,距离天枢殿与紫微宫都不远;其次,这里风景好啊,着实是谈情说爱花前月下的宝地。也不枉萧慈这么些日子细心的打理,终是便宜了她儿子。 扶瑄调头看了卫灵蕴一眼,又回头看着那株辛夷,道:“无非是好奇这树妖而已。听说今天就该差不多了,我便过来瞧瞧。” 那株辛夷正散发着莹莹白光,绿叶油油,充满了蓬勃的生机,看样子真是差不多了。不过身为一国之君,扶瑄还真是有些闲的可以,居然还能记得这么个事情。 卫灵蕴小心问道:“听说你和靖安长公主吵架了?” 扶瑄点点头,提醒卫灵蕴道:“她有些神志不清,总是胡言乱语。你离她远些,免得伤着自己。” 卫灵蕴暗暗腹诽,就靖安那风吹就倒的小身板还能伤着自己?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扶瑄,仿佛他在杞人忧天。 扶瑄无奈地闷闷叹息,“听劝。” 闻言,卫灵蕴眉梢一挑,不服但听话地点了点头。 卫灵蕴步下台阶走到辛夷树前合手掐诀,只见一道白光涌现直直窜入玥珠当中。卫灵蕴未曾停歇,口中念念有词,白光愈发刺眼。 “嘭!” 伴随一声爆鸣,辛夷树被炸得四分五裂,烟尘滚滚。未几,一切又回归黑暗与沉寂,虫鸣声也响起。仔细一瞧,之前生长辛夷树的地方现在却站着一个紫衣女子,好似破茧成蝶一般亭亭玉立。那飘飞的淡紫色,正如辛夷花一般清雅脱俗。翩翩广袖,绮丽罗裙。她身形修长,细眉凤眼,发间一支紫金步摇正随着清风微晃。 烟尘散去后,女子走上前屈膝行礼,随即双手捧着两颗帮她吸纳灵气的神珠还给卫灵蕴,道:“多谢姑娘救助之恩。” 卫灵蕴拿回神珠,顺带把女子扶起来,道:“无须客气。你这小妖能重塑人身十分不易,往后……” “姑娘竟觉得我是小妖?”女子不由得笑了笑,并不与卫灵蕴计较,“姑娘仗义,竟拿乌洛神珠助我修行。我叫木紫,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回报姑娘的?” 闻言,卫灵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致歉道:“想来是我眼拙,望姑娘勿怪。姑娘说的乌洛神珠我从未听说过。还请姑娘指教。” 木紫嫣然一笑,“两万年前流火大劫时,东溟鲛人族的乌洛神女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全族鱼尾化腿逃离沸海,她临死前落下的泪珠便是你手中这颗乌洛神珠。千年前天界血洗东溟,这颗宝珠从此下落不明,我也是头一次见它,果然不同凡俗。” 扶瑄疑惑道:“既是头一次见,姑娘为何能笃定它就是乌洛神珠,而不是寻常鲛珠?” 木紫从容答道:“因为这颗泪珠还残留有万年前的流火阳炎。若是寻常鲛珠早被阳炎焚毁,不可能留存至今。” 卫灵蕴细细拿起这颗神珠端详起来,只见一抹微弱的红光被包裹在神珠中若隐若现。巫权也曾同她提起过万年前几乎灭世的流火大劫,卫灵蕴以为这只是神话传说罢了,如今听木紫一言,这流火大劫竟然是确有其事。 这颗神珠本是鱼霜赠给先皇后的,卫灵蕴将之还给扶瑄后继续问木紫道:“方才姑娘说天界血洗东溟,这世上当真有神明?” 若是真有神明,为何从不见其现世? 不料木紫冷哼一声,道:“当今天界神族不过是一帮背信弃义的伪君子罢了,与真正的‘神明’天壤之别。你若要修行,便要摒除杂念,切不可乱了道心。” 卫灵蕴听得云里雾里,扶瑄也不解地道:“姑娘何出此言?” 木紫不屑一顾道:“天界不问人间事,这还不算背信弃义?真正的神明,当是像神皇翡墨、谛弃等泽被苍生。天界那帮混蛋缩头缩尾,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学他们!” 卫灵蕴讷讷地点点头。早就听巫权说神妖势不两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卫灵蕴心中纠结片刻,想着木紫是见多识广的大妖,请她帮自己参悟《钧天道》不知是否可行。 她诚恳道:“不知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是不急,可否先留在我身边,我也有些许事情想要请教姑娘。” 木紫笑笑,“恭敬不如从命。” 扶瑄看看木紫,道:“宫中的道法都不过是闭门造车,比不上姑娘见多识广。能得姑娘相助,灵蕴定能获益匪浅。” 木紫点头,“卫姑娘对我有恩,若有帮得上的,我一定尽力。” 回了天枢殿,卫灵蕴便把《钧天道》拿了出来,她翻到下半部分,递给木紫,道:“这部分太过玄妙,长久以来我始终无法参透,莫非有什么玄机?” 木紫把书翻了翻,蹙眉道:“这书从何而来?” 卫灵蕴迟疑,“宫中藏书,兴许是朝臣上贡得来。” 木紫皱皱眉头,“这书是残篇,你……能修炼此书?” “练了一年多了。”卫灵蕴如实答道。 “书是好书,哪怕是残篇,在这天上地下也是数一数二。不过才一年就已经练到这里了,看来姑娘不只根骨奇佳、天纵之才,功底也十分扎实。练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你缺的是历练与经验。至于下半册,欲速则不达,暂且就别想它了。并非说是不可能参透,只不过比登天还难上百倍。” 说完,木紫把书还给了卫灵蕴。卫灵蕴认真端详了这本书,突然觉得这书深不可测。 她问道:“这《钧天道》有什么来历么?” 木紫语气平平,“这是天界九野经藏之一。九野势均力敌,各自都有自己独特的道法经传,统称为《九野籍》。既然是天界所有,自然非神族不得修炼。当然,你这个凡人也修炼成功了,可见这也只是传说。” 第12章 靖安闯朝堂 卫灵蕴不禁想起暗室的《朱天诀》来。她手中的《钧天道》是巫权亲自批注,《朱天诀》却不是,但巫权竟也照本宣科似的将它传授给青子们,想必写下此心诀之人绝非泛泛之辈。 木紫提议:“我们到殿外去过过招,我想看看你的修为如何。”、 卫灵蕴点点头。她们先设下阵法隔绝此地,以免惊动外界。一道紫光忽然闪耀在天枢殿前,木紫毫不留情,直取卫灵蕴眉心。光芒迅速闪过,卫灵蕴立即化出结界化解。结界表面电纹如蛛丝延展,“嘭”的一声,就化成了碎片。 “你我修行之道虽不相同,然而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道通为一。”木紫好整以暇地说道,但她出手凌厉依旧,卫灵蕴频频化解,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莫若以明。” 说着,木紫忽然神秘地笑笑,掐诀吟诵道:“和之天倪,因之曼衍;忘年忘义,寓诸无竟。缚!” 木紫念出法令后,不计其数的枝条闪烁着青色光芒直直朝卫灵蕴攻去。她的结界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雪花般的碎片眨眼便消失在青色的电芒当中。 那千道青芒并没有击穿卫灵蕴,而是像藤蔓一样层层叠叠地把她包裹在其中。 卫灵蕴反复品味着木紫的话,“道通为一,道通为一……” 她忽然间醍醐灌顶,凝聚灵力大喝一声,“破!” 话音一落,只见那万千枝条瞬间就破碎消散在黑夜中。从中挣脱后,她学着木紫的招式以《钧天道》的心诀运转灵力掐诀吟诵道:“玄无无为,虚无自然;焕乎诸天,朗曜太幽。缚!” 只见数道枝条破地而出,携着蓝色光芒蜿蜒攻向木紫。 这正是对木紫法术的复刻! “大道无穷,原来如此。”卫灵蕴暗自想。 木紫翻身一跃避过攻势,长长的衣袖沾湿了沿岸的溪水。她将湿袖一甩溅出数颗晶莹的水滴,轻松将卫灵蕴追攻而来的枝条化去。 她翩然站定,赞赏道:“不错,颇有悟性。出招也十分果决,已能胜过不少小妖。” 卫灵蕴还没来得及得意,木紫便已迅雷之势逼近卫灵蕴。这次她没有依仗法术,而是以凝聚灵力拍出一掌。卫灵蕴猝不及防,重重挨下这一记连连退步,最后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木紫悠悠收手,淡淡看着她:“是非无穷,莫若以明;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自身修为与本事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咒术只是辅助,切不可喧宾夺主。我没有下重手,化成原形数年,手法有些生疏了。你休息三日也就差不多能痊愈了。” 见二人停手了,红珠连忙走来递上绢帕。她眉头轻皱,关心道:“大祭司,是否请御医?” 卫灵蕴擦净嘴角血迹,道:“不必了。红珠,你过来。” 卫灵蕴认真介绍道:“这是木紫姑娘。木紫,这是红珠。” 她看向红珠吩咐道:“木紫要长住在这里,你给她安排安排住处,别离我太远。” 红珠点点头,“是。木紫姑娘请随我来。” 木紫很是随和,道:“叫我木紫就好,无需客气。” 璇玑宫那边,靖安虽然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却一刻也不消停。听人说她在宫里又砸又烧,活脱脱一个疯子模样。 广言殿。 今日她不知怎么跑了出来,提着罗裙就要闯进去。 侍卫连忙将她拉到一边,“长公主……殿中正在早朝,请长公主回避。” 靖安登时火冒三丈,怒斥道:“混账东西!本宫方才看见灵蕴也在里面,为什么她能进去,本宫却不行?”她一把抢过佩剑指着侍卫的脖子,“滚!” “何人在外喧哗?”扶瑄不悦地皱起眉头。 百官早已听见殿外的喧闹,朝堂瞬间安静下来,都往外看去。 靖安弃剑扔回给那侍卫,款款走近广言殿里。她思量片刻,答道:“我来瞧瞧兄长,也想为兄长尽一份绵薄之力。” 群臣纷纷看向靖安,没想到这个往日里病蔫蔫、规规矩矩的弱女子,病愈过后竟变得如此胆大妄为。 扶瑄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主意:“的确有件事非你不可。” 靖安闻言,受宠若惊般笑盈盈问:“何事?” 扶瑄似笑非笑,“洹国有和亲之想,使节也已在路上,原本宫中没有合适人选,眼下看你……恰恰合适。” 靖安惊觉自己落入了扶瑄的圈套,抗拒道:“我不嫁。” 扶瑄神情骤然严肃,“为了两国情谊,不可任性。” 靖安斩钉截铁:“我说,我不嫁。” 扶瑄不理她的反对,“长公主累了,来人,扶长公主回宫。” 璇玑宫的宫女们在殿外惴惴不安地等候,听扶瑄发令,便连忙迈着碎步跑进来,强势地架着靖安告退。 下朝后,卫灵蕴和扶瑄在长长的宫巷并行。 卫灵蕴忧心忡忡:“没想到长公主竟敢擅闯朝堂,与往日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灵光一现,“怕不是病弱时沾了什么邪祟?我听闻坊间也有这样的事,沉疴难起的病人忽然好转,性情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扶瑄忽而停下,歪着脑袋看向卫灵蕴,笑道:“你才是大祭司,你说呢?” 卫灵蕴讪讪住嘴。靖安身上确无邪气,或许她本性便是如此。 扶瑄信步前行,卫灵蕴连忙追上去问:“你真要将长公主远嫁洹国和亲?长公主身娇体弱,舟车劳顿不说,洹国嘉帝荒淫无度、喜怒无常,长公主嫁过去岂不是要受苦?” “她这样子已不适合待在宫中。” 靖安今日敢闯朝堂,哪知道改日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半晌,他意味深长地补了句:“洹国富饶之地,谁会不喜欢呢。” 卫灵蕴细细琢磨着这句话,心中骤然一凛。 扶瑄不仅是想将靖安这烫手山芋远远地甩出去,待靖安客死他乡时他便师出有名,尽可发兵直取洹国都城柳州! 卫灵蕴仿佛看见了扶瑄温润如玉外表下,隐藏在暗处的锋利锃亮的爪牙。 她莫名有些提心吊胆,心想着难道这就是“伴君如伴虎”的滋味? 扶瑄忽而回过头看她,“此前你问我《九野籍》的事,我已着人去查了。” 他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柔和笑意,仿佛方才森冷的弦外之音只是卫灵蕴连日疲惫产生的错觉。 扶瑄丝毫没察觉到卫灵蕴的不安,继续同她玩笑道:“见你近日修行愈发勤奋,莫不是在木紫姑娘的熏陶下,你终于发觉飞升才是正途?” “自古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若能飞升成神,岂不是可以长长久久地守住兖国大好河山?” 话音一落,卫灵蕴被自己惊到了,耳畔突然响起千千万万的声音,他们异口同声说道:“大祭司定能护佑兖国长盛不衰。” 如同魔咒一样。 扶瑄见她神情恍惚,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卫灵蕴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扶瑄叹了口气,先一步迈进天枢殿里,“我方才说,关于‘青子失踪’一事,我已查到些眉目。” 卫灵蕴亦步亦趋跟在扶瑄身侧,扶瑄道:“我查了事关青子的丞相府、御史台相关人等,未见泄密的痕迹。不过我命人去了失踪青子们的籍贯地细细走访了一通——他们都是被一个身穿黑衣、脸戴鬼面具,使参差双剑的女子趁夜掳走。” 卫灵蕴无法想象:“一个女子,如何能一举劫走青子阖家上下?” “便是奇在这里。她有一青羽怪鸟,目若明珠、翅如屋盖,硕大无朋,走的飞天之道,这才避过了各路城关查验。” 他坐在桌边兀自斟了两杯茶,递给卫灵蕴一杯后四下望了望,“那位木紫姑娘呢?” “陛下找我何事?” 木紫几乎是凭空出现,她的速度快得惊人,扬起的风霎时将窗棂破开。 卫灵蕴惊讶:“好快的步法!” 木紫盈盈一笑。 那道将她劈回原形的闪电中含有神秘道法,她故意没有逃窜,而是强行抵抗想截获它。没想到福祸相依,她虽得到了这雷电道法——电光驰踪步,却也被打回原形。烟辰宫的几年她反复琢磨,终于大彻大悟。 她十分慷慨:“若不嫌弃,我便将之教给二位,如何?” 卫灵蕴连连点头。 电光驰踪步快如闪电,源自天雷,据说是三界最快的步法。 木紫从天枢殿出发,路经烟辰宫,一路到了青龙七阁,而后到了璇玑宫,接着返回天枢殿。这样长的距离,在木紫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仅仅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到。 扶瑄从天枢殿回到紫微宫已是午后。 “陛下,靖安长公主遣人送了封书信给您。”邱阂把书信递给扶瑄。 “烧掉。”他说道。 火舌裹住这未拆封的信件,书信很快便在香炉中焚成灰烬。就在邱阂要合上炉盖时,未烬的火星子骤然跃出,游龙似的窜出香炉,竟渐渐凝聚成两个字——北河。 扶瑄盯着这两个字望了许久,直到它被微风吹散。 “装神弄鬼。”他反问邱阂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邱阂惶恐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后记: 靖安甩开宫女站在天枢殿宫门前。她正要踏进时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狠狠打了回去,险些跌一跤。靖安蹙眉,伸着手慢慢靠近前方的虚空,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出现一个巨大的光幕将天枢殿笼罩,橙黄的光彩在上面流动。 “结界?!”靖安皱起眉头,愤然离去。 第13章 招亲 边境屡有摩擦,比往年尤甚,祝京借机上疏罗列了三十条理由劝谏当朝扩充军队。 扶瑄审批到这则奏疏时,朱笔停顿许久。扩充军队之事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时局艰难,一时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说服群臣。而祝京今日竟是罗列三十条理由,思虑周详,让人难以反驳。 扶瑄足足思虑了一刻钟。此时征兵,对蠢蠢欲动的竑国未尝不是一种威慑。 翌日上朝,扶瑄便说了征兵的想法。出人意料地,竟无人反对。皇榜张出,应征者无数。 没几日,扶瑄又在朝堂上惋惜地表示,洹国前来求亲的使臣半途折返,和亲一事恐怕搁浅。 然而少府已日夜不停筹备好公主和亲的嫁妆,扶瑄想了想,索性给长公主招亲,相关事宜交给了卫灵蕴。 卫灵蕴深深蹙眉,扶瑄这是故意在刁难自己。前不久,她不顾扶瑄反对弹劾了负责宗庙礼仪的邢太常,眼下他在狱中受审,暂无人代管其职务。她心中无奈,既如此,不妨将此事交给咸贤堂主办,正好可借机将名声打出去。 翌日,招亲的皇榜遍布全国大街小巷,兖国一时间热闹起来,无人不想攀上这枝高枝,一跃成人上人。 征兵与招亲并不冲突,而且此时各个郡县赛选出的合适人选已经陆续前往郢章。龙思齐的算盘打的贼精,他安排了薛蒙群在城门候着,一旦有应选驸马的郡县队伍,就立马邀请他们到重明客栈落脚,并打出一折优惠诱惑他们入住。 所以这些竞争驸马的队伍不约而同几乎都下榻在重明客栈,期间咸贤堂内的入选之人也都暂时被安排在这里,免得瓜田李下招人话柄。 一折优惠虽说着实吃了点小亏,但后续的利润是极大的。龙思齐借此又是广告满天飞,引得不少人想来看看哪个是“准驸马”,也顺便给家中女儿相看一番,这使重明客栈的生意一再火爆。 经过数日考核筛选,来到郢章参与最后几轮比试的人有五十人左右。加上郢章本地的参赛者,共计有八十人。他们都是眉清目秀、满腹经纶的博学之人,能够殿试面圣的只有五人。 李默早早在郢章安排好了参赛场地。 三日后,由咸贤堂主办,祝京亲自评卷的招亲选拔在城中心如火如荼举行。 这一天的郢章格外热闹。百姓们都聚集在赛场外,迫不及待地等着开赛,看看长公主“花落谁家”。 八十名参赛者被随机分为五组,依次进行选拔。场地上有十六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全。夏仆谨口述题目,并以巨大屏风撑起题卷,以便众人知晓。答题时间仅有一炷香,时间一到便让人收回答卷交给祝京,让他现场批判。批判过的答卷还要传给李默过目一遍,让他决定这些人的去留。 每一组的题都不相同,但是难度一致,涉及的知识范畴都相同,尽量保证了题目的公正。 考生看到这些题目,心中破口大骂:“人言乎?” 底下围观的群众们却窃喜着:“此题可载入史册!”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有九组已经比赛完成。祝京认真看着他们的答卷,细细揣摩。这六十四张答卷中,十张空白,十三张没完成,四张字迹潦草,显然时间不够,而且有不少构思混乱,主旨不明。 夏仆谨看到参赛完考生的神情,心中隐隐竟觉得有些歉疚了,可他协同出题时,真心觉得这些题目并无不妥。他由不得叹息一声,念出最后一道试题,眼光怜悯扫过这最后一组人,最后却愣了半秒。 那个人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笑,却有些怅然。 祝京埋头批改,没有注意到这些。一炷香后,最后一组的答卷被送给了祝京。众人心急如焚,目光炙热地等待结果。而祝京淡定从容,手中朱笔行云流水、运转如飞。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答卷。 拿着朱笔的手竟悬在空中半晌,他面色沉重,微微蹙眉,犹豫了半晌,最后一个字也没落下,把它传给了评审李默。 “完了,这人肯定写得太差,主考官都不想给他批了!”人群里有人议论。 李默接过这张答卷时,还以为是祝京忘了批改。他看了祝京一眼,祝京不语,默默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看过。 于是李默又认真看起来,神情先是淡然,渐渐有些瞠目结舌,心中汗颜,喟然自叹道:“竟有这等奇才!” 这些题目,李默曾让出题人都写过一份答卷,当中以祝京与夏仆谨的最为缜密。他们的答案各有千秋,好似针锋相对,却又殊途同归。然而,李默手中这份答卷完美融合了祝京与夏仆谨两人叙述特点与思路,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委婉含蓄,所表达的最终主旨也与祝京他们不谋而合。 “竟是他?!”李默看到落款处的名姓时,不由得吃惊,随后也就释然了。他自语道:“若真是他,当有此才能。” “嘿嘿!那小子倒霉喽!”不明真相的群众幸灾乐祸似的哂笑,露出一口白牙。 最后,夏仆谨公布出此次比赛的结果,并且将祝京批在答卷上的内容公之于众,无人不服。而之前嘲讽别人写得太差的那位汉子,在见到那份不赞一词的答卷后,瞬间黑了脸,掩面稍稍溜走。 八十人中,只有五人晋选,他们的答卷被张贴在布告栏,三日后将进行殿试。 “走了走了!征兵去了!”有人喝道。 众人纷纷散去,夏仆谨本想去找那人聊聊,可为了避嫌,还是忍住了。那份让祝京与李默都惊讶的答卷正是出自此人之手,他今日算是出尽风头,可却神情郁郁,不见半分喜悦之色。 此赛之后,名扬郢章,无人不晓。许多人都想去同他道贺,结交一番,可他一回重明客栈就闭门不出,婉拒了众人来访。 咸贤堂今日一下子炸开了锅,成功晋选的两人极其认真地思量着要不要退出。敌手的强大别人不清楚,他们还能不清楚? 两人摇摇头,“罢了,重在参与!” 三日后,广言殿。 扶瑄目光扫过这五人,笑道:“诸卿不必紧张,朕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众人心中忐忑,殿中鸦雀无声,只等扶瑄继续发问。 “娶妻之后,该当如何?” 这个“妻”,自然指的是靖安。自打靖安闯了朝堂之后,卫灵蕴便再也没见过她,即便是今日殿试,靖安也恝然置之。 “长公主金枝玉叶,当筑金屋藏之。” “不负皇恩,不负长公主韶华,举案齐眉之。” “娶妻生子,是为其一;筚路蓝缕,是为其二;创业垂统,是为其三。” “儿女情长,岂是男子汉所为?有家而不顾,又岂是大丈夫所为?外,鞠躬尽瘁事国;内,温良恭俭顾家。这便是草民之答。” 百官纷纷点头,认为这是可塑之才。 只见最后一人蓦地跪下,“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俯首重重叩在白玉砖上,像是自己的忠君之心也有这千般重。群臣都不知道他这布衣韦带、斯文怅惘的模样,是如何能弄出这样“势如破竹”的武将气概来的。他此时就像四面楚歌中最后一个奋不顾身、忠贞护主的“死士”,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他随时能为了陛下、长公主抛头颅、洒热血! 殿中一阵静默无言。良久,扶瑄抚掌大笑:“好!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郑宜。” 祝京默默看向郑宜,不置一言。 卫灵蕴心中又惊又喜,看扶瑄的神色,这驸马之位已经非郑宜莫属。自从郑宜回家之后,她还以为与郑宜会就此错过,没想到,老天爷也不想看这颗“明珠”蒙尘! “众爱卿以为驸马的人选谁更合适?” 殿中众人疑惑:“陛下,您还未出考题……” 扶瑄不疾不徐道:“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朕虽非圣人,但天下大事,皆作于细,何况公主驸马?诸卿想必也看得分明,何须再考?” 群臣拱手:“陛下英明。” 待招亲之事尘埃落定,卫灵蕴前往重明客栈探访郑宜。 卫灵蕴轻轻敲开门,郑宜一见她,急忙行礼。 “这么客气作甚。”卫灵蕴进屋,夏仆谨起身给她倒了茶。三人坐下后,卫灵蕴缓缓道:“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下月初八。” “这么快……”郑宜喃喃。 掐指一算,只有半月不到了。 卫灵蕴看着郑宜,微微蹙眉,“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有心事?对了,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大祭司所问,也正是我想问的。你我幼年相交,且大祭司对你也分外看重,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何必强压心头。”夏仆谨道。 “我……”郑宜有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沉默半晌,声音几乎是强压着出来,“我母亲……病逝了。” 仿佛晴天霹雳。卫灵蕴原本是想来向他道贺的,没想到竟然得知了这样的噩耗,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郑宜继续道:“就在六月底,我回去的那个月。她本来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了,可还是……” 他声音有些颤动,神色哀怆。郑母慈眉善目,淳朴温良,可还是没能等到儿孙满堂的那天。想到过去画荻丸熊、母慈子孝的光景,郑宜这男子汉便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卫灵蕴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擅长安慰人,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好在有夏仆谨在,他轻拍郑宜后背,安慰道:“伯母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失魂落魄。倘若悼心失图,岂不辜负伯母对你一番厚望。” 她不知道现在郑宜是什么心情,只是庆幸郑宜当时毫不犹豫地回去了,至少能在郑母病榻前尽孝。 许久,郑宜平复了心情,喝了口茶,道:“今日大祭司与仆谨来看我,在下不胜感激。” 夏仆谨道:“你太见外了。” 临去时,卫灵蕴回望郑宜一眼,“往事不可追,前路仍迢递。望你早日重振旗鼓。” 第14章 杀“靖安” 璇玑宫里隐约有不同寻常的气息,让木紫有些好奇。她忽然停下,悄悄隐匿在角落观察这异样究竟源自何处。 “屋外是何人,为何不敢露面一见?”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璇玑宫中传出。木紫不再隐藏,缓缓向殿中走去。 靖安水佩风裳,披罗戴翠。她怡然自得坐在桌旁,纤纤手指正把玩一条金色的丝绦。丝绦的花纹繁复精美,金线细密,不像是人间俗物。 “你一个大活人,身上为何死气沉沉?”木紫奇怪。 靖安抬眼瞟了木紫一眼,“你是何人,见了本宫为何不拜?” 木紫轻哼一声,“怕是你消受不起。” “口出狂言,该杀。” 靖安猛地甩出丝绦,把屋中的罗幕抽动飘飞,丝绦如灵蛇一样蜿蜒出现在木紫近前。 木紫不想把动静闹大,运转电光驰踪步眨眼就到了屋外欲走。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靖安将丝绦收入袖中起身追去,凌厉地拍出一掌。风摇树动,飞埃弥漫。木紫飞身避过,身边宫墙霎时化作齑粉,她心中“咯噔”一下,疑惑道:“她竟有如此修为?” 只听靖安掐诀念道:“星野焕斓,复归无极。四渎,锁!” 话音一落,只见庭院中井水沸沸,突然窜出四道水柱朝木紫袭去,堵住了她的去路。 “这咒诀……你是——” “木紫!”卫灵蕴从织室端来嫁衣给靖安试妆,没想到刚入殿中就见到素日文弱的长公主同木紫打在一起!她本想叫木紫手下留情,定睛一看竟是靖安占了上风!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木紫叫她。 卫灵蕴连忙撇下漆盘加入战局,还不忘劝道:“长公主,当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有话好好说!” 木紫气得头冒青烟:“傻子!她不是人,是天……” 话未说完,靖安越过卫灵蕴一掌劈在木紫后背,木紫直直被打出三丈外。卫灵蕴想去扶起木紫,靖安却转过身来恶狠狠道:“贱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卫灵蕴猛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靖安”!她来势汹汹,一招一式都极尽杀意,恨不能将自己挫骨扬灰一般。 又是一柄灵剑杀来,卫灵蕴抵挡不住,只能频频用电光驰踪布躲避。 卫灵蕴不知她对自己哪来这么大的恨意,“靖安”眼中仿佛只剩下卫灵蕴一人似的,任由木紫如何骚扰她都盯紧了卫灵蕴不放。 木紫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小心些,我来布阵!” 话毕,木紫飞至宫墙边,拔下发间紫金长簪在地上画起来。 卫灵蕴的电光驰踪步愈发熟练,以致“靖安”屡击不中,愈发燥怒。卫灵蕴抓住时机杀了个“回马枪”,她召出一个满是金色符纹的青铜大鼎,大鼎从天而降“轰”地一声把“靖安”困在其中。 “灵蕴,快跑!” 木紫大喊。 阵法启动,杀机汹涌。璀璨妖冶的赤色光芒冲天直上,腾腾杀气弥漫,有摧枯拉朽之势。庭中百花刹那凋敝,枝断叶败,就连屋顶的瓦片都被掀飞。卫灵蕴闪身至木紫身边,木紫及时用结界把自己和卫灵蕴护住,才没有被这阵法反噬。 铜鼎在杀阵的冲击下碎作瓦砾,靖安被锁在阵法中生不如死,怒喝道:“自量力,真以为这杀阵能困住我么!” “嘭!” 一声巨响,靖安徒手拍向地面,霎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竟然震坏了这阵纹!可她孱弱的身躯承受不住这般的消耗,当即喷出一大口鲜血,几欲晕倒。 宫廷震动,他们不约而同往璇玑宫看去,只见赤光冲天,映得天穹一片通红。而巨响之后赤光消失,紧接着就看见三个小小的人影携着各色灵力在璇玑宫上空闪烁。 扶瑄当机立断让邱阂安排人手禁止众人前往璇玑宫,他自己却独自向那里跑去。 璇玑宫中,“靖安”突破阵法后已是强弩之末,她气息奄奄,眼神森然,最后目光针尖般扎在卫灵蕴身上。 “我要你跟我一起死!”她大叫一声便朝卫灵蕴杀去。 “妄想!”卫灵蕴凌空跃起,手中化出银白长矛掷去。而木紫在“靖安”身后也是蓄势待发! “靖安”腹背受敌,虽勉强躲过了卫灵蕴一击,却对上了木紫的凌厉一掌。她想催动灵力抗衡,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化出结界硬撼。 木紫一掌击碎结界,她手掌向下一翻越过“靖安”挡在身前的双臂,重重落在其腹部,“靖安”霎时被打飞撞在宫墙上,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 烟尘散去,只见宫墙边多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扶瑄衣不染尘,如同谪仙一般低头睥睨着满身是血的“靖安”。 她抬起灰扑扑的脸,霎时泪水盈眶:“阿兄……救我……” “靖安”颤巍巍地伸出满是泥灰的手,楚楚可怜地拉住扶瑄的衣角,试图唤醒他未泯的“亲情”。 扶瑄的喉结动了动。金履微挪,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靖安”一怔,眼睁睁看着靛蓝的绸衫从她手中轻轻滑走。 卫灵蕴手中幻出一张弓矢引箭待发,“靖安”见扶瑄无动于衷,兀自嗤笑一声,朝着卫灵蕴的方向掷去两张符纸。 “砰砰”两声,趁着青烟浓浓漫开,“靖安”连忙爬起身狼狈逃离此地。 卫灵蕴从青烟中跑出时已不见“靖安”身影,她连忙走到扶瑄身边,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没有受伤,也就安心不少。 “怎么回事?”扶瑄看着遍地残垣一头雾水。 卫灵蕴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她嗫嗫嚅嚅,还是木紫站出来解释道:“令妹遗骸为奸邪所占,所以才性情大变。我不慎与她起了冲突,这才打了起来。” “那……真正的靖安呢?” 木紫言简意赅:“节哀。” 附近的宫人渐渐聚了过来,见璇玑宫变得如此破败,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长公主消失无踪,璇玑宫赤芒冲天,扶瑄长叹一声,同邱阂吩咐道:“传令下去,靖安长公主为邪佞所害,终日妄语,大祭司诛妖邪于璇玑宫。长公主尸骨不存,念及驸马尚未与长公主完婚便遭此噩耗,眼下廷尉正一职正空缺,便封郑宜为廷尉正以作告慰。今日之事,不得再提。” 邱阂躬身领命,“是。” “对了,将刘付勋也调去廷尉,任廷尉正,叫他给驸马‘带带路’。”扶瑄补充。 下朝后,刘付勋主动找到郑宜,他神色和蔼可亲,笑盈盈道:“郑宜小友,可否与我同去熟悉事务?” 郑宜正思量着该如何在朝中处事,见刘付勋主动找来,他自然就顺着刘付勋给的台阶,笑道:“求之不得。” 刘付勋和颜悦色,一点老臣的架子也没有,让郑宜心情很放松。 “老朽亦是新官上任,仍有许多一知半解之处,你若有见解,不妨说出来一同探讨。” “明白。郑宜樗栎散才,承蒙陛下不弃,还需要多多向前辈学习,希望前辈不吝赐教。”郑宜恭维。 “哈哈,孺子可教!”刘付勋笑呵呵,引着郑宜往诏狱走去。 诏狱人来人往,乱而有序,一张张桌案堆着不少文书。刘付勋带着郑宜慢慢走,左看右看,不时停下来探讨。 近日里,祝京早出晚归,似乎很繁忙。夏仆谨还没入仕,清闲自在的很。龙思齐忙着打点重明客栈,日进千金,笑得他合不拢嘴。薛蒙群是个跑堂的高手,腿脚利索,体格强健,是龙思齐的得力助手,尽管他们经常在为“龙少”的称呼吵吵个不停。 郑宜谦逊地跟着刘付勋学习,二人时常探讨,求同存异。刘付勋经验丰富,时常提点郑宜,传授经验。相处一段时间下来,郑宜觉得刘付勋虽然已经华发,但性格十分随和开明,倒有几分超脱。 “郑宜小友可愿往寒舍一聚?”刘付勋笑容可掬,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往上纵横。 “恭敬不如从命。” 后记: 卫灵蕴去织室取靖安的婚服时,见绣娘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极为精致的婚服手稿。 这婚服双袖绣凤,喙衔流苏,腰缀铃兰,华美而清丽。 她将墙上的手稿和自己拿到的靖安婚服稍稍比对,疑惑道:“为何长公主的婚服与这墙上手稿对不上?” 绣娘掩嘴笑道:“大祭司,这是陛下为将来的皇后绘制的嫁衣,用料讲究,花纹繁复,约莫还得两年才能完工呢。”她神秘地凑近卫灵蕴身旁耳语:“恕奴多嘴,陛下让奴婢们依照您的身量来裁衣。” 说完,她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卫灵蕴霎时羞红了脸。 第15章 竑国太子 杜晚明就像白日划过的流星,在天穹上留不下任何痕迹,正如现在的卫灵蕴始终寻摸不到幕后凶手的线索,就连扶瑄查到的掳走青子家眷的黑衣女子也人间蒸发似的再也寻不到踪影。 龙思齐的重明客栈人来人往,卫灵蕴只好寄希望于这个少年郎能帮她打听到些什么。 冬至时,丞相府长史成森竟指桑骂槐对卫灵蕴出言不逊,随即晴空中一道电芒劈落,竟活活将成森劈死,群臣哗然。卫灵蕴趁机提出变法,还举荐夏仆谨接任成森职位,朝野上下无人敢反对,丞相王善迁也是敢怒不敢言。 转眼便到了二月中下旬。因边境之事,竑国派了使臣来访。 使臣不是别人,正是竑国太子玄沉临。扶瑄亲自率百官于鎏华宫前相迎,只见二百铁骑簇拥着两驾并驱的马车而来。马车四角垂着五彩羽毛的流苏,车壁雕绘螭龙纹,碧蓝色的帷幔绣着香草。 马车缓缓停下,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探出帷幔,将之掀至右侧,随即倾身走出。 只见一个头戴貔貅金冠、身穿黛蓝鹤袍的男子步下马车,他看上去与扶瑄年龄相仿,可剑眉下的眼神却深邃而凉薄,像是失去情绪、只知狩猎的野兽。 他先是朝兖国群臣扫去一眼,才徐徐拜道:“竑国玄沉临见过陛下。” 扶瑄衣着玄纁,整个人岿然不动:“太子请起。宫中已备下珍馐美酒为太子接风洗尘,太子请。” 天枢殿中,卫灵蕴对这接风宴和竑国太子了无兴趣,索性告假留在殿中修行。 自打修行《钧天道》之后,卫灵蕴明显察觉到了不同。随着修行,她整个人开始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仿佛置身于九霄茫茫云雾当中,没有任何杂念。 渐渐地,她能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起初,能听到的不过是红珠进来更换茶水香炉的声音,慢慢地,她似乎听到了屋檐雪水融化的声音,后来她甚至是听到殿外桃树气韵流动声! 而她的目光也越看越远,刚开始仅限于屋内,渐次延伸到了殿外、烟辰宫。 《钧天道》的心法篇,大大强化了修炼者的六识。时至今日,她练习此心法足有一年。近期,她发觉六识修炼到一定程度后没有再延伸强化,而是又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又回归一片空灵寂静。 她不明所以,去问木紫,可木紫也不清楚。 然而,就在今日,她顿悟了。 这次,她没有听见看见远处的声响画面,而是听见自己血脉流动的声音,以及五脏六腑平缓而有秩序的运转之声。她甚至是清晰窥探到了身体的经脉脏器! 她的目光一路追寻血液的流动,仿佛跋山涉水似的探寻着身体的经脉。从心脏出发,沿着血脉到了指尖、足踝,而后血流又回溯,经过各个脏器又回归心脏。 如此循环一周,卫灵蕴只觉得妙处无穷。而后她整体窥视自身经脉,看见它们如同一张天罗地网一般纵横交错。 扶瑄那边,在宴饮之后便将玄沉临安置在青龙七阁的木角阁。青龙七阁同北斗七殿一样,建筑位置与天穹的星辰相对应,为木角、金亢、土氐、日房、月心、火尾、水箕七阁。百官已离宫去,扶瑄便亲自送玄沉临前往木角阁。 看着鎏华宫熟悉的殿宇,玄沉临心中百感交集。 他六岁时便赴兖国为质,直到十一岁才归国。回到竑国后,昔日盛宠的母妃已离世多年,他受尽阖宫上下冷眼,一路铺谋算计,终于成为太子。 在兖国做质子的日子,幸得萧皇后怜悯,让他和扶瑄一同在东宫听太傅讲学。 扶瑄一直拿他当弟弟看,不让扶璈那些混小子们欺负他,可人心易变,扶瑄俨然察觉到玄沉临已不似往日那般……怯懦。 他不怒自威,眸色深沉,已有了杀伐果决的帝王之相。 许久,玄沉临才轻轻叹道:“鎏华宫的路,总是坦途。” 先帝后琴瑟和鸣,扶瑄自幼被立为太子,一生好似从没吃过苦。他不会懂得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滋味,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踩着怎样的尸山血海才走到今天。 他是羡慕的。 尽管他的父皇和母妃,也曾如胶似漆、目成眉语。玄沉临也好奇,他的父皇下令诛杀母妃满门时,是否会不舍?是否会心痛?午夜梦回时,是否会想起他们曾经恩爱的时光? 扶瑄听懂了玄沉临的弦外之音,回答道:“这天下,本就没有事事公平。” 玄沉临苦笑,“若如此,天爷也太可恨……”话音一落,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听闻贵国大祭司乃是天命‘神使’,不知沉临能否有幸一见?” 扶瑄点了点头。 快到天枢殿时,只见紫色与蓝色的灵光在天枢殿的结界上闪烁,如蛛纹一样交错不休,此消彼现,霭霭杀气不断冲击结界,殿中不时有爆鸣声响起。 玄沉临没见过这般天人相斗似的景象,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好奇的惊异。扶瑄淡然一笑,将他邀进天枢殿中。 “咻” 卫灵蕴运转电光驰踪步,迅疾如风从木紫身前消失,眨眼的功夫便闪现在了木紫身后。发间的昙花钗散发莹莹白光,青丝飘飞,她眼眸冷冽,玉掌中迅速汇聚一团光芒,直直向木紫打去。 “雕虫小技!” 眼看这道湛蓝色光芒向自己飞速而来,木紫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她从容掐诀,就在光芒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一寸时,木紫轻喝道:“收!” 只听湛蓝色的光芒并未击中木紫,它骤然刹停,瞬间就形成一团云水蓝的光雾把木紫笼罩。隐约看见雾气中有紫袖轻轻一挥,光雾丝丝缕缕又变回一小团乖巧地浮在木紫眼前,还杂糅了几缕属于木紫的紫色光华。 “这是什么术式?”卫灵蕴暗暗腹诽,不觉间皱起眉头。 她顿感不妙,足尖一转迅疾地远离木紫,身形飘忽不定,以防木紫捉摸出她的行踪下手。 卫灵蕴一脚踩破水面,溅起颗颗水珠沾湿她水绿色的裙角。 木紫不费吹灰之力催动眼前的雾团,雾团朝卫灵蕴飞去,一路穷追不舍。木紫好整以暇立在原地,嘴角浅笑地看着卫灵蕴四下飞逃。 木紫化她的灵力为己用,逼得卫灵蕴从月台逃窜到庭院,甚至狸猫似的窜到了桃树高处。她以为雾团总会撞到树干以便她借机逃离,可它像长了眼睛似的,竟沿着卫灵蕴的行迹左避右让,在层层的枝干间从容穿梭。 殿门前的扶瑄也皱起了眉头。若是卫灵蕴硬抗,定会因修为不够而受伤。若是她一路躲让,等她气力衰竭时依旧得挨那光团一击,着实难办。 忽地,卫灵蕴从桃树下跃下,脚踩电光驰踪步转瞬竟出现在木紫身后,随即化出数道锁链把自己与木紫牢牢栓在一起。木紫根本就来不及反应,而那带着紫芒的雾团此刻正朝着她们闪电似的飞过来! 木紫骇然,她没有想到卫灵蕴竟然会做出这样“玉石俱焚”的举动……远处的扶瑄见状,眉头也舒展开来。 千钧一发之际,木紫连忙掐诀防御。“嘭”的一声,雾团重重撞上结界。霎那间蓝紫交错的雾团清风似的消散在虚空,而且木紫的结界也在顷刻间支离破碎。 紧接着木紫迅速挣脱锁链,她高高一跃离远卫灵蕴,卫灵蕴正茫然疑惑,突然一道紫光杀来,竟是木紫混杂在光团中的灵气在结界破碎后径直杀向了卫灵蕴。卫灵蕴受创,嘴角溢出一点血色。 难怪木紫躲的那么迅速。 “大意了……”卫灵蕴喃喃。 她熟练地调息疗伤,木紫见有客来便自行离去了。扶瑄带着玄沉临慢慢走过来,关心道:“伤得重不重?” 卫灵蕴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见扶瑄身边站了一个金冠华服的男子,她颔首行礼道:“见过太子。” 玄沉临困惑道:“大祭司当真无恙吗?莫要逞强才是。” 许是没想到他这样冷峻的一张脸也能吐露出这般温和的关心,卫灵蕴笑笑:“殿下放心,小伤而已,不妨事的。” 几人行至室内,红珠换了壶热茶,娴熟地为这三人斟满。 茶香缭绕,卫灵蕴疑惑道:“臣记得竑国宫中并不热衷巫祭修道之类,怎么殿下对此有兴趣?” 玄沉临的神色难得柔和,“虽说宫中并不重视,然而民间也总有些人物……”他顿了顿,“今日得见大祭司,才知仙道不虚,人外有人。” “太子殿下谬赞。”她目光移向扶瑄,问道:“不知陛下和太子殿下明日有何打算?” 扶瑄反问:“爱卿有何高见?” 卫灵蕴故作神秘地掐指:“明日天朗气清,宜狩猎,忌嫁娶。” 扶瑄默不作声,心里清楚这定是卫灵蕴胡诌的。她什么都好,唯独占算是短板,连巷子里算命的都比她强。 “殿下觉得如何?”卫灵蕴又问。 “悉听尊便。” 扶瑄建议,“正好将阿姝叫来,咱们一起聚聚。” 南荣姝五岁时,曾入宫做过太子伴读。当时南荣庭远赴边疆,她的母亲不理家事,孑然一身在守在城外的神皇庙里,南荣府只剩个姨娘当家。而这姨娘自己又有亲女儿尚在襁褓,一碗水又怎么可能端得平。 萧皇后担心南荣姝受委屈,索性将她召进了宫里。那两年,扶瑄、南荣姝、玄沉临和他的书童阿文,四人整日在东宫形影不离。 可玄沉临只是淡然地点头,幽深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欣喜的意味。 扶瑄恍然明白,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故人了。 在兖国为质的日子,不是令他怀念的童年,而是身为皇子的一段不可磨灭的屈辱。任何人都可以拿这件往事来戳他的脊梁骨,包括他的父皇。 他刻意让玄沉临再度来兖国,是在告诉玄沉临,他始终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 是老皇帝心里,多余的人。 第16章 南林苑狩猎(一) 在郢章,鎏华宫往南二十里是一个皇家苑囿,名为“南林苑”。 此次狩猎,没有惊天动地似的叫上百官一同前来,倒像是友人相约踏青。 卫灵蕴还叫上了祝京、郑宜。自刘付勋告老还乡后,他们二人便有了嫌隙,卫灵蕴打算借这此机会,缓和缓和两人的关系。 南荣姝依旧一袭檀色简装,神情是与玄沉临截然不同的冰冷。 她像是冰雪积压在深处的潺湲流水,安静且躁动,在死寂中静默地呼啸呐喊,迸发出一股沉默的倔气。 玄沉临则不然。他是冷漠,是不屑,是让人不敢近身的杀气腾腾。 林野中,扶瑄、玄沉临走在最前打头阵,接着是卫灵蕴与南荣姝,最后有郑宜、祝京以及其他随从。 蓦地,玄沉临眼疾手快弯弓射出一箭,破风声后只见他穿心射中一只梁渠。随从立马跑上去把那只的梁渠拎在手里。它的脚轻轻扑朔,不甘地残喘。 梁渠,其状如狸,白首虎爪,见则国有大兵。——正对应当今的局势。 “殿下好身手。”卫灵蕴恭维。 玄沉临回首,“大祭司谬赞。” 扶瑄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有些走神。 另一边,南荣姝忽然策马跑开,她张弓欲发,正在找时机想要给那猎物致命一击。那是只灌灌,它东躲西藏逃命,身影忽隐忽现。南荣姝追击而去,似乎不想轻易收手。 扶瑄和玄沉临策马奔向山林深处,林间鸟雀飞散,扑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不时传出。 “郑宜,你们……郑宜?” 卫灵蕴本想跟郑宜和祝京说说话,可一转身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再一看去,偌大的林子竟只剩下她和扶瑄两人。 扶瑄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的诡异,他收起弓箭,默默驱马退回到卫灵蕴身边来。 他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灵蕴,你可见到太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卫灵蕴指了指西面,“他追着獲如往那边去了。” 扶瑄策马欲追,卫灵蕴连忙叫住他。她摘下不远处的几根树枝递给扶瑄,“这是迷糓树的枝桠,带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扶瑄将之揣入怀中,扬鞭朝着西边飞驰而去,卫灵蕴紧随其后。许久,他们终于扯紧缰绳停下,扶瑄神情凝重:“这个地方,我们绕了三次。” 卫灵蕴指尖摩挲着迷糓上的年轮,心中疑惑不已。按理说,有了迷糓便不可能迷路了,她屡试不爽,可为什么唯独今天就没用呢? 她下马席地打坐,平心静气地运转《钧天道》的心诀,一瞬间仿佛置身一片空灵。她仔仔细细感受着身边的万物,似乎要与之融为一体,周身毛孔似乎被林中的灵气吹拂,有阵阵清凉意,也参杂了丝丝缕缕的、同木紫身上极为相近的妖邪之气。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道:“此地被布下了迷天阵,可让人迷途难返,应当是妖邪所为。” 扶瑄点点头,“此地确实招邪。” 就在卫灵蕴及笄那年,宫中唯二剩下的另一个青子诡异地死在了南林苑,姣好的姑娘死状凄惨,面目全非。 卫灵蕴缄默不言。眼下,他们既找不到玄沉临,也找不着回宫的路。日头一点点落下,人疲马倦,他们只好去附近的溪流处歇歇脚。 而玄沉临和南荣姝也在林子中绕了多时了。 “兴许是迷路了,不如等陛下来找我们吧……”玄沉临垂下眼眸,“就像小时候那样。” 从前他偷懒不想上学,经常带着书童阿文和不懂事的南荣姝悄悄藏起来,可扶瑄总能在开课前找到他们,把他们揪到太傅面前打手心。 见南荣姝迟迟不语,玄沉临唤道:“阿姝?” 南荣姝环视四周,“此地我来过多次,断不可能迷路。我记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能到村落里去。而这一条,”她指向另一条已经跑了一次的路,“是咱们来时的路,邱阂他们应当就在路尽头等着。” 她牵着缰绳循着水流的声音走去,“先去找点水吧。” 玄沉临老实地跟在南荣姝身后,只觉得她愈发的沉默寡言。 她忽然问道:“你在查什么?” 玄沉临不解,南荣姝回过头来继续追问:“慕熇连不是你的探子吗?你在查‘青子’,在查灵蕴,不是吗?” 玄沉临脸色一沉,“你如何知道的?” 南荣姝面无表情地拿出水囊接水,漠然说道:“慕熇连混在我家中作小厮,你赶紧将他弄走。” “南荣府也与‘青子’的事有关?”玄沉临随即满不在乎地道:“既然你发现了,杀了他就是,无需通知我。” 她倒是想。 只是她妹妹南荣婳以死相逼,为了那个混账东西整日以泪洗面。她性子太烈,若真杀了慕熇连,恐怕她真的会自寻短见。 南荣府就像一座大山,压得这姐妹俩几乎窒息。只有看见彼此的时候,才不会感到绝望——就像两个穷途末路的人走到了一起,即便彼此不能分担些什么,但只要看着对方,就莫名又有了活着的动力。 溪水咕嘟咕嘟灌进南荣姝的水囊里,水囊蓄满,南荣姝站起身来将它挂在马背上,“我以为他将消息一五一十都递给了你,看样子,你的探子似乎对你有所隐瞒。” 半晌,玄沉临笑了:“阿姝,你懂得离间了,这很好。” 他衣袍上的鹤羽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灵蕴姑娘知道这事吗?” 南荣姝清冷的目光看向玄沉临,淡淡地反问道:“你为何这样关注我朝大祭司?” “因为……” 话未说完,只见溪水下游扶瑄和卫灵蕴正朝他们走来。年轻的帝王怀里抱着满满的干柴,卫灵蕴将手里的柴火在地上,腾出手来欢喜地对着南荣姝打招呼。 “阿姝!” 她欢快地跑过来,像是一只聪慧狡黠的文狸:“太好了,我还以为今天找不着你们了!” 南荣姝牵着云蹄宝驹迎了上去,“这狩林有异,我和竑国殿下已在林中绕了四次。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扶瑄慢慢走了上来,“不留也不行了,我和灵蕴尝试多次,始终没能走出去。” 太阳彻底落到地平线下,天色渐渐灰暗,隐约竟听到数声兽嚎从山林深处传来。 扶瑄无奈道:“看来不得不在此留宿一宿,真是委屈殿下了。” “无妨。” 几人就近生起了火。玄沉临俯下身子熟练地往火堆吹气,火苗一下子蹿高,飞出的点点火星子,柴堆燃烧得更旺了些。 南荣姝则将打来的猎物娴熟地剥皮,在溪水中洗净血水后露出光溜溜的肉胚。她眼都不眨地开膛破肚,掏干净里面的脏器。 卫灵蕴借南荣姝的佩剑从附近的树上劈下两根“丫”形的树枝,将之削成烤架的形状插进泥土里。 四人围着火堆取暖,耐心等待食物烤熟。 烤肉的香味渐渐溢出,让人直咽口水。几滴油落在火堆里,窜出了一朵小火苗。 卫灵蕴悄悄打量着这位竑国太子,发现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金尊玉贵”。他处变不惊,哪怕露宿于野也一副夷然自若的模样,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 她心中暗暗叹息,只是不知郑宜他们如何。是早已回去了,还是像他们一样被困在了林中?只希望他二人共患难后,能够重归于好。 突然,扶瑄 “噌”地拔出身边佩剑,以迅雷之势向身边玄沉临后背的虚空挥去。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噔”的刀剑碰撞之声,心中忽然一凛。扶瑄迅速站起身,喝道:“何人敢造次!” 只见五个戴着鬼面具的黑衣人从暗处走来,他们有男有女,手中剑光森然刺骨。 鬼面具…… 卫灵蕴想到掳走青子的人正是戴着鬼面具的女子,她站起身来,举目望去却不见情报里说的那只硕大无朋的“怪鸟”,反倒是玄沉临向前一步挡在她和黑衣人之间。 “是冲我来的。”他沉声道。 那群黑衣人再次出击,他们身形诡谲多变,彼此间配合紧密,招招欲置玄沉临于死地。 扶瑄和南荣姝飞身过去打破黑衣人的阵型,可黑衣人剑锋坚定地指向玄沉临,丝毫不为扶瑄等人所动,几人围合之下,玄沉临渐落下风。 火光闪烁不定,那刺客显然不想给玄沉临任何反击的机会,使出扫堂腿横扫火堆底部,顷刻间这里就回归了一片黑暗与沉寂,唯有卫灵蕴发间的昙花发钗还光亮莹莹。 玄沉临眸色一沉。没了光线,他如失一臂,只能凭借听觉勉强接招。他被敌人打得步步退避,衣袖也被划破一道口子,险些就伤到肌肤。那些刺客似乎不受黑暗的影响,招数依旧狠辣,双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卫灵蕴掐诀起咒,罡风卷起五支木刺分别朝那五个刺客的足踝刺去。只听四声闷哼传来,他们足筋已断,双脚无力支撑身体行动,摇摇摆摆地跌倒在地上。卫灵蕴看得清楚,紧追玄沉临的那名刺客身法过人,竟在木刺近身时拍下一掌,将之打个粉碎。 木刺携有她的灵力,怎会轻易被打破。她心中愈发笃定,这群人一定跟青子的离奇失踪逃不开关系! 黑暗中,那人忽然不再躲闪,一剑指向玄沉临咽喉,迅猛如罡风。玄沉临立剑抵御,随时准备近身搏杀! “不妙!”扶瑄眸光一冷,他足尖一点斜斜闪现在玄沉临身后,速度之快让人乍舌。 “锃” 那人竟没有与玄沉临正面交锋,而是在逼近他的那一刹以诡异的身法窜到玄沉临身后,使出声东击西的一招! 可惜扶瑄更胜一筹,将之拦下。 卫灵蕴心中讶然,她竟不知扶瑄的剑法已经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扶瑄没给那人还击的机会。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破夜色。那人鲜血淋漓,一只断臂躺在冰凉的草地上,汨汨而出的血液渐渐淌到溪水,猩红的颜色顺流而下。 玄沉临抓住时机猛烈刺出一剑,“呲啦”一声便贯穿了刺客的胸膛。 那人在断臂的痛苦中直勾勾盯着插进胸膛的剑,隔着面具更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只见玄沉临将剑拔出,那人便瘫软地倒在地上,抽搐片刻就没了气息,被卫灵蕴伤到的四个刺客也吞毒自尽。 南荣姝重新生了火,此刻卫灵蕴才看见扶瑄霜色的衣裳沾染了一大片血迹。 “你受伤了?” 扶瑄摇头,“是刺客的血。” 闻言,卫灵蕴松了口气。 扶瑄看向玄沉临,正要取出金疮药给他,却见他已自顾自包扎好了伤口。 “是何人要暗杀你?”扶瑄疑惑。 玄沉临不咸不淡答道:“我不知。想杀我之人何其多,来一个我杀一个便是。” 卫灵蕴举着火把走到一个刺客的尸体身旁,小心翼翼揭下他脸上的鬼面具。同意料中有所不同,他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恶人,反而有些清秀。 他后背的衣衫被剑气划破,卫灵蕴好奇地拨了拨,只见他后背满是鞭痕。 卫灵蕴的瞳孔霎时一缩。 是了……定是他们没错了! “扶瑄!他们身上有和师兄一样的鞭痕!师兄的死定和他们相干!” 第17章 南林苑狩猎(二) 她激动地告诉扶瑄自己的发现,浑然忘记自己竟在竑国太子跟前喊出了君王的名讳。 无人在意玄沉临看向她和扶瑄的眼光变得异样。卫灵蕴拨开尸体的乱发,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见他的后颈生出一朵极妖冶艳丽的海棠花! 扶瑄走过去盯着那海棠看了半晌,道:“这朵海棠只是个纹身。” 玄沉临在火堆边慢悠悠坐下,“这是个名为‘海棠鬼面’的杀手组织。他们执行任务时会带上鬼面具,且所有杀手的身上某处总会纹上一朵西府海棠,故而得名。” 卫灵蕴走去其他几个刺客身边试探鼻息,想看看是否留下活口,她遗憾地站起身来,蓦地两眼一黑。 当时扶瑄他们都忙着擦拭剑上血迹,回过神时却发现卫灵蕴不翼而飞! 几人盯着卫灵蕴之前站过的地方,那里,有野兽的脚印。 南荣姝立马过去察看,她蹲下身以手丈量足印的深浅长短,面色越来越沉重,“这样的野兽足迹我未曾见过,但能留下这么深的痕迹,至少有千斤重。” 卫灵蕴身负灵力,会是什么野兽竟能让她来不及呼救就被掳走! “我去找她!” 玄沉临与扶瑄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他们对视一眼,相互的眼神复杂。最后扶瑄别过目光一跃上马,率先开口道:“殿下是我朝贵客,万万不可有所闪失。阿姝,照顾好殿下。” 玄沉临毫不相让,亦跃至马上。他扯了扯缰绳,“陛下说笑了。我若是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了,传出去岂非被世人耻笑?” 三人上马,手中皆拿着一个火把照明,借着昏暗的火光沿着那硕大的脚印前行。林中凄清莫名,荒草因露汽变得有些湿润。可以抬头看见凸月,但月光被茂盛的枝叶挡住,并不能照亮什么。 扶瑄并不明白玄沉临为何这样在意卫灵蕴,只觉得他现在张牙舞爪地要抢走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宝贝,心中横生出一股醋意来,却仍装作云淡风轻似的道:“劳殿下费心了,届时我与灵蕴喜酒,还望你务必赏光。” 玄沉临莫名觉得,连扶瑄坐下的骏马都蓦地神气了几分。 火光摇曳在微风中忽明忽暗,他不甘示弱,“大祭司贵为‘神使’,圣洁无垢,如何能与肉眼凡胎成婚,这样岂不是耽误修行?” 扶瑄不假思索:“两厢情愿,有何不可?” 跟在两人身后的南荣姝默默看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觉得无趣极了。 “嗒” …… “嗒” 她听到水珠清脆地滴落在水面的声音,空灵的回响久久在耳边萦绕。 “我在山洞里。”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从回响的程度,她大致能推断出山洞直径大约六丈,高有两丈左右。她苦笑,觉得当时央着南荣姝教自己巢木居野的本事真是有生以来最明智的决定。 卫灵蕴仔细回想,南林苑直径有六丈的的山洞不多,从之前与扶瑄他们所处的位置来看,符合条件的最近的山洞距离当时的位置至少也有六里地,加上迷天阵的干扰,等着扶瑄找到自己的希望很是渺茫了。 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没有轻举妄动,默默运转《钧天道》心法,以便探清身边的环境。 神识竟然强化了!卫灵蕴惊喜,这就意味着她“返璞归真”的过程已经结束,《钧天道》的《心法篇》已臻圆满,可以试着修行第二篇章——《藏拙篇》! 如今她仿佛将身体归融于万物,好似飘然于天地间的一粒微尘,不受任何法则的排斥,无处不可去,无处不能窥探。 她睁眼,目光穿透黑暗,无需火把也能看清山洞中的一切。果真如卫灵蕴所料,山洞直径约六丈,深处有一个小潭,洞顶缓慢汇聚出水滴,滴答滴答落进潭水里。 “好浓重邪狂的妖气。” 卫灵蕴四处打量,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正要起身,却听到一声粗重的喘息。她心中惊呼“不妙”,当机立断运转电光驰踪步迅速离开原地。 “这是……”卫灵蕴惊讶得说不出话。就在她刚刚躺着的地方,现在竟然已站着一只毛发赤红、虎视眈眈的凶兽! 狰兽! 卫灵蕴简直不敢相信,南林苑竟然有这样的凶兽!南林苑并非狰兽的宜居之地,何况它早已绝迹,若非亲眼所见,卫灵蕴定然以为这是梦境! 它面中长角,锋利的爪牙似乎无坚不摧,脊背上长着双宽阔的羽翼,五条尾巴如毒蛇一般张扬。它缓慢踱步堵在洞口,凶神恶煞地盯着卫灵蕴,似乎饥肠辘辘,恨不得立刻将她大快朵颐。 卫灵蕴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传说这样的凶兽吃人都是从脑袋吃起,一口下去,脑浆迸裂,血沫横飞。听巫权说,一只修道有成的狰兽甚至可以与上神火拼,打个有来有回。 幸运的是,眼前这只狰兽似乎未开灵智,还有些营养不良,虽然威武,但似乎挑食且愚笨。卫灵蕴不敢掉以轻心,她可不想死相惨烈地丧命在此,更不想成为无头女尸亦或是被它生吞果腹。 狰兽忽然展翅刮出一阵风浪,它张着血盆大口向卫灵蕴扑去。就在狰兽扑到卫灵蕴眼前时,她立马运转电光驰踪步,一冲而出想要跑出洞穴。 “嗷——” 它恼羞成怒,呼号声震耳欲聋。它振翅猛地一扇,洞中狂风大作,卫灵蕴被翅膀扇到,重重撞到地上,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她起身迅速擦掉嘴角的血迹,立即掐诀诵咒,湛蓝色的灵光化成数不清的箭矢,势如破竹向狰兽发起猛烈进攻。 那狰兽“嗷呜”一吼,獠牙森然,它振翅一挥,数万灵箭顷刻间湮灭。 “不好!”卫灵蕴自语。狰兽目眦欲裂,迅速向卫灵蕴扑去,锋利的爪子似乎想把这只猎物撕成碎片。 卫灵蕴毫不犹豫运转电光驰踪步,却发现灵力似乎被遏制了,根本用不出来电光步!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缘由,狰兽一爪拍来,她纵身一跃,后背依旧被狰兽的扬起的爪气留下三道骇目的血痕。 卫灵蕴自悔:“低估它了,想必这林中的迷天阵也是它弄的。” 她艰难地爬起身紧握紧佩剑,打算随时拔剑厮杀,拼死一搏。 见卫灵蕴负隅顽抗,狰兽更是恼火,腾空一跃又扑向卫灵蕴,血盆大口正对着她的头颅。 “锃”,卫灵蕴拔剑出鞘,她将灵力灌入剑身,翻身腾空跃起,步若轻风,与那凶兽擦身而过。狰兽振翅想把卫灵蕴打回来,风浪袭人,卫灵蕴撑起结界,逆风而行,手中剑寒光凛凛。 伴随一声哀怆的呼号,“嘭”一声,狰兽一只翅膀被卫灵蕴毫不留情地削下,豆大的血珠雨点似的落下! 这一剑耗费了卫灵蕴不少力气。她手撑着对面的洞壁,重重喘着粗气。狰兽愤怒的呼号声不绝于耳,它脊背鲜血潺潺,地上很快也漫成一大片血泊。 “少了一翼,我看你如何能嚣张!” 就在狰兽再次扑来时,卫灵蕴脚踏岩壁,步若流星飞到洞顶,让狰兽扑了个空。她落在狰兽背上,一剑穿入,又以凝聚周身灵力拍出一掌。 狰兽震怒,身子一抖把卫灵蕴连剑一起摔出,转身哀嚎着扑向她,钢铁一样锋利坚韧的爪子重重拍去! 卫灵蕴不敢想象挨这一拍的后果,可想跑也来不及了,狰兽已经逼到她近前,浓重的血腥味与狰兽口中恶臭让她几欲作呕。 “锁!” 数道湛蓝色的电芒缠绕在狰兽身上,它仅仅是一吼,瞬间电芒消散在虚空。 卫灵蕴连连翻身,终是避开了狰兽重如千钧的一掌。之间她刚才躺着的地方烟尘飞扬,碎石飞散,一个大坑赫然出现,四周土地皲裂开缝,实在是让卫灵蕴胆寒。 那一拍,若是打在自己身上,铁定碎成肉泥,惨不忍睹。之前斩下狰兽一翼的血泊蔓延到卫灵蕴裙角,一大片血水染红她水绿色的衣裙。 一人一兽艰难对峙,双方眸光冰冷,杀气腾腾。狰兽一声嚎叫,展开完好的右翼拍向卫灵蕴的双手,“当啷”一声,那柄剑被打在岩壁后随之掉在地上。“不妙!”卫灵蕴暗叫,想用灵力把剑迅速引回手中,可那狰兽看准时机纵身一跃,狠狠咬向卫灵蕴右肩。 “啊!” 卫灵蕴叫声凄厉,右肩锥心刺骨的疼痛袭遍全身,血液沿着手臂流水似的落在地上,额头冷汗涟涟,眉眼紧皱。此时,她左手接住被召回的剑,卫灵蕴咬咬牙强忍着疼痛,拼尽全力斩向狰兽首级! “噗” 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卫灵蕴侧脸更是沾染了一大片狰兽的血液。 “结束了……” 狰兽的脑袋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一边。卫灵蕴面色煞白,有气无力收剑回鞘,左手紧紧捂着右肩的伤口。 她看看右肩,呼吸急促。她疑惑,以狰兽刚刚乱石穿空那一掌来看,它的咬合力绝对不弱,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咬下自己的左臂才是,可这伤口未免也太不尽如兽意了。 光? 她定睛一看,左手的小臂竟然散发着荧弱的金色光芒。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母口中提起的红色昙花纹,它光华灼灼,愈发耀眼。 忽然间,它光芒一暗彻底消失不见,就好像只是卫灵蕴看到的幻觉。 她轻轻甩了甩脑袋,视野有些模糊。她步履蹒跚往洞口走去,身形摇摇晃晃,竟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扶瑄……”她轻语,继而不省人事。 “灵蕴!灵蕴!”扶瑄连忙跳下马背冲上前接住卫灵蕴,看她满身的血迹,尤其是肩上、背上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再看这山洞中一滩又一滩的血泊,岩壁、洞顶、地面都沾染有血水,扶瑄不由得一阵心悸。 卫灵蕴虚弱无力,像软泥似的瘫软在扶瑄怀里,额头冷汗涔涔。扶瑄不敢抱紧她,生怕碰到她身上的被血污掩盖的伤口。他缓缓让卫灵蕴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怀中。血水深深沁入他的衣衫里,扶瑄觉得胸膛黏糊糊的。 扶瑄眼神逐渐慌乱,他明显感觉到她身子发凉,而且正轻轻颤抖。 南荣姝过去摸摸卫灵蕴的额头,又给她把脉,最后眉头轻皱。 “她怎样了?”玄沉临问道。 “失血过多,而且有些低烧。”南荣姝看向玄沉临与扶瑄,道:“为免伤势恶化,我要立即给她清洗伤口、敷上药膏,还请陛下与使臣殿下回避。” 闻言,扶瑄只能松开环抱着卫灵蕴的手,慢慢退到一边。玄沉临在洞中生了火,随后和扶瑄一起老实守在了山洞外。 第18章 南林苑狩猎(三) 月色沉沉。 山洞中火光摇曳,小水潭边,南荣姝轻轻解开卫灵蕴的衣裳,她原本如凝脂一样的肌肤如今却东一块血,西一片红,惨不忍睹。南荣姝撕下裙摆一角,沾湿了清澈的潭水后,动作轻柔而细致地擦拭卫灵蕴的身子,折腾了好久才弄干净她身上的血污,潭水也逐渐变得绯红。 认真检查之后,南荣姝确定卫灵蕴重伤有两处,一处在后背,一处在右肩肩头,其他擦伤多处,淤青难计。 她给卫灵蕴喂下退烧的药丸,又拿出止血愈合伤口的药膏细心地给她抹上。 洞口,扶瑄歉疚道:“此次狩猎,让你受惊了。” 玄沉临却似乎不怎么领情,“无妨,大祭司无恙便好。” 扶瑄哑口无言。他很想问玄沉临为何这么关心卫灵蕴,但还是忍住了。他知道现在的玄沉临不会老实回答自己,何必再去招他冷眼。 沉默半晌后,洞中传来南荣姝的声音。“好了。” 扶瑄与玄沉临立马起身,不约而同赶向卫灵蕴身边。没有换洗的衣物,所以卫灵蕴仍旧穿着那件染血的衣裳,她脸上的血渍已经洗净,额头也不再渗汗。只是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呼吸声轻不可闻。看着小水潭里发红的潭水,扶瑄皱起眉头,他侧目打量了那只死去的狰兽,古井无波的神情下却是恨不得把它碎尸万段。 “我已经给灵蕴敷药了,现在不宜奔波,还是得在此地留宿,明日再想方法回去。” 四人各自找了干净的地方休息,扶瑄看了卫灵蕴许久,就近倚着岩壁睡在她身边,以便随时照顾她。 昏沉中,卫灵蕴无意识中竟运转了心法,她悬浮九霄,周身一片空灵,云雾霭霭,隐约听见流云卷动的声音。 那是谁? 她眼前多出一个身形修长削瘦的男子,他背对卫灵蕴负手而立,银衣金带、轩然霞举,金色的发带随风飘动,周身仿佛笼罩着似有若无的皎洁月华。 可是,这里她的识海,不可能会有别的人出现。 “你是谁?”卫灵蕴气若游丝地问道。 他转过身来,他的脸像是被浓浓的雾气掩盖,叫卫灵蕴怎么都看不清。可他气质绝尘,让卫灵蕴觉得他骨重神寒,像广寒之桂、积雪之松。 “你无需多问。现在,我传你一套疗伤的心诀,你记好了。”他的的声音像幽篁中的风啸,能将浮躁的心情变得平静。卫灵蕴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 他轻声诵道:“幽幽冥冥,结气浮空。天地之灵,护我神魂,日月之行,复我仙身……” 卫灵蕴情不自禁跟着他默念,这心诀自行在卫灵蕴体内运转。她感觉浑身灵力正在逐渐恢复,伤口处有缕缕清凉的灵力在复原伤口。卫灵蕴大喜,愈发认真地跟着那神秘的男子默记心诀。她沉浸在心诀的奇妙当中,气血运行渐渐顺畅,再一睁眼,那银衣男子已经不见踪影。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自如出入我的识海……” 卫灵蕴疑惑不已,渐渐入梦。 翌日天蒙蒙亮,扶瑄就已醒来。他摸摸卫灵蕴额头,发现她已经退烧了,面色也不再惨白。卫灵蕴缓缓睁开眼,见着扶瑄,想要起身却发现没有力气。 “你别动,伤势怎么样了?”扶瑄轻声问道。 卫灵蕴侧头看看右肩,稍稍使力,虽不能灵活转动,但竟已好了五成,后背的伤口似乎也好了大半。她惊喜不已,蓦地想起识海中的神秘男子,不由得疑惑半晌。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 这时南荣姝与玄沉临也醒来,他们围到卫灵蕴身边,见她醒来,也都放下了心。卫灵蕴神识长进了一点,她认真体会周围环境的气机,迷天阵已经消散。 “这是什么?” 卫灵蕴注意到扶瑄身后岩壁上的苔藓像墙纸一样脱落,她慢慢走过去,“呲啦”拽下一大片苔藓下来。 这苔藓背后,竟是一幅岩画。 只见岩壁画着许许多多的小人,他们虔诚祈祷,身上是无数繁星一样的点细细密密地汇聚成不绝的河流,蜿蜒地连结到天上。他们的前方,是一个高大魁伟、仰天张臂的人,似是部落的首领或者祭司。而壁画的更高处,画着一颗颗圆形的陨石在坠落。 这场景,似乎是传说中的“流火大劫”。 卫灵蕴继续揭开苔藓,岩壁上画着一个怪异、残破的阵纹。阵纹下,是数行古老的文字。 她细细揣摩着眼前阵纹的一笔一划,恍然大悟! “我懂了,这阵纹是用来祭祀平灾的!它借‘盈缺分配’之理,与山川江河之势共鸣,可将降下的雨雪风霜等分至紧缺之地,如此便可风调雨顺,化险为夷!” 她太过激动以至咳嗽不止,浑然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只觉得热血沸腾:若能复现此阵,兖国岂不是可以连年旱涝保收,再无天灾之忧! 惊喜过后,她又皱起眉头:只是这古文字……实在晦涩难懂。 扶瑄无奈:“好了,不如先拓印下来,回去了再琢磨不迟。” 卫灵蕴点了点头,用灵力将之拓印在一面铜镜上。 她忽然反应过来,难不成这凶兽是有人刻意留在此处在看守这方岩画的?枉死在南林苑的“青子”,也是被这狰兽所害吗?卫灵蕴不由得一阵后怕,若非自己有那神秘的红色昙纹护身,怕是也要葬送在此。 为了方便照顾卫灵蕴,他们走得缓慢,唯恐把卫灵蕴的伤口颠簸得裂开。 “等等,那是不是郑宜?” 扶瑄定睛一看,果真是自己那未过门的“妹夫”。只见他枯坐在地上,恹恹地耷拉着头,像石头一般。几人策马慢慢走近,待看清他身边的景况,霎时愣在原地。 郑宜身边,祝京尸体般躺在地上。他口角溢血,唇青眼乌,身上不见任何血迹。 南荣姝连忙下马探了探祝京的鼻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还好?” 郑宜目光呆滞,良久才回过神来:“昨日我与祝京迷路,后来口渴也寻不到水源,便打算找些浆果,可没想到……竟然有毒。” 他抬起头,却见卫灵蕴衣裳几乎被鲜血染得通红,“大祭司,你……” “我无事。” 卫灵蕴呆呆地看着祝京的遗容,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竟会害得他丧命于此。她愧疚难当,若是自己能提前查探南林苑一番,若是自己没有邀请祝京和郑宜,若是自己能多留意他们,没有和他俩走散,祝京便不会枉送性命! 都是她的错…… 扶瑄见卫灵蕴伤心难言,便对郑宜说道:“事已至此,你把祝京尸首带上,与我们一起回去吧。” “是。” 前行许久,他们终于出了南林苑。邱阂带着人一直在外候着,见扶瑄等人回来,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地。 一行人回到鎏华宫后,扶瑄安排侍卫护送郑宜和祝京遗体回到咸贤堂,又命邱阂代自己送玄沉临回到木角阁,南荣姝也自行回府去了。 他搀扶着卫灵蕴回到天枢殿,红珠立马迎上来。见到卫灵蕴身上这骇人的血迹,她目瞪口呆。卫灵蕴何许人也,巫权为师,木紫提点。红珠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把她伤成这个地步? 扶瑄将卫灵蕴托付给红珠,“红珠,灵蕴身上有伤,你小心侍候。” 红珠点头称是,连忙命人准备热水给卫灵蕴洗漱更衣。 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日暮。红珠端来汤药,“大祭司,该喝药了。” 卫灵蕴慢慢坐起来,她小小地抿了一口便连忙推开。这药太苦,苦得她眉头都紧紧皱在了一起。 “良药苦口,你且忍着罢。” 玄沉临不知何时来的。他坐在厅中,自顾自倒了盏茶慢慢品起来。 红珠连忙扯下卫灵蕴床头的纱帐,不悦道:“殿下好不讲规矩,怎能擅闯姑娘家闺房。” 玄沉临不疾不徐说道:“大祭司可不是普通姑娘。” 红珠被他的无赖气到语塞,卫灵蕴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言。扶瑄此时恐怕正忙于政务,玄沉临特意挑扶瑄无暇脱身的时候来访,绝不是问候她的伤势那么简单。 卫灵蕴深呼一口气把苦药一饮而尽,空碗递给红珠,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玄沉临指着多宝阁上的一颗夜明珠问道:“灵蕴姑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透过淡青的纱帘,隐约见他冷峻的脸上浮出一丝期待的神色。 卫灵蕴缓缓垂下眼眸,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当然记得。那颗明珠是她在辞州时遇到的一个华服少年所赠,但是又如何呢?与他相认,又能怎样呢?他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只不过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难道要为此让群臣猜忌自己,让世人知道自己也只是个凡人,甚至是个骗子吗? 玄沉临不肯放弃,“难道姑娘不是辞州人氏,在……” “殿下说笑了,”卫灵蕴冷漠地打断他,“我自天界来,从未去过辞州。” “好……好。”玄沉临咬着牙,几乎要把手中的杯盏捏碎。可透过帘幕,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像是风霜里颓败的鸢尾花。 他指尖摩挲在杯口,最终还是心软下来,“我不远万里而来,你不肯与我相认也罢。只是最后忠告姑娘一句,扶瑄他不值得托付。望你,珍重。” 玄沉临决然地站起身,纵然心情像跌落谷底,却在踏出门槛的瞬间又蓦然变换成那副无事发生的冷峻神情。 风从竑国豫嘉吹到兖国郢章只需要六天,而他再次见到卫灵蕴,却花了六年。 今朝一见,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