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郢章,鎏华宫往南二十里是一个皇家苑囿,名为“南林苑”。
此次狩猎,没有惊天动地似的叫上百官一同前来,倒像是友人相约踏青。
卫灵蕴还叫上了祝京、郑宜。自刘付勋告老还乡后,他们二人便有了嫌隙,卫灵蕴打算借这此机会,缓和缓和两人的关系。
南荣姝依旧一袭檀色简装,神情是与玄沉临截然不同的冰冷。
她像是冰雪积压在深处的潺湲流水,安静且躁动,在死寂中静默地呼啸呐喊,迸发出一股沉默的倔气。
玄沉临则不然。他是冷漠,是不屑,是让人不敢近身的杀气腾腾。
林野中,扶瑄、玄沉临走在最前打头阵,接着是卫灵蕴与南荣姝,最后有郑宜、祝京以及其他随从。
蓦地,玄沉临眼疾手快弯弓射出一箭,破风声后只见他穿心射中一只梁渠。随从立马跑上去把那只的梁渠拎在手里。它的脚轻轻扑朔,不甘地残喘。
梁渠,其状如狸,白首虎爪,见则国有大兵。——正对应当今的局势。
“殿下好身手。”卫灵蕴恭维。
玄沉临回首,“大祭司谬赞。”
扶瑄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有些走神。
另一边,南荣姝忽然策马跑开,她张弓欲发,正在找时机想要给那猎物致命一击。那是只灌灌,它东躲西藏逃命,身影忽隐忽现。南荣姝追击而去,似乎不想轻易收手。
扶瑄和玄沉临策马奔向山林深处,林间鸟雀飞散,扑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不时传出。
“郑宜,你们……郑宜?”
卫灵蕴本想跟郑宜和祝京说说话,可一转身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再一看去,偌大的林子竟只剩下她和扶瑄两人。
扶瑄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的诡异,他收起弓箭,默默驱马退回到卫灵蕴身边来。
他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灵蕴,你可见到太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卫灵蕴指了指西面,“他追着獲如往那边去了。”
扶瑄策马欲追,卫灵蕴连忙叫住他。她摘下不远处的几根树枝递给扶瑄,“这是迷糓树的枝桠,带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扶瑄将之揣入怀中,扬鞭朝着西边飞驰而去,卫灵蕴紧随其后。许久,他们终于扯紧缰绳停下,扶瑄神情凝重:“这个地方,我们绕了三次。”
卫灵蕴指尖摩挲着迷糓上的年轮,心中疑惑不已。按理说,有了迷糓便不可能迷路了,她屡试不爽,可为什么唯独今天就没用呢?
她下马席地打坐,平心静气地运转《钧天道》的心诀,一瞬间仿佛置身一片空灵。她仔仔细细感受着身边的万物,似乎要与之融为一体,周身毛孔似乎被林中的灵气吹拂,有阵阵清凉意,也参杂了丝丝缕缕的、同木紫身上极为相近的妖邪之气。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道:“此地被布下了迷天阵,可让人迷途难返,应当是妖邪所为。”
扶瑄点点头,“此地确实招邪。”
就在卫灵蕴及笄那年,宫中唯二剩下的另一个青子诡异地死在了南林苑,姣好的姑娘死状凄惨,面目全非。
卫灵蕴缄默不言。眼下,他们既找不到玄沉临,也找不着回宫的路。日头一点点落下,人疲马倦,他们只好去附近的溪流处歇歇脚。
而玄沉临和南荣姝也在林子中绕了多时了。
“兴许是迷路了,不如等陛下来找我们吧……”玄沉临垂下眼眸,“就像小时候那样。”
从前他偷懒不想上学,经常带着书童阿文和不懂事的南荣姝悄悄藏起来,可扶瑄总能在开课前找到他们,把他们揪到太傅面前打手心。
见南荣姝迟迟不语,玄沉临唤道:“阿姝?”
南荣姝环视四周,“此地我来过多次,断不可能迷路。我记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能到村落里去。而这一条,”她指向另一条已经跑了一次的路,“是咱们来时的路,邱阂他们应当就在路尽头等着。”
她牵着缰绳循着水流的声音走去,“先去找点水吧。”
玄沉临老实地跟在南荣姝身后,只觉得她愈发的沉默寡言。
她忽然问道:“你在查什么?”
玄沉临不解,南荣姝回过头来继续追问:“慕熇连不是你的探子吗?你在查‘青子’,在查灵蕴,不是吗?”
玄沉临脸色一沉,“你如何知道的?”
南荣姝面无表情地拿出水囊接水,漠然说道:“慕熇连混在我家中作小厮,你赶紧将他弄走。”
“南荣府也与‘青子’的事有关?”玄沉临随即满不在乎地道:“既然你发现了,杀了他就是,无需通知我。”
她倒是想。
只是她妹妹南荣婳以死相逼,为了那个混账东西整日以泪洗面。她性子太烈,若真杀了慕熇连,恐怕她真的会自寻短见。
南荣府就像一座大山,压得这姐妹俩几乎窒息。只有看见彼此的时候,才不会感到绝望——就像两个穷途末路的人走到了一起,即便彼此不能分担些什么,但只要看着对方,就莫名又有了活着的动力。
溪水咕嘟咕嘟灌进南荣姝的水囊里,水囊蓄满,南荣姝站起身来将它挂在马背上,“我以为他将消息一五一十都递给了你,看样子,你的探子似乎对你有所隐瞒。”
半晌,玄沉临笑了:“阿姝,你懂得离间了,这很好。”
他衣袍上的鹤羽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灵蕴姑娘知道这事吗?”
南荣姝清冷的目光看向玄沉临,淡淡地反问道:“你为何这样关注我朝大祭司?”
“因为……”
话未说完,只见溪水下游扶瑄和卫灵蕴正朝他们走来。年轻的帝王怀里抱着满满的干柴,卫灵蕴将手里的柴火在地上,腾出手来欢喜地对着南荣姝打招呼。
“阿姝!”
她欢快地跑过来,像是一只聪慧狡黠的文狸:“太好了,我还以为今天找不着你们了!”
南荣姝牵着云蹄宝驹迎了上去,“这狩林有异,我和竑国殿下已在林中绕了四次。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扶瑄慢慢走了上来,“不留也不行了,我和灵蕴尝试多次,始终没能走出去。”
太阳彻底落到地平线下,天色渐渐灰暗,隐约竟听到数声兽嚎从山林深处传来。
扶瑄无奈道:“看来不得不在此留宿一宿,真是委屈殿下了。”
“无妨。”
几人就近生起了火。玄沉临俯下身子熟练地往火堆吹气,火苗一下子蹿高,飞出的点点火星子,柴堆燃烧得更旺了些。
南荣姝则将打来的猎物娴熟地剥皮,在溪水中洗净血水后露出光溜溜的肉胚。她眼都不眨地开膛破肚,掏干净里面的脏器。
卫灵蕴借南荣姝的佩剑从附近的树上劈下两根“丫”形的树枝,将之削成烤架的形状插进泥土里。
四人围着火堆取暖,耐心等待食物烤熟。
烤肉的香味渐渐溢出,让人直咽口水。几滴油落在火堆里,窜出了一朵小火苗。
卫灵蕴悄悄打量着这位竑国太子,发现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金尊玉贵”。他处变不惊,哪怕露宿于野也一副夷然自若的模样,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
她心中暗暗叹息,只是不知郑宜他们如何。是早已回去了,还是像他们一样被困在了林中?只希望他二人共患难后,能够重归于好。
突然,扶瑄 “噌”地拔出身边佩剑,以迅雷之势向身边玄沉临后背的虚空挥去。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噔”的刀剑碰撞之声,心中忽然一凛。扶瑄迅速站起身,喝道:“何人敢造次!”
只见五个戴着鬼面具的黑衣人从暗处走来,他们有男有女,手中剑光森然刺骨。
鬼面具……
卫灵蕴想到掳走青子的人正是戴着鬼面具的女子,她站起身来,举目望去却不见情报里说的那只硕大无朋的“怪鸟”,反倒是玄沉临向前一步挡在她和黑衣人之间。
“是冲我来的。”他沉声道。
那群黑衣人再次出击,他们身形诡谲多变,彼此间配合紧密,招招欲置玄沉临于死地。
扶瑄和南荣姝飞身过去打破黑衣人的阵型,可黑衣人剑锋坚定地指向玄沉临,丝毫不为扶瑄等人所动,几人围合之下,玄沉临渐落下风。
火光闪烁不定,那刺客显然不想给玄沉临任何反击的机会,使出扫堂腿横扫火堆底部,顷刻间这里就回归了一片黑暗与沉寂,唯有卫灵蕴发间的昙花发钗还光亮莹莹。
玄沉临眸色一沉。没了光线,他如失一臂,只能凭借听觉勉强接招。他被敌人打得步步退避,衣袖也被划破一道口子,险些就伤到肌肤。那些刺客似乎不受黑暗的影响,招数依旧狠辣,双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卫灵蕴掐诀起咒,罡风卷起五支木刺分别朝那五个刺客的足踝刺去。只听四声闷哼传来,他们足筋已断,双脚无力支撑身体行动,摇摇摆摆地跌倒在地上。卫灵蕴看得清楚,紧追玄沉临的那名刺客身法过人,竟在木刺近身时拍下一掌,将之打个粉碎。
木刺携有她的灵力,怎会轻易被打破。她心中愈发笃定,这群人一定跟青子的离奇失踪逃不开关系!
黑暗中,那人忽然不再躲闪,一剑指向玄沉临咽喉,迅猛如罡风。玄沉临立剑抵御,随时准备近身搏杀!
“不妙!”扶瑄眸光一冷,他足尖一点斜斜闪现在玄沉临身后,速度之快让人乍舌。
“锃”
那人竟没有与玄沉临正面交锋,而是在逼近他的那一刹以诡异的身法窜到玄沉临身后,使出声东击西的一招!
可惜扶瑄更胜一筹,将之拦下。
卫灵蕴心中讶然,她竟不知扶瑄的剑法已经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扶瑄没给那人还击的机会。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破夜色。那人鲜血淋漓,一只断臂躺在冰凉的草地上,汨汨而出的血液渐渐淌到溪水,猩红的颜色顺流而下。
玄沉临抓住时机猛烈刺出一剑,“呲啦”一声便贯穿了刺客的胸膛。
那人在断臂的痛苦中直勾勾盯着插进胸膛的剑,隔着面具更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只见玄沉临将剑拔出,那人便瘫软地倒在地上,抽搐片刻就没了气息,被卫灵蕴伤到的四个刺客也吞毒自尽。
南荣姝重新生了火,此刻卫灵蕴才看见扶瑄霜色的衣裳沾染了一大片血迹。
“你受伤了?”
扶瑄摇头,“是刺客的血。”
闻言,卫灵蕴松了口气。
扶瑄看向玄沉临,正要取出金疮药给他,却见他已自顾自包扎好了伤口。
“是何人要暗杀你?”扶瑄疑惑。
玄沉临不咸不淡答道:“我不知。想杀我之人何其多,来一个我杀一个便是。”
卫灵蕴举着火把走到一个刺客的尸体身旁,小心翼翼揭下他脸上的鬼面具。同意料中有所不同,他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恶人,反而有些清秀。
他后背的衣衫被剑气划破,卫灵蕴好奇地拨了拨,只见他后背满是鞭痕。
卫灵蕴的瞳孔霎时一缩。
是了……定是他们没错了!
“扶瑄!他们身上有和师兄一样的鞭痕!师兄的死定和他们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