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屡有摩擦,比往年尤甚,祝京借机上疏罗列了三十条理由劝谏当朝扩充军队。
扶瑄审批到这则奏疏时,朱笔停顿许久。扩充军队之事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时局艰难,一时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说服群臣。而祝京今日竟是罗列三十条理由,思虑周详,让人难以反驳。
扶瑄足足思虑了一刻钟。此时征兵,对蠢蠢欲动的竑国未尝不是一种威慑。
翌日上朝,扶瑄便说了征兵的想法。出人意料地,竟无人反对。皇榜张出,应征者无数。
没几日,扶瑄又在朝堂上惋惜地表示,洹国前来求亲的使臣半途折返,和亲一事恐怕搁浅。
然而少府已日夜不停筹备好公主和亲的嫁妆,扶瑄想了想,索性给长公主招亲,相关事宜交给了卫灵蕴。
卫灵蕴深深蹙眉,扶瑄这是故意在刁难自己。前不久,她不顾扶瑄反对弹劾了负责宗庙礼仪的邢太常,眼下他在狱中受审,暂无人代管其职务。她心中无奈,既如此,不妨将此事交给咸贤堂主办,正好可借机将名声打出去。
翌日,招亲的皇榜遍布全国大街小巷,兖国一时间热闹起来,无人不想攀上这枝高枝,一跃成人上人。
征兵与招亲并不冲突,而且此时各个郡县赛选出的合适人选已经陆续前往郢章。龙思齐的算盘打的贼精,他安排了薛蒙群在城门候着,一旦有应选驸马的郡县队伍,就立马邀请他们到重明客栈落脚,并打出一折优惠诱惑他们入住。
所以这些竞争驸马的队伍不约而同几乎都下榻在重明客栈,期间咸贤堂内的入选之人也都暂时被安排在这里,免得瓜田李下招人话柄。
一折优惠虽说着实吃了点小亏,但后续的利润是极大的。龙思齐借此又是广告满天飞,引得不少人想来看看哪个是“准驸马”,也顺便给家中女儿相看一番,这使重明客栈的生意一再火爆。
经过数日考核筛选,来到郢章参与最后几轮比试的人有五十人左右。加上郢章本地的参赛者,共计有八十人。他们都是眉清目秀、满腹经纶的博学之人,能够殿试面圣的只有五人。
李默早早在郢章安排好了参赛场地。
三日后,由咸贤堂主办,祝京亲自评卷的招亲选拔在城中心如火如荼举行。
这一天的郢章格外热闹。百姓们都聚集在赛场外,迫不及待地等着开赛,看看长公主“花落谁家”。
八十名参赛者被随机分为五组,依次进行选拔。场地上有十六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全。夏仆谨口述题目,并以巨大屏风撑起题卷,以便众人知晓。答题时间仅有一炷香,时间一到便让人收回答卷交给祝京,让他现场批判。批判过的答卷还要传给李默过目一遍,让他决定这些人的去留。
每一组的题都不相同,但是难度一致,涉及的知识范畴都相同,尽量保证了题目的公正。
考生看到这些题目,心中破口大骂:“人言乎?”
底下围观的群众们却窃喜着:“此题可载入史册!”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有九组已经比赛完成。祝京认真看着他们的答卷,细细揣摩。这六十四张答卷中,十张空白,十三张没完成,四张字迹潦草,显然时间不够,而且有不少构思混乱,主旨不明。
夏仆谨看到参赛完考生的神情,心中隐隐竟觉得有些歉疚了,可他协同出题时,真心觉得这些题目并无不妥。他由不得叹息一声,念出最后一道试题,眼光怜悯扫过这最后一组人,最后却愣了半秒。
那个人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笑,却有些怅然。
祝京埋头批改,没有注意到这些。一炷香后,最后一组的答卷被送给了祝京。众人心急如焚,目光炙热地等待结果。而祝京淡定从容,手中朱笔行云流水、运转如飞。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答卷。
拿着朱笔的手竟悬在空中半晌,他面色沉重,微微蹙眉,犹豫了半晌,最后一个字也没落下,把它传给了评审李默。
“完了,这人肯定写得太差,主考官都不想给他批了!”人群里有人议论。
李默接过这张答卷时,还以为是祝京忘了批改。他看了祝京一眼,祝京不语,默默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看过。
于是李默又认真看起来,神情先是淡然,渐渐有些瞠目结舌,心中汗颜,喟然自叹道:“竟有这等奇才!”
这些题目,李默曾让出题人都写过一份答卷,当中以祝京与夏仆谨的最为缜密。他们的答案各有千秋,好似针锋相对,却又殊途同归。然而,李默手中这份答卷完美融合了祝京与夏仆谨两人叙述特点与思路,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委婉含蓄,所表达的最终主旨也与祝京他们不谋而合。
“竟是他?!”李默看到落款处的名姓时,不由得吃惊,随后也就释然了。他自语道:“若真是他,当有此才能。”
“嘿嘿!那小子倒霉喽!”不明真相的群众幸灾乐祸似的哂笑,露出一口白牙。
最后,夏仆谨公布出此次比赛的结果,并且将祝京批在答卷上的内容公之于众,无人不服。而之前嘲讽别人写得太差的那位汉子,在见到那份不赞一词的答卷后,瞬间黑了脸,掩面稍稍溜走。
八十人中,只有五人晋选,他们的答卷被张贴在布告栏,三日后将进行殿试。
“走了走了!征兵去了!”有人喝道。
众人纷纷散去,夏仆谨本想去找那人聊聊,可为了避嫌,还是忍住了。那份让祝京与李默都惊讶的答卷正是出自此人之手,他今日算是出尽风头,可却神情郁郁,不见半分喜悦之色。
此赛之后,名扬郢章,无人不晓。许多人都想去同他道贺,结交一番,可他一回重明客栈就闭门不出,婉拒了众人来访。
咸贤堂今日一下子炸开了锅,成功晋选的两人极其认真地思量着要不要退出。敌手的强大别人不清楚,他们还能不清楚?
两人摇摇头,“罢了,重在参与!”
三日后,广言殿。
扶瑄目光扫过这五人,笑道:“诸卿不必紧张,朕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众人心中忐忑,殿中鸦雀无声,只等扶瑄继续发问。
“娶妻之后,该当如何?”
这个“妻”,自然指的是靖安。自打靖安闯了朝堂之后,卫灵蕴便再也没见过她,即便是今日殿试,靖安也恝然置之。
“长公主金枝玉叶,当筑金屋藏之。”
“不负皇恩,不负长公主韶华,举案齐眉之。”
“娶妻生子,是为其一;筚路蓝缕,是为其二;创业垂统,是为其三。”
“儿女情长,岂是男子汉所为?有家而不顾,又岂是大丈夫所为?外,鞠躬尽瘁事国;内,温良恭俭顾家。这便是草民之答。”
百官纷纷点头,认为这是可塑之才。
只见最后一人蓦地跪下,“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俯首重重叩在白玉砖上,像是自己的忠君之心也有这千般重。群臣都不知道他这布衣韦带、斯文怅惘的模样,是如何能弄出这样“势如破竹”的武将气概来的。他此时就像四面楚歌中最后一个奋不顾身、忠贞护主的“死士”,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他随时能为了陛下、长公主抛头颅、洒热血!
殿中一阵静默无言。良久,扶瑄抚掌大笑:“好!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郑宜。”
祝京默默看向郑宜,不置一言。
卫灵蕴心中又惊又喜,看扶瑄的神色,这驸马之位已经非郑宜莫属。自从郑宜回家之后,她还以为与郑宜会就此错过,没想到,老天爷也不想看这颗“明珠”蒙尘!
“众爱卿以为驸马的人选谁更合适?”
殿中众人疑惑:“陛下,您还未出考题……”
扶瑄不疾不徐道:“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朕虽非圣人,但天下大事,皆作于细,何况公主驸马?诸卿想必也看得分明,何须再考?”
群臣拱手:“陛下英明。”
待招亲之事尘埃落定,卫灵蕴前往重明客栈探访郑宜。
卫灵蕴轻轻敲开门,郑宜一见她,急忙行礼。
“这么客气作甚。”卫灵蕴进屋,夏仆谨起身给她倒了茶。三人坐下后,卫灵蕴缓缓道:“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下月初八。”
“这么快……”郑宜喃喃。
掐指一算,只有半月不到了。
卫灵蕴看着郑宜,微微蹙眉,“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有心事?对了,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大祭司所问,也正是我想问的。你我幼年相交,且大祭司对你也分外看重,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何必强压心头。”夏仆谨道。
“我……”郑宜有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沉默半晌,声音几乎是强压着出来,“我母亲……病逝了。”
仿佛晴天霹雳。卫灵蕴原本是想来向他道贺的,没想到竟然得知了这样的噩耗,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郑宜继续道:“就在六月底,我回去的那个月。她本来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了,可还是……”
他声音有些颤动,神色哀怆。郑母慈眉善目,淳朴温良,可还是没能等到儿孙满堂的那天。想到过去画荻丸熊、母慈子孝的光景,郑宜这男子汉便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卫灵蕴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擅长安慰人,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好在有夏仆谨在,他轻拍郑宜后背,安慰道:“伯母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失魂落魄。倘若悼心失图,岂不辜负伯母对你一番厚望。”
她不知道现在郑宜是什么心情,只是庆幸郑宜当时毫不犹豫地回去了,至少能在郑母病榻前尽孝。
许久,郑宜平复了心情,喝了口茶,道:“今日大祭司与仆谨来看我,在下不胜感激。”
夏仆谨道:“你太见外了。”
临去时,卫灵蕴回望郑宜一眼,“往事不可追,前路仍迢递。望你早日重振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