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晚明话音一落,彻底昏死过去。
他的情况比卫灵蕴想象的更为严重。
他脉搏微弱,气如游丝,连心跳都时有时无。这样寒冷的时节,他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褴褛的粗衣,胸前身后满是被鞭打留下的血污。一双大脚不着鞋履,冻得乌紫,尽是肿溃的疮口。头发也乱如蓬草,二十左右的年纪竟诡异地生出不少白发,手腕、脚腕都有一圈斑驳的血痕。
看起来,似是被人囚禁凌虐过。
杜晚明跟巫权最早,在众青子中如长兄一般宽厚,对他们照顾有加。青子间虽无排行,却还是将他唤作“师兄”。自他被道法反噬,脸上生出一块被烙铁灼烧似的瘢痕后,便被送出了鎏华宫。
所有被遣出宫的青子都会得千两黄金和一座豪宅、十处商铺,可保他们一生富贵荣华。即便有歹人看中他的钱财,可杜晚明身为青子,跟巫权习得不俗的修为,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卫灵蕴小心翼翼地将杜晚明扶出暗室,唤来红珠帮自己一起将杜晚明安置在天璇殿的偏殿。那里清净无人,正适合他休养。卫灵蕴将灵力在他浑身经脉游走一周,驱走了他身上的寒浊邪气,杜晚明的心跳渐渐平复。
侍仆们烧了热水帮杜晚明地洗去血污尘垢。他身上伤疤累累,光是给他敷药膏就花了半个时辰,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夜深。卫灵蕴运功助他疗伤,直到他苍白的脸颊恢复了几分血色,才稍稍放心地回到天枢殿。
卫灵蕴对镜脱妆,她心中满是疑惑。
杜晚明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天枢殿?又在暗室藏了多久?自己上午曾在暗室逗留,他为何不早些现身求助?
他说,“咱们”都被骗了。
“青子”一事的确是昭帝为了巩固皇权设下的骗局,可这些同杜晚明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难道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她从鬓发里拆下那支莹白璀璨的昙花钗,忽的灵光一现。
杜晚明不是不敢现身,是不敢在扶瑄面前现身!
卫灵蕴不解,他千辛万苦来同自己报信,难道是与扶瑄有关?!
她根本睡不着。
扶瑄近日忙于处理谢悠一案,也无暇来找卫灵蕴,让她可以安心地照顾杜晚明。
两日后,杜晚明终于醒转。跟前只有卫灵蕴一人,他先问道:“巫权呢?”
卫灵蕴的心紧了紧。杜晚明最是尊师重道,他为何直呼师父名讳?
杜晚明的眼神阴厉得可怕,像是从九幽爬出来的恶鬼,吓得卫灵蕴不敢靠近。
她也不敢问杜晚明为何不叫巫权“师父”了,只小声答道:“数日前,师父已经离宫云游去了。”
“呸,他不配做我们的师父。”杜晚明恶狠狠啐了一口。他突然从锦被里伸出手扯住卫灵蕴衣袂:“灵蕴,快逃,他们要将咱们炼作无心无绪、无思无想的傀儡,借咱们这一身的本事,做扶氏永远的‘神兵’!”
他想起身,却把卫灵蕴拽了下去。狰狞的脸孔骤然凑近,卫灵蕴惊慌地推开他,自己也重重跌在了地上。
杜晚明攀着床畔朝卫灵蕴探去干柴一样的身子,“巫权教给我们的道法是残篇,所以才会招致反噬!我在暗室看到了完整的心法帛书,扶瑄背着你偷偷拿走了它……”
他太过激动,一下子又说得太多太快,寒气骤然入肺,逼得他呛咳不止。
“大祭司,圣上来了口谕,传您去紫微宫。”红珠敲门报信。
“灵蕴,不要去……咳……”
杜晚明试图挽留卫灵蕴。
卫灵蕴连忙站起身,“师兄,你好生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
说完,她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卫灵蕴从未见过杜晚明这副狰狞凶戾的样子,她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连你也不知道师兄是何时潜入天枢殿的吗?”
红珠身手很好,不逊于江湖上的游侠。她用手炉焐热斗篷给卫灵蕴披上,茫然地摇了摇头。
“陛下叫我去紫微宫做什么?”
红珠依旧摇头,“邱阂没有说。”
卫灵蕴无奈,“把晚膳给师兄送去,你也回吧。”
她从红珠手中接过手炉,迎着暮色匆匆往紫微宫走去。
紫微宫中,扶瑄屏退了所有侍从。卫灵蕴兀自将斗篷挂在一边,上前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见卫灵蕴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一脸心烦的模样,扶瑄奇道:“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烦忧?”他手指叩了叩桌案,上面堆了几摞文书,“谢悠一事牵连甚广,帮个忙。”
他看着殿中另摆的一张桌案朝卫灵蕴使了个眼色,“那一堆奏章就交给爱卿,如何?”
卫灵蕴扫了一眼,这上面奏章虽多,但约摸能在子时前完成。她悻悻坐下,脑子里还满是杜晚明的事。
见她心不在焉,扶瑄关心道:“你若是有别的事要忙,不妨先回去。”
“不必了。”杜晚明的样子着实骇到她了,她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他。
她拿下一本奏章审阅,思量一番后提笔蘸了蘸朱砂。
正要落笔时,她忽然一顿,“你我字迹不同,我怕……”
扶瑄头也不抬,满不在乎地道:“无妨,他们习惯了就好。”
卫灵蕴意识到扶瑄是在故意放权给自己,她不再犹豫,在一本本奏折上落下了自己朱红的字迹。
奏章批完时,扶瑄还在埋头疾书。
见他鸢肩鹄颈,身后还挂着一幅巨大的梁安郡的水文图,卫灵蕴有些动容。勤政贤明,或许大抵如此?犹豫片刻,她不动声色问道:“你可知道出宫的青子都去了哪里?他们近况如何?”
扶瑄打趣道:“你想将他们召回来做你的左膀右臂?”他抬眼一扫,见卫灵蕴正盯着自己,看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
他将手里把玩的琉璃小犬放回桌案一角,又把朱笔搁在笔山上,认真答道:“父皇给了他们新的身份生活,以免别有用心之徒假借‘青子’之名招摇撞骗。我想,既然出宫去了,自然是天高任鸟飞。你若想知道,我派人帮你查一查就是。”
扶瑄从容磊落,不似撒谎。可他又岂是形于颜色的人?卫灵蕴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那就拜托你了。”
扶瑄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也不知放在心上没有。
卫灵蕴起身离去,邱阂细心地给她递上一盏宫灯。回到天枢殿时只见红珠在殿外焦急地踱步,她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跑上前去,“发生什么事了?”
红珠面露惧色:“杜青子他……死了。”
闻言,卫灵蕴立马冲去了天璇殿。
她推开门,只见杜晚明七窍流血地伏倒在桌上,上面还摆着自己让红珠送来的晚膳。
卫灵蕴觉得喉头像被人掐住般难以呼吸,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门边迟迟不敢踏进去。
她陷入深深的悔恨:“若是我没有害怕地逃跑,若是我没有贪恋批复奏章的权力,若是自己能多陪陪师兄,师兄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卫灵蕴觉得自己才是杀人的刽子手。
冷风呼啸着往里灌,像是嘲讽她的无能。
红珠小心翼翼提醒:“大祭司,饭菜没有毒。”
“我知道。”这不是毒,是反噬。也曾有青子被巫权的道法反噬,就是这样七窍流血的模样。若去探脉息,便能知道他的经脉发烫,如被火灼。
被巫权的心诀反噬伤身后,必须及时中止。若想再炼,只能等到自身修为能够驾驭心诀后才行。
他是想运功疗伤,还是在暗室看到了完整的心诀,所以迫不及待想重新修炼而引发了反噬?
良久,卫灵蕴终于鼓足勇气走到杜晚明身边。他的面目不再狰狞,仿佛又变成那个宽厚温柔的师兄。
不……不对!气味不对!
卫灵蕴蘸了杜晚明脸上未凝的血在鼻尖嗅了嗅,一缕奇怪的药味逸散出来——无条。
她恍然大悟!
无条之毒本不足以伤害杜晚明,可反噬的热血激发了无条的药性。最关键的是,天枢殿的香炉偏巧有一味蘼芜。
两相作用,化为剧毒。
扶瑄还偏偏在今日引自己去紫微宫,利用自己的贪权之心,以致无法及时回宫对杜晚明伸以援手。
好深沉险恶的城府!
卫灵蕴将冰魄神珠递给红珠,“明日想办法将师兄的遗体带出宫去,连同这颗神珠一起葬了罢。还有,将这封信交给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