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正月。
距离杜晚明身故已过去了半个月。
她必须要扶植自己的势力,不能再仰人鼻息了。
卫灵蕴将“招贤令”改了又改,最后一笔划掉了“招”字改成“求”,于是又重新誊抄了一遍。
虽只是一字之差,含义却天差地别。
她当了巫权一些留下的珍宝换了钱财,在城东重金购置了一座占地百亩的荒宅。将之稍加修葺,新建了不少厢房后,挂匾取名“咸贤堂”,意为将有才能或有道德之人全都聚集于此。
卫灵蕴以个人名义张榜,此次“求”来的贤达,都将被安置在这里。
世人皆知卫灵蕴是新帝无比看重的大祭司,刚一上任揭发了梁安郡守渎职,为朝廷除一蠹虫。若是能入这咸贤堂便成了卫灵蕴的客卿,离入仕自然就更进一步。
张榜第二天,咸贤堂门前便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卫灵蕴亲自把关兼收并蓄,唯恐错过沧海遗珠,就连大将军南荣庭都被她请来采葑采菲。
一连数日,这里都门庭若市,从其他郡县远道而来之人也不计其数。卫灵蕴一下朝便往这里赶,忙得筋疲力尽。
“你有什么本事?”考官笑眯眯地问。
一个穿着裋褐,体胖脸圆,皮肤略黑,眼睛笑眯眯的人回道:“那什么,我做菜相当好吃,送我进去给你们做菜,保证你们天天都吃得流口水!”
他操着一口方言,憨直的语气把大家伙都逗乐了。
“哎哎,莫笑莫笑,要不我露一手给你们看?”
“好啊好啊!”大家起哄。
卫灵蕴忙吩咐人把厨具弄来,也备了些菜和肉,让他现场露一手。
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生了火。只见他控刀如飞,切菜如舞。铁锅被猛火烧得温度正适宜时,一瓢冷油下锅,待锅里微微冒出青烟,姜蒜末渐渐变得金黄。他有条不紊倒入食材,在不断地翻炒下,一道火舌突然窜出半尺高,秘制酱料撒下,很快就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众人都禁不住咽起了口水,围在他身边一脸期待地盯着着锅子里香喷喷的美食。
“站远点喽,口水都要落到锅里头啦!”他乐呵呵地说道,眼神里尽是得意。
起锅!他三下五除二地把菜肴舀在大盘子里,笑嘻嘻地道:“来来来,快尝一下!”
众人拿了筷子正欲抢食,又生生被他拦了下来。
“这肯定要先让大祭司来吃嘛,你们急个啥。”
卫灵蕴夹了一筷尝尝,一脸惊喜之色。南荣庭也尝了尝,不住点头。
见卫灵蕴和南荣庭都如此赞赏,众人更是抢着品尝,频频夸好。
那人被夸得高兴极了,“那是,想我老家那一片,哪个不认得我厨子李!”厨子李喜不自胜,昂首挺胸无比骄傲。
“我可要提醒你,这做大锅菜可跟平时家常小菜不一样啊。”南荣庭道。
“那有啥,跟你讲,其实我最拿手的就是大锅菜,哈哈!”
自然,厨子李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顺理成章成了咸贤堂的掌勺。
纷扰人群中,卫灵蕴一眼就物色到一个称意的人。她对南荣庭低声道:“将军觉得,那位披着铅灰色大氅的先生如何?”
其人上着白衣下着玄裳,以布带束发,文质彬彬,眉清目秀,颇有流风回雪之姿。
南荣庭道:“衣冠楚楚,钟灵毓秀,未知其才学如何。”
或是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人抬眼正对上卫灵蕴和南荣庭的目光。尽管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可总不能失了礼,遂颔首浅浅一笑。卫灵蕴亦报他一笑,心中对那男子更是看好。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芸芸来客之中,有没有比得过扶瑄的人。
扶瑄自幼被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凡是都能轻而易举压下别人一头。在萧皇后的谆谆教诲下尽管他没有养成娇纵的坏习惯,可指不定心底早已经有了独孤求败的心理。如若这群人中真有人能比上扶瑄,卫灵蕴定要把他奉为上宾,然后借此好好打击打击扶瑄,杀杀他的锐气。
考官见那男子雅人深致,赞许地点头,“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不才夏淳,字仆谨。”其声清澈,彷如空山溪水一般。
卫灵蕴叹道:“这年岁,表字的人着实不多了。”
夏仆谨对卫灵蕴、南荣庭两人做了个揖,谦卑地道:“无非是兴趣使然,这字用得久了,倒也习惯了。”
“足下高才,为何要入我咸贤堂?”
夏仆谨谦和地笑笑,“不过是恃着薄才,以望能助大祭司一臂之力。”
卫灵蕴笑笑,只觉得此人举止言谈无处不彰显“温文儒雅”四字,原以为他是故作雅正,一番谈论下来,又觉得“如沐春风”四字更适合他。卫灵蕴自是不愿放过这样的人物,命下人带他进咸贤堂收拾厢房。
未时初南荣庭便回家了。他走后不久,咸贤堂便来了一个熟人。
她乘着匹银白宝驹,鞍边佩剑一把,剑鞘镂“南荣”二字;穿着身檀色布衣,神情寡淡,隐约有一丝木讷;银冠束发,垂如马尾,姿态挺拔,矫若山豹。
她轻巧地下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借一步说话。”
卫灵蕴将她带到了咸贤堂后院。这女子名叫“南荣姝”,是南荣庭长女,平日都在军营练兵,她刻意避开南荣庭,父女俩关系算不上融洽。
见四下无人,南荣姝将一张纸递了过去:“你和陛下怎么回事?为何先后叫我查同一桩事情?”
此前卫灵蕴委托红珠带给南荣姝书信一封,就是给了她出宫的青子名录,想让她帮忙查青子的下落。她信不过扶瑄,想着自己着人去查,没想到扶瑄派去查这件事的人竟也是南荣姝。
卫灵蕴凝眉,扶瑄在搞什么把戏,难道自己误会他了?
南荣姝又道:“颐华山庄很热闹,也很平静,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站起身准备离去,“劳你将回信带给陛下,我就不进宫了。”
“阿姝!”卫灵蕴连忙叫住她,“之前问你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南荣姝漠然,认命一般:“父亲说得对,这是我避无可避的责任。多谢你愿意帮我。”
话毕,南荣姝头也不回地走了。卫灵蕴摊开信纸,整张脸变得煞白。
等傍晚回到天枢殿时,却见到扶瑄也在这里。
在这个天气仍寒的时候,桃花竟已开得艳烈,整个天枢殿都被一片桃红淹没。
扶瑄百无聊赖地坐在的棋桌处,左手懒洋洋撑着头,右手举着一个白子,思量片刻后悠悠落下。紧接着,他又慢慢拿了个黑子。
“你回来了也不理理我。”扶瑄嗔怪道。
见卫灵蕴还不理会自己,扶瑄依旧没心没肺的模样,“听闻你办了个‘咸贤堂’,周转的银子还够用么?”
卫灵蕴移步坐在了扶瑄对面,拿了一颗白子忽地落在棋盘上。
看着扶瑄纯良无辜的神情,卫灵蕴心中也犹疑:是解语花,还是笑面虎?
他坐在桃树投来的阴影里,不多时日光下移,他的面颊被暮光割作明晰的阴阳两片。
卫灵蕴把目光落回棋盘上,淡淡答道:“够用了。师父留下不少,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她落子不自觉地越来越凌厉,像是饕餮一样,恨不得将所有东西吞没入腹,骨头不吐。
扶瑄疑惑地看了眼愈发燥怒的卫灵蕴,紧跟着她的棋势落子。她太过冒进,不知不觉已进退两难。
是平局。扶瑄松了口气。
扶瑄捡着棋子,漫不经心似的问:“今日不是咸贤堂招贤纳士么,怎的这样生气?”
卫灵蕴将信纸递了过去,“阿姝让我给你的。”
扶瑄疑惑地接过信纸摊开,上面写着:青子九人皆回故土,及其家眷,不知所踪。家宅凌乱有剑痕血迹,疑遭劫,凶手或使双剑。
他神色一变,“何人这样胆大包天……”
卫灵蕴轻声慢语:“是啊,会是谁呢?”
察觉她话里有话,扶瑄抬起眼眸:“你早就知道了?你突然问起青子的事,是故意引我去查的,对不对?”
卫灵蕴皱起眉头,怎么说的反倒像自己手眼通天一样?
扶瑄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都知道了什么?”
卫灵蕴低头不答,只是轻轻捡去棋盘上的落花。
见她迟迟不作声,扶瑄无奈道:“你不愿说就罢了。只是青子随巫权修行多年,寻常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劫走他们。定是有仙道高人从中助力……灵蕴,巫权留给你的《钧天道》习得如何了?我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钧天道》深奥难懂,我更想夯实师父教的心诀先。”
卫灵蕴抬起头看向扶瑄,心想他偷偷藏起来的完整心诀帛书,会不会交给自己?她紧张得揉碎了指尖的残红,焦心地等着扶瑄的选择。
扶瑄不解:“习了五年,你不是早就将之烂熟于心了,还有什么可练?”想了想,他补充道,“还是说你修行《钧天道》遇到了什么困难?巫权不在,你若遇到不懂之处不妨同我说说,我可以让颐华山庄帮你解惑。”
他说得情真意切,卫灵蕴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
她低垂着眸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进一步试探道:“说起颐华山庄,当中修行问道的高人无数,不也十分可疑?”
扶瑄摇摇头,笃定道:“不会的。舅舅若是将青子纳入山庄,定会告知我。何况他并不知道青子们的真正籍贯身份,无从招揽他们。”
他认真思索道:“知道此等秘辛的人不多,细细查定能找到端倪……”
正说着,他突然回过味来,“你怀疑是我?”
见卫灵蕴并不反驳,扶瑄怫然作色:“我做这事干什么?我若真想这么做,何必舍近求远,当初不放青子出宫就是!”他话锋一转,“我说你近日怎么郁郁寡欢,原来是猜疑我多时了。亏我还变着法子想哄你开心……”
扶瑄愤然离席,气得头也不回地朝殿外大步走去,像是要同她不复相见一般。
可刚过桥走到对岸,他又心软了,骤然停住长叹一声,沿着石桥又回到卫灵蕴身边来,“朝野上下,谁不想离间你我?阖宫内外,何处不群狼环伺?他们攘权夺利、运计铺谋,你怎能堕其术中?”扶瑄越说越觉得委屈,“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你我离心?”
可卫灵蕴心里又何尝不委屈?她霎时红了眼,咬牙切齿道:“师兄死了,就在鎏华宫,就在这天璇殿,他被人毒死了,就在你召我去紫微宫那日!”
闻言,扶瑄一愣。
“是……膳食有毒?”
卫灵蕴泣泪如珠,只缓缓摇了摇头。
见她伤心,扶瑄胸中也没了一点火气。他想伸手拂去她的泪珠,又怕惹恼了她,便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递了过去。
见卫灵蕴接过手帕拭去脸上水痕,扶瑄小心地哄道:“灵蕴,真的不是我。你若有什么疑惑大可直接问我,我知不无言,好不好?”
卫灵蕴抬起头来,戚然的目光直直望进扶瑄眼底:“那日在殿中暗室,你拿走了什么?”
扶瑄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同我来。”
卫灵蕴随他来到紫微宫,扶瑄从书房取出那卷帛书递给卫灵蕴。
卫灵蕴打开帛书,霎时一愣:“这字迹……怎同你的一模一样!”若不是这绢帛发黄,显然有不少年头,卫灵蕴都要以为这就是扶瑄所写!
扶瑄解释道:“正因这字迹与我一般无二,我怕你多想,所以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弄巧成拙……”
卫灵蕴坐在案前上细细研读起这份帛书来。帛书题《朱天诀》,墨笔书正文,朱笔在正文边上附注小字,而这朱笔小字部分才是巫权传授给青子所学。
她很快看出了端倪:“正文心诀十分霸道,若是按此修炼极易走火入魔、性命不保。而旁边的小字,显然是‘大能’分丝析缕、逐条修改,为的就是让凡人之躯也有修行可能。”
《钧天道》、《朱天诀》……
卫灵蕴拿出巫权留下的《钧天道》,翻到篇一的心诀部分与这帛书仔细比对,二者和而不同,如姊妹一般。
只是这帛书上仅有心诀而已,而巫权留下的《钧天道》书分四篇,自心诀始,循序渐进,术法咒诀,一应俱全。若要修炼,显然这本记述周详的《钧天道》更胜一筹。
而杜晚明显然误会了这卷帛书,他以为按着墨笔正文修炼便能不被反噬,没想到恰恰相反……
那他说起的“神兵”又是什么?
卫灵蕴道:“师兄说,有人想要将青子锻造成只知听命护主的傀儡‘神兵’。”她将杜晚明闯入天枢殿之事一一说来,扶瑄深深皱起眉头,“要炼制傀儡,不过是蛊、毒、咒而已。此举既违人伦,也伤天和,实在险毒。”
见卫灵蕴直勾勾盯着自己,扶瑄急急强调:“真不是我……”
他叹了口气,“我若真要杀他灭口,早就在发现他入宫的时候动手,何必要留他跟你见面,让他将该说不该说的统统告诉你?”
卫灵蕴移开眼去,讪讪道:“同你吵了一架,心里反而舒坦了许多。”
“那就好。”见她眉目舒展开来,扶瑄心中亦是欣慰。他承诺道:“青子是应父皇征召入宫,他们的事,我责无旁贷。你放心,我一定查清真相给你交代。”
后记:
花朝节。
他们出宫游玩回来已经夜深,还带了数坛新酿的百花酒。
天枢殿的桃花树下,卫灵蕴拿着小铲子努力地挖坑准备埋酒。
她有些醉了,但一张嘴偏偏硬得很,死活不认。
扶瑄怕弄脏手,便只有卫灵蕴老实干活。他这人怪癖多得很,比如看书时喜欢把桌上的小物件握在手里把玩;比如特别爱干净,尤其不肯弄脏手;比如他几乎不吃冰雪膏之类的冷食……卫灵蕴习以为常,摆摆手便打算让扶瑄先回去了,免得在跟前碍眼。
扶瑄偏偏不走。他蹲在卫灵蕴身边蜷成一团小心地帮她掌灯,悄悄打量着有几分气恼的卫灵蕴不敢说话。
挖到一块特别硬的石头。
卫灵蕴用铲子“当”、“当”地敲了几下,脸上的神情愈发不快。
扶瑄心中警铃大作,他照了照泥坑里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劝道:“要不……明日再说?”
这石头只露出一角,不知深有几许,宽又几何。
卫灵蕴不说话,扶瑄知道她肯定更生气了。
只见卫灵蕴突然飞速跑回屋子里,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上攥着几张黄色的符纸。她将符纸均匀分布在小泥坑里,随即掐诀喝道:“破!”
言出法随。
符纸骤然炸开,这个泥坑被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碍眼的石块也被炸得细碎。
扶瑄惊呆了,拍手称妙。
卫灵蕴得意洋洋,心里觉得舒坦极了,淡然地将酒坛放进土坑里埋起来。脸上的阴云随着爆破声一扫而散,满眼全是对自己聪明机智的赞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