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蕴下朝回来时,巫权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鎏华宫了。
守着空落落的天枢殿,卫灵蕴第一次感觉无所适从。
三十青子都还在的时候,他们聚在这里修行论道、饮茶谈天,热闹得像坊市里的茶楼。那时自己还嫌他们吵吵闹闹,整日里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扶瑄轻轻叩响房门。万千愁绪仿佛随着房门的开启迎面涌来,将卫灵蕴裹挟入哀戚的孤海狂澜,她霎时情难自已,竟扑在扶瑄怀里恸哭起来。
见卫灵蕴突然拥住自己,扶瑄初时一愣,两手垂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卫灵蕴泣不成声,纵是郎心似铁也只能败下阵来,扶瑄轻轻拍着卫灵蕴的后背安抚:“方才还在广言殿忿然作色,怎的眼下就哭哭啼啼起来,羞不羞?”
卫灵蕴头也不抬,带着哭腔埋怨道:“师父走了,他都不肯让我送他一程。”
她满腹委屈地将扶瑄抱得更紧,仿佛他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柱石。
扶瑄有些喘不过气,隐约觉得胸前的衣衫湿漉漉的,“你知道巫权走之前同我说了什么吗?”
卫灵蕴果真好奇地抬起头来。
顿觉行为不妥,她面不改色地撒开手擦掉脸颊的泪痕,问道:“师父说了什么?”
“他说你能成大道,必能给兖国带来福泽,嘱托我好生待你。他还说,你若能潜心修行,将来自有重逢之机。”
卫灵蕴垂眸,想起了与巫权的“钧天之约”。
见她仍怏怏不乐,扶瑄走到殿中悬挂的星宿图前,“不如我们来看看巫权留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他往织女星处一按,只见星图右侧的柜子缓缓移开,露出三尺宽的暗道。暗道两壁的烛台应声自燃,狭小的台阶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蜿蜒而去。
卫灵蕴惊讶不已:“天枢殿怎会有暗道?”
她看向扶瑄,“你又是如何知晓?”
见卫灵蕴泛红的眼眸终于生出几分神采,扶瑄淡然道:“自然是父皇差人帮他修建的。你也知道父皇对他有多爱重,区区暗室而已,他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二人沿着阶梯一前一后走下去,最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密室。密室同寻常书房差不多大小,西墙处摆着一张桌案,上面的书简理得整整齐齐;南墙是两个装杂物的柜子,东墙也挂着一幅奇怪的图。
图上只画着一棵金黄的树。树干像松树一样呈灰褐色,笔直高挺,皮如鳞裂;树叶状如桑而无毛,用金箔和云母碾成的粉末精心描绘,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去都熠熠生辉。
这样奇怪的树卫灵蕴闻所未闻,连扶瑄都一无所知地摇头。
莫不是这图画后也有暗道?
卫灵蕴掀起画卷,只见墙面上用朱笔绘了一道无比繁复的阵纹——神行阵。
若在千里之外也有相同的阵纹呼应,便可在瞬息来去于两地之间。巫权用了整整七天才教会青子们这个阵纹,但他们彼时尚无灵力,只得其形,因此并不能使阵纹发挥出作用。
巫权说,待他们能启动神行阵时,飞升便指日可待了。
难道说巫权已经近乎“得道”?
那这个阵纹又通向何处?
“灵蕴,巫权似乎给你留了东西。”
扶瑄将卫灵蕴招来西墙这边,指着干净的桌面上巫权唯一未收的典籍道:“这本修行的书想来是特意留给你的,不然他为何不收起来?”
他浑然不觉,南墙的柜子里有一双狰狞的眼睛看见他将悄悄将一张写满字的绢帛藏入袖中。
卫灵蕴走过来,“《钧天道》?”
她蓦地又想起了与巫权的“钧天之约”,心道:果真是留给我的。
书本四角因反复翻阅已经卷皱,里面的书页也已泛黄。卫灵蕴翻了翻,发现上面还有巫权留下的注解。墨迹陈旧,想来是他修行时写下的批注。
卫灵蕴注意到桌面还摆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她好奇地打开一瞧,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宝珠。
她细细挑拣,发现当中竟有四颗神珠:一颗是能葆尸身不腐的冰魄神珠、一颗能吸纳天地灵气的玥珠、一颗避水珠、一颗“小冰魄”。
其余宝珠并无特别的功效,只是比寻常珠子更稀罕些。它们纷杂地挤在这个小盒子里,看起来憋屈极了。
“玥珠?”卫灵蕴忽然想起来,“它岂不是正好能助烟辰宫那株受创的辛夷妖尽快化形恢复?”
她兴冲冲带着扶瑄奔往烟辰宫。
积雪未消,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像是宫闱里最自由的鸟儿。
行至烟辰宫,只见园圃的六角亭中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娃。她约摸五六岁,穿着一身橘粉衣裙,像是条锦鲤一般。听见有生人的脚步,她慌不迭跑去亭柱后躲了起来,怯生生露出双水汪汪的眼睛偷偷打量。
扶瑄和卫灵蕴面面相觑。谁家孩子?未听说今日有人进宫面圣啊……
卫灵蕴远远呼唤那女娃:“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是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许是察觉卫灵蕴没有恶意,小女娃往亭柱边挪了一小步露出半边身子,委屈巴巴道:“我在等娘亲。”
“你娘亲是谁?你们走散了吗?”
卫灵蕴小心翼翼地走近,唯恐吓跑了她。
“娘亲寻人去了,让我在这里等她……”
寻人?莫不是宫中有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卫灵蕴和扶瑄走进亭中,坐在与小女娃相对的另一端。她从随身的锦袋里拿出一块饴糖,甜言蜜语哄道:“来姐姐这边,给你吃糖好不好?”
小女娃咽了咽口水,却摇头拒绝了卫灵蕴的诱惑:“阿娘说,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正犯难,忽然听见一娇柔的女声从远处传来:“我母女二人不请自来惊扰了二位,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小女娃见状,高呼着“娘亲”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卫灵蕴和扶瑄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看起来像是双十年华,气质却老成淑慧的女子。她穿着湖蓝色的衣裙,身段窈窕,手里握着一个螺钿的锦盒,眉心处有朱红的鱼鳞纹。
卫灵蕴皱了皱眉头,霎时警觉起来。
这女子周身妖气弥散不知收敛,不知是修行未到还是刻意为之。
鱼妖款款走近,“妾身鱼霜,这是小女萤儿。我们是来此拜访故友的。”
早就听闻帝后未婚时曾遭一鱼妖插足,险些毁了他们赤绳系足的大好姻缘。萧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也说,好在那个鱼妖短命,不然昭帝怕是要美人而弃江山也未可知。
难不成,那个鱼妖没有死,这母女俩就是先帝在外欠下的风流债?
卫灵蕴同情地偷偷瞟了扶瑄一眼。“珠玉在前”,她一时忘了与巫权分别的悲痛,转而心疼起扶瑄来。
先帝后鹣鲽情深,男女之情上扶瑄自幼便以先帝为榜样。他若是得知自己敬重的父皇竟长年背着萧后私养了如此美眷,心中岂不是崩溃幻灭?
不料扶瑄一身正气,浑然不觉这母女俩恐怕“别有隐情”,热心问道:“不知夫人故友是谁?”
鱼霜盈盈道:“我来找萧慈小姐。”
卫灵蕴暗自纠结,难不成她以为帝后仍在世,想先同萧皇后对峙一番,然后佯装受辱去找先帝哭诉?
竟如此心机深沉!
萧皇后豁达慈睦,对鎏华宫上下仁爱有加,天枢殿众青子们也深受其照拂。卫灵蕴看不过眼,没好气道:“夫人何不先去找昭帝陛下?”
怎料鱼霜一脸晦气,惊呼道:“提他作甚!”
卫灵蕴心中错愕不已,扶瑄倒是淡定,道:“家母已过世多年,不知夫人找家母何事?”
闻言,鱼霜面露惋惜之色。她轻轻抚过手中的螺钿锦盒递给扶瑄,道:“这本是给萧慈小姐的新婚贺礼,可惜造化弄人,未能亲手送到小姐手中。”她细细打量着扶瑄,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之姿,“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是他们的孩子,果然。”
扶瑄将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支金黄的凤钗,以及一颗莹润明亮的宝珠。他愣了愣,没有说话。
鱼霜解释道:“昔年小姐婚前试妆,在庭院欢喜时不慎将一支凤钗掉在了池水里。我的姐姐帮她收了起来,本想在她出嫁时连同这颗宝珠一起送给小姐作贺礼,没想到……这一耽误就是二十余年。”
扶瑄的确曾在萧皇后的妆奁里见过一样的凤钗。当时他还奇怪,这凤钗本该是一对,为何偏偏丢了一支,如今终于找到了答案。扶瑄看着锦盒中的这支凤钗,它仍旧金光熠熠,看上去就像匠人刚打磨出来的一样。
卫灵蕴疑惑:“既然如此,令姊为何不来?”
鱼霜神色黯然,“不提也罢。”
扶瑄拿了凤钗,欲将里面的明珠归还鱼霜,道:“此物看起来尤为贵重,还请夫人收回。”
鱼霜将锦盒推回给扶瑄,道:“这宝珠灵力充沛,姐姐在泣灵池中寻得后便想赠给萧小姐护她平安。本就是山庄的遗珠,姐姐不过是借花献佛,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泣灵池是萧皇后娘家颐华山庄的一方水池。
“时候不早了,夫君还在宫门外等我,告辞。”鱼霜牵过萤儿的手,微微颔首算是作别。
“夫人留步!”卫灵蕴指着那株迟迟不能化形的辛夷,说道:“那株辛夷,可有救助之法?”
鱼霜瞧了一眼,道:“若以灵力充沛之物引导日月灵气汇聚,数月便可化成人形。”话毕,两人消失在烟霞之中。
灵力充沛?说的不正是她送来的这颗宝珠吗?
卫灵蕴运功将玥珠和鱼霜送来的宝珠双双融入树干,一瞬间如月华般莹莹的光泽将辛夷包裹,隐约可见潜藏在其中的人形。
她又施以引灵术助它吸收天地灵气,以便尽快复原。
事毕,扶瑄和卫灵蕴各自回宫。
回到天枢殿,卫灵蕴另找了锦盒欲暗室的几颗神珠安放妥帖。正挑拣时,只见南墙的柜子里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骤然撞开柜门,无骨似的倒在地上。卫灵蕴惊呼一声,定睛看去,竟是“青子”杜晚明!
他奄奄一息道:“灵蕴,咱们都被骗了……”
后记:
卫灵蕴能成为“青子”,完全是因为她出生时的祥瑞之兆。
治庆四年,腊月廿九,辞州。
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神鸟口中衔着紫竹篮筐,在一团红霞紫光中翩然降落在一个简陋院落中。神鸟将篮筐轻轻放在雪地上,它盘桓九圈,长鸣十二声后振翅飞走。待神鸟彻底远去,这对夫妇才敢靠近它遗落的竹篮。只见竹篮中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上面还留有一张字条。字条的笔迹硬瘦严谨,只写了“灵蕴”二字。
这对夫妇膝下无子,不敢擅自冠姓,能得神鸟赐弄瓦之喜已是知足。父母说她的手臂本来还有一朵朱红的昙花纹,可有一日突然就不见了,奇怪得很。
卫,是她入宫之时先帝赐姓,取护卫兖国长盛不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