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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祭司

作者:任悠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卫灵蕴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烟辰宫的,只记得耳边尽是恼人的嗡鸣在反反复复。


    无边墨色里他唇齿翕动,像是冰冷新月化成的魅魔:“灵蕴,我想娶你,所以不愿与你玩什么暧昧不清、英雄救美的戏码。今日我与你开诚布公相谈,是我委实不愿用那些故作情深的小伎俩撩拨你的真心。”


    他耿直得叫人害怕,仿佛从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卫灵蕴脑海里莫名浮现起一张被野兽抓得稀烂的脸,‘她’忽远忽近,狰狞的笑着:“若是做不了‘青子’,你也可以去做太子殿下的妃嫔呀……”


    一语成谶,如同报应一样,骇得卫灵蕴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扶瑄一手将她拽了回来,春风般笑道:“就这样害怕嫁与我吗?”


    见卫灵蕴像受惊的猫儿一般怯怯无声,扶瑄不忍地退让了一步:“不如以三年为期好了。这三年,你自去大展拳脚。”


    他心平气和,循循引诱道:“世间岂有双全之法,你我自幼相识,说不上两心相印,却也是知根知底。”


    他缓缓递过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绮丽无比的发钗。络着金,缀着银,莹白似冰晶玉雪,通体流动着水波一样的光泽,钗首舒展的昙花像是山巅清冷的月光。从特殊的角度瞧去,它荧荧灼灼,竟细碎地散发出与星虹无二的光芒。


    浑不似人间物!


    “灵蕴,告诉我你的答复。”


    扶瑄温润的眼神下汹涌着志在必得的神气,卫灵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拿起那支昙花钗鬓入发间,言不由衷地说道:“我答应。”


    她孤身走回天枢殿,唯有一轮弯月作伴。正要推开宫门,却见巫权脚步匆匆地出来。


    巫权先是一惊,见卫灵蕴神情烦忧,打趣道:“同陛下吵架了?”


    卫灵蕴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没什么。师父这么晚做什么去?要不要徒儿陪您一起?”


    巫权摆摆手,“有件棘手的事拖延不得,只好趁夜禀告陛下。你今日也累了,回去早些休息。”


    卫灵蕴点了点头,“师父慢走。”


    踏入门槛,她忽然福至心灵。回头望了眼巫权的背影,喃喃道:“师父啊师父,您可真是让我获益无穷。”


    扶瑄年幼时一场大病险些要去他的性命,群医束手无策,是云游的巫权如神仙一般从天而降,渡给了他一口仙气,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帝后叹呼神迹,岂能将这等能人放过,便邀巫权留在了宫中担任大祭司一职。


    当时群臣下朝后纷纷提着重礼来拜谒神人,天枢殿门庭若市,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是巫权有一个坏处,来者不拒;但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口惠而实不至”。


    卫灵蕴一扫阴霾,决意效仿巫权。


    大年初一,扶瑄改年号为“永安”。


    百官休沐后回朝,却见议政的广言殿多了个熟人。


    卫灵蕴伫立殿中,莹白的昙花钗在她如瀑的黑发间格外瞩目。九章官服衬着她未脱的稚气,显得十分不协调。群臣窃窃私语,非议不绝,直到扶瑄走了进来。


    他广袖一甩坐在龙椅上,“今日,朕要封‘青子’卫灵蕴为大祭司。”


    看着卫灵蕴越制的官服,群臣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劝谏这位“不更事”的新帝。


    丞相脸色难看,却没有说话。御史董昔代他跳了出来,“陛下,大祭司这官服是否……”


    话未说完,笏板骤地裂作两半,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肃穆的大殿里,久久不散,像是什么警告。


    卫灵蕴挺着笔直的身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佯装惊讶。


    董昔吓得连忙跪下求饶,颤巍巍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陛下……这,绝非是臣不敬,这笏板……这笏板它……”


    扶瑄不悦地皱起眉头,随即长叹一声,怜悯似的道:“爱卿还不明白吗?‘青子’岂是尔等能置喙。”


    他招手让邱阂继续宣旨。卫灵蕴依旧站得笔直,待邱阂宣读结束,身为“神使”的她俯身接旨而不跪拜,扶瑄甚至走下龙椅亲自将圣旨交到卫灵蕴手中,“有大祭司在,兖国必能长盛不衰。”


    丞相的脸色愈发难看。


    卫灵蕴倒是面不改色,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道:“臣前日梦见梁安郡大水淹城,流尸如蚁难以计数。臣醒时便见床头凭空出现一封信件,拆开一看竟是梁安百姓检举郡守谢悠克扣赈灾银两,滥用私权敛财。本该将信件交给御史台查核,可是御史台卒卒鲜暇,怕是顾不过来。陛下如此看重微臣,微臣感激涕零,也想为梁安郡的百姓尽一份力,才不愧对天恩浩荡。”


    “竟有此事?”


    扶瑄拿过信纸浏览一番,眸中怒火尤甚。他将这信纸甩给百官传阅,斥道:“众卿家都看看罢,这就是你们口中‘爱民如子’的好官!”


    太尉林骅顶风求情道:“谢攸任职梁安郡郡守多年,臣听闻他为治水患殚精竭虑,常常夜不能寐,如何能做得出克扣赈灾粮饷这等事来。”


    丞相王善迁也站了出来,“陛下,仅凭一封不知打哪儿来书信便要定罪朝廷命官,岂不是太过儿戏?”


    扶瑄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道:“朕认为丞相所言极是。若起了这个先例,日后人人都拿着一封信纸就来找朕检举同僚,那还了得。正巧谢悠说近日要进京述职,邱阂,是不是有这回事来着?”


    邱阂连忙跪地请罪:“郡守已在驿站落脚,奴一时疏忽忘了请他入宫,请陛下责罚。”


    “混账东西!还等什么,速速将谢悠叫来!”


    等候许久,宫车载着谢悠加鞭赶至。他一进广言殿便仆地哭诉道:“陛下,梁安水患后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夙夜难眠,请陛下再拨些银两救灾!”


    “谢悠,梁安郡的计簿你可带来?”


    谢悠眼泪一抹连忙将计簿呈上,“请陛下明鉴。”


    扶瑄随意翻了翻,又道:“邱阂,你随刘付勋去御史台将梁安近五年的计簿全都拿来。”


    谢悠心中惴惴,长跪地上不敢起身。


    待计簿全都取来,扶瑄随意翻了几页比对,越看越气。他猛地将手中的计簿砸向谢悠,“五年来梁安郡这‘成德世子庙’屡塌屡建、屡建屡塌,前年未有水患,怎的还是塌了房屋三万五千所?整个梁安除了那座‘世子桥’,其他都是纸糊的吗!”


    他越说越气,又从邱阂手中夺过一本计簿砸向众御史所立之处,怒道:“田安敏!你们御史台干什么吃的!”


    御史们纷纷跪倒一片,身为御史大夫的田安敏连忙回禀道:“陛下圣裁!负责审核梁安计簿的鲍宽在年前身故,我等实不知情!微臣治下无方,辜负圣恩,请陛下责罚……”


    扶瑄被气得几乎快笑了:“年前身故?竟那么巧?”他看向廷尉府方向,“瞿朗,鲍宽之死可派人去看过了?”


    瞿朗答:“回陛下,廷尉府已查过,鲍御史之死并无疑点,的确是意外。”


    “便宜他了。”


    扶瑄往后一仰,无计可施似的:“事已至此,众卿家认为要如何处置谢悠?”


    刘付勋拱手道:“谢悠早年也为梁安百姓几度豁出性命,一朝行差踏错,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请陛下从轻发落罢。”


    群臣正欲顺着刘付勋的意思为谢悠求情,卫灵蕴突然站出来反驳:“臣以为,谢攸当从重处罚。在其位,不司其职,玩忽职守,这是不忠于陛下;梁安水患数年来迟迟未得到解决,这是不信于陛下;尸位素餐,蓄意害命,这是不义于陛下,更是不义于百姓。如此不忠不信不义之人,媚上欺下,怎可再用?”


    她目光如炬看向谢悠质问道:“谢悠我问你,去年梁安水患究竟是天灾,还是**!”


    谢悠心如乱麻,却不慌不忙争辩:“大祭司这是何意?罪臣若有这等操控洪流、翻云覆雨的本事,北斗七殿合该有罪臣一席之地才是。”


    卫灵蕴徐徐道:“去年梁安降雨虽多,却与远不至于冲垮蓄水防洪的戌母堤。郡守你好似是命人带了大量火药上山呐……”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陛下明察啊!”


    田安敏闻言却笑道:“大祭司言之凿凿,难道又是梦里所见吗?若是如此,大祭司不妨梦中判案好了,还需要我等来广言殿干什么,还要廷尉府干什么?”


    梁安郡的监察御史忽然请见。


    他大步流星走入殿中,冷冷扫了跪地失措的谢悠一眼,稽首叩拜道:“陛下,臣有本要奏。谢悠暗中斥巨资在郊阖郡购置了万顷豪宅,他还炸破戌母堤引蓄意扩大洪灾,这是臣搜罗的罪证!”


    他捧出一沓染血的纸,如捧出拳拳肺腑一般:“臣月前出发,本欲在年前禀报陛下,可谢悠却命人在路上拦截臣下,几度险将微臣灭口。臣得梁安百姓相继接济、隐瞒行踪才幸免于难,得见天颜。”


    他重重叩首,“恳请陛下严惩谢悠,让梁安水患中枉死的千万百姓瞑目!”


    朝堂万籁俱寂,扶瑄翻动纸张的声音侧耳可闻。


    只见他的神情愈发凝重,最后竟心灰意冷似的淡然起来:“谢悠,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悠自知罪无可逭,此时此刻已不得不认命:“罪臣……无话可说。”


    扶瑄冷哼一声,像是在笑谢悠还算“识时务”。他看向廷尉:“瞿朗,即刻将谢悠收监,元宵节押至梁安问斩,给梁安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谢悠,予你五日交代清楚所有罪行,但凡朕日后查出一桩是你隐瞒不报的,诛三族!”


    “对了,若有主动找廷尉府自首的,从轻处置。否则,严惩不贷!”扶瑄气恼得一刻不想多呆,站起身将长袖一甩:“退朝罢!”


    “恭送陛下。”


    卫灵蕴冒着风雪回到天枢殿时,巫权正围着炉子煮茶。


    侍女红珠帮她解下了青鸾衔梅的斗篷抖落浮雪,卫灵蕴欢喜地窜进温暖的屋子里,喜不自胜道:“师父,徒儿今天做官了。”


    她转了个圈儿展示自己非同寻常的官袍,随即谄媚似的地为巫权续上热茶。


    巫权摸着茶杯却迟迟不饮,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灵蕴,我要走了。”


    碎玉乱琼砸在窗牖上噼噼啪啪地响,炭盆里突然溅出几点火星子。


    卫灵蕴坐在巫权对面却根本不敢抬头,她装作平静的样子问:“师父要去哪儿?”


    巫权长袖一甩,洒脱答道:“云游四方。”


    卫灵蕴心头涌起难言的酸涩。她十岁时离开了家乡辞州跟着巫权来到宫中学习道术,五年相处下来她早已将巫权视作家人一般。若是连他也走了,浩浩天地间,自己哪里还有“家”呢?


    待炽热的炭火将眼底的水汽彻底烘干,她才敢抬起头问巫权:“那我还有机会再见到师父吗?”


    她的眼神分外灼热,像是鹰巢中的幼鸟在询问父母的归期。


    巫权心有不忍,他垂眸犹豫片刻后抬起手指了指天。


    “天分九野,中央曰钧天。”他将烤好的橘子剥净递给卫灵蕴,“待你飞升,我们便约在钧天相见,可好?”


    卫灵蕴将温热的橘瓣塞进嘴里,一腔不舍无从言说,只得委屈地点了点头。


    后记-《世子桥》:


    世子庄成德,非王孙诸侯,布衣黔首是也。好读书,擅星纬,推约三载有大洪,欲集乡里筑桥以备之。


    前非无筑桥者。然每将成之则溃于洪,屡筑屡圮。乡人皆以徒劳,弗肯从。遂成德凿石冶甓,日役于河上。


    三载洪至,无可避,乡人争赴此桥。桥几成,唯缺一柱石,难载人。危,成德自投砧穴以填柱础之缺。洪涛迫近,众亦奔涌度桥,竟未倾,屹然如神工。浪愈摧,桥愈固,历久弥坚。


    洪退,成德填穴处,一磐石塞其缺。群鲤跃河如席,负成德之尸,乃还祖庙。


    或曰:“活人祭桥之故乎?”


    “岁殁此河者何限?然桥圮如故。何以世子独成?盖其诚感天地也。”


    又曰:“何以‘世子’称之?”


    “昔世子倨傲无状。成德郎心系黎庶,为诸侯之范、世子之表。唯此遗芳余烈,堪配斯号也,愿众王孙效之。”


    诚哉!厥后此地出贤达者众,世济其美,奉扬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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