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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子

作者:任悠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扶瑄,你醒醒。”


    秋风凉爽的很,葱茏蔽天的桃树下,伴着溪流潺潺的声音,扶瑄在榻上侧卧而眠。落日余晖映照在扶瑄略显疲态的面庞,云层间穿透变换的霞光宛如绢丝,轻柔地抚过他的眉弓与鼻梁,在羊脂玉一样的面颊上投下小山似的阴翳。


    左手的书卷早已掉落在地上,他悬了半个手臂在榻边,右手还老老实实搭在腰腹,腰间的貔貅玉带扣随着他沉沉的呼吸微微起伏。晚风掠过他垂地的衣袂,蓝灰纹竹的绸料便如水幕一般泛起明暗有致的波光。


    “扶瑄?快醒醒。”


    青子卫灵蕴蹲在卧榻旁,她望着扶瑄眼睑下淡青的阴影,思虑后还是轻轻晃了晃扶瑄的肩头。扶瑄眉头浅浅皱起,低沉地闷哼了一声。他些微耸动了眸子,像是白露时节清晨初绽的紫菀花,迷蒙的神色如同未晞的薄雾轻轻笼罩在蕊瓣。


    看清眼前的人,他迷倦的目光里泛出些许笑意:“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殿下。”卫灵蕴银白的面纱随着轻吐的气息微微浮动,她提醒道:“丞相入宫了。”


    “这可不妙。”扶瑄起身时玉带琅琅,他伸腰松了松筋骨,“那我便回紫微宫了。”


    “恭送殿下。”扶瑄走后,卫灵蕴抬头,却瞧见师父巫权透过屋子的窗户看着自己这边,她呆愣半晌,俯身拜了一礼。


    紫微宫中浓郁的药气盘桓不散,博山炉里的药粉渐渐燃作灰白。


    兖国昭帝扶奕疏已过不惑之年,年轻时积弱成疾,如今病重卧床难起,需得日日服药,早朝无能为力,便交付给了太子扶瑄。扶瑄自幼便得皇帝喜爱,早早地册了太子之位。萧皇后故去后,昭帝对他更是看重。


    “陛下,丞相请见。”


    昭帝扶奕疏在扶瑄搀扶下微微起身,他面容枯槁、双目凹陷无神,仿佛连呼吸都费劲。待人将丞相传至,昭帝强打起精神问他道:“丞相前来……所为何事?”


    丞相王善迁行礼后道:“御史中丞刘付勋滥用职权包庇罪臣胡思及其家眷,事关御史台,请陛下裁夺。”


    “刘付勋?”脸色蜡黄的昭帝皱着眉头轻叹一声,“他可认罪?”


    “刘付勋已认罪伏法。他年事已高,陛下不妨念在其尚未酿成大错,多年来为朝廷尽心尽力的份儿上从轻处置。”王善迁道。


    昭帝缓慢点点头,“也罢。降刘付勋为侍御史,罚俸一年,即刻传旨。”语罢,他便摆手送客。


    扶瑄将王善迁送出紫微宫外,沉声“提醒”道:“父皇沉疴难起,今后大小事务先禀报本宫,勿扰父皇养病。”


    王善迁连忙拱手请罪,“是臣疏忽了,请太子殿下见谅。”


    送走王善迁,宫人适时地将晚膳端了进来。扶瑄剔除鱼脍上细碎的骨刺置入昭帝洁净的瓷碗中,无甚胃口的昭帝也只是随意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他抬眼瞥见扶瑄也有停箸之意,于是又拿起筷子给扶瑄碗里添了些他平日里爱吃的菜肴。


    “御史台树大根深,丞相今日来访也是想探探朕的虚实……”


    几声咳嗽震得昭帝肩上披着的外衫几欲滑落,扶瑄连忙给昭帝拢紧衣衫,顺势握住昭帝的手,温热的掌心恰好包裹昭帝羸瘦的腕骨。他一板一眼地道:“父皇不必忧心,儿臣自有应对之策。”


    昭帝露出欣慰的笑容,又为他添了一筷翠绿的时蔬。


    入夜,扶瑄的内臣邱阂前来禀报道:“巫权大祭司携青子卫灵蕴前来慰问陛下,现安排在闲云居等候。”


    “大祭司?”扶瑄眉梢一动暗暗疑惑道:“他倒是难得来。”


    闲云居中,青子卫灵蕴正为师父巫权侍茶。她今年正要满十五岁,虽离及笄差上数月,但已有娉婷姿态。


    相传,青鸟衔着神皇法旨遨游于九天三界之间,凡所掠处霞光如虹、五谷丰登,必有太平。


    有传天地音书者,似这神鸟一般,是神明派入人间降下福泽的使臣。


    兖国皇室几经波折、煞费苦心选出三十名根骨奇佳的候选者,将他们留在宫中修行,称作“青子”。青子们皆着面纱,未有定论前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而大祭司巫权受令从中筛选出真正的“神使”。


    其实,筛选神使并不难。只要让他们修习巫权所特给的修仙问道之典籍,不消十年自有分晓。他道:“习此术者或容颜半毁,或少年夭折,唯形貌昳丽成年未殒者,方是青子。”


    修行十分残酷,三十青子死十九人,另有九个皆被道法反噬损了面容被遣出宫,数月前竟又折损一个在南林苑,是以只剩下卫灵蕴一人。待她及笄若容貌无损,便可断定她是货真价实的“神使”,若借其能力与天神沟通,何愁兖国不能千秋百代。


    扶瑄进屋,几人相互见礼后问道:“大祭司是有何事要通禀父皇?”


    巫权道:“青子册封大典在即,臣下特来禀报青子遴选情况。”


    “也是,三十青子如今唯剩灵蕴一人,可万不能有差池,不然这二十来年的寻觅功亏一篑,更是会叫竑国、洹国耻笑。”扶瑄转头看向卫灵蕴问候道:“你身体如何,可还无恙?年底你便及笄,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一定要注意身体。”


    卫灵蕴道:“谢殿下关怀,臣下一切安好,只是不知陛下是否好转了些?”


    “父皇以往就有病根落下,尤其母后辞世后一直抑郁不欢。群医无策,只能将病情缓着,父皇近日常说他想见母后了,不似是昏沉胡言,我也只好尽人事,听天意了。”扶瑄叹了口气,接着道:“父皇已经睡下了,大祭司就请不要去打扰了。待父皇醒来,我自会向父皇转达大祭司的来意。”


    巫权行礼,“有劳殿下,那臣下就不打扰了。”


    正欲带卫灵蕴回天枢殿,却见卫灵蕴乞怜地瞧着自己。他无奈叹道:“也罢,亥时之前必须回来。”


    卫灵蕴听话地点了点头。


    送走巫权,卫灵蕴也不再装模作样,直截了当问扶瑄道:“丞相来访可是有事?”


    扶瑄耐心地同她说道:“王善迁参了刘付勋一本,还装模作样地求父皇轻罚。证据确凿,父皇只好降刘付勋为侍御史,罚俸一年,也不算太差。”


    卫灵蕴皱起眉头,深深担忧道:“王善迁终是向御史台下手了,如此下去,满朝文武恐怕也不得不屈服于他淫威之下。”


    “你是‘青子’,这些事也费不着你操心的。无论这朝局如何,也不会对你不利。现下你只要安心度过及笄就好,天塌下来,首当其冲的是我。”


    卫灵蕴哪里静得下心,“扶瑄……我不愿意糊里糊涂做你们斗争的棋子,也不愿意辜负众人对‘青子’的期待。”


    在辞州时,她见过乡绅欺压贫农,见过县丞欺压乡绅,郡守欺压县丞……来到鎏华宫,本以为这里能得公平,却没想到这里更是暗潮汹涌。以上欺下,以大欺小,如此云云数不胜数。要伸张公平、要伸张正义,只能拥有更高更大的权位。普通人就不能主持公道、得到正义了吗?


    扶瑄笑而不语,看着卫灵蕴天真的眼神,承诺似的道:“我可以给你机会试试,看看你的想法、你的信念能改变些什么。”


    治庆十九年十月,昭帝扶奕疏病逝,举国哀悼。扶瑄登基在即,众望所归,尊称“沧帝”。


    腊月廿九,除夕前夕正是卫灵蕴及笄的日子。


    扶瑄取消了今日的休沐。早朝上,巫权带着她步步走到扶瑄龙椅前。卫灵蕴垂眸敛目,静待扶瑄揭开她素白的面纱。


    面纱揭去,卫灵蕴缓缓抬起眼帘。见一旁的巫权欣慰地点点头,她便转过身去面向众朝臣展露自己无瑕无垢的容颜。只见她仙姿玉貌,烨如神人。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时此刻她身上竟似乎有淡金的霞光隐隐笼罩,如神女临凡一般让人不敢多加直视。于是乎百官纷纷稽首跪拜,无敢不敬。


    扶瑄悦道:“卫灵蕴年十五,自入宫修习已有五年,如今容貌昳丽,乃是青子无疑。既是青子,衔天地音讯,特赐服冠一套,明日可享万民朝拜,听取民意以达天听,共襄盛举!”


    翌日,卫灵蕴穿着扶瑄特赐的服冠,衣衫上用银线绣成星辰雪凰精致瑰丽,花冠楚楚。在侍卫拥护下她来到神皇殿,正坐于四座神皇金像下的莲花宝席,透过素白帘幕隐约可见胡天胡地的姿容。殿宇外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但一进殿内瞬间变得恭敬谦和,生怕自己一言一行不经意就亵渎了这位尊贵的女子。接受万民朝拜,是开国以来除却几任帝王之外,未曾有人享受过的殊荣。


    “青子在上,请佑我兖国长盛不衰。”


    “青子在上,请佑我妻儿老小身体康泰,无病无灾。”


    “青子在上,请佑我李家子孙满堂,开枝散叶。”


    ……


    帘幕后的卫灵蕴平心静气,似有一副雪魄冰魂,倒真有了几分神女的气度。然而,她心中却愈发自惭形秽,因为从未有什么来自天界的音讯传给她。师父说是她修行不够,所以才聆听不到天意,卫灵蕴将信将疑。


    辛苦了整整一天,卫灵蕴疲累得昏昏欲睡。宫车早已在神殿外候着,回程出警入跸,唯恐有所不测。巫权算是青子们的师尊,可如今卫灵蕴真正确认为青子,一下子她的身份便比巫权高出许多。在百姓眼中,她便相当于是真真切切的神女,应该像供奉神祇一样把她供奉起来。


    兖国皇宫谓之“鎏华宫”,建筑风格绮丽而庄严。宫中有北斗七殿,是青子们居住修习之所,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天枢殿还剩下卫灵蕴与巫权居住。


    天枢殿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宫殿。主殿的墙上挂着星宿图。殿外蜿蜒而过一条溪流向东流去,溪上一青石小拱桥。对岸草野漫漫,有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不知长了多少年,竟高约二十余米,花开时茂盛而又艳丽。树下设有一楠木卧榻,上面铺着柔软绵厚的白裘皮。不远处有一小案几,上面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零星摆着几个子。


    扶瑄常来这卧榻小憩,弄得卫灵蕴都不知道这卧榻倒底是给自己休息的,还是专门给扶瑄用的。


    刚回来,邱阂便来天枢殿传话:“陛下邀青子往烟辰宫一聚。”


    卫灵蕴来不及更衣,只好穿着那身繁杂的礼服随邱阂走了。


    烟辰宫景致最是多娇,全因有萧皇后生前精心打理。她平日虽住在蒹葭宫里,却总是跑来烟辰宫侍弄花草。


    烟辰宫的花期比往年更早些,像是争着贺岁似的。几树千瓣朱砂的梅花开的如火如荼,高墙上一瀑的黄素馨也煞是抢眼。卫灵蕴中意的,还是后院开的那一株辛夷。这花不比旁的,虽然枝条稀疏,紫白的花儿倒是卯足了劲儿地绽放,香气也十分撩人。


    这株辛夷是个女妖精,本不种在这宫中。听闻她历劫时祸不单行,不偏不倚被天雷劈了个正着,直冒青烟,这才落在了烟辰宫扎根休养。那时正巧被萧后撞见,她从容不迫让丫鬟去天枢殿把巫权请来,央着巫权救了那小妖一命,虽是暂时不能化成人形了,可总比死了强。


    卫灵蕴进入殿中,邱阂依扶瑄意思在殿外等候。明月清辉洒落,步入院中便见扶瑄修长的身影。他负手而立,拈着身前一朵结香赏玩。


    “殿下找我?”卫灵蕴走近。


    扶瑄回头,见她仍穿着那身玄纁色华服,映衬着月光甚是明丽动人,不由得夸赞道:“真好看。”


    卫灵蕴正要问他找自己作甚,却听扶瑄说道:“灵蕴,你真的觉得世上有‘青子’吗?”见卫灵蕴不解地皱起眉头,扶瑄不急不缓问道:“朝廷为何要费尽心思筛选出所谓的‘青子’?难道真是为了敬畏天神?”


    “你仔细想一想,初次听到青子这样的称谓是在什么时候,距今才多久?最早传扬青子身份地位的又是何人?是江湖流传,还是由皇城传出?”


    “你觉得,朝廷编造出青子的传闻,为的是什么?”


    他不等卫灵蕴思考,步步紧逼道:“你真的以为,有了青子的身份,便真是高贵如神明,就可驾于皇权之上了么?”


    明月下,他容颜冷峻,目光若一片微云,连珠似的发问让卫灵蕴措手不及。


    卫灵蕴揣摩着扶瑄到底有何用意,可细细想来,青子的流传却是从故去的昭帝开始,正是他搜罗来这些传言中能衔接天地音讯的“可疑之人”。从时间上看,种种不过三十年光景,却得到上至天子,下至老弱妇孺奉为圭臬般的认同,除了朝廷暗中操控,谁还能有这样的手笔?


    正是此时,她才恍然惊觉,所谓的青子,都只是帝王手中稳固自己皇权的棋子。


    难怪……难怪她从未感召到九重天对自己的召唤,难怪她从未感觉到扶瑄父子对自己神女身份的敬畏。曾经,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只要成为了真正的青子,便可翻云覆雨,独掌乾坤。君权神授,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权力能与他谈条件,她以为,自己已经有能力与他这一国之君比肩。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么?可如今辛苦多年,却发现所有一切都只是泡沫,她费尽心思所得到的“青子”之称,只是别人随手抛出的谎言!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高贵圣洁是给别人看的,实质上,没有什么比金玉其外更能形容她。


    可是为什么,扶瑄对她过问朝堂之事如此宽容?甚至,让卫灵蕴有种他们是志同道合的错觉……


    卫灵蕴怔愣原地,心灰意冷之际,扶瑄却温言软语地说道:“灵蕴,我说过可以给你机会。”


    他蛊惑似的道:“灵蕴,与我成婚,我便让你在朝堂一人之下,覆手为云。”


    后记:


    何为九野?中央曰钧天,其星角、亢、氐;


    东方曰苍天,其星房、心、尾;东北曰变天,其星箕、斗、牵牛;


    北方曰玄天,其星须女、虚、危、营室;西北方曰幽天,其星东壁、奎、娄;


    西方曰颢天,其星胃、昴、尾宿毕;西南方曰朱天,其星觜、参、东井;


    南方曰炎天,其星舆鬼、柳、七星;东南方曰阳天,其星张、翼、轸。——《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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