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一处藏在村子里的寺庙正点起香火,只不过除了香火,还有个铜盆里烧的都是纸钱。
寺庙内供奉的神像奇特,模样倒像是一棵扭曲生长的树,只不过隐约看,好像还有人形。
“噗呲。”
一身色彩斑斓服饰的庙祝用力切开鸡的喉咙,血液飞溅到了神像下的铜盆里。
血流尽了,庙祝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古语,眼里都是虔诚。
“哄!”
他拿着一叠符纸,直接丢向了香火盆里,火焰瞬间就冒了起来。
张牙舞爪,红蓝颜色的火焰烧的很高,照的庙祝和那神像的模样都变得迷幻起来。
可庙祝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庙祝!庙祝!出事了!出大事了!”
寺庙外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结果看到火焰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直接跪在了地上。
急忙对着神像磕头。
“树神见谅,树神见谅!”
他磕了好几个,抬起头来,脸色焦急,却也不敢开口。
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庙祝将鸡血洒在了神像下。
深褐色的土壤贪婪地吞噬着血液,庙祝跪在地上,也向神像虔诚跪拜。
这一系列做完,庙祝站起身,摘下面具,露出他那张丑陋又崎岖,仿佛枯树般的脸。
他一双眼睛十分诡异,竟是一边白一边黑。
被庙祝盯着,那人急忙低下头,“庙祝,那些祭品去报案了!”
“偏偏抓他们的是个莽汉,直接抓着他们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押回了府衙,活祭的事,怕是要闹开了!”
庙祝冷笑一声,“这些臭虫,胆子真大。”
“既然他们要闹大,那就不要怪树神降怒!”
青年眼前一亮,“庙祝,您有办法!”
庙祝回过头,夸大的袍子一甩,虔诚地盯着树神的神像,“吾乃树神神使!任何对树神不敬之人,都得死!”
“还有那些祭品,本就是要献给树神的!”
庙祝的眼里都是狠厉,“他们一个人,都逃不掉!”
“召集我们的信徒,我们该为树神!献身了!”
青年激动地磕头,“是!”
金陵城府衙大门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的百姓。
“天呐!真的是活人祭祀啊!这永宁侯府……”
“没天理了!这还能活吗这日子!”
府衙内,海云天看着黑着脸的凌君尧,才明白自己不应该这么大摇大摆地把人带回来。
凌君尧确实气性好,生生把那句蠢货给压下去了,没骂出来。
永宁侯才睡了个安稳觉,早上被叫醒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海云天会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宋知府现在坐在上面,如坐针毡。
底下的百姓一个个骨瘦如柴,能说话的几个现在还在哭诉着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简直!
不是人!
剩下好些,眼神呆滞,好像已经丢了三魂七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永宁侯坐在下面,神色铁青。
“都滚开!关门!关门!”
府衙的官吏一个个就要关上大门,要将这件事遮盖下来,不让百姓看到。
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剑,百姓们哪怕心里有怒气,也不敢冒头反抗。
只能盯着这扇写着“公正严明”的牌匾下的大门闭合。
堂内的屋檐下,更挂着“明镜高悬”的字样。
宋知府看向永宁侯,谄媚地笑了笑,“侯爷,您看?”
永宁侯瞥了眼这一地的百姓,带头的几个看到这光景,哪里不知道这里不过是个官官勾结,权贵庇护权贵的地方。
他们忽然指着永宁侯的鼻子骂起来。
“禽兽!”
“畜生!”
“你不配为人!”
永宁侯本就怒了,此刻看着这些和蝼蚁没什么区别的东西,他勾唇冷笑起来。
“宋知府,本侯好像见过他们啊。”
百姓中有一人眼睛亮起来,急忙看向宋知府,“知府大人!您听!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宋知府直接拍响了惊堂木,“张生!你肃静!”
张生闭上嘴,可他的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盯着宋知府。
宋知府顿了顿,疑惑地看着永宁侯。
便听到永宁侯淡淡地说道,“本侯前些日子在扶风谷丢了不少珍贵的贡品,这些人,不就是扶风谷的逃奴吗?”
他看向宋知府,好似痛心疾首,“多谢宋大人帮本侯找到这些逃奴,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们的家事了。”
“凌大人,不知这奴婢偷盗主家财物,诬陷主家,畏罪潜逃,是什么罪名?”
凌君尧便说道,“三罪并罚,足以杖六十,再次发卖。”
六十杖!打下去,可没有人能活了!
在场的所有百姓都愣住了。
张生更是怒骂道,“你胡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你的奴婢!我们是民!是你们拐卖绑架了我们!”
永宁侯笑了,“哦?”
“是吗?那你们又怎么证明,你们是百姓,不是我的奴婢?”
张生立刻摸向自己怀里,“我有文书证明!”
他高高举起文书,红着眼睛盯着永宁侯。
宋知府看了眼永宁侯,便说道,“呈上来。”
待文书到了宋知府的手里,宋知府仔细揣摩,左看右看,终于在文书的右下角找到了瑕疵。
“这印章不对!”
他一把将文书拍在了桌上,“这是假的!”
张生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摔在桌上的文书,而下一刻,永宁侯便让人送上了一叠的卖身契。
“宋大人,这些,可是他们的卖身契啊。”
“您对对,看看是不是对上了。”
永宁侯笑起来,这几日的憋闷,也终于在看到蝼蚁们震惊又绝望的神情之后,变得舒畅了许多。
张生双目猩红,“你们!你们这是颠倒黑白!”
“宋知府,你是大庆的官员,是我们金陵百姓的父母官呐!你怎可与他官官相护!”
“你怎么对得起你的官帽!怎么对得起你的俸禄啊!”
宋知府拿着卖身契的手一抖,“闭嘴!”
“你大声喧哗,干扰公堂!来人!”
一块红色的行刑牌掉在地上,宋知府指着张生,气急败坏,“给我拖出去打!”
张生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被衙役拖起来时,他高喊着。
“贪官污吏!以权谋私!”
“草菅人命!营私舞弊!”
“这就是金陵城!这就是金陵城!哈哈哈哈哈!”
他被强行压在凳子上,双手双脚全部都被绑起来。
“你哪怕杀了我!杀了我们!你们的罪行,也早晚有一日会遭报应的!”
张生的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而堂内,宋知府正走下来,小心翼翼地笑着把卖身契递给永宁侯。
“侯爷,您这些,都是真的。”
“以本官看,这些逃奴,都交给侯爷处置,才算……”
门外,高高举起的木棍就要落下。
张生哈哈笑起来,正喊着,“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也就在此刻,“砰!”地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愣了下。
正在府衙门外,鼓声沉闷却有力地响起。
“百姓们!今日!我傅云衍!状告傅家三十四人,买卖人口,拐卖百姓,草菅人命!”
傅云衍声音落下,敲鼓的青年用的力气更大了。
他叫尤文,是傅云衍这几日选出来的护卫。
他还有个双胞胎叫尤武,此刻正站在傅云衍的身边,手中捧着许多傅云衍和藩山这几日拿到的证据。
百姓们随着傅云衍一句又一句的话调动起来了情绪。
藩山拄着拐杖,站在距离傅云衍的身边,看着这大片的百姓。
喊道。
“让我们一起救出受苦受害的百姓!让我们!为他们寻一条活路!”
傅云衍侧过头,看着藩山。
藩山喊着,“惩办罪人,还他们公道!”
百姓们跟着喊起来,“惩办罪人!还他们公道!”
一个喊起来,就有更多跟着喊起来。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惩办罪人!还他们公道!!!”
声音如浪潮,如狂风,随着越来越激烈的鼓点,狠狠砸向了这金陵府衙。
“吱呀!”
终于,那扇大门再次打开了。
海云天看到傅云衍,那真是一瞬间呲牙咧嘴,真是世子!
傅云衍听到声音,回过头,便看到了坐在堂下,脸色阴沉的……永宁侯。
父子俩对视的那一眼,傅云衍感受到好似有刀割开了他的皮肉。
痛……
可他不悔。
昨夜永宁侯回府之后,便找傅云衍聊了聊。
父子俩许久没有好好说话,傅云衍陪着永宁侯聊了许多,表现的乖巧温顺,好像知道错了,只希望父亲不要对自己喜欢的人和兄弟下手。
永宁侯信了。
现在,他紧紧握着扶手,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
千防万防,没有防住自己的儿子!
凌君尧站在永宁侯的身侧,从鼓声响起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坏了。
傅云衍移开视线,盯着那坐在高位的宋知府,他一步一步走入这扇大门。
“世子,你……”
海云天却派人拦住了他身后的人,小声地在傅云衍的身边说道。
“快回去吧。”
傅云衍冷笑了声,“回去?”
“回哪里去?”
“我是来告官的,海司马不让进?”
海云天一愣,“不是……”
永宁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他进来!”
海云天急忙看向永宁侯,再看了看傅云衍,狠狠叹了口气,还是放行了。
尤文尤武跟在他的身后,藩山则慢悠悠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前。
“百姓们!今日!我们倒要看看!这案子,能怎么判!”
说着,他先一步走入大门,百姓之中有人喊了声,“跟上去看看!”
有一人跟上去了,其他人就敢跟上来。
海云天震惊,急忙看着远处的永宁侯。
“哎,你们……”
但藩山站在了他的身边,对他笑了笑。
“海司马,百姓进来也是符合规定的。”
他握着拐杖,“你我都是外人,这件事说白了,是人家父子俩的矛盾。”
他眉眼弯弯。
“别掺和太多。”
人声嘈杂中,海云天的脑子下线了。
他撇了眼傅云衍,默默收了声,退到了大门后面。
藩山则笑眯眯地,接着拄着拐杖向前走。
傅云衍已经带着人到了公堂下。
他是从四品官员,宋知府是正四品,但他们两个的官位也不能完全按照等级来分。
长安的官员和地方的官员,在这种级别,都属于同级。
宋知府急忙从位置上起身,二人相互行礼。
“小傅大人,您这是……”
行了礼,宋知府只觉得大冷天,自己的背脊都在冒汗。
这是什么事啊!
世子怎么来了!
世子怎么和侯爷对着干!
“宋大人不清楚我来做什么?”
傅云衍冷声道,“本官来,便是代表大庆律法,来为这些可怜的百姓,讨个公道!”
“来将这些不法之事,不法之人!”
他撇了眼旁边的永宁侯,握紧了双手。
“绳之以法!”
他的声音洪亮,振振有词。
这出父子相对的好戏,让藩山唇角勾起。
但这金陵少有的公正之人,却让百姓红了眼睛。
“好!”
“傅大人才是好官呐!”
身后百姓的声援,让傅云衍的心更加坚定起来。
“刚刚永宁侯所提交的所有证据,宋知府,你可愿让本官检查检查?”
傅云衍说完,宋知府的手都是一抖。
这……
这检查什么!
傅云衍作为刑部侍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伪造的卖身契呢?
永宁侯冷笑一声,“哦?傅大人这是怀疑本侯,证据造假了?”
他盯着傅云衍,“傅大人,你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啊!”
永宁侯的话里都是威胁。
可傅云衍既然站在了这里,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金陵城的永宁侯,守护大庆十年的将军,相信您也只是被手下人蛊惑了。”
“您也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永宁侯瞪大眼睛。
这个不孝子!居然在这里威胁他!
“这些,便是我已经查证了的涉案人员,为了防止宋大人办案麻烦,如今,这些人就在府衙外。”
傅云衍拿过尤武手中的证据,冷声道,“若是宋大人不能核对这物证,那便宣告人证!”
掷地有声。
公堂之中,一瞬陷入了沉默。
只有那些神思不清醒的受害者,还在呜咽着。
那层披在百姓血肉上的权,轻易便能碾碎百姓血肉的利。
彻底被傅云衍撕开。
就这么直白地袒露在了权贵的面前。
宋知府简直要疯了,这可怎么办!
永宁侯与傅云衍对峙,父子两个,此刻就像是老狮王和新狮王在争抢底线。
就在场面僵持之时,清脆的掌声却忽然从外面传来。
“好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啊!”
冷风吹来男人的声音,音色清润纯正,却又带着一丝慵懒。
所有人看向府衙的大门,一道玄金色的身影被海云天拦住,他身材高挑,却并不瘦弱,眉眼更是深邃。
容貌精致又俊美,只不过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嘲讽。
深灰色的狐裘披在他的身上,更为他增添了一抹贵气。
“你是谁!”
海云天找到机会立功,绝对不会错过,现在看这么个不速之客敢在府衙门口放肆,当然是直接拦下了。
男人低低笑了声,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手指点在海云天的弯刀上。
“没脑子的东西……”
他挑起尾音,温柔地说着,“滚远点。”
海云天瞪大了眼睛,“你!”
他当即抬起弯刀就要劈向这个胆大妄为的死东西!
谁知道,永宁侯和傅云衍同时喊了句。
“住手!”
“退下!”
海云天的刀硬生生停在了男人的眉骨前,风砸在了男人的额头,吹动了他额间的碎发。
“海云天!跪下认错!”
永宁侯已经站起身子,被他这个蠢货下属,给气出青筋来了。
海云天听到声音下意识就是一个跪。
“咚!”地一声巨响,海云天听话认错,却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啊?
怎么侯爷好好像很尊敬他的样子……
男人唇角勾起,轻声骂了句,“蠢货。”
之后,他便向前走入了府衙内,两道身影从门后走出,一个又高又瘦,一个不算高,却很胖。
两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好惹”,他们俩停在海云天的旁边,就这么盯着他。
海云天心里发毛,急忙看向永宁侯。
而此刻永宁侯和傅云衍,包括宋知府和藩山,都一同向着男人行礼。
“见过裴首辅!”
裴什么……
什么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