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衍一瘸一拐走进房间内的时候,云七从阁楼一跃而下,飞檐走壁,踏在另一处阁楼,像是飞鸟般飞驰而过,离开了这里。
扶风谷外,金陵城内,士兵上街巡查,城门口更是布下重防,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风雨欲来。
白家面馆,白季宣挪开了板子,准备开门。
他收拾了好一顿,忍不住向着街角看了眼,今日没有听到那几个汉子打招呼,他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明明说好中午来吃面,结果中午也没有见到人影。
兄长还说他们吃的不是面,那现在看,人家也不是喝爱吃了。
不来也好,今日兄长不在,他做的也不好吃。
“小白老板,今日就你一个人啊?”
白季宣听到声音回头,看到路过的老人顿了顿,“嗯,就我一个。”
他向老人身后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别人。
老人腰间系着白绫,手里正紧紧攥着三枚铜板,听到回答,眼中的期盼一瞬暗淡下来,挺直的腰也缓缓弯了下去。
他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
“是山儿没口福啊……”
白季宣一愣,“刘山吗?”
“他……”
他才注意到老人沟壑嶙峋的脸上隐约透露着和刘山相似的影子,他嘴唇一颤,听着老人说道,“嗯,走了。”
老人蹒跚脚步,还是走向前来,将手里捏着一路的三枚铜板摊开,“小白老板,来一碗吧,他就心心念念这一口,到了家里,还念着呢。”
白季宣的手在抖,他吸了口气,“昨日还好好的,人怎么就……他怎么没的?”
老人摇摇头,急忙说道,“他就是运气不好,掉进人主家的池子里泡了一天,就是运气不好……”
“就是运气不好……”
他呢喃着,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麻痹自己。
白季宣心中的火一下就起来了,“他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池子里泡一天,他不会爬上来吗?张中他们几个……”
老人的手一把握在了白季宣的手腕上,急忙说着,“是命,都是命啊,孩子。”
“不怪他们,不怪他们!都是他的命!”
老人的手干枯的像是只裹了层树皮的枯枝,抓在白季宣的手腕上,生疼。
白季宣侧过脸去,深深吸了口气,无力感和愤怒同时袭来,最终只化为一句,“我去做面。”
老人颤颤巍巍跟在白季宣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三枚铜板放在了桌上,却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木然地盯着厨房。
是啊,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掉进池子里不知道爬上来呢。
他的同伴就在旁边,却没有伸出手帮忙,被泡了一天晚上被抬回去,发了高热才走的。
连一点赔偿都拿不到,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
白季宣做完了面,给老人递过去的饭盒里塞了十两银子。
可哪怕如此,他揉了一会儿面,实在忍不了,直接关了店门,向着城南去了。
金陵最大的花楼,有个非常大气的名字,叫揽月楼。
揽月楼是金陵最高的建筑,足足有五层,就在秦淮河边,夜夜笙歌,哪怕白日也有游船在揽月楼附近游荡着。
揽月楼的最高层,向来不对外客开放,而揽月楼的主人身份成谜,听闻与皇室有关。
之前金陵花楼混乱,秦淮河上多的是船女,自从揽月楼建成,很快将秦淮河里的产业都包圆了。
曾经去秦淮河边上,到处都是招揽客人的小船,现在小船没了,都是揽月楼的游船。
揽月楼虽然没有放过话,可金陵的花楼生意,只有人家能做。
确实有人去找过麻烦啊,后面都销声匿迹了。
虽然价格确实比往常要贵上一些,但揽月楼出来的姑娘,一个个不仅样貌好,才情也好,关键想要什么类型的都有,更别提揽月楼财大气粗,房间大,节目多。
一晚上,足以让客人乐不思蜀。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一个花楼能比得上揽月楼,没钱赚,自然也都干不下去了。
揽月楼也就成了这金陵第一花楼,也是,唯一花楼。
白季宣摇了个游船,坐到游船上时,脸色都是冷的,游船从揽月楼的正面,一直游到了揽月楼的背面,靠了码头,白季宣两下飞身上去,急匆匆地进了门中。
“好,妙人的意思我们明白了。”
云七落下笔,对周围的几人点点头,传达完了祝玉娆的意思,之后起身离去。
只不过他还没出去,白季宣就敲了门,“兄长!我有事找你!”
白连竹顿了顿,向着郁川他们说道,“我出去看看情况。”
郁川摆摆手,表示理解,“去吧,忙完扶风谷的事情,接下来你好好歇息一阵。”
白连竹点头,“好。”
白连竹出去之后,云七却撇了眼郁川。
郁川注意到云七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上下摸了摸衣衫,也没什么不对啊。
依旧这么英俊。
“云七?怎么了,我这一身有什么不妥吗?”
云七转过身,认真向郁川打着手语。
郁川看明白了之后歪了歪脑袋,“你要白色的衣服?”
“走呗,我衣柜里多的是。”
云七却没有动,继续向他打手语。
郁川眯起眼睛看着云七这简直快出残影的手语,终于看清楚了,疑惑地歪头,“你不想要我的?”
“还要比我这个更好看的?”
郁川扶额,有些无奈,“楼中确实有存着备用的衣服。”
“是新的。”
“对,料子也是最好的。”
“啊?你还要不那么张扬的,既要好看还要不那么显眼的?”
郁川眼睛都快花了,他立刻打出停止的手语,而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下次你还是写字吧,我实在看不过来了。”
“走吧,我直接带你去仓库看看,你说你平常也不是在意衣服的人,怎么现在这么挑剔。”
他下意识搂过云七的肩膀,却不想云七一下侧身,躲开了。
他搂了个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胳膊,再看了眼已经走在前面的云七。
“哎!你小子是不是嫌弃我!”
他追上去,“别以为你帮妙人做了这么多事情就能挑战我的地位了!我官职比你大,知道吗?”
他又伸出手,结果又搂了个空。
不信邪的郁川想抓住云七的手臂,居然试了数次,都没有抓住云七的衣角。
他满头大汗,咬紧牙关,“云七!你小子吃灵丹妙药了!怎么武功一下增长这么多!”
云七默默地看着他,放慢了速度打手语。
“你管我?”
“别碰我。”
郁川瞪大眼睛,印象中那个沉默又温和的云七,现在哪怕同样的哑巴,却已经变得刺头和吵闹了!
“你失去我了!”
郁川生气了,气鼓鼓向前走。
云七顿了顿,收回手看了看,这就生气了?
他抬眼看着郁川已经拐了弯,只能看到衣角了。
云七忽然有些懊恼,早知道忍一下了……
嫌弃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黑衣服,还没有等到他想到怎么处理时,走廊尽头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郁川眯起眼睛,忽然喊了句,“你到底还要不要衣服!”
云七抬头,面具下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闪过一丝诧异。
显然没有想到郁川还会回过头,他想了想,便抬脚向前追去。
下次……下次忍一忍。
但他还是不能接受郁川和他勾肩搭背!
郁川放慢了脚步,用刚刚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嘟囔着,“云七你脾气变大了,你变了!你和原来不一样了!你可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现在都敢反抗我了!”
郁川忽然回过头,眼神一瞬变得犀利,“你说!你面具底下,不会换了个人吧!”
云七跟在他后面,沉默以对,手却默默握紧。
浑身的肌肉更是变得僵硬起来。
郁川抬起手,眯起眼睛,“云七!”
云七忽然向前,一把抓住了郁川的手,一只手打着手语。
“错了。”
郁川盯着他,这才消气,另一只手抬起来拍了下云七的脑袋,“这才对。”
云七愣了下,看了郁川一眼,面具下的牙齿开始打架,发出咯吱的声响。
郁川却好像没听到,拉着云七进了库房。
“你在妙人身边,确实应该穿些好看的衣服,不能污了妙人的眼……”
云七听到这句,无可奈何,认了命。
为了玉娆,忍!
另一边,祝玉娆推开傅云衍要检查的手,带着些疏离,“世子,我没事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坐在那边吧。”
傅云衍呆了下,明明昨夜他还牵了祝玉娆的手,与她相拥,今日便被拒于千里之外。
任谁都会觉得天上地下,落差极大。
藩山在旁边咳嗽了声,想替傅云衍解围,“云衍呐,我这个腿不成,你快扶着我坐一下。”
傅云衍回过神来,却沉默地看了眼自己同样受了伤的脚踝。
他和藩山现在半斤对八两,都是瘸子。
不仅如此,傅云衍身上的伤更严重,若不是他习武,身子骨硬,现在根本起不来,更别说来找祝玉娆了。
烟儿顿了顿,亲自过来扶着傅云衍,把他扶到了桌子边上。
祝玉娆轻轻咳嗽了两声,傅云衍又担忧地看过去,还是担心祝玉娆的身体。
“烟儿,给世子和藩大人倒茶。”
祝玉娆说着,傅云衍却直接说道,“不用,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醒了,也就……”
藩山推茶杯的动作一顿,皱着眉看了眼傅云衍。
你小子晚上睡觉也不睡,担心了一晚上,好容易早上看人家醒了,这就想走?
该正人君子的时候不正人君子,现在倒是扭捏上了。
但祝玉娆却明白,傅云衍这是因为落差太大,心里难受呢。
“你不渴,我渴了呀。”
藩山双手捧起来茶杯,对烟儿眨了眨眼睛,“烟儿姑娘,快给我这个要渴死的人倒杯茶水吧。”
烟儿看了眼祝玉娆,得到示意之后才拿着茶壶给藩山倒茶去了。
傅云衍这边自然也是没有落下。
“世子,你的伤如何了?”
祝玉娆开口问了,傅云衍摇摇头,“无碍。”
藩山在旁边喝着茶,无奈地抿了抿嘴,阿衍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
局面有些僵持,藩山便开口道,“你们俩不说,那我来说说吧,昨天真是热闹哈,尤其你俩被埋在下面的时候,我倒是看到了不少……”
“你们不知道的东西。”
藩山一晚上都没有和傅云衍说,而今却在祝玉娆的面前开了口。
傅云衍也是有些愣神,回过头看到藩山在从怀里向外掏什么东西。
祝玉娆更是没有想到藩山会把东西给她看。
藩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视线,轻轻笑起来,“在座的诸位,今日看了这些,便是上了藩某的贼船了。”
“时间紧任务重,阿衍,我也是长话短说,哪怕你不能接受,我还是要说。”
傅云衍眉头动了动,却握紧了手。
祝玉娆咳嗽了声,“烟儿,扶我下去。”
傅云衍还想阻拦,藩山一句,“你不会想让我把东西放在祝夫人的床上看吧?”
他老实了。
“那我开始了。”
藩山把东西摆好了,“实不相瞒,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所以一会儿大家看到什么,可以互通有无。”
“昨日古树闹了刺客,直接被炸了,土质松软,自然也炸出来了些东西。”
藩山淡淡道,“我检查了下,古树下有人骨和尸体,且不止一具。”
“我简单看了几眼,便已经看到了至少十年以上的白骨。”
傅云衍眼神震颤,一瞬握紧了拳头,“怎么会!”
藩山继续说道,“扶风谷祭祀,历来都有活人祭品,这些祭品来路不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但从建国起,大庆律例早已废除了殉葬和活人祭祀的制度。”
“傅家,这是知法犯法。”
藩山把手里的信分给几个人,“这些,是有失踪亲人的百姓,写给一个叫赤霄阁的组织的信。”
“这便是铁证。”
他和祝玉娆同时看向了傅云衍,傅云衍脸上手上青筋暴起,信就摆在他的面前,证据就在他的眼前。
房间一下变得寂静了。
烟儿后知后觉,这才看向了傅云衍。
这是犯法!
可是,世子到底会把律法放在前,还是把侯府……
“那就看。”
傅云衍咬牙,“他们竟然敢这么干,那就得付出代价,活人祭祀,不能继续在傅家出现!”
藩山了然一笑,这才撇了眼身边的祝玉娆。
祝玉娆眉头松动了下,注意到藩山的视线抬眼看过去,却看到藩山对她眨了眨眼睛。
好像在说,看吧,我好兄弟,大义灭亲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祝玉娆笑了笑,便收回了视线,她摩挲了下手中的信,这才缓缓拆开。
傅云衍吸了口气,也迅速拆开了信件。
这一步迈出,曾经温情的侯府,一切存在于傅云衍眼前的假面便会被彻底撕开。
而藩山和祝玉娆,在同一时刻成了推动傅云衍与侯府决裂的引子。
祝玉娆早已看过一遍这信,所以她没有在看信。
而是在“看”藩山。
和她想的不同,藩山虽然是傅云衍的好兄弟,却并没有很为自己的好兄弟着想。
某种程度上,他和祝玉娆的处理办法简直相同。
同样粗暴地将真相摆在傅云衍的面前,逼着他做出选择。
哪怕猜到了藩山的身份和他此行的目的,祝玉娆还是默默为傅云衍点了根蜡烛。
未来或许还会有很多乐子可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