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擦黑,山峦之外寒风更加凛冽凶猛,乌压压的北夷骑兵终于偃旗息鼓,停了攻势。
萧瑾抬手蹭掉脸上被乱枝剐蹭出的血珠,对身后的几人打了个手势,让大家趴在石碓后按兵不动。
赵二狗眯着眼,瞄了北夷大营许久,压低声音对萧瑾道:“少主,北夷孙子防守严密,扎营处又地势平坦开阔,恐怕我们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盘龙岭一带地势高拔险峻,但这种地势延伸到珈蓝关处戛然而止,一出珈蓝关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地势平坦开阔,连半点绵延的过渡都没有。
北夷军队就驻扎在这样视野开阔的地方,他们的确不能轻易靠近。
萧瑾却笑了一声,“贸然出去自然会成活靶子,但他们兵临城下攻击珈蓝关总要吃喝补给。不急。”
赵二狗心思灵透闻言心头一动,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悄咪咪地对萧瑾竖起大拇指。
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白萧瑾的心思,但萧瑾带着他们放倒运水的补给兵,却没在水粮上动手脚,反而剥了他们的衣服,一番乔装改扮。
其他人伪装后,与那些北夷伙夫没什么两样。
唯独萧瑾俊眼修眉白皙俊逸,身量虽高挑却瘦削,与那些五大三粗横眉怒眼的北夷兵相去甚远。
赵二狗瞧着裹了一身兽皮的萧瑾摇了摇头,“少主,你裹进北夷的套子里也不像北夷人。”
其他几人也打量萧瑾,纷纷点头。
“少主会被一眼认出来。”
萧瑾不紧不慢地摸了粒暗红色药丸出来。
赵二狗一瞧,当即拦下,“少主,这可不行。”
这东西他认得,是老金头炼制出来给大伙儿应急用的。
它可以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体貌,缺点是对身体伤害极大,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没有人会用它。
“少主!”其他人也跟着阻止,“少主有什么计划,交代给我们就好,我们拼了性命也会完成。”
“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做才有胜算。”
他命令赵二狗带着几个弟兄潜伏在北夷的火头军里,而自己则与他们分开单独行动。
赵二狗等人放心不下,却也知道萧瑾作出决定后没人能改变,只能提着心与萧瑾分开行事。
都是常常与北夷打交道的人,对北夷的语言和生活习性都不陌生。
他们一个个把脸抹得灰不溜秋,脏的连亲妈都难辨识,混入的还算顺利。
萧瑾跟赵二狗等人分开后,并没急着行动,而是找了个比较隐蔽的粮草垛缩着身子等待。
他浑身的骨骼皮肉都爬上了一股麻痒难耐的感觉,接踵而来的裂痛传遍四肢百骸,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肉都在拼命膨胀……
熬过药物带来的痛苦后,他整个人水里打捞出来般汗淋淋的,原本颀长的身躯肥了整整一圈,成了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这个煎熬的过程中,他愣是一声没吭。
半夜三更,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寂静的营地突然有了动静,那些剽悍的北夷兵纷纷出帐,一个个甲胄加身迅速聚拢。
三门火炮被推到珈蓝关下,黑漆漆的炮口再次瞄准了高大的城墙。
萧瑾扶着粮垛起身,突然变得魁梧的身躯让他有些不适的皱了皱眉,目光越过迅速集结的北夷兵,落到那三门高大笨重的火炮上。
珈蓝关才被炮火猛攻一番,这人困马乏的时候,他们居然又换了波人继续干。
看了看算不得充盈的粮草,萧瑾眯起眼,若有所思。
北夷本就环境恶劣,今年更是干旱,北夷境内的河流水量大减,许多支流甚至干涸下去。失去了丰美的水草,对北夷人来说就如中原农人失去了肥沃的土地。
这种年景下,北夷突然纠集军队向珈蓝关发起猛攻,就算后续有粮草支援也不会太多,而且需要花大把时间筹措,眼下这些至多支撑这支庞大的军队三日。
他们等不起,所以才下血本一来就上三门火炮,妄图速战速决。
他快速移动身子,顺手钩了一个与自己身量相当的北夷兵,干脆利落地抹了对方的脖子,卸下甲胄自己穿上,加入北夷兵的阵营中。
*
诚如老金头预计的一样,珈蓝关守将李开成和北州守备军一样,对虎踞寨的态度并不明朗。
他的确并没把一个土匪寨传来的消息当回事,反而自信满满地认为有自己带领手下的精兵强将足以将夷贼拒之门外。
直到登上瞭望台才发现这次北夷下了血本,不光派了上万兵力过来,还配了火炮营。
闭门应对北夷军一整日的火炮强攻后,守军死伤不算大,但防御工事摧毁严重。
北夷军停战后回营修整轮换,守关军这边却在夜以继日地修补工事。
李开成对自己的刚愎自用懊悔不已,也深知援兵不来的话,一旦防御工事失去作用,珈蓝关守军根本不足以御敌。
他在营帐里走了几十个来回,终于一咬牙,丢开面子对亲兵吩咐:“去请陆先生来!”
陆先生就是萧瑾指名虎踞寨弟兄接头的陆润州。
在守关军力,陆润州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没有官职,也没实权。
他虽是年轻晚辈却很得李开成尊重,原因很简单,李开成是个目不识丁的莽夫,而陆润州却是个学富五车的地道读书人,对兵法一道,也颇有见解。
亲兵找到陆润州的时候,他正与虎踞寨的人一道帮忙修补破损的瞭望台。
“陆先生,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陆润州借着火光把绳子扎牢,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跟着亲兵去了李开成处。
陆润州一走,就有人忍不住脾气“呸”了一声,怨道:“少主猜得果然没错,他们根本没拿我们弟兄拿命换来的消息当回事!不然哪儿会闹到这种被动挨打的地步!”
作为萧瑾选出的带头弟兄之一,肖毅立刻回身给了那兄弟一个眼刀子。
这种时候抱怨除了让大伙心生怨念彼此离心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当务之急是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那弟兄显然也是个聪明明事理的,肖毅一个眼刀子过去,他便知道自己嘴巴欠了,立即夹起尾巴干活。
陆润州一到,李开成立即将他迎到沙盘旁,忧心忡忡道:“现在敌众我寡,我们虽有地利,但对方火力强劲,如果再用火炮开道的话,我们的城墙怕挺不过三天就要毁坏殆尽,而援军又远水救不了近火,先生可有什么妙计?”
陆润州身形高拔面目温润,身上自有一股书卷气,贫寒的出身半点没折掉他身上不卑不亢的气质。
这也是李开成对他另眼相待的原因之一。
陆润州盯着沙盘,半晌没说话。
其实萧瑾的消息一传到他手上,他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事实证明李开成果真没把萧瑾的消息当回事,而北夷也果然纠集军队叩响珈蓝关的城门。
他虽暗中做了些准备,比如旁敲侧击地引导李开成加固防御工事、修缮兵械、准备充足粮草、加强珈蓝关各处警戒等等,但这些准备在北夷的强势攻击下根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人微言轻。
“将军既知道我们面临的困境,自然要着手打破困境。援军就算接到消息日夜不歇地赶过来,也要五日才能抵达,我们紧靠闭门坚守,根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李开成闻言浓眉挤成一团,“如果不闭门坚守,我们仅剩的优势都会丢掉。靠驻守珈蓝关的兵马出关迎战,简直是拿鸡蛋碰石头。看北夷火炮猛攻的架势,分明是想速战速决!”
“那就保留我们的优势,打掉他们的优势。”
“毁掉他们的优势?火炮?怎么毁?”
别说现在不可能带人混进北夷军营,就算真有人能混进去,火炮那么重要的武器,对方也必定层层把手,哪儿能容人轻易靠近?
陆润州掩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摩挲着温凉如水的玉佩,神色凝重而坚定,“可以的,我们只要想方设法守关七日。”
李开成听他语气笃定,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有信心,但心底还是生了些底气与希冀。
“七日!好!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一定会坚持到第七天!”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做两手准备。”陆润州伸手指了指珈蓝关内狭长的盘龙岭夹道。
李开成会意,当即点头应允,“听说傍晚时来了一批人,是虎踞山来的?”
“是,一个故友带过来帮忙守关的。”本不打算再提起之前传递消息的事情,但此时李开成问起,他还是加了一句,“数日前,传来消息说北夷纠集军队即将攻打珈蓝关的人也是他。”
李开成面上一烧,长叹一口气,“如果这次能平安退敌,陆先生能否引见一番?”
陆润州心头一松,笑道:“当然。”
轰隆——!
地动山摇。
突来的炸裂声震得人两耳一阵嗡鸣。
帐外一副将飞快进门,焦急道:“将军!北夷再次发动进攻,炮车增到了三架!”
李开成色变,陆润州也是一惊。
一架火炮都几乎把珈蓝关彻底压制,三架,这是要把珈蓝关彻底打废……
李开成很快恢复如常,转脸对副将道:“拨给你三百人马,接下来听陆先生令行事。”
见副将有抗拒之意,他又加了一句,“这是军令!”
副将咬着牙闭了嘴。
李开成又对陆润州道,“盘龙岭夹道就有劳先生了!”
李开成说完欲走。
副将上前阻拦,“将军,敌方三门火炮齐发,防御工事被摧毁严重,您不能去!珈蓝关守军不能没有您坐镇指挥……”
李开成一把挥开副将,“珈蓝关在,我在!珈蓝关不在了,就让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将军!”
副将的声音被新一轮轰隆声彻底掩盖!
地动山摇!碎石乱滚!
李开成扶住门框站稳,扭头对陆润州道:“陆先生,后方就拜托你了!无论如何不要让一个夷人穿过盘龙岭十八盘!”
盘龙岭夹道曲折蜿蜒,尾端连着开阔富饶的北州“小江南”,龙口处则是进入盘龙岭十八盘的门户珈蓝关。
其实十八盘的每一道弯着都险峻非常,适合伏击。
陆润州做的最坏的打算便是如果珈蓝关的防御工事失效,就诱敌深入在十八盘各处设伏,但李开成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与珈蓝关共存亡。
陆润州愣怔一瞬后,忽然抬手对着李开成的背影作了一揖。
他佩服李开成视死如归的决心,却一如既往地不赞同他的刻板固执。
可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舌烂莲花,也说服不了这个固执己见的人。
李开成登上瞭望台指挥防守的同时,陆润州带着虎踞寨的人和李开成拨来的兵隐入盘龙夹道旁的山林中。
北夷炮火猛攻珈蓝关时,北夷境内一支护送粮草的队伍横渡北凝河时迎来一场惨烈厮杀,经过一夜的修整,天将明时队伍才重新朝珈蓝关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