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守备军军营里灯火通明,兵士们十个八个聚作一堆卖力地摇着骰子,吆五喝六的声音传出老远。
第七队军侯陆勤领着士兵夜练回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副侯葛二是个黝黑结实的汉子,人称二蛋。
他见别的士兵都在开大小,忍不住抱怨,“陆头儿,你瞧瞧就咱们天天起早贪黑这么辛苦地训练,上头连正眼都不给咱们一个,其他人也背后嘲笑咱自讨苦吃,咱这是图个啥?”
陆勤高大的身躯突然停住,借着营地篝火的光,望着热闹而散漫的军营,紧紧抿起嘴唇。
那些闲言碎语,他当然有所耳闻,也知道手下弟兄们对自己让他们夜以继日地操练颇有微词。
他没想到的作为第七队二把手的葛二也心怀怨念。
作为第七队中出了他以外,讲话最有分量的人,出现这种想法对整个第七队是极其危险的事。
其他军侯治下的兵他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但对自己带的兵,却必须负责到底!
葛二觑着陆勤的脸色,小声道:“头儿,我对你的安排是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下面的人确实满腹怨念……”
陆勤沉着脸,默然片刻朗声道:“所有人教练场集合!”
葛二蛋心里“哎呦”一声,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回道:“是!”
立马传令去了。
教练场,第七队所有人迅速列队,虽然大家不敢违抗陆勤的命令,还是在不满的情绪中发出些窃窃抱怨。
陆勤走上演武场那窃窃私语才渐渐静了下去。
火把斑驳的光照在陆勤的脸上,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我知道我们七队弟兄前来参军有很多原因,有的是为了讨生活,有的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守护亲人……但不论你们来到北州军的最初目的是什么,都得有命在才能实现。一旦上了战场,就只有你死我活!这日复一日的辛苦操练不过是想我们所有人走上战场的时候,能够多一线生机。战场生存法则:够强够狠够冷静,眼快手快刀口快。而这一切都得有强大的自身实力才能做到!自身的实力从哪儿来?!从我们不松懈不怠惰的训练里来!从我们坚定勇敢视死如归的意志里来!”
“想想你们最初的愿望,想想站在你们背后的亲人,想想远方的故土,想想随时可能攻过来的北夷铁蹄!你们还想掷骰子、喝酒、睡懒觉吗?!”
这一刻,明明几百号人在,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下一刻,突然教练场上想起山呼海啸的回答:“不想!”
陆勤没再多说,让所有人原地解散。
葛二跟在陆勤身边,红着老脸讷声道:“头儿,我错了。”
陆勤扭头看了葛二一眼。
葛二看着比他结实得多,却比他矮了一个头,这会儿黝黑的脸都羞愧得透出红来了。
私下里陆勤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当下抬手在葛二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葛二心头一松,笑道:“头儿是个读书人,跟咱们这些大老粗就是不一样!刚你说那些话,让我又激动又感动,又羞得想钻地缝!”
陆勤停下脚,望着远处迷蒙的夜色,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中,过了一好一会儿才说:“其实那些话,也是几年前别人对我说过的。”
“啊?”葛二一愣,“那人谁啊?咱守备军校尉?”
葛二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他们的校尉赵璞可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陆勤微微一笑,“一个很好很特别的人。”
葛二瞧着陆勤的表情,不由道:“头儿,你这表情怎么跟大姑娘思春似的?”
陆勤一巴掌呼过去,“去你的!”
“头儿!”远远地,一个士兵跑过来,“有人给您送了封信来!”
陆勤扫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当即问道:“送信的人呢?”
“那人知道我是咱七队屯长,要我一定把信送到您手里,然后快马加鞭地走了。”
陆勤打开信件借着火光飞速浏览一遍,立刻转身走向大营。
*
天色将明未明,呼啸的寒风在山间窄道中流窜,撞击出类似呼唤的声浪。
一队疾驰的人马在寒风中扬鞭而行,穿梭在盘龙岭的光秃秃的山道上,马蹄声被呼啸的风声卷过,反而失了声迹。
珈蓝关越来越近,日夜兼程的一众人心头紧绷的弦都不由自主松懈不少。
“终于到了!”
大伙儿正要扬鞭打马一鼓作气冲过去,走在前头的萧瑾突然抬手阻止众人继续靠近。
“等等!”
萧瑾抬头,灰暗的空中有鸟群惊惶而起振翅四散。
陈三胖抬头望天,见鸟雀惊飞,不由问:“少主是不是日夜赶路肚子饿了,我射两只下来炖汤,给您补补?”
赵二狗拨动马头上前,怼了陈三胖一巴掌,“你脑子里除了吃,是不是没别的?这些鸟是从珈蓝关的方向飞过来的,可这个时辰就很不正常。乐观点想是守关军有行动,往坏一点的方向想,搞不好是夷兵探子悄咪咪摸过来了。”
嘴替赵二狗这么一说,那些脑子里还糊涂着的弟兄如醍醐灌顶,都警醒起来。
萧瑾眯眼扫了赵二狗一眼,又收回目光望着远处已见轮廓的珈蓝关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二狗被萧瑾那一眼瞧得缩了缩脖子,他总觉得少主最近瞧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胆子肥,萧瑾的眼神虽然让他心里发毛,却半点不影响他往萧瑾跟前凑,“少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远处突然一声巨响,火红的光冲天而起!
喊杀声瞬间撕裂宁静震破云霄!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
萧瑾神色凝肃,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北夷提前发动进攻,而珈蓝关的援兵还没有来。
“北夷提前动手了!”赵二狗望着熊熊火光,情况比他猜测的糟多了,“我们该怎么办?”
萧瑾回身望着自己带来的百十来号弟兄——整个虎踞寨外寨年轻能打的,都在这里了。
“寨子里的亲人都在等我们,大家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去!”
说完他挑出两个素来稳重的弟兄,将人员和任务迅速分配清楚,又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其中一个,“到珈蓝关后去找一个叫陆润州的人,按他的指令行事。记得告诉他无论如何,务必坚持到第七天。”
赵二狗见萧瑾把这几年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交出去,便知道这是与珈蓝关守军接头的重要信物,不由问道:“少主,我们不一道去增援珈蓝关?”
赵二狗本身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不光嘴巴好使,脑子也时刻在线。
跟在萧瑾身边这些年,对某些局势的判断越发精准。
和以往与北夷那些散兵斗智斗勇完全不同,以前不过是偷袭截杀,对方少则几十人,多不过数百人,这次面临的却是实打实的北夷军队——成千上万的铁骑,外加威力惊人的火炮。
萧瑾此时与他们分道而行,必然是有什么计划的。
只是如果没有北州军来支援的,光靠他们这百余号人前来支援珈蓝关,不论他们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妙计,对珈蓝关大军压境的危局都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
充其量把珈蓝关失守的时间往后拖延些时日而已。
而面对强悍且数量庞大的北夷军,萧瑾只留了十来个人在身边,必定危险重重,搞不好萧瑾也会在这场战事中消失……
在他眼里,萧瑾虽年纪轻,却是他打心底敬服的人,智谋过人的同时,武力值也相当惊人。
这是个完全不能貌相的人,从初见时觉得萧瑾是个空有其表的小白脸,到后来被他的武力压服智谋惊艳,再到如今的五体投地。
他本就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不怕死,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萧瑾会也会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一样消失。
他总觉得萧瑾该是虎踞山最高处那捧终年不化的雪,无论什么时候抬头,他总在那里。
他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萧瑾心里盘算着其他的事情,并没留意赵二狗的情绪。
他望着左侧高拔险峻的山峰半晌,又扫了眼剩下的七八个人,回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珈蓝关与别处防线不同,关内不但土地肥沃,而且因有回梦河经过,成了北州地界上少有的一片盛产鱼米的丰饶之地。
这些年来,北夷四处突袭却从来没打这里的主意,一是因为珈蓝关傍盘龙岭而建,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二是驻守珈蓝关的驻军骁勇精悍。他们只能望眼垂涎,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次北夷蓄谋已久,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珈蓝关守军再精悍也不过千人,而北夷铁骑却是守军的数倍,更糟糕的是北夷这次还搞到了从未有过的火炮。
在悬殊的兵力对比下,珈蓝关守军只能依仗珈蓝关天然的优势奋力固守,只是再坚固的堡垒又能在火炮的猛攻下坚持多久?
萧瑾带着剩下的人弃马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