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锦》 第1章 第 1 章 初见(1) 西陵,北州北界,土坡岭。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儿混着烟尘气久不退散。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里才被北夷的铁蹄狠狠蹂躏过。 萧瑾扬手将弯弓丢给虎踞寨同来阻击北夷骑兵的弟兄,调转马头走向缓坡。 满身血污的男人半躺半靠在尸堆上,漆黑的眼睛映着漫天霞光,薄唇抿成一线。 萧瑾勒住缰绳在马儿的响鼻中肆无忌惮地打量男人,却被男人漠视得彻彻底底。 啧啧—— 萧瑾摩挲着下巴装出一脸为难,对紧跟过来的兄弟耸了耸肩。 “怎么办?这好汉不耐烦咱们多管闲事。” 这兄弟叫赵二狗,长得黑黢黢赛个煤蛋,生得个子高大却心思灵活。 听萧瑾这么说,当即笑嘻嘻地跳下马,围着男人转了一圈,抬脚对着他左腿踢两下右腿踢两下,挑牲口似的。 最后,点了下头。 “这小子看上去倒也结实,只是有伤在身,就算带回去也得花不少汤药钱。我瞧他也没什么求生欲,不如咱再仁慈一把,给他个痛快!” 赵二狗说着,手腕一翻抽出把寸长的刀,冲着男人的心口猛戳了下去。 男人眉头一跳,腰身发力,敏捷地躲开了。 萧瑾全程看在眼里,勾了勾半讥半嘲道:“哟喂,原来没伤到要害。” 其实方才与北夷铁骑厮杀时,萧瑾就注意到这人了。 在前来支援的北州军里,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卒,北州军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人发现他被遗忘在此处。 可放眼望去,近百个北州援兵,没哪个能如他这般勇猛悍厉。 就是这么能打能杀的人,却在北夷骑兵败逃时失手,险些被掳走。 危急关头,萧瑾弯弓搭箭施以援手,可惜这番好意并没换来半分感激。 夷兵被射穿喉咙时,男人看向萧瑾的眼神凶戾无比。 可见有那么一瞬间,这男人是想恩将仇报的。 男人被识破也不再装,摁住伤口爬起来,声音寒凉,“不愧是虎踞山的少寨主,果然如传言那般心怀大义又勇武过人,怪不得虎踞寨的名声越来越好了。” 大义? 也谈不上。 作为洗白后的小匪头子,萧瑾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义胸怀。 他只是再也没法隔岸观火,将自己的悲喜与身边诸人隔绝开来。 他不想再体会弟兄们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 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竭尽所能地守住北州防线。 萧瑾拨了拨缰绳,“过奖、过奖!只是我们虎踞寨早已经更名虎踞山庄,不做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这位……好汉,休再提什么虎踞寨了。” 萧瑾嘴上虽然这么强调,心里却清楚,虎踞寨这名头响当当好几十年,说是改成虎踞山庄了,私下里大家还是习惯喊虎踞寨,就连他自己都很难改口。 赵二狗见萧瑾调转马头要走,有些摸不着头脑,“少主,这人怎么办?” 萧瑾斜了男人一眼,松了缰绳,双手吊儿郎当地枕在脑后,尾指上的宝石指环在夕阳余晖中折出一道暗红色的光。 “带回去!送母亲暖床,或者给老金头试药。” 赵二狗望着萧瑾懒散的背影,根本没心情关注男人有什么反应,只想着:大当家出门久了,少主果然越发无法无天了!若哪天大当家的突然回来,知道少主居然巴巴给夫人院子里送男人,肯定得扒少主一层皮。 * 小羊庄曾是土坡岭一带最热闹的村庄,现在却破败不堪、处处透着死寂。 村口零落地歪着些尸体,多是老弱病残。 萧瑾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有余。 这十六年,是西陵王朝灭大越、定五州、抗北夷,从天下紊乱到一统的十六年。 也是他从襁褓婴儿长成青葱少年的十六年。 近几年北州边界来之不易的平静又被北夷的铁蹄踏破,年轻力壮的能跑都跑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在北夷的这场偷袭中也死得七七八八。 他随手推开一户人家,破旧的院门本就半吊着,被他这么一推,其中一扇“哐啷”一声瘫了。 赵二狗和几个弟兄押着受伤的男人紧跟在萧瑾身后,一路上骂骂咧咧。 “北夷这帮畜生,隔三差五地来这么一遭,比被窝里的跳蚤还烦!老子真想捣了他们老窝!” 陈三胖人如其名,是个心宽体胖的,此时看了眼自己拖在马后的北夷战马,附和:“就是!要不是少主拦着,刚才老子就追上去把那帮砸碎都开膛祭刀了!” 走在他旁边的徐久讽刺地“呵”了一声,“吹吧你!要不是少主拦得及时,咱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三胖有些不服气,“我是打心底敬佩少主的,但我就是不明白少主为什么每次都不让追。北夷兵明明都屁滚尿流了,追上去灭了他们不好吗?” 徐久叹了口气,“三胖,真不是徐哥看不起你,你这脑子也只能当伙夫了!你没见几乎每次都是咱们都把北夷畜生砍死大半了,北州军才跑来装腔作势地比划几下吗?而且但凡北夷畜生一撤退,他们就恨不得立马掉转枪头把咱们灭了!” 陈三胖瞧着还有些不服,但也没再说什么。 他心里也明白,北州守备军每次都姗姗而来,走个过场了事。 可到最后,所有的功劳都被守备军拿去跟朝廷邀功讨赏了。 而他们虎踞山庄是野生的,再加上山匪出身,得不到赏赐就算了,还总被守备军蔑视打压。 徐久扯着衣角擦刀刃,继续说:“且不说我们有可能背腹受敌,就算北州军不趁火打劫,凭咱这几个兄弟,就能把北夷连锅端了?如果真这么容易,当年老北境王也不会牺牲了!” 说到这里,一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沮丧起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虎踞寨的弟兄再厉害,都不能跟正规军比。 这种出其不意地突击还好,跟北夷铁骑正面硬碰纯粹以卵击石。 而且他们虎踞寨虽不再做打家劫舍的营生,却仍就深陷危机。 说到底在西陵朝廷和北州军眼中,他们不过是换了张皮的匪类。 赵二狗仰天长叹,“要是老北境王还在,咱们北州哪儿能让北夷这么糟践!” 提到老北境王,哥几个又来了精神。 “说起来,老北境王不是膝下有子,承了王爵么,都说虎父无犬子,也不知道这小王爷能不能……” 赵二狗听了陈三胖这话心头的鄙视愤懑压都压不住。 “啊呸!那小北境王就一病秧子,多走两步都能累得吐血。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夫人养那帮就会唱唱跳跳的女娘!” 这话一出口,大伙儿一通哄笑。 一直闷头走路的男人突然挑起眼皮子扫了他们一眼。 很稀松平常的一眼,几个刀口舔血的汉子却有种冷风过颈的寒栗感,不由自主噤了声。 被一个眼神吓得噤声,对虎踞寨的弟兄来说,实在丢脸。 哥几个反应过来,脸色一沉,不约而同地围住男人试图找补面子。 一触即发之际—— 剥、剥、剥! 突来的敲击声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萧瑾站在门垛子旁敲击摇摇欲坠的门板。 “有时间胡侃八道,不如赶紧收拾吃食祭五脏庙。” 说完他撸起袖子,把那门板给掀了,跟先前倒下的那扇丢在一起。 又随手抽了徐久的长刀做砍刀,三下五除二把门板劈成了木柴。 赵二狗乖觉,立刻殷勤地把木柴拢成堆,一边生火一边乐呵呵道:“少主放心,三胖打架不怎么在行,厨艺、刀工却很了得,很快就能把那匹战马收拾利索。” 说完飞快地对其他愣头愣脑的弟兄使眼色。 剩下那几个这才反应过来麻溜地做事去了。 萧瑾出了院子,从马背上摸了件大氅披上,走向矮墙边的男人。 北州日落后气温骤降。 萧瑾抄着手,懒洋洋地靠着不怎么稳当的门垛,玩味地打量男人。 “你似乎挺想被掳走的。” 男人虽有伤在身,依旧腰身笔挺。 他沉默地脱下外面的甲衣,自里衣上扯了块干净的料子自顾自地处理伤口。 萧瑾讨了没趣也不着恼,狭长的凤眼一弯,笑眯眯地盯着男人的手里的布料。 “这里衣倒是金贵少见,一般人家可穿不起。” 男人撕扯里衣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与萧瑾对视片刻,低声答:“主子赏的。” 这种质地的丝绸是特供给西陵权贵的东州锦,就算真有人敢赏,一般人也不敢往身上穿。 萧瑾挑了挑眉毛,“赏你那位,当真是地位不凡。” 说着他从袖囊里摸索半天,掏了支瓷瓶丢过去。 “我对你是谁,想干什么没兴趣。不过,有命在才有谈其他一切的本钱。北夷,去不得。” 男人接住伤药,瞟了萧瑾一眼。 “富贵险中求,顾驰之。” 这人居然姓顾。 不过北州顾氏一脉虽人丁稀少,家奴却不见得少,这么算起来姓顾也就不稀奇了。 萧瑾这么一想,也便不往心里去了。 一般隔日更,欢迎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初见(1) 第2章 第 2 章 初见(2) 天彻底暗下,凉意更甚。 虎踞寨的弟兄们三三两两挤在矮墙下休息。 火堆已经熄灭,只余一堆灰烬。 萧瑾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拿了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余灰。 他身体疲乏却半点困意也无。 周围除了偶尔过境的风声,只剩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领着虎踞寨十来个弟兄,跟北夷近百人的铁骑对上,力量对比悬殊,是真没讨到半点便宜。 他得到的消息明明说这支北夷铁骑只有三十人左右,实际人数却多了数倍。 要不是北州守军后知后觉赶来支援,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他的消息还从没出过这么大偏差,不过,北夷对北州的侵袭本就极其不规律,派多少人、从何处摸进北州都有很强的随机性。 近两年北夷越发贪得无厌,从单纯抢掠物资变为无恶不作,且牵涉范围几乎遍及整个北州北部防线。 北境王战死之后,北州边军由定远侯赵毅接手,军备日渐松弛,出现这样的情况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只是再这么下去,北夷大举入侵的那天怕也不会太远,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灾难。 他带着虎踞寨的弟兄阻击北夷,本身就在做螳臂挡车的事情,北州军不作为,他这条螳螂臂又能起多大的作用? 萧瑾正想得入神,手腕突然被人按住。 抬眼一瞧,原本和衣半躺的顾驰之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侧耳听着什么。 萧瑾自来不喜欢跟他人有肢体接触,无论男女。 被按住的一瞬下意识要反手擒拿,顾驰之在他发作前收了手,示意他安静。 长空弯月被云团遮蔽,光华骤敛,又在下一瞬漏出几缕清辉。 恰在这清辉降临的瞬息,飞矢流光携风而至! 阵阵破空声刺破夜的静谧,铎铎声不绝于耳! “闪开!” 顾驰之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萧瑾,两人一左一右,滚到矮墙后面。 流矢擦着萧瑾的肩膀射入身后破窗,箭身的颤音刺得人牙酸。 靠着墙根酣睡的弟兄早被弓箭呼啸声惊醒,陈三胖正弓着身子扒着墙根缩头缩脑地向外窥看。 还没看清状况,腿窝子突然被踹了一脚,顿时跪了下去。 一根箭簇蹭着他天灵盖“铎”地一声钉在身后的破木板上。 陈三胖的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骨头都跟着冷了一下。 “不要命了!” 萧瑾低斥一句,转脸看向远门另一侧的顾驰之。 顾驰之一手摁着伤处,一手撑着地,仍是个微微侧耳的姿态,凝神片刻后指了指外面,又对萧瑾伸出两根手指左右摇晃了一下。 二十人左右…… 萧瑾会意,从袖囊里掏出个鼓囊囊的纸包递给另一侧的赵二狗,低声叮嘱了几句。 赵二狗连连点头,附到挨着他的弟兄耳边低语片刻,猫着腰缓缓向火堆灰烬爬过去…… 小院外,弓箭手谨慎地围过来,里面却半点动静也无。 为首的黑衣人眯起眼,干脆地做了个手势。 紧随其后的黑衣弓箭手当即分做两队,一队继续张弓戒备,另一队则收弓拔剑飞身入院。 然而,院子里除了满地柴灰,空无一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地聚在那座矮小破旧的土房子上。 为首的黑衣人满眼讥诮,讽刺地扬声,“姓顾的你已插翅难飞,如果你肯主动出来,我可以考虑赏你个全尸!” 破屋内,萧瑾贴在窗棱旁向外瞄了一眼。 对方的长剑弯弓全都对准了这里,但凡有半点动静,马上变刺猬。 本以为是北夷杀了个回马枪,可对方的口音却是地地道道的西陵人。 萧瑾压着嗓子对身旁的顾驰之道:“你说,我直接把你推出去,有没有希望跟他们争取一条活路?” 顾驰之也低了声音淡定自若地回:“你可以试试看。” 萧瑾抄着手,懒洋洋地侧倚在墙壁上,似乎真的在思考可行性。 他本是修长高挑的身形,却比顾驰之矮了两分,又因形貌昳丽、体型偏瘦,总显得比顾驰之少了几分威严伟岸。 眼下这两人近在咫尺,顾驰之又朝萧瑾微微俯身,作为旁观者的赵二狗瞧在眼里,总不得劲。 片刻的沉默后,萧瑾挑起眼皮半真半假地一笑,“如果他们攻进来时,外面还不起风,那我一定尝试。” 说完扭脸冲外面喊话,“各位英雄好歹报个名号!” 一支长箭“铎”地一声,钉在萧瑾脸边的窗棱上,箭尾震颤发出的嗡嗡声近在咫尺。 萧瑾“啧”了一声,透过窗格望向空中。 空中云团飘移的速度快了不少,很快蒙住了月亮的脸。 夜风乍起,尘沙混着飞灰,扬得到处都是。 阴影里,萧瑾左手的尾指上不知何时多了只精巧的玉铃铛,月华被云团敛去的瞬间,铃铛轻轻一晃—— 叮! 叮叮! 铃响三声,萧瑾懒洋洋的神色倏地一肃,语气寒凝,“杀!” 前一秒还龟缩在破屋里的弟兄们突然士气大作,长刀出鞘破门窗而出…… 月光穿透云层的缝隙,漏下一片清辉。 一蓬蓬鲜血飞溅而起,一个个黑衣人扭曲倒下。 他们甚至还没意识到那些血是谁的,便凉透了! 顾驰之站在窗边看着眼前的一幕,眉眼沉沉。 萧瑾收起铃铛,把身上的裘衣裹紧了些,“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你很怕冷?” 顾驰之收回目光,瞧了眼萧瑾身上的狐裘大氅。 萧瑾“唔”了一声,“确实比一般人怕冷些。” “传言虎踞山少主行事诡谲刁钻且身手敏捷,曾单挑西州南山寨、脚踢北境回风门,可谓悍勇无双,从没听说有什么隐疾。” “人么,总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既是隐疾,怎么能轻易教人知道。” 顾驰之望着萧瑾没再搭话,漆黑的眼里却多了几分玩味。 萧瑾转过脸正好与顾驰之四目相对,那眼神让萧瑾心头一绷。 这一瞬间,他便知道顾驰之这种人心思缜密凶狠猾黠,十分擅于伪装,其身份绝对不简单,接触多了是要惹来麻烦的。 这波杀手就是警钟。 萧瑾打定主意与顾驰之分道扬镳,“顾兄,看得出你是有要务在身的人,既然杀手已经处理干净,我们就此别过。” 不是打算把人带回虎踞山给老母当小白脸养么? 虎踞山的几个兄弟听得一脸惊讶,但他们对萧瑾的决定有着一种近乎盲从的信任,自然没任何意见。 反倒是顾驰之听后额角微不可见地跳了跳,不过他没做纠缠,大大方方地对萧瑾抱拳,“那么,多谢萧少主相救之恩,将来有机会,一定加倍报还,后会有期!” 顾驰之摁着伤处,头也不回地出了破院。 加倍报还…… 萧瑾这里还没咂摸出味儿,离门口最近的陈三胖突然小跑着出了院子,片刻高声喊道:“少主,他昏过去了。” 萧瑾:…… * 虎踞山脚下,房屋错落道路纵横,往常这时候,山下夜市已经收摊,今晚却依然热闹。 而且许多商户门口都挑了盏红色纸皮灯,十分喜庆。 赵二狗突然一拍脑门,“哎呀!要不是这红灯笼都忘了,今天是少主十六岁生辰!” 萧瑾也勒住马缰,眺望这片灯火,心忽然暖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尾指上那枚自出生起就仿佛连接了他骨血的暗红色宝石指环,突然惊觉: 不论最初的最初,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被“十二界”定义为原始、低等、边缘化的“第一界”,眼下这璀璨的灯火与鲜活义气的弟兄,已经成为他在“第一界”走下去的全部意义!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扬鞭打马向那明亮处飞奔而去! 北州和西州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百姓也多贫穷拮据,原本的虎踞寨也不过勉强度日。 而更名虎踞山庄换了营生后,虎踞山财力日丰,屋舍修建得越发精致奢华。 萧瑾在错落迂回的廊阁间转了几次弯,终于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还是不怎么喜欢这迂回的回廊,直线距离不过一二百米,被回环的廊道一折腾,几里地不在话下。 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那压寨夫人娘,怎么会有这种附庸风雅的癖好。 还硬生生把他也掰成了人前清冷高华、风度偏偏的模样。 回到熟悉的地方,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萧瑾扶着廊柱,蹬掉马靴长袜,光着脚踩在房门前的木质廊道上,瞧着自己小院里那棵一人高的芭蕉吁了口气。 虎踞山作为盘龙岭西侧分支,地处贫瘠恶劣之处,却不妨碍它孕育出一块温和宜居的风水宝地。 虎踞山分南北两峰,因北峰多温泉反而比南峰更温暖宜居,尤其是他居住的紫苑别居,是两峰之中位置最佳处,即使遭遇暴雪,落到这处山头也不过一日光景,就化完了。 这芭蕉就是前几年他娘特意让商队带回来的,他倒是十分中意。 窗前的书案上还摆着他前往土坡岭前读过的《胡刊异想录》,他信手翻开,依旧漫不经心地翻看半晌,又丢在一边,拿了浴袍前往后山汤泉,在泡汤泉之前他顺道去了趟百草园。 百草园是药师老金头的天下。 八岁到十岁这段时间,因为身体出现异样,他几乎成了老金头的试药人,常常被老金头追得满园子乱窜。 连老金头养的黄狗都觉得他可怜。 那时候他对老金头真是恨得牙痒,常常觉得老金头根本是变着法子让他不好过。 后来他打翻了老金头新炼制的毒药,几乎原地升天时,却在老金头眼里看到了泪光,那一刻,他就决定原谅那神神叨叨的倔老头了。 “老金头——!” 萧瑾拉开嗓子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引得蹲守在老金头屋前的黄狗狂吠。 他和老金头都和解了,大黄狗对他还是怒目而视,见了就咬。 “兔崽子!小点声你会死吗?!” 屋子里传来老金头的咒骂,紧接着窗户被老金头重重推开,“这么晚了,跑来干什么?!” 萧瑾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经过百草园门口时,突然想起顾驰之被送到这里,有些不踏实才进来看看。 “这不是有阵子没见,想您了么!” “油嘴滑舌!你如今为了这第一界的甲乙丙丁忙得不亦乐乎,能有空想起我这孤老头子?!” 推开的窗户又“砰”地合上,少倾,门却吱扭一声打开了。 第3章 第 3 章 人艰不拆(1) 门里站了个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子。 大黄狗原本守在门口,对萧瑾虎视眈眈,凶神恶煞地龇牙,一见老金头立马凑过去,温顺地围着老金头转圈圈摇尾巴。 萧瑾往门里扫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觍着脸狡辩:“这怎么能呢,我可是每天都念着您呢!这不,我一回来就立马来看您了!” 老金头的目光扫过他搭在胳膊上的浴袍,嘴上没说什么,那神情分明赤luo地写着:不与扯谎精计较! “进来!” 有了老金头的准允,大黄龇牙咧嘴却不能发作。 萧瑾昂首从大黄面前经过,进门前忽地回身对大黄做了个贱兮兮的鬼脸,把大黄气得嘴里不断发出憋屈的“呜呜”声。 气到了大黄,萧瑾心中正暗自舒爽,一抬脸,眼皮子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刚小解回来的顾驰之正立在不远处,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萧瑾不由老脸一辣。 其实离了百草园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人前沉稳的姿态,极少这么尴尬了。 好在老金头不耐烦的催促及时打破了微僵的气氛。 “愣门口干什么,还不进来!” 萧瑾回神,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自诩风度翩翩地进了屋。 顾驰之瞧着萧瑾同手同脚的走姿,勾了勾嘴角,也跟了进去。 萧瑾与老金头隔着矮桌面对面而坐,见他进屋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顾驰之很快发现萧瑾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颇有几分愤懑在里面,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暗忖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 顾驰之当然不知道,萧瑾的不快并非因他得罪了萧瑾,而是萧瑾觉得顾驰之作为一个陌生人,在老金头这里走动时大黄居然哼都没哼一声,心里莫名有些气。 于是他看大黄和顾驰之的眼神都带着戾气。 对大黄的恼,最终被他迁怒到顾驰之身上,言辞很不客气,“你不是伤得很重吗,这么快就恢复了?” 顾驰之一改寡言少语的沉默姿态,笑容满面地答:“这得多亏金老先生妙手回春的医术,一剂汤药下来,令我顿觉神清气爽,那点小伤自然不足挂齿了。” 老金头拿眼角夹了顾驰之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回怼:“要不是三胖说还得送你去夫人那,你现在就是我药庐里的一具活标本!” “嘶——,突然觉得头晕乏力,四肢绵软,腹间伤口犹如刀割,怕是不能为夫人效力了!” 顾驰之脸不红心不跳地扶额,蹭着矮桌边坐下来,一时又变得有气无力。 萧瑾:…… 老金头:…… 顾驰之目光瞥过萧瑾身边的浴袍,继续道:“早就耳闻贵处温泉颇多,或许泡个澡能恢复快些?” 他已经几天没好好洗漱过,再加上伤口留下的血渍黏在身上实在难受,见萧瑾手里拿着浴袍自然不会平白错过换洗的机会。 顾驰之的得寸进尺令萧瑾侧目,“有伤在身,还敢泡温泉,倒不怕伤口坏得更快。” “我相信金老先生总有办法的。” 老金头不耐烦地哼了哼,“萧瑾这小子脸皮就够厚了,没想到你是个脸皮更厚的。” 顾驰之一本正经,“我这也是想尽快恢复,好极为夫人效力,讨得夫人欢心。” 萧瑾瞥了顾驰之腰腹处一眼,那里已经重新包扎过,眼下看不出什么,便转脸去看老金头。 老金头从矮桌下面掏出一只陶罐,伸手进去摩挲许久才摸出一颗拇指大小的丸子,看上去跟泥搓的差不多。 他把药丸子丢给顾驰之,嘱咐:“用后山第九眼温泉的水调成糊,晾凉敷伤口上,止血生肌。一个时辰后,包你生龙活虎腰不酸腿不软。不过劝你别下水。” 说完老头子袖子一甩,“滚吧!” “哎——” 萧瑾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老金头袍袖间的罡风扫地出门。 大黄门神似的坐在屋门口,凶巴巴地盯着他俩。 顾驰之捏着“泥丸子”左看右看,“老头脾气挺怪,本以为能混盏茶喝。” “他自来这样。” 萧瑾蹭了蹭鼻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老金头是个又狗又倔的怪脾气,寨子上下无人不知。 偏他脾气不好在虎踞寨的地位却很高,是元老级的人物。 只是他这人醉心医术毒术,几乎不参与寨子里的事情,就连虎踞寨更换当家这种事情,也不曾多过问一句。 萧瑾本还担心老金头会拒收顾驰之,没想到老金头看顾驰之还比较顺眼,居然麻利地将他的伤口处理好了。 萧瑾眯着眼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四肢变得疏懒惬意,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安顿顾驰之。 放回百草园?他不安心。 顾驰之这人,给他的感觉很复杂,总让他心里不安稳。 他其实有点后悔带顾驰之回来了。 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吧!天一亮就让他下山! 他不怎么情愿地抬手,懒洋洋地揉了揉太阳穴,睁眼,只见顾驰之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倚在温泉池边的石头上一眨不眨地观察自己。 那眼神深幽而富有侵略性,像头收敛指爪屏息蛰伏的猛兽。 却又在萧瑾睁眼的一瞬恢复成一种平淡温和的气质,快得让人怀疑刚刚那一瞬的触目惊心,是半梦半醒之间的错觉。 萧瑾皱起眉,“洗好了?” 顾驰之轻声一笑。 他已经在第九眼温泉池旁将自己好好擦拭过一遍,风灯昏暗的光线中他笔挺如松,颦笑之间竟带了松风朗月的气质。 “好了。看你想事情想得太投入,就没好意思出声打扰。” 萧瑾暗中翻了白眼,没好气,“那你还不走?” 顾驰之一脸为难,“本想去为夫人效犬马之劳,却找不到地方。初来乍到,出去乱走也不太合适。所以……” “不必了。” 萧瑾从温泉池中站起身,紧致的腰线自氤氲的水汽里蜿蜒而出,勾勒出精瘦细白的轮廓。 他探手抓过浴袍披在肩上,“我院子里有空房,你且住一晚,明天自有人送你下山。” 萧瑾有副白皮好身板,削肩、瘦腰、长腿,白皙透光中带着极强的力量感。 最终所有的风光,都被收束在淡青色浴袍里。 顾驰之微微蹙着眉背过身,俯视山下灯火,“如此,就先谢过萧少主了。” 此时山庄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只有零星的灯光缀在夜色里。 他忽然想起佯装昏迷时赵二狗他们说过的话,清了清嗓子问道:“听说今天是你生辰,按理说不是该热热闹闹地庆祝么?” 可实际上,除了红灯挂得热闹,再没其他动静了。 萧瑾穿好木屐提起风灯踢踢踏踏地经过他面前,听了顾驰之的问题,并没立刻回答,只挺着脊背头也不回地往下走,鞋底敲得石板“哒哒”作响。 “不是每一个人的生辰都值得庆贺。” 至少,在这个世界不值得庆祝。 萧瑾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声音飘过来时有些失真。 顾驰之这才从萧瑾孤绝瘦削的背影中回过神。 背影和面目留给人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顾驰之眯了眯眼,快步跟上萧瑾。 “你这鞋子挺有意思,以前没见过。” 这话存在没话找话的嫌疑。 他确实对萧瑾抱了些好奇的心思。 他犹记得展开这位虎踞山少主的信息时,内心的震惊。 一个十岁崭露头角、十二岁单挑各山寨、十三岁孤身直入北夷腹地,十四岁开始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对抗北夷的少年山匪会是什么样子? 他有想过要会会这个人,只是没料到是这种见面方式。 更没想到他会是这副模样。 “虎踞山庄的特色,独一份。没见过就对了。” 鞋子是皮面木屐,类似木板拖。 萧瑾嫌泡完澡穿鞋麻烦,这世界又没有拖鞋,便画了样子让工匠做来专门洗澡时穿的。 虎踞山庄用来泡澡的泉眼旁,都会备几双。 “顾兄感兴趣,走的时候带一双,权当纪念。” 顾驰之始终没给回应。 萧瑾疑惑地回头,借着风灯微弱的光,依稀看见顾驰之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突然记起在北州一带,送人鞋子有表达爱慕之意,霎时觉得自己有些开裂。 正打算解释两句,就听顾驰之说:“萧少主盛情,却之不恭,多谢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个时候反悔反而显得矫情,不过一双鞋! 这么想着,萧瑾豪爽地摆了摆手,“小事!” 紫苑别居,灯还亮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门,萧瑾指了指芭蕉树后的某个房间,“今晚你睡那间。” “叨扰。” 顾驰之顺着萧瑾指的方向走去。 萧瑾“目送”顾驰之进屋后才回自己房间。 推开门人都还没站稳,一道影子就飞快卷来,把他搂进怀里一通数落。 “你总是自作主张跑去跟北夷对打!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我怎么与你爹交代!快让娘看看,有没有受伤!” 萧瑾裹着浴袍,忍住把人推开的冲动,神色间颇有些无奈地说:“娘放心,我这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我还不知道你么?住不了多久,又要出去的。” 萧娩松开萧瑾把他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确定他没受伤,才放心地拉着他到桌旁坐下,见他脚上穿的是木拖,又开始数落,“你本就畏冷,怎么又光脚穿这个!凉着怎么办?” “娘放心,我身体很好,怕冷只是心理原因。” “什么心理原因不心理原因的,总说些让人听不懂的糊涂话。” 萧瑾暗恼,一不小心就冒出来了。 他已经很多年不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人艰不拆(1) 第4章 第 4 章 人艰不拆(2) 厢房里。 顾驰之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整个屋子风雅整齐,收拾得一尘不染,里面的装饰布置不见得多奢华,细品下来却带着别具一格雅致。 完全看不出它的主人曾是悍匪。 顾驰之抄着手静默地站在菱花窗前,觉得这虎踞山庄有些意思。 恰在这时,萧瑾那边响起开门声。 撑开一条窗缝看过去,只远远瞧见萧瑾将一个丰腴美艳的中年女子送了出来,然后站在门口,目色寡淡地看着女人出了院门才转身回屋,关房门的一瞬突然敏锐地朝这边望过来。 顾驰之下意识向窗户后面躲了躲,躲完之后又颇有些懊恼,看就看了,有什么好躲的? 萧瑾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半晌,栓上门。 房间重新安静,总算能彻底放松下来。 萧娩是那带着他奔逃万里的爹手刃原虎踞山匪首之后,从原匪首那里“接手”的夫人。 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他一直以为萧娩心里肯定会有怨恨,甚至找机会剁了他爹。 哪知这些年来,萧娩和他爹居然相敬如宾,各自快活,过得很是安稳和谐。 萧娩对他的照顾更是周到细致,再加上他的外貌和萧娩确实有五分相似,不知道的还以为娘是亲娘,爹是后爹。 有这么个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人,每天对他嘘寒问暖,就算心中有别的计较,面上也很难一直拒人千里。 天空泛起鱼肚白,虎踞山南侧山道上人来人往。 他们多是虎踞山庄各处商号的掌柜或者行商头目,每年萧瑾生辰这几日,都会从各地赶来报账。 萧瑾的紫苑别居一打开后窗就能看见行人如蝼蚁般络绎不绝。 他并没在意这些商人,而是早早把顾驰之带到北山侧边一条隐蔽的下山小道处,随手丢给顾驰之一双捆绑好的木屐。 “这是之前应了你的,拿着下山吧。” 顾驰之接住木屐,似笑非笑,“这么着急叫我起来,又绕了这大半天,原是为了送客?” 山顶晨风清寒,萧瑾裹紧袍子,懒洋洋地靠在崖边一棵横斜的老树上,“你是客?” 顾驰之琢磨了一下,摇头,“还真不是。” 萧瑾没再多说,向着隐秘的下山道努了努嘴,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不是客,就赶紧走。 “金老先生的药确实有去腐生肌的奇效,外敷后只一晚伤口就愈合大半,但毕竟没完全康复,虎踞山这么高,这条路又崎岖难行,现在下山,伤口怕又要开裂。” 萧瑾眉毛一挑,“所以呢?” “所以萧少主能否容我再住一晚?我保证,明日一早自行下山。” “你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顾驰之一脸做作的惶恐,“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怕伤势未愈,下山没走出多远就被那些人锁定格杀,那岂不浪费了你出手相救的一番苦心。” 萧瑾心底冷冷地“呵”了一声,自己当时出手相救是迫不得已,他总不能带着那么多弟兄给顾驰之陪葬。 萧瑾到底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不过,顾驰之这一日过得并不舒坦,因为萧瑾免了他伺候寨主夫人的活儿,却又把他指派给老金头试药抵债。 药不伤身,却也让顾驰之血脉偾张了一整天。 * 夕阳西斜,萧娩作为虎踞寨女主人,依照惯例在千鸟阁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掌柜们。 百灵奉命来请萧瑾赴宴时,萧瑾刚好沐浴更衣完毕,披散的头发依旧湿着,身上只松垮地穿了件斜襟浴袍。 百灵见他这副模样,当即“哎哟”一声,“少主,您头发还滴着水怎么就出来了,万一着凉,夫人可要心疼坏了!” 说着侧身进屋,找了干布巾要帮萧瑾擦头发。 萧瑾似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躲开,抬眼便见顾驰之靠在西厢房门口瞧着他,眼底的揶揄半点不掩饰。 顾驰之也刚洗漱过,换了身衣袍,带着湿气头发已高高竖起,整个人更显高拔俊朗、面目深邃。 萧瑾承认顾驰之确有几分颜色,但不妨碍他觉得此人碍眼。 收回目光,发现百灵眼角瞥过顾驰之时红了脸,这让萧瑾觉得顾驰之那张皮更加惹人厌烦。 “少主,夫人说来者是客,请您带着客人一同赴宴。” 萧瑾清楚萧娩昨晚过来紫苑别居虽没正面接触顾驰之,但她毕竟主理虎踞寨内务,知道自己带了人回来再正常不过,当即点了下头,从百灵手里接过布巾,“我们稍后就到。” 百灵走后,顾驰之踱步到萧瑾跟前,正要说话,就被萧瑾“啪”地一声怼脸甩了门板。 还真是……少爷脾气! 顾驰之这闭门羹吃得有点无奈,想到萧瑾那尴尬之下故作镇定的表情,又勾着嘴角轻笑了一声。 这时房门又被拉开,萧瑾已经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迈出门槛。 “想笑就笑,用不着这么辛苦地忍着。” 得了允许,顾驰之果然肆无忌惮地笑开,片刻后又收了笑,认真地道:“明明是只鹰,偏被人当金丝雀一样拘着。忍得辛苦的是你吧?” 萧瑾一愣,好一会儿才回了句,“没人告诉过你,人艰不拆吗?” * 宴席设在芝兰厅里。 顾驰之跟在萧瑾身后,走到芝兰厅门口的时候借着正盛的霞光望了望门楣上的牌匾,赞了一句,“好字。” 萧瑾也抬头看了看那匾额上的字,说好听了叫狂放洒脱,说中肯了叫浮笔涂鸦。 萧瑾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大步向厅里走去。 顾驰之蹭了蹭鼻尖,觉得这马屁大约是拍到马蹄子上了。 萧瑾一进芝兰厅,各路掌柜便纷纷起身问候。 他与这些人一年一见,几年下来也都熟了,便笑着寒暄。 顾驰之对这样的情形颇感意外,萧瑾年纪不大,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像个娇养的少爷,可他在虎踞寨里的威望却高。 肯跟着萧瑾出生入死的弟兄自不必多说,这些支撑了虎踞寨花销的商人哪个不是老奸巨猾? 他们也这样敬重萧瑾,就很不可思议了。 这让他想起几年前收集的关于虎踞寨的信息。 虎踞寨是北州与西州地界上第一大匪寨,西陵吞灭北越之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那时候的虎踞寨还没什么名头。 后来北越皇室越发奢靡**,百姓苦不堪言,西州西陵氏起兵造反,南州北州西州各地振臂呼应,战火很快烧遍五州大地,居于中州的北越皇室苦撑了三年后终究被灭。 虎踞寨就是这场战火中强大起来的匪寇。 西陵氏定五州之后,五州流寇泛滥,曾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清剿活动。而虎踞寨却在西陵朝廷清剿前两年由寨主申屠钰上书朝廷痛陈往日之过,表示愿携虎踞寨上下归顺朝廷、痛改前非。 西陵氏朝局未稳,还腾不出手来管这些,虎踞寨愿意归顺,自然求之不得,西陵皇帝大笔一挥允了。 此后虎踞寨果真转了营生,带起了北州一带的商路不说,还在山下开荒种田、兴建屋舍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在北州民间渐渐被拥戴。 到朝廷开始剿灭行动时,虎踞寨自然安稳无虞地活了下来。 虎踞寨归顺朝廷之举,极有先见之明,世人都以为这一举动是寨主申屠钰和身边智囊深思熟虑的结果,可他得到的信息表明,最先提出归顺朝廷、更改营生的人是萧瑾。 萧瑾就是以“西陵朝局稳定后,必定清剿流寇山匪”为由说服了申屠钰和虎踞寨的那些元老。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萧瑾的预判完全没错。 一个人有聪明才智、先见之明并没什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萧瑾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才十岁。 如今看来,虎踞寨转了营生跑去经商,能够做得这样顺风顺水,背后也少不了这位萧少主出谋划策。 如果不是被许多事绊住脱不开身,他其实早就想会会萧瑾了。 这场相遇算是歪打正着,固然打乱了他的一些谋划,倒也没真的损失什么…… 顾驰之转瞬之间已经想了很多,面上却不动声色,向萧娩见礼后入座,有纤挑婀娜的丫头捧着玉壶为他斟满美酒。 萧娩在首座对顾驰之举了举杯,“听说你姓顾,咱北州地界上姓顾的人可不多。” 顾驰之笑吟吟地回敬一下,浅浅地抿了口酒,“夫人说的是,能与已故战神同姓实在荣幸之至。我也常常想,就算八百年前与北境王府是一家也好啊,那样攀攀关系到北静王府谋个看家护院的差事也是好的。” 萧瑾在顾驰之旁边落座,听了顾驰之这话,实在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与顾驰之相识不过两日光景,但顾驰之的言行的确让他刮目相看。 他有点好奇,顾驰之这是真坦荡还是在欲盖弥彰。 萧娩深看顾驰之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顾小兄弟仪表堂堂又气度不凡,定不是那种需要走关系谋官职的。” “夫人谬赞,在下其实是想攀关系攀不上的。” 萧娩一笑,扭头对身边的百灵耳语几句,百灵颔首上前扬声道:“夫人体谅诸位掌柜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早早叫寨子里的姑娘们排演了歌舞,为掌柜们解乏,还请掌柜们尽兴。” 掌柜们的眼睛顿时亮了,纷纷起身向萧娩行礼致谢。 宴饮间安排歌舞助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可这些掌柜们浓厚的兴致跃跃欲试的眼神,让顾驰之眉头一挑,下意识瞥了眼身旁的萧瑾。 萧瑾执杯小饮,听了百灵的话却轻轻皱了皱眉,瞧向萧娩,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放下了杯子起身道:“娘,我忽然想起还有事没处理,就先告退了。” 萧瑾对这种各怀心思地推杯换盏本就没兴趣,想着坐坐就离开。 萧娩安排的歌舞,却让他打算提前走人。 萧娩叹了口气,“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些,去吧。” 萧瑾出来正好碰上舞姬鱼贯而入,他向门边躲了躲,待舞姬都进门后才出去。 顾驰之饶有兴味地瞧着萧瑾的反应,忽然发现坐在末座的某个胡商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瑾,直到萧瑾的背影消失不见了,那胡商才与邻座的人交谈去了。 第5章 第 5 章 交浅言深 虎踞山的景色总在太阳下山那一刻最为壮丽。 萧瑾裹着大氅捧着酒壶坐在崖边老树上独饮。 他习惯性地摩挲着指环上的暗红色宝石,此时它像只失去光泽的眼睛。 萧瑾低垂着眼帘,不知碰了哪处机关,咔哒轻响后,本与他尾指严丝合缝卡在一起的指环松了松。 “听说这枚指环与萧少主同生同长,没有人能将它从您身上摘下来?” 蹩脚的外邦口音,表达的意思却很到位。 萧瑾将指环卡紧,低头一看,正是千鸟阁设宴时坐在大厅末座的胡商。 “阁下倒是消息灵通。” 胡商哈哈大笑,“你们有句话怎么说的?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道理少主应该比我明白才对。” 萧瑾微哂,“虎踞山庄商路之事不归我管,你拜错人了。” 胡商搓了搓手,在树旁的大石头上坐下,望着萧瑾,“萧少主先别忙着拒绝,我手里的东西你一定会很感兴趣,而且我也相信与少主相谈,我才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 崖上的风又大了些,霞光如火焰,烧红了半边天。 只是这火红色在迅速消失,很快就如大火过后的青灰,连最后一丝亮色也在暮色中湮灭下去。 萧瑾站在崖边古树旁朝千鸟阁的方向望去,千鸟阁灯火已熄,宴席散了。 * 徐久来见萧瑾的时候,崖边红日初升。 萧瑾迎风坐在老古树的树干上,满身清寒,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块看上去很普通的石头。 徐久望着萧瑾发梢的露滴,下意识地发出动静。 萧瑾这才回头看他,然后纵身跳下来,指了指崖边的巨石,“坐下说。” 他知道少主突然约他来这种三面临崖的地方见面,肯定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便依言在大石头上坐了,“少主有什么交代?” “有人给我送来这样东西,你知道它的重要性。” 徐久拿着石块端详片刻,惊道:“这是……硝石?!” “是,硝石是在我们商队运送的货物中发现的。” 徐久仿佛挨了晴天霹雳,“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这事儿……夫人知道吗?” 萧瑾没答。 以他对萧娩的了解,这事儿她不知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几年虎踞山庄进银子的速度太快了,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北夷频繁来扰,他分身乏术。 而且弟兄们的衣食住行也确实需要大量银子来支撑,尤其他们这种野生的,没有军饷,没有其他收入,全靠萧娩掌握的生意支持。 他猜到萧娩可能会挣些来路不大正的银子,只是没想到她会和私运硝石扯上关系。 虎踞寨上下近千口人,虎踞山下又有那么多百姓,他们不能被这种掉脑袋的事牵连。 虎踞寨必须找一个能够保下众人性命的靠山,同时私运硝石这事儿也得自圆其说。 眼下,手里的东西,用好了是护身符,用不好就是催命符。 “徐哥,虎踞山一众跟着我抵抗北夷的弟兄里,你是最沉稳多智的一个,我要你混进私运硝石的商队帮我确定两件事……” “少主,我愿为虎踞寨肝脑涂地!可是……”萧瑾的话让徐久觉得手里的石头变得千斤重,“万一夫人……” “所以我才要你去,我相信你有办法把事情做好。” 徐久离开后,萧瑾又在树下独坐了徐久。 这几年来,他带着虎踞寨的弟兄自发抵御北夷,也不是没接触过朝廷武官,只是他们接触到的武官等级低不说,还对他们多有歧视,不背刺他们已经是阿弥陀佛了,私运硝石这种事情,一旦走漏消息,他们不趁机落井下石就是万幸了,寻求他们的庇护是异想天开! 而且,这事如果传到朝廷耳目中,便没有人能救虎踞寨了。 * 紫苑别居。 萧瑾一进门就见顾驰之抱胸靠在廊柱上,显然是在特意等他。 “还没走?” “不辞而别有失礼数,不论如何都该跟你亲自道别。” 顾驰之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夜未归,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味,“少主这是趁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去了?” 萧瑾磨搓着手指不欲与他多话,一边朝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冷淡道:“既然已经道过别,你可以走了。” 顾驰之盯着萧瑾的背影眯了眯眼,沉默片刻忽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有的东西留在手里就是烫手山芋,弄不好会被烫伤,有的人你越姑息,对方越贪婪越不计后果。有的宠爱是雨露是甘霖,有的宠爱却是藏着利刺的樊笼。” 萧瑾僵立半晌压了压袖子,回头若无其事地一笑,“我竟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驰之眯了眯眼,抱拳,“是我交浅言深了,言尽于此。” 顾驰之离开后,萧瑾并没在自己的院子里多待,简单洗漱一番便优哉游哉地荡去了萧娩的院子。 对完账的掌柜们已经陆续离开,还没完事的仍在千鸟阁拨拉算盘珠。 这会儿萧娩的锦心苑里只有服侍她的几个丫头在,见一贯不怎么喜欢登门的萧瑾忽然来了,都是一脸惊讶。 萧娩的另一个得力丫头莺歌赶紧迎上来,把萧瑾请进厅里,另有丫头迅速上了茶。 萧瑾打量着屋子,这里和他小时候并没什么不同。 硬要找的话,就是他寨主爹申屠钰最喜欢的白玉兰死了,只剩下一树枯枝。 萧娩这个人最喜欢风雅精巧的东西,虎踞山的财务状况变好了之后,对居住的环境的要求也到了极致,不知她是怎么忍下这颗毫无生机的枯树的。 “少主,夫人还在千鸟阁,要不要我过去说一声?” 萧瑾摇头,“我知道母亲不在,我只是许久没来,过来随便看看。你们自去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莺歌似有些不解,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带着其他丫头退下了。 萧瑾起身走向窗口,玉兰树最粗的枝干恰横在窗口处。 当年它枝叶繁茂的时候,开出的花朵是窗前雅致亮眼的风景。 眼下枯枝颓颓,透着股盛光难再的荒凉。 脚还没站定一道红影从天而降,正落在他面前那根粗壮的玉兰枯枝上。 “这是哪阵风这么得力,居然把我日思夜想的少主刮来了。” 来人这副慵懒恣意的姿态,萧瑾曾看过无数遍,他每次见了都很难有好脸色。 此人名叫秦殊,萧瑾一岁时出现在萧娩身边,之后拜倒在萧娩的石榴裙下,成了萧娩的男宠之一。 在萧瑾看来,这人武力值不错,但浑身上下妖里妖气,做事情也不按常理出牌。 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萧瑾的身不由己是字面意义上的。 他三岁之前都被放在萧娩的院子里养着,那段时间他身体稚嫩,偏被萧娩养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脸边两坨婴儿肥十分招人。 这让他成了秦殊打发无聊的趁手玩具,尤其萧娩不在的时候。 秦殊对他尾指上那枚与生俱来的指环尤其感兴趣,只要一得机会就帮他撸指环,常把他疼得放声大哭才肯罢休。 不摘指环的时候,秦殊就会就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要把他看透一样。 不过他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人能看透他。 所以秦殊是怎么想他的,他根本不在意,他只要做出符合年龄的回应足矣。 随着年龄增长,秦殊发现他尾指上的指环除了没法摘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再加上他该哭哭该闹闹,没表现出任何与众不同之处,秦殊也就不怎么关注他了。 七八岁的时候进了老金头的百草园,虽然算得上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但总算彻底摆脱了秦殊。 他对秦殊始终带着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每次看见秦殊的感觉都像看见一条艳丽毒蛇,未必害怕,但心存膈应。 萧瑾淡然自若地笑了,“这话被我母亲听见,你又得挨顿鞭子。我总也想不明白,你这人长得不错,功夫也了得,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甘愿困在这方寸之地这么多年呢?” 秦殊一直在笑,但眼神却微妙地变了变。 “没办法,谁让夫人这般风华绝代,令我难以自拔呢?” 萧瑾轻声嗤笑,“楚风那才是那个真正难以自拔的,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秦殊眼睛危险地眯起,却勾着上身伸出手来,深情款款地拉起萧瑾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萧瑾尾指上的指环,“你果然自小就招人厌,当初我就该剁了你的小指,看看这指环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这次萧瑾是真的笑了,他任由秦殊拉着他的手,也低垂眉眼看着紧紧扣住尾指的指环,不无挑衅道:“可惜,你没机会了。” 电光石火之间之间,萧瑾反手一掌照着秦殊心口拍过去! 秦殊仿佛早就料到他会突然变脸,向后一仰,单手扒住枝干鹞鹰似的一荡,轻轻松松地化解危机,又飘飘然坐到另一根树枝上去了。 萧瑾一击不成,若无其事地蹭了蹭被秦殊握过的左手。 秦殊瞧着他嫌弃的动作,轻哂,“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萧瑾背过手,抬脸望定秦殊,“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秦殊一个翻身,又折了回来,勾头凑近萧瑾的脸,近到两人都能从彼此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时,秦殊才轻声道:“你诈我?” “近几年北夷频来突袭,我虽不常回虎踞寨,并不代表我对寨子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你觉得我会什么都不知道?” 秦殊闻言倏地缩了回去,手掌在已经枯萎的树干上轻轻拍了拍,笃定地道:“你就是在诈我。” 萧瑾轻轻“啧”了一声,“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信不信随你,机会只有一次。” 秦殊听了也不恼,翘起二郎腿晃了晃,“对上你这种狡诈的,我自然要谨慎些。” 萧瑾云淡风轻地瞥他一眼,“那你且谨慎着,等你背后的主子发现你办事不力,杀你泄愤的时候再说。” 秦殊倏地从树干上一跃而下,一把扣住转身欲走的萧瑾。 “你想知道什么?” 萧瑾慢条斯理地推开他手腕,“申屠钰到底在哪儿?” 虎踞山现任寨主申屠钰——萧瑾名义上的爹,曾经把他从棺材里刨出来,带他到虎踞寨安身立命的男人。 他对申屠钰的感觉很复杂,算不上亲厚,却也并不真的疏离。 他是个特别的尸生子,被申屠钰刨出来的时候,就有完整的意识。 如果那时申屠钰不来的话,他大概率只能重新选择契合的容器。 对他来说,那是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 三年前他带人杀到北夷前线之后,申屠钰留下一封亲笔信,说要下南洋去见一个多年未见的挚友,虎踞山众多事宜交由他和萧娩全权打理。 信的确是申屠钰亲自写的,老金头也证实申屠钰确实动身去了南洋,因为申屠钰临走之前特地找老金头拿了些常备的伤药。 但三年来,申屠钰只在行到中州时寄回过一封简短的信,此后便再没只言片语,这显然不正常。 “他不是留下亲笔信说去南洋见朋友了?” “我不信。” “他的亲笔信你都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就能信了?” “你且说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信。” “寨主的行踪,你直接问夫人比较合适吧?” 萧瑾盯着秦殊不说话。 秦殊与萧瑾对视半晌,吁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萧娩回来了。 “听说你突然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见了萧娩,萧瑾绝口不提申屠钰的事情,温和地笑道:“许久没来母亲院子有些想念,特地过来看看。” 秦殊作为萧娩收入帐中的男宠,垂着头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看上去本分得很。 萧娩笑容温和,神色中带着追忆,“算起来,你的确很久不来了。当年你满地爬的时候,最喜欢围着那棵玉兰树爬来爬去,现在它都枯萎七年多了。” “万物荣枯自有定时,母亲不必为此伤怀。” 萧瑾安抚了神色渐渐哀戚的萧娩两句,打算离开,萧娩忽然道:“你父亲有信回来了。” 萧瑾瞧着萧娩递过来的信纸,上面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一切安好,勿念。 鉄戟银钩,是申屠钰的字迹。 萧瑾把信还给萧娩,轻轻摇头,“父亲一去三年,完全不提回来的时间,看样子外面比虎踞寨精彩得多,已经让他流连忘返了。” 萧娩把信折好,仔细收进匣子里,“你这孩子说话越发没大没小了。你父亲走的时候说过,他这次出去见故人,是有要紧事要办的,你在这儿浑说,当心将来这话传他耳朵里,又赏你一顿竹笋炒肉。” 萧瑾不以为意,又陪萧娩贫了几句才离开。 萧瑾一离开,萧娩就收了笑脸,转身看秦殊。 秦殊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夫人不用这么看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萧娩冷笑,“别忘了你的身份!” 秦殊捏着下巴,带着点儿意兴阑珊的味道,“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我不一直谨守本分,把您伺候得服服帖帖么?” 萧娩盯了秦殊好一会儿,大概恨透了他那副妖里妖气又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恨恨地甩开袖子回千鸟阁去了。 秦殊摸着果盘里的干果,无所谓地丢进嘴里一颗…… 第6章 第 6 章 鲛绡 萧瑾坐在核桃树下瞧着赵二狗抱了一大抱枯枝升起篝火,把收拾好的野鸡架在火上烤。 这两天,他眼皮子一直在乱跳,这种不安只在当初北夷兵突然长驱直入,杀到虎踞山脚下的时候出现过。 他在内寨实在无法安枕,干脆跑来外寨与弟兄们待在一起,看见他们,他心里就稍稍踏实一些。 陈三胖凑到萧瑾身边,挨着他坐下,对着手心哈了口气,搓着手道:“少寨主,老胡他们已经去了好几天,按道理说,该回来了。” 赵二狗把野鸡翻了个面,“对啊,今天都第十一天头了。我们跟北夷那帮孙子都打过一场了。老胡他们不在,凑一起摸牌都没人在旁边吆喝,好不习惯。” 萧瑾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稀疏的星子一眨一眨,风不大却够冷。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萧瑾轻踹了陈三胖一脚,“冷就挨着火堆去,跟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陈三胖吸了吸鼻子,“这不是少主你体寒畏冷,我块头大,特地杵这儿给你挡风么。” 赵二狗一听,大笑,“你个憨货,怕少主冷着,直接去把大氅给他取来不就好了。” 陈三胖憨憨地答:“我也想去啊,但夫人不是有令,咱们外寨的弟兄不能随意进内寨么。” 这倒是! 虎踞山内寨建在山上,占尽了虎踞山的宜居之处。外寨则建在虎踞山各峰半腰处,各方条件要差很多。 赵二狗和陈三胖的住处在半山腰的大平台上,是处南向开凿的山洞,封了木门,得了冬暖夏凉的便宜。 平台左侧山势陡峭,右侧是上下山的小路,视野开阔,可以随时俯瞰山下的情况。 “那你直接请少主来火堆旁坐着不就行了!” 陈三胖撇嘴,“你不刚生火么!” “扯犊子!我把火生起来后,你才过去的!”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平台左侧伸了出来,死死扒住边缘,突兀的筋骨好像下一瞬就会因为过力而折断。 “少……当家!” 虚弱的声音顺着山风而来,萧瑾猛地回身看去——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陡峭的平台边缘艰难地爬起,踉踉跄跄地走来。 篝火的照耀中,来人原本黝黑的脸泛出一种可怕的死白,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服的袖子没了,裤腿也破了。 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疤。 “老胡!”陈三胖惊呼一声,从石墩上跌了下去,“你怎么搞成这样!” 萧瑾猛地起身快步迎上去,朝他身后望了望,平台下风声呼啸,乌漆麻黑一片,再没其他身影。 “对不起少当家,是老胡没本事,没能把带出去的弟兄好好地带回来!” 老胡膝盖一软,跌跪在地。 萧瑾两耳一阵嗡鸣,他微微趔趄,又强迫自己站稳身体挺直腰背,把老胡托了起来轻声地安抚,“辛苦了,我先送你去老金头那里,有什么话,慢慢说。” “来不及了……”老胡身体打颤,用力摇头,“少当家,你先听我说……兄弟们一路顺利地摸到大雁丘,才进雁丘城北夷兵突然就冒出来了……弟兄们虽然分了几路……却全都落了网被克拉图……” 老胡体力不支,歪在萧瑾臂弯里,目光一度涣散。 但他还强撑着意识,紧握着萧瑾的手,按在伤处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却已经很微弱,萧瑾要把耳朵凑到老胡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北夷兵五日后,会自珈蓝关……入……入侵北州‘小江南’……少少主小心……别……鸡蛋碰……石头……” 立在一旁担忧老胡状况的陈三胖和赵二狗完全听不到声音了。 紧接着,老胡握住萧瑾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伤处,最终泄了那口一直闷在腔子里的气。 老胡是寨子里脾气最烂的一个,动不动就要抽人鞭子,嚷嚷着剁人手脚,骂人的话特别难听。 不过,真正事到临头,他也是最护短最敢担当的一个,每次跟北夷砸碎斗,他都会留下扫尾。 这次他带着二十多个弟兄奉萧瑾的命令前往大雁丘摸北夷的兵力部署,明明行事谨慎,特地分头行动,却还是悉数被擒,最后只逃出来两个!而另一个在北夷的追击中失散,生死未卜。 萧瑾眉头紧蹙,脸色有些苍白。 他缓缓放下老胡,掀开老胡那层破烂的衣裳才发现老胡左腹部并不是单纯的伤口,而是个杯口大的洞,里面塞了些破棉絮。 棉絮早被血染,此时已有些发黑,隐隐散发出血肉**的味道。 赵二狗和陈三胖被那处伤口震了震,他们无法想象老胡是怎么在几乎流干了浑身的血水的情况下撑到现在的。 “他受了箭伤,但没能及时处理,坏掉了。” 赵二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陈三胖满眼的泪,憋屈的骂了句,“那帮砸碎!” 次日天微亮,萧瑾就叫上赵二狗爬上偏仄隐蔽,崎岖难行的北山道。 独自爬行已经艰难,抬尸走路就更加吃力。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赵二狗总是不怎么用得上力,重量都落在萧瑾那头,行至半山腰处,萧瑾干脆脱了大氅丢给赵二狗,自己背着老胡往上爬。 背活人和背尸体是完全不同的,尸体总显得格外沉重,尤其这种断气不久的,动不动就往下滑。 赵二狗其实很意外,他没想到萧瑾会不顾脏污,亲自背尸。 最终,老胡被带进一处隐蔽的石洞,安置在洞内石台上。 萧瑾靠着石台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老胡怀疑寨子里出了奸细。” 赵二狗一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们都是出生入死,背靠背活过来的弟兄!” 萧瑾看了赵二狗片刻,扶着石台爬起来,在石洞角落里摸搜许久,最后摸出一套手术工具。 赵二狗瞧着手术刀、止血钳之类的工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这是?” 面对赵二狗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怀疑,萧瑾真假参半地道:“放心,不是杀人凶器。我毕竟是被老金头荼毒大的,他的看家本事不能说全学到了,八成,肯定是有的。这些都是他给我的……传家宝。” 赵二狗扫了眼萧瑾手边的柳叶刀,那精致小巧又雪白锋利的刀刃,正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其实,手术工具是萧瑾找工匠打的。 在百草园撒欢那几年,萧瑾亲眼见过老金头给寨子里的弟兄处理伤口。 老金头的工具虽然也小巧锋利,式样不少,但有些用起来却显得笨拙费力。 当时他还不知道老金头也来自“第十二界”,便凭自作聪明把脑子里记忆清晰的一些手术器械的图纸暗暗画了图样,找了当世能工巧匠造了两套。 一套送给老金头,另一套留下来自用。 后来他被老金头拿黄荆条逼着手术实操时才发现,自己虽对图纸有清晰的记忆,真上手使用手术器械的时候却止不住地厌恶,而且对手术这一块确实没有半点天赋。 老金头恨铁不成钢,却也没办法,渐渐不再逼他。 这套手术器械便被他丢在这处鲜有人知的石洞里落灰了,倒是送给老金头那套,很快被老金头用得风生水起。 萧瑾再次掀开老胡的衣服,用镊子把伤口处的血棉花拈出来,摊开在石台上细细拨拉。 那伤口处本就有腐坏迹象,此时被夹掉棉团更显狰狞,腐烂的肉渣甚至被棉团沾了下来。 因处在石室内,伤口散发的**气息也这一刻变得浓郁呛人。 但他们很适应这种气味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赵二狗瞧着萧瑾细致耐心的动作,低声问:“少主在找什么?” 他前脚问完,答案后脚就出现了。 萧瑾从团簇的棉团中拨出一团柔软东西,上面的血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 “老胡用命换来的东西。”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因为它,老胡才不敢让伤口愈合。” 老胡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他的手摁在伤口处时,他便知道老胡身上有重要的东西,而且藏在了伤口里。 二十多个弟兄的命,让他在猝不及防的悲怆中陷入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萧瑾拿木盆到洞外取了盆水,把东西浸入水盆,暗红的水面缓缓浮起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 萧瑾立即换水重新清洗一番,捞出展开。 原本的不起眼的一小团却铺展成三尺见方的纱,因泡了水,它薄透得几近透明,完全看不出上面又什么乾坤。 萧瑾看到这东西时,并不陌生,前几日他才在顾驰之身上见过。 它是东州锦的一种,丝滑亲肤且薄透坚韧,自然呈现湖绿色,遇水隐色,有陆上“鲛绡”的美名,千金难求,是皇室专供。 在皇室的奢靡情趣中,总有它的身影。 这样的东西竟然出现在这里。 第7章 第 7 章 使诈 随着水迹干透,“鲛绡”上用特殊颜料绘制的纹路也一点点显现出来,是一幅复杂的北夷地图。 北夷地处西陵之北,占地辽阔却环境恶劣。东部高大山脉的阻挡导致北夷境内雨水稀少,只在盛夏时节有雨水翻山越岭而来,这时东部荒原会在雨季长出肥美的青草,西部雨水难达的地方,则始终是大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北夷部族只能如迁徙的候鸟,逐水草而居,因此北夷王庭的位置始终是飘忽不定的迷。 而这幅地图上面不但标记了北夷王庭的两处驻地,甚至连常用的迁移线路都有标记! 萧瑾瞧着眼前的地图难掩错愕。 这次他派老胡带着弟兄们摸去大雁丘,是想探一探北夷在那边的兵力调动情况,预估他们下一次可能侵入北州的地点,好提前设伏。 他着实没想到老胡会带回这么重要的东西! 赵二狗也盯着这幅渐渐显露“真容”的地图,神色严肃、眼神幽深。 地图最后显形的,是右下角那朵小小的淡青色花骨朵,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赵二狗笔直的身躯,在花骨朵显形的那一刻忽然僵了僵。 萧瑾伸出食指按住花骨朵摩挲片刻,轻声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金贵的鲛绡外加这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赵二狗面无表情,漠然不语。 萧瑾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本朝有位公主,封号青梅。听说原本与小北静王是有婚约的。可惜,小北静王在老王爷过世之后大病一场,导致身子孱弱,再承不起这金枝玉叶,就主动退了婚。没多久,北夷向西陵请求和亲,这位青梅公主便被送去了北夷……如果小北静王不病的话,该是一段良缘。” 过了许久,赵二狗才开口,却对小北静王与青梅公主那段缘分不予置评,只道:“北夷对青梅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说,的确不是友好的地方。” 萧瑾重新揉成小小的一团仔细收好。 “这就是她值得人敬佩的地方,在那样野蛮恶劣的地方,自身生存已经艰难至极,还能绘出地图,遣人送出来,许多男儿也未必能有她这份坚韧和智慧。顾兄说是吧?” “赵二狗”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角,“萧少主说的都对,不过,青梅公主竟会着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的人,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可能……她觉得比起朝中某些尸位素餐的人,或者驻扎北州边境的守备军,反倒是我这个改邪归正的匪寇更值得信任吧。” “赵二狗”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我哪里漏了马脚?” 顾驰之被带回虎踞山的路上一直在观察和自己身形相近的赵二狗,自认把赵二狗已经模仿得惟妙惟肖了。 “第一,以赵二狗的性子,不会让我背老胡;第二,赵二狗没受伤,不会像个软脚虾一样,抬人时用不上半分力气。”说着,萧瑾熟练地将手中的镊子再指间把玩一圈,“再次,赵二狗见了这些东西可不会感到惊惶害怕;最后,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二狗说话比你中听多了。” “看不出萧少主还是个喜欢被奉承的主儿。” “作为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喜欢听好听的话很奇怪吗?” 顾驰之把人皮面具随手一丢,似乎不大想理会萧瑾了。 萧瑾也不生气,只问,“他人呢?” 顾驰之心知他指的是赵二狗,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指的谁?” 萧瑾继续好脾气,“赵寅,人称二狗。” 顾驰之微扬下巴,神色冷淡,“谁知他这会儿在哪儿找衣服?” 萧瑾上下打量着顾驰之。 顾驰之从头到脚都是从赵寅身上扒的衣服,算计了他的人,又在他的地盘上,还敢跟他甩脸色,真是好大的脸,当即讽刺地勾了勾嘴角,“想留在虎踞寨,何须费这么多心思,直接对我说一声就好。” 顾驰之走到洞口,望了望天,太阳已经升了很高,阳光明媚空气却依然寒津津的。 “对当匪徒没兴趣,就是虎踞寨有些好奇。” “要是真对虎踞寨这么感兴趣,也可以直接问我。” 顾驰之听后却道,“问你?问你虎踞寨是怎样的,怎么能养出你这种心思如狐又心狠手辣的人?问你虎踞寨明明是个土匪窝,怎么忽然金盆洗手,还成了抗击北夷的民间精锐?还是问你明明为北州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又偏偏做起向北夷私运硝石的买卖?” 顾驰之见萧瑾在他一连串的发问中渐渐没了表情,心里突然窜起来的无名火也消了,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虽然在虎踞寨生活了这么多年,又是虎踞寨的少寨主,但你对虎踞寨真的了解吗?” 萧瑾太阳穴跳了跳,最终没说什么。 虎踞寨,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自己真的了解吗?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思,的确没有睁开眼睛,真真正正地去看过它。 萧瑾深吸一口气,倏然闪身顾驰之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顾驰之的咽喉,漆黑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北夷战场上挨那一刀,是故意引我注意的吧?” 顾驰之垂下眼皮视线落在萧瑾白得反光的手腕上,镇定自若地答:“还真不是,不过也算歪打正着,我对你久仰大名向往已久,所以你好心救了我,虽然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倒也真心觉得不是什么坏事。” 顾驰之答话时,喉头的振动传到萧瑾指尖,让萧瑾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 顾驰之的脸色也随之由白变为薄红,又变为深红。 可身体要害被“心狠手辣”的萧瑾捏在手里,顾驰之依旧神情淡定,甚至还能抬眼回视萧瑾,微微一笑,“你看,我对你已经推心置腹,你是不是……” 萧瑾手指又是一紧,神色冰冷,“推心置腹不是这么用的,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该知道,我绝不允许虎踞寨的老老小小被这件事牵连。那个拿着硝石来威胁我的胡商已经见阎王了。” 顾驰之被掐得呼吸困难,艰难地耸了耸肩,“我没想怎么样,而且,我还能为你解除虎踞寨面临的困境。” 萧瑾眯起眼,“凭你?一个北州守备军里的小卒,还是说这个小卒身份不过是个幌子?” “凭我。”顾驰之笃定地说完,勾了下嘴角,“我虽是小卒,但……你也知道我有副好皮囊,对吧?” 萧瑾皱眉,的确有副好皮囊,否则也不会想着把他丢去萧娩那里填补后院。 “所以呢?” “所以我……有个……位高权重的主子也不稀奇,我可以吹吹枕边风。” 萧瑾手一抖,仿佛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手。 就在这一瞬间,顾驰之格开萧瑾反客为主二指齐发,连连点了萧瑾三处穴位才罢手。 萧瑾顿时气血瘀滞,气力不济,恼道:“你使诈!”。 “兵不厌诈。” 顾驰之一本正经地按住萧瑾的肩膀,顺着肩线缓缓向下最后握住萧瑾手腕,探进他的袖囊摸索许久,才把那团小小的地图摸了出来。 “这东西,放你手里始终是个祸端,我勉为其难帮你一把,不必言谢。” 萧瑾冷嗤一声,“从一开始,你就别有居心,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见萧瑾脸色微青,顾驰之笑道:“随你怎么想,不过我说话算数,你的心头之忧,我会帮你解决,当然也不必言谢。” “如果你真有诚意,就该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你要怎么帮我解除忧患。” “放开你……我岂不要去跟那个胡商作伴?我可不会冒这个险。” 顾驰之收了地图,捡起被他丢弃一旁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好,“萧瑾,不出意外,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萧瑾冷眼瞧着顾驰之带着几分恶劣趣味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你不怕死吗?” “怕,但眼下你能奈我何?” 顾驰之笑吟吟地丢下这话,望了望周围的环境,为免节外生枝,他打算走背静的小路下山。 然而腿还没迈开,身后劲风如电奔袭而来,他正欲闪躲,忽觉后背有具身体贴了上来,柔韧坚实却轻盈如蝶,仿佛瞬息之间与自己揉为一体,不论闪躲的速度有多快,对方都能如影随形贴在身后。 萧瑾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清冷如冰珠落玉盘,那冷丝丝的声线触角般往耳根里钻,却又偏在呼吸之间令人面酣耳热。 “再告诉你个关于我不外传的隐疾——我这具身体是没有穴位的,真抱歉。” 顾驰之只觉得胸口处被什么轻轻蹭过,他当即反应过来是萧瑾摸走了地图。 正欲反身抢夺,后心倏地挨了一掌,喉头立时腥甜上涌,呛出一口鲜血。 “啧,你这么狠心就不怕真的拍死我,无人拯救你的虎踞寨么?” 萧瑾眼神一沉,削薄的眼尾挑起锋利的弧度,“虎踞寨的事情,待珈蓝关之危解决之后,我自会腾出手来从根本上解决不劳你操心!” “只怕……” 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你了…… 顾驰之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萧瑾寒声打断,“山下多林木,你是否命不该绝,全看天意。好运!” 顾驰之气息紊乱地叹道:“自古美人多蛇蝎,果然如此。” 话音还没落下,就被萧瑾沉着脸又拍了一掌,直接送下断崖,“自古话多嘴贱死得快,好走!” 第8章 第 8 章 指环 银月清辉照不进的昏暗房间里突然烛火通明。 女人在清亮圆润的指甲盖上细细涂满鲜艳欲滴的丹蔻,然后举起纤白的十指对着墙壁上勾画得枝叶葳蕤的白玉兰树柔声细语:“好看吗?我记得以前姐姐最喜欢涂这种颜色。” 她身后高高垂下的帘幕忽地微微一动,一道粗沉暗哑的声音传来,“一个铁石心肠又对你恨之入骨的男人,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 “当然!失去的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呀!” 不速之客突然到访,女人看都没看一眼,只将墙上的白玉兰一寸寸抚过,艳红丹寇按在玉兰花雪润的花瓣上如溅上了血点。 来客嗤笑一声,言辞刻薄,“可惜,你模仿得再怎么像终究是个赝品,那男人怕宁死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女人脸色一沉,突然反手甩出数枚乌金刃,狠声道:“没人告诉你,登门拜访要先打个招呼吗?!如果不是你说漏嘴,我和他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乌金刃带起的气流拂过帘幕,起起伏伏,那不速之客却凭空出现在另一个角落处,如阴沟里的老鼠般盯着女人。 “这几年萧夫人的规矩是越来越多了,对我这个曾经的入幕之宾也越发不假辞色。你觉得是我多嘴说了不该说的,但纸是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就确定自己能瞒他一辈子?” “我可以!”萧娩银牙一咬冷笑着回身望去——来人裹在一身宽大的黑斗篷里,斗篷上古怪的烫金纹路在烛火里反射着诡异的光。 这个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不肯露出一根的怪人,正斜斜靠着墙角。 “这几年,你不也越发喜欢故弄玄虚,连脸都不敢露了?我们彼此彼此,谁也别挤兑谁。” 黑斗篷似乎不想与萧娩口舌缠斗,开门见山道:“中州那边传来消息,西陵朝廷要彻底肃清境内匪患,北州这边的将领是小北静王,圣旨这两日就会抵达王府。虎踞寨几年前侥幸逃过一劫,这次却未必有这样的幸运,尤其私运矿石的事已经走漏风声,接下来的事情你要想清楚。” 萧娩哼笑一声,“那个胡商不是已经被萧瑾解决了?” “你倒是挺放心那狐狸崽子,他已经派人摸进了商队,一旦他知道你的矿石运往何处,你觉得他还会站你这边?” “那就不让他知道好了。话说回来,这两年,他的确越来越不听话了,得好好教训教训才是。” “怎么教训是你的事情,总之不能让他碍了我们的路,否则我不介意亲自出手清理了他!” 黑袍甩袖,转身欲去。 萧娩阴沉了脸,眼神倏地一利,数枚乌金刃以雷霆之速打出,纷纷没入黑袍! 然而黑袍却似并无实体,如被打散的残烟般散了。 萧娩也不吃惊,“呸”了一声,怒道:“走狗而已,有什么好神气!” 她又对着墙壁发了会儿呆才离开房间,她一走,原本灯火明亮的房间立时暗了下去。 房间外,是长长的廊道,这是虎踞山至高处,站在廊柱旁就可以俯瞰四方。 此时虎踞山灯火如星点,从这处看去,别是一番风景。 “夫人似乎还拿不定主意?”秦殊不知何时来的,正抱胸倚在墙边,一贯的懒散姿态。 萧娩俯瞰灯火,喃喃:“如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辛辛苦苦打理起来的,西陵朝廷说清剿就要清剿,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殊却带着几分讥诮道:“北越也是北越子民一砖一瓦建起来,到最后,还不是归了西陵?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成王败寇,古来如此。” 萧娩银牙暗咬,默不作声。 “夫人,大局为重。”秦殊转身施施然走了。 萧娩恨恨地拍了拍栏杆,又在深吸一口气后,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得一干二净。 * 萧瑾正收拾行囊,老金头却来了。 这些年,老金头就没出过他的百草园。 所以,老金头突然到紫苑别居来,萧瑾是有些惊讶的。 把老金头请进屋后,萧瑾特地给老金头烫了壶老金头最爱的银雪,两人围炉对饮。 老金头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道,“又要出去?” 萧瑾执壶一面为老金头满上酒,一面答:“老胡拼死带回消息说北夷会自珈蓝关入侵北州,只剩三日了,今天不走怕是赶不及。” 老金头又端起酒杯却握在掌心里没饮,尾指上的黑色兽皮指套摩挲着浅碧色杯盏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瞧着萧瑾,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怪老头,一向有话直说,极少表现出这种姿态。 萧瑾不由道:“老头子有话直说,突然这么吞吐,让我很不习惯。” 老金头放下酒杯,“非去不可?” “这次是克拉图率军。”萧瑾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酒,“非去不可,老胡和他带出去的弟兄不能白死。” “你可知道,你就算带着虎踞寨的人倾巢而出,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知道,我已经派人给北州守备军和珈蓝关守军都递了消息。这次北夷的动作非同小可,他们……” “北州守备军或许不敢儿戏,但他们敢拖死你们后再出现。这几年你带人在北州地界上阻击北夷的事情让他们声誉直下,只要你带人前往珈蓝关,他们恐怕不但不会及时给你们支援,还会借刀杀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你们。” 老金头顿了顿,继续道:“而且珈蓝关守将李开成其人,刚愎自用自视甚高,你传过去的消息未必得了他的重视。” “你说的我都明白,守备军校尉赵璞看我们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珈蓝关守军那边李开成的确是个问题,但这都不重要。覆巢之下无完卵,珈蓝关不能丢,北州不能破,虎踞山折在大雁丘的弟兄不能白死。” 老金头深吸一口气,魔怔似的喃喃:“这样不行。” 萧瑾以为他单纯在担心自己,并没多想,安抚道:“老头儿放心,我不会傻傻地带着弟兄们送死,跟北夷打了这么多场,我知道该怎么办。” 老金头裹在指套里的尾指似乎剧烈地疼了起来,他死死按住尾指深深摇头,“你实在不该参与这么深。” 萧瑾笑道:“老头儿,我与北夷对打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从没见你阻止过。” “我指的是你不该对‘第一界’的事情参与这么深,你知道的,就算来自最高级的‘第十二界’,在这里也会受到限制,尤其是你……”后面的话老金头没说,但萧瑾显然什么都清楚。 他轻笑一声,没捡茬。 老金头追问:“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一定要不计代价地与北夷拼杀?”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当然因为他们屠戮北州,杀我弟兄。或许我护不了北州,护不了所有无辜之人,但虎踞寨的男女老少决不能沦为他们屠刀下的亡魂。” “我们有我们的规则,第一界有第一界的法则,你执意介入第一界的纷争,只会让自己不断被反噬,最终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不论我来到‘第一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已经入了这局,担了这角色,就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顿了下,萧瑾举起左手,眯眼盯着尾戒上的暗红宝石又接了一句,“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的活着。” “十二界中每一界的运转都自有定数,许多事即使插手了,最后也会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老金头又摇了摇头,“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来虎踞寨。” 萧瑾愣了愣,忽地笑着瞥过老金头的鹿皮指套,“来不来虎踞寨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别想太多,我不会变成等着被回收的废物。” 老金头愁眉苦脸,长叹一声,“可是……他们追来了!”。 关于老金头口中的“他们”,萧瑾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他笑眯眯地道:“眉头都能夹死蚊子了,放心,我会尽量遵守这些年来你耳提面命的规则,尽可能远离反噬,万一碰上‘他们’也不用担心什么,规则束缚我们,自然也约束‘他们’。当然,如果最后实在……是处青山可埋骨,第一界也很好。” “你可是十二界至高无上的……”老金头忽地抿了抿嘴,转而道,“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 萧瑾苦笑,“往事不堪回首,就别提了吧。” 话虽如此,其实关于“往事”,如果不是老金头一而再地提起,他是真的没几分印象了。 老金头由愁眉苦脸变成吹胡子瞪眼,“小兔崽子,你是存心气我!” “我错了!”萧瑾笑嘻嘻地赔罪,“自罚一杯。” 酒过三巡,老金头趴在矮几上醉了。 萧瑾放下酒杯,静静地看了老金头许久后拿起包裹出门。 正要开门时,老金头似低喃似呓语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其实从没打算归位吧?” 萧瑾顿了片刻,忽然拉开门走了出去,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今这样,很好。” 老金头睁开眼坐直身体,望着大敞的房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金头摘下尾指上的鹿皮指套,尾指上竟然有一枚和萧瑾一样的指环,只是他这指环上的宝石呈现出淡绿色,且上面布满了细碎的裂痕,好像下一刻就会彻底碎掉。 他认真地盯着裂纹纵横的宝石,喃喃:“只怕有人他不想让你过去啊……” 片刻后,他又似想开了,重新套上指套,哼着不着调的小调摇摇晃晃地出了紫苑别居,回百草园去了。 第9章 第 9 章 珈蓝之战 1 北州守备军军营里灯火通明,兵士们十个八个聚作一堆卖力地摇着骰子,吆五喝六的声音传出老远。 第七队军侯陆勤领着士兵夜练回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副侯葛二是个黝黑结实的汉子,人称二蛋。 他见别的士兵都在开大小,忍不住抱怨,“陆头儿,你瞧瞧就咱们天天起早贪黑这么辛苦地训练,上头连正眼都不给咱们一个,其他人也背后嘲笑咱自讨苦吃,咱这是图个啥?” 陆勤高大的身躯突然停住,借着营地篝火的光,望着热闹而散漫的军营,紧紧抿起嘴唇。 那些闲言碎语,他当然有所耳闻,也知道手下弟兄们对自己让他们夜以继日地操练颇有微词。 他没想到的作为第七队二把手的葛二也心怀怨念。 作为第七队中出了他以外,讲话最有分量的人,出现这种想法对整个第七队是极其危险的事。 其他军侯治下的兵他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但对自己带的兵,却必须负责到底! 葛二觑着陆勤的脸色,小声道:“头儿,我对你的安排是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下面的人确实满腹怨念……” 陆勤沉着脸,默然片刻朗声道:“所有人教练场集合!” 葛二蛋心里“哎呦”一声,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回道:“是!” 立马传令去了。 教练场,第七队所有人迅速列队,虽然大家不敢违抗陆勤的命令,还是在不满的情绪中发出些窃窃抱怨。 陆勤走上演武场那窃窃私语才渐渐静了下去。 火把斑驳的光照在陆勤的脸上,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我知道我们七队弟兄前来参军有很多原因,有的是为了讨生活,有的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守护亲人……但不论你们来到北州军的最初目的是什么,都得有命在才能实现。一旦上了战场,就只有你死我活!这日复一日的辛苦操练不过是想我们所有人走上战场的时候,能够多一线生机。战场生存法则:够强够狠够冷静,眼快手快刀口快。而这一切都得有强大的自身实力才能做到!自身的实力从哪儿来?!从我们不松懈不怠惰的训练里来!从我们坚定勇敢视死如归的意志里来!” “想想你们最初的愿望,想想站在你们背后的亲人,想想远方的故土,想想随时可能攻过来的北夷铁蹄!你们还想掷骰子、喝酒、睡懒觉吗?!” 这一刻,明明几百号人在,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下一刻,突然教练场上想起山呼海啸的回答:“不想!” 陆勤没再多说,让所有人原地解散。 葛二跟在陆勤身边,红着老脸讷声道:“头儿,我错了。” 陆勤扭头看了葛二一眼。 葛二看着比他结实得多,却比他矮了一个头,这会儿黝黑的脸都羞愧得透出红来了。 私下里陆勤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当下抬手在葛二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葛二心头一松,笑道:“头儿是个读书人,跟咱们这些大老粗就是不一样!刚你说那些话,让我又激动又感动,又羞得想钻地缝!” 陆勤停下脚,望着远处迷蒙的夜色,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中,过了一好一会儿才说:“其实那些话,也是几年前别人对我说过的。” “啊?”葛二一愣,“那人谁啊?咱守备军校尉?” 葛二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他们的校尉赵璞可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陆勤微微一笑,“一个很好很特别的人。” 葛二瞧着陆勤的表情,不由道:“头儿,你这表情怎么跟大姑娘思春似的?” 陆勤一巴掌呼过去,“去你的!” “头儿!”远远地,一个士兵跑过来,“有人给您送了封信来!” 陆勤扫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当即问道:“送信的人呢?” “那人知道我是咱七队屯长,要我一定把信送到您手里,然后快马加鞭地走了。” 陆勤打开信件借着火光飞速浏览一遍,立刻转身走向大营。 * 天色将明未明,呼啸的寒风在山间窄道中流窜,撞击出类似呼唤的声浪。 一队疾驰的人马在寒风中扬鞭而行,穿梭在盘龙岭的光秃秃的山道上,马蹄声被呼啸的风声卷过,反而失了声迹。 珈蓝关越来越近,日夜兼程的一众人心头紧绷的弦都不由自主松懈不少。 “终于到了!” 大伙儿正要扬鞭打马一鼓作气冲过去,走在前头的萧瑾突然抬手阻止众人继续靠近。 “等等!” 萧瑾抬头,灰暗的空中有鸟群惊惶而起振翅四散。 陈三胖抬头望天,见鸟雀惊飞,不由问:“少主是不是日夜赶路肚子饿了,我射两只下来炖汤,给您补补?” 赵二狗拨动马头上前,怼了陈三胖一巴掌,“你脑子里除了吃,是不是没别的?这些鸟是从珈蓝关的方向飞过来的,可这个时辰就很不正常。乐观点想是守关军有行动,往坏一点的方向想,搞不好是夷兵探子悄咪咪摸过来了。” 嘴替赵二狗这么一说,那些脑子里还糊涂着的弟兄如醍醐灌顶,都警醒起来。 萧瑾眯眼扫了赵二狗一眼,又收回目光望着远处已见轮廓的珈蓝关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二狗被萧瑾那一眼瞧得缩了缩脖子,他总觉得少主最近瞧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胆子肥,萧瑾的眼神虽然让他心里发毛,却半点不影响他往萧瑾跟前凑,“少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远处突然一声巨响,火红的光冲天而起! 喊杀声瞬间撕裂宁静震破云霄!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 萧瑾神色凝肃,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北夷提前发动进攻,而珈蓝关的援兵还没有来。 “北夷提前动手了!”赵二狗望着熊熊火光,情况比他猜测的糟多了,“我们该怎么办?” 萧瑾回身望着自己带来的百十来号弟兄——整个虎踞寨外寨年轻能打的,都在这里了。 “寨子里的亲人都在等我们,大家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去!” 说完他挑出两个素来稳重的弟兄,将人员和任务迅速分配清楚,又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其中一个,“到珈蓝关后去找一个叫陆润州的人,按他的指令行事。记得告诉他无论如何,务必坚持到第七天。” 赵二狗见萧瑾把这几年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交出去,便知道这是与珈蓝关守军接头的重要信物,不由问道:“少主,我们不一道去增援珈蓝关?” 赵二狗本身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不光嘴巴好使,脑子也时刻在线。 跟在萧瑾身边这些年,对某些局势的判断越发精准。 和以往与北夷那些散兵斗智斗勇完全不同,以前不过是偷袭截杀,对方少则几十人,多不过数百人,这次面临的却是实打实的北夷军队——成千上万的铁骑,外加威力惊人的火炮。 萧瑾此时与他们分道而行,必然是有什么计划的。 只是如果没有北州军来支援的,光靠他们这百余号人前来支援珈蓝关,不论他们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妙计,对珈蓝关大军压境的危局都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 充其量把珈蓝关失守的时间往后拖延些时日而已。 而面对强悍且数量庞大的北夷军,萧瑾只留了十来个人在身边,必定危险重重,搞不好萧瑾也会在这场战事中消失…… 在他眼里,萧瑾虽年纪轻,却是他打心底敬服的人,智谋过人的同时,武力值也相当惊人。 这是个完全不能貌相的人,从初见时觉得萧瑾是个空有其表的小白脸,到后来被他的武力压服智谋惊艳,再到如今的五体投地。 他本就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不怕死,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萧瑾会也会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一样消失。 他总觉得萧瑾该是虎踞山最高处那捧终年不化的雪,无论什么时候抬头,他总在那里。 他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萧瑾心里盘算着其他的事情,并没留意赵二狗的情绪。 他望着左侧高拔险峻的山峰半晌,又扫了眼剩下的七八个人,回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珈蓝关与别处防线不同,关内不但土地肥沃,而且因有回梦河经过,成了北州地界上少有的一片盛产鱼米的丰饶之地。 这些年来,北夷四处突袭却从来没打这里的主意,一是因为珈蓝关傍盘龙岭而建,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二是驻守珈蓝关的驻军骁勇精悍。他们只能望眼垂涎,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次北夷蓄谋已久,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珈蓝关守军再精悍也不过千人,而北夷铁骑却是守军的数倍,更糟糕的是北夷这次还搞到了从未有过的火炮。 在悬殊的兵力对比下,珈蓝关守军只能依仗珈蓝关天然的优势奋力固守,只是再坚固的堡垒又能在火炮的猛攻下坚持多久? 萧瑾带着剩下的人弃马入山。 第10章 第 10 章 珈蓝之战2 天已擦黑,山峦之外寒风更加凛冽凶猛,乌压压的北夷骑兵终于偃旗息鼓,停了攻势。 萧瑾抬手蹭掉脸上被乱枝剐蹭出的血珠,对身后的几人打了个手势,让大家趴在石碓后按兵不动。 赵二狗眯着眼,瞄了北夷大营许久,压低声音对萧瑾道:“少主,北夷孙子防守严密,扎营处又地势平坦开阔,恐怕我们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盘龙岭一带地势高拔险峻,但这种地势延伸到珈蓝关处戛然而止,一出珈蓝关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地势平坦开阔,连半点绵延的过渡都没有。 北夷军队就驻扎在这样视野开阔的地方,他们的确不能轻易靠近。 萧瑾却笑了一声,“贸然出去自然会成活靶子,但他们兵临城下攻击珈蓝关总要吃喝补给。不急。” 赵二狗心思灵透闻言心头一动,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悄咪咪地对萧瑾竖起大拇指。 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白萧瑾的心思,但萧瑾带着他们放倒运水的补给兵,却没在水粮上动手脚,反而剥了他们的衣服,一番乔装改扮。 其他人伪装后,与那些北夷伙夫没什么两样。 唯独萧瑾俊眼修眉白皙俊逸,身量虽高挑却瘦削,与那些五大三粗横眉怒眼的北夷兵相去甚远。 赵二狗瞧着裹了一身兽皮的萧瑾摇了摇头,“少主,你裹进北夷的套子里也不像北夷人。” 其他几人也打量萧瑾,纷纷点头。 “少主会被一眼认出来。” 萧瑾不紧不慢地摸了粒暗红色药丸出来。 赵二狗一瞧,当即拦下,“少主,这可不行。” 这东西他认得,是老金头炼制出来给大伙儿应急用的。 它可以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体貌,缺点是对身体伤害极大,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没有人会用它。 “少主!”其他人也跟着阻止,“少主有什么计划,交代给我们就好,我们拼了性命也会完成。” “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做才有胜算。” 他命令赵二狗带着几个弟兄潜伏在北夷的火头军里,而自己则与他们分开单独行动。 赵二狗等人放心不下,却也知道萧瑾作出决定后没人能改变,只能提着心与萧瑾分开行事。 都是常常与北夷打交道的人,对北夷的语言和生活习性都不陌生。 他们一个个把脸抹得灰不溜秋,脏的连亲妈都难辨识,混入的还算顺利。 萧瑾跟赵二狗等人分开后,并没急着行动,而是找了个比较隐蔽的粮草垛缩着身子等待。 他浑身的骨骼皮肉都爬上了一股麻痒难耐的感觉,接踵而来的裂痛传遍四肢百骸,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肉都在拼命膨胀…… 熬过药物带来的痛苦后,他整个人水里打捞出来般汗淋淋的,原本颀长的身躯肥了整整一圈,成了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这个煎熬的过程中,他愣是一声没吭。 半夜三更,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寂静的营地突然有了动静,那些剽悍的北夷兵纷纷出帐,一个个甲胄加身迅速聚拢。 三门火炮被推到珈蓝关下,黑漆漆的炮口再次瞄准了高大的城墙。 萧瑾扶着粮垛起身,突然变得魁梧的身躯让他有些不适的皱了皱眉,目光越过迅速集结的北夷兵,落到那三门高大笨重的火炮上。 珈蓝关才被炮火猛攻一番,这人困马乏的时候,他们居然又换了波人继续干。 看了看算不得充盈的粮草,萧瑾眯起眼,若有所思。 北夷本就环境恶劣,今年更是干旱,北夷境内的河流水量大减,许多支流甚至干涸下去。失去了丰美的水草,对北夷人来说就如中原农人失去了肥沃的土地。 这种年景下,北夷突然纠集军队向珈蓝关发起猛攻,就算后续有粮草支援也不会太多,而且需要花大把时间筹措,眼下这些至多支撑这支庞大的军队三日。 他们等不起,所以才下血本一来就上三门火炮,妄图速战速决。 他快速移动身子,顺手钩了一个与自己身量相当的北夷兵,干脆利落地抹了对方的脖子,卸下甲胄自己穿上,加入北夷兵的阵营中。 * 诚如老金头预计的一样,珈蓝关守将李开成和北州守备军一样,对虎踞寨的态度并不明朗。 他的确并没把一个土匪寨传来的消息当回事,反而自信满满地认为有自己带领手下的精兵强将足以将夷贼拒之门外。 直到登上瞭望台才发现这次北夷下了血本,不光派了上万兵力过来,还配了火炮营。 闭门应对北夷军一整日的火炮强攻后,守军死伤不算大,但防御工事摧毁严重。 北夷军停战后回营修整轮换,守关军这边却在夜以继日地修补工事。 李开成对自己的刚愎自用懊悔不已,也深知援兵不来的话,一旦防御工事失去作用,珈蓝关守军根本不足以御敌。 他在营帐里走了几十个来回,终于一咬牙,丢开面子对亲兵吩咐:“去请陆先生来!” 陆先生就是萧瑾指名虎踞寨弟兄接头的陆润州。 在守关军力,陆润州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没有官职,也没实权。 他虽是年轻晚辈却很得李开成尊重,原因很简单,李开成是个目不识丁的莽夫,而陆润州却是个学富五车的地道读书人,对兵法一道,也颇有见解。 亲兵找到陆润州的时候,他正与虎踞寨的人一道帮忙修补破损的瞭望台。 “陆先生,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陆润州借着火光把绳子扎牢,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跟着亲兵去了李开成处。 陆润州一走,就有人忍不住脾气“呸”了一声,怨道:“少主猜得果然没错,他们根本没拿我们弟兄拿命换来的消息当回事!不然哪儿会闹到这种被动挨打的地步!” 作为萧瑾选出的带头弟兄之一,肖毅立刻回身给了那兄弟一个眼刀子。 这种时候抱怨除了让大伙心生怨念彼此离心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当务之急是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那弟兄显然也是个聪明明事理的,肖毅一个眼刀子过去,他便知道自己嘴巴欠了,立即夹起尾巴干活。 陆润州一到,李开成立即将他迎到沙盘旁,忧心忡忡道:“现在敌众我寡,我们虽有地利,但对方火力强劲,如果再用火炮开道的话,我们的城墙怕挺不过三天就要毁坏殆尽,而援军又远水救不了近火,先生可有什么妙计?” 陆润州身形高拔面目温润,身上自有一股书卷气,贫寒的出身半点没折掉他身上不卑不亢的气质。 这也是李开成对他另眼相待的原因之一。 陆润州盯着沙盘,半晌没说话。 其实萧瑾的消息一传到他手上,他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事实证明李开成果真没把萧瑾的消息当回事,而北夷也果然纠集军队叩响珈蓝关的城门。 他虽暗中做了些准备,比如旁敲侧击地引导李开成加固防御工事、修缮兵械、准备充足粮草、加强珈蓝关各处警戒等等,但这些准备在北夷的强势攻击下根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人微言轻。 “将军既知道我们面临的困境,自然要着手打破困境。援军就算接到消息日夜不歇地赶过来,也要五日才能抵达,我们紧靠闭门坚守,根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李开成闻言浓眉挤成一团,“如果不闭门坚守,我们仅剩的优势都会丢掉。靠驻守珈蓝关的兵马出关迎战,简直是拿鸡蛋碰石头。看北夷火炮猛攻的架势,分明是想速战速决!” “那就保留我们的优势,打掉他们的优势。” “毁掉他们的优势?火炮?怎么毁?” 别说现在不可能带人混进北夷军营,就算真有人能混进去,火炮那么重要的武器,对方也必定层层把手,哪儿能容人轻易靠近? 陆润州掩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摩挲着温凉如水的玉佩,神色凝重而坚定,“可以的,我们只要想方设法守关七日。” 李开成听他语气笃定,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有信心,但心底还是生了些底气与希冀。 “七日!好!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一定会坚持到第七天!”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做两手准备。”陆润州伸手指了指珈蓝关内狭长的盘龙岭夹道。 李开成会意,当即点头应允,“听说傍晚时来了一批人,是虎踞山来的?” “是,一个故友带过来帮忙守关的。”本不打算再提起之前传递消息的事情,但此时李开成问起,他还是加了一句,“数日前,传来消息说北夷纠集军队即将攻打珈蓝关的人也是他。” 李开成面上一烧,长叹一口气,“如果这次能平安退敌,陆先生能否引见一番?” 陆润州心头一松,笑道:“当然。” 轰隆——! 地动山摇。 突来的炸裂声震得人两耳一阵嗡鸣。 帐外一副将飞快进门,焦急道:“将军!北夷再次发动进攻,炮车增到了三架!” 李开成色变,陆润州也是一惊。 一架火炮都几乎把珈蓝关彻底压制,三架,这是要把珈蓝关彻底打废…… 李开成很快恢复如常,转脸对副将道:“拨给你三百人马,接下来听陆先生令行事。” 见副将有抗拒之意,他又加了一句,“这是军令!” 副将咬着牙闭了嘴。 李开成又对陆润州道,“盘龙岭夹道就有劳先生了!” 李开成说完欲走。 副将上前阻拦,“将军,敌方三门火炮齐发,防御工事被摧毁严重,您不能去!珈蓝关守军不能没有您坐镇指挥……” 李开成一把挥开副将,“珈蓝关在,我在!珈蓝关不在了,就让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将军!” 副将的声音被新一轮轰隆声彻底掩盖! 地动山摇!碎石乱滚! 李开成扶住门框站稳,扭头对陆润州道:“陆先生,后方就拜托你了!无论如何不要让一个夷人穿过盘龙岭十八盘!” 盘龙岭夹道曲折蜿蜒,尾端连着开阔富饶的北州“小江南”,龙口处则是进入盘龙岭十八盘的门户珈蓝关。 其实十八盘的每一道弯着都险峻非常,适合伏击。 陆润州做的最坏的打算便是如果珈蓝关的防御工事失效,就诱敌深入在十八盘各处设伏,但李开成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与珈蓝关共存亡。 陆润州愣怔一瞬后,忽然抬手对着李开成的背影作了一揖。 他佩服李开成视死如归的决心,却一如既往地不赞同他的刻板固执。 可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舌烂莲花,也说服不了这个固执己见的人。 李开成登上瞭望台指挥防守的同时,陆润州带着虎踞寨的人和李开成拨来的兵隐入盘龙夹道旁的山林中。 北夷炮火猛攻珈蓝关时,北夷境内一支护送粮草的队伍横渡北凝河时迎来一场惨烈厮杀,经过一夜的修整,天将明时队伍才重新朝珈蓝关方向行进。 第11章 第 11 章 珈蓝之战3 漫天的红光与刺耳的轰隆声,似乎要将整个珈蓝关拖入地狱。 城墙在一轮轮的轰隆声中变得摇摇欲坠,喊杀声、马蹄声、刀尖交击声在轰隆声中变得若隐若现。 萧瑾混在如潮水般冲向城墙的夷兵快步向前,经过中间位置的火炮车那一瞬,箭矢破空而至,他在火光中倏地一个转身,似乎被绊了一下,身侧正卖力喂弹的士兵却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恰好被飞来的箭矢一箭穿喉! 他当即将那夷兵踹开,接了那夷兵的位置,摸上炮管的时候尾指上的戒指在管身上状似无意地磕了一下。 也是在这磕碰的瞬间,原本月朗星稀的珈蓝关上空,一道晴天霹雳裂空而下,正落在萧瑾所站的位置。 萧瑾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见机极快地闪躲开。 那道霹雳落在炮车,炸膛了! 炮车三丈以内的北夷兵被割了个干净。 这一幕让炮车后方的北夷兵攻势一缓,也让城墙上的珈蓝关守军惊愕不已。 不过很快,守军的惊愕变作惊喜,对方少了一门火炮,对他们的压制减轻了不少。 北夷将军图拉克在后方看到这一幕,后槽牙都险些咬碎。 这火炮付出极大代价才弄到手的武器,整个北夷军队里也才五门,这次袭击珈蓝关北夷王特地拨了三门给他,要他务必拿下珈蓝关,打开通往北州小江南的通道。 可现在珈蓝关还没拿下,三门重器就先废了一台! 他对那道来得近乎古怪的惊雷感到惊怒无比又无可奈何。 图拉克身边跟了个藏在黑袍里的男人,见了这一幕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克拉图显然没留意黑袍男人的反应,恨恨地扬鞭打马,身先士卒朝珈蓝关冲去! 他一动,那些因炮车炸膛而缓了攻势的北夷兵士气大作,再次朝着珈蓝关城墙蜂拥而上! 另外两门火炮的攻击力度也空前猛烈起来! 萧瑾依旧混在北夷士兵里。 刚才突然天降霹雳,士兵们的注意力显然都被那道雷电吸引了,周围根本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打算浑水摸鱼,伺机搞掉另外两门火炮。 只要没了火炮,北夷再勇猛,要拿下珈蓝关也得再等几日。 他趁着北夷兵卖命冲锋靠近另两门火炮,这次他没靠近炮车,而是趁着炮兵喂弹时,当了个帮忙递炮弹的人。 毫无悬念地,另外两辆炮车在顺利射出几门炮弹后,再次炸膛。 只不过天空没再降下惊雷。 没了火炮压制,珈蓝关守军压力大减,守关虽守得艰难,到底在北夷的第二波强攻下,成功地将北夷军挡在了摇摇欲坠的珈蓝关外。 萧瑾用了四个时辰成功搞掉了三门火炮,却没能躲过第三门炮炸膛时迸出来的碎片。 他的身体拖了后腿,药丸的效力退去时会让身体变得笨重迟钝,这导致他来不及闪避,胸口被碎片戳了个洞,可他没流多少血。 只是尾戒上的红宝石,似乎变得更黯淡了些。 北夷兵如潮水退去,他作为浑水鱼跟着撤退更容易暴露,索性倒在地上装死。 清理战场的士兵果然把他丢在尸堆里,准备放火焚烧。 最后两个抬尸的士兵离开后,萧瑾才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爬了出来。 他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漏气的皮筏子一样干瘪,还沾满了血泥。 这让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顾驰之的情形,那时候顾驰之也是靠在尸堆上,不同的是顾驰之的狼狈有伪装之嫌,而自己这是真正的狼狈。 他从旁边的尸体上随意扯了块布擦擦手,活动了下手指。 还好,手指还算灵活。 下一瞬,他倏然将手指伸进伤口,一通摸索后将陷在血肉里的碎片拈了出来。 碎片上竟然没沾多少血,而且他的伤口虽深却皮肉泛白,并没血水流出,看上去有些诡异。 他随手把碎片丢弃在一旁,整个过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有人拊掌,“诶呀呀,真是狼狈得令人不忍直视。” 萧瑾抬眼,深湛狭长眼睛眯起,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是克拉图身边那个黑袍人,话音初起时还离萧瑾很远,尾音落下人已到了萧瑾跟前。 他始终藏头遮面,如幽灵般神秘又怪异,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萧瑾来到这里十六年,再没见过除了老金头之外的其他人来自“第十二界”。 但他确信这就是老金头口中的“他们”。 黑袍人在萧瑾跟前蹲下身,托起萧瑾的左手,重重摩挲着他尾指上那枚黯淡无光的尾戒,“啧!曾经不可一世令人只能仰视的你,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萧瑾身上没力气,故而黑袍人唐突冒犯,他没做出什么强烈反应,只是低垂了眉眼,看着黑袍人的手。 黑袍人戴着黑色的手套,手套紧致,将手型完整地勾勒出来,能很清晰地看出他食指上的指环轮廓。 萧瑾在“第一界”已经走了普通意义上的三世,第一世和第二世都因为是婴孩儿又逢战乱,才恢复意识就进了乱葬岗,两世加起来,清醒时间不过月余。 每轮转一次,关于“第十二界”的记忆就会更模糊一些,幸而第三世安安稳稳活到了现在,否则,大概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殆尽。 只要老金头不出现,他就会彻彻底底成为“第一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老金头问他,是不是从未打算归位“第十二界”。 其实,对他来说,“第十二界”的一切已经十分陌生而遥远。 “你好像很了解我的过去。” 萧瑾声音清冷,脸上没什么表情。 黑袍人呵呵笑了两声,食指在萧瑾的尾戒上轻轻点了点,“我倒是差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连自己来自哪里都快记不起来了吧?” 萧瑾没回应。 如果不是老金头隔三差五地提起,他确实快记不起来了。 从老金头的讲述来看,他在第十二界的日子过得着实没什么乐趣,他也不想记起。 “高高在上那么多年,如今居然会把‘第一界’这些低等蝼蚁的性命,看得比你曾视如金科玉律的规则更重要,真令人惊喜。” 萧瑾平静地凝视眼前人,他不记得自己曾是那么死板的人。 但从老金头曾经讲述的种种事迹来看,这神经兮兮的黑袍人说的是实话。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我来,是为了灭你!” 黑袍人突然变指为爪扣向萧瑾的脖子,动作又快又狠。 但他的指尖还没来得及碰到萧瑾的喉头,胸口突然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左胸被贯穿。 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过后,萧瑾的手从容地收了回来,掌心里一颗黑色的东西正砰砰跳动。 “你……” 黑袍人震惊之余,看向萧瑾掌心里的东西,藏在兜帽中的眼睛震惊而惶恐,仿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身上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 萧瑾冷了脸五指一收,那黑色的类似心脏的东西便在他掌心爆裂! 黑色汁液顺着指缝一泻而下,一条肥硕的黑蚂蟥一样的东西疯狂地扭动挣扎,想要逃走。 萧瑾面无表情地一碾,黑红的汁水迸溅,星点的暗红溅在他瓷白的脸上。 黑袍人惊愕地望着已然恢复原貌的萧瑾,瞬间萎顿下去,只剩了一袭软塌塌的袍子。 萧瑾呼了口气,艰难地将那黑袍子拨拉两下,一只黑色指环从袍子里掉了出来,指环式样和他的尾戒很像,只是嵌入宝石的槽子已经空掉了。 萧瑾有些失神地喃喃:“传声筒而已。果然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传声筒,一种被蛊虫控制后的傀儡,一定程度上保留自我意识,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背后主子的提线人偶,言行都被主人暗中操控。 也正是因为保留了部分自我意识,“传声筒”很难被人察觉。 萧瑾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解决掉了黑袍人,但尾戒也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他抬手借着月色看了看,冷月清光中,黯淡的红宝石上现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啧,借用规则之外的力量,反噬来得是真快! 冷月无声,光华千里。 月华之下,冷冽的风吹得北夷的军旗猎猎作响,而身后的尸体已经冻得僵硬,就连血腥气都仿佛被这寒冽冻住了。 萧瑾勒紧已经变得松垮的衣裤,躲开几个提着猛火油过来处理尸体的士兵,与赵寅等人会合。 赵寅与萧瑾接上头,迅速把萧瑾让进一座帐子。 萧瑾才一进去,脚步突然停住。 帐子里除了虎踞寨的其他弟兄,还有个相貌清俊却满身落拓的陌生面孔。 显然这是个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算得俊美的男人,可惜是个跛脚男子。 男子正架着了小瓦罐煮水,听到动静抬眼向帐门口飞快地瞟了一眼,又低下头自顾自地往火堆上添干柴。 赵寅觉察到萧瑾的谨慎,当即小声解释:“这是北夷军的管灶,北夷之战期间被掳去了北夷,这些年一直被克拉图扣在军营里当厨子。” 萧瑾又打量男子几眼,赵寅又说:“我们差点被发现,是他替我们打圆场瞒了过去。” 萧瑾没多说什么,抬脚进了帐子。 赵寅倒了碗稀溜溜的热汤给萧瑾,对萧瑾的崇拜溢于言表,“少主怎么做到的?三门火炮啊!” 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眼底同样充满了敬佩与好奇。 这问题,萧瑾没法如实回答。 他畏寒,捧着热汤又瞥了一眼正在添柴的跛脚男子,言辞间略有些漫不经心:“恰好老天爷开眼,你们也看见那道霹雳了。” 众人明显持疑,第一门火炮可以说是老天爷开眼,后面两门呢? 赵寅心思灵,知道萧瑾不想说,也就不打算追问,但哥几个里总有不擅长揣摩心思的憨直追问,“那没有霹雳的呢?” 萧瑾把热汤喝干,目光扫过已有细纹的尾戒。 动用一些被规则限制的力量去做不该他插手的事情,总要承受些反噬带来的恶果,即使“第一界”是个边缘之地也无法完全幸免。 “运气。” 显而易见的敷衍,憨憨也终于开了窍不再追问。 跛脚男子添好柴,掀开帐帘出去了,萧瑾向对面的一个手下使眼色,那手下立即跟了出去。 帐帘起落间,凛冽的寒气在迎面扑进来,萧瑾下意识地裹了裹松垮空荡的兽皮袄子。 赵寅立马从帐子角落处拿出个灰扑扑的布兜,从里面掏了件大氅出来,“少主,先披上。如果您受寒生病,回头夫人怕是要扒了我们的皮。” 萧瑾没拒绝。 药物的副作用以及他无视规则约束带来的反噬,的确让他觉得周身寒凉刺骨,渐渐有了难以消受。 第12章 第 12 章 珈蓝之战4 三门火炮报废,只缓了北夷军对珈蓝关的攻势,并不能真正解除珈蓝关之危。 萧瑾裹紧大氅,低声对赵二狗道,“之前交代你们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三门火炮几乎同时废掉,克拉图回过神来一定会怀疑,我们不能再继续逗留。” 赵二狗搓了搓手,“少主放心,我们已经按您的吩咐摸清了猛火油的存放地点,也摸到了克拉图帅帐的位置。这老小子确实狡猾,他晚上并不歇在帅帐里,而是睡在帅帐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营帐里。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马上行动!” 萧瑾朝帐子门口扫了一眼,招手让几个弟兄附耳过来低声嘱咐一番,最后道:“去吧。” 赵二狗不可思议地瞧着萧瑾,“少主才刚用过药,药物造成的亏损还没补上,就算您本领惊人单打独斗未有败绩,眼下这主意……是不是太……冒险了?” 赵二狗等人自然不知道,对于眼下的萧瑾来说,药物造成的影响已是微乎其微,真正致命的损害是萧瑾正承受的反噬。 “我心里有数,开始行动。” 萧瑾敛了神色,赵二狗不敢再多言,带着人迅速离帐。 帐子空荡下来,萧瑾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眼瞧着火舌凶猛,舔得小瓮里水花汹涌翻滚,刺啦啦漫过瓮口浇在柴堆上,反而让火势反扑更烈。 这时跛脚男子掀开帐帘进来,左手拿了只陶碗,里面装着冻牛肉,右手抱了只酒坛,与萧瑾隔着火堆面对面坐下来。 男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帐中只剩了萧瑾一人,自顾自把套碗架着瓮口处,拍开酒坛对着坛口猛灌烈酒。 萧瑾挑起眼皮看向他,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萧瑾眼底的杀机,就着袖子擦了擦嘴,神色畅快。 牛肉迅速解冻,帐子里渐渐溢满牛肉的香气。 萧瑾抿了抿嘴,饿了。 男子拿了根干柴,敲敲瓮身,“年轻人尝尝牛肉。” 萧瑾没看碗里的肉,而是盯着这个年纪并不大的男子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帮我们?” 能活着回到帐子里,说明他并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男子就着手里的柴棍拨了拨火堆,耷拉的眼皮突然掀起,眼底似有暗火跳动。 “我的妻儿都在北夷之战中死在北夷人的屠刀下……” 他姓郑名榭,幼年因五州战乱流落到北州边境的小镇,被镇上屠夫收养娶了屠夫之女为妻,后与妻子在镇上开了家小酒馆。 妻子能言善道豪爽利落,在前堂招呼客人上酒上菜,他虽生得一副好面孔却生性讷于言辞,也不爱与人打交道,便留在后厨颠勺。 那些年到处都不太平,他们小镇反倒因为偏远而得了安宁,那时的日子不算富裕,与别处的颠沛流离祸乱横生相比,简直算得天堂。 但最终,那小镇没被内部战乱波及,却被突然南下企图趁火打劫的北夷铁蹄践踏。 当时他儿子还没满月,就和妻子一起被克拉图当做乐子砍杀,他则被掳到北夷当牛做马。 这些年他做梦都想要克拉图的项上人头,可他杀不了克拉图。 克拉图生性谨慎狡猾,就连吃的每一样东西都要让别人先尝过才肯下口。 而他在北夷的年月,也受尽折辱。 可他从没想过自我了结,在他看来这是最无价值的死法。 只是他的隐忍等待,在旁人眼里已成了贪生怕死的苟且。 发现赵二狗领着其他人混进他的“地盘”时,他就知道自己苦等的机会来了…… 安静地听完郑榭口中的过往,萧瑾伸手在火堆旁细细地烤,“克拉图这人倒是有些意思,亲手杀了你的妻儿,还敢留你在军中为他效力。” 郑榭捏着柴棍的手突然发力,那根柴棍在他手中应声而断,瞳孔的火舌似要突破囚笼的野兽般雀跃翻腾,近乎疯狂。 萧瑾观郑榭神色,心头猛地一跳,半晌没说话。 和北夷打交道这些年,北夷的几个将领不论打没打过交道,他都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他忽地想起一个关于克拉图的传闻,据说这个克拉图生得魁梧俊朗,表面钟爱刚健舞姬,实际则性好龙阳,尤爱清俊瘦削的男子。 郑榭长了副好面孔,就算在北夷风沙中磋磨多年,如今面相依旧可见当年姿采。 这种面容简直是长在了克拉图的审美上。 少倾,郑榭敛了神色,又灌了口酒。 “助我杀了克拉图,我帮你的手下活着逃出北夷军营。” 萧瑾拧眉不应声。 “公子一看便是聪明人,想必也猜到了我能苟活到今日的原因。我在军营里苟且这么多年,总有些自己的弯弯道道,我可以帮你的弟兄逃生。而且杀克拉图,不光能了结我的私人仇怨还可以让北夷军自乱阵脚,对珈蓝关战事只有好处。” 郑榭以为萧瑾不乐意,不死心地摆出弄死克拉图的诸多益处。 他不知道的是,即使不提这样的条件,萧瑾也要往克拉图的营帐走一趟。 萧瑾要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 因为只有这样,赵二狗等人点火焚粮后,成功出逃的几率才能更大。 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萧瑾自要送克拉图归西以告慰那些殒折在大雁丘的弟兄。 可惜的是,遭受药物折磨、规则反噬和火炮碎片的三重伤害后,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短时间内他没法突破与生俱来的规则约束,动用某些特殊能力了。 杀死克拉图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你不惧与克拉图同归于尽的话,倒也可以一试。” 郑榭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成交。” 凛凛寒风卷过一望无际的荒原,终于在盘龙岭的阻挡下暴怒回头,似要把珈蓝关外密密麻麻的营帐尽数掀翻。 郑榭缩着脖子怀里抱了坛烈酒,盯着凛冽的寒风一瘸一拐地走到帅帐外,还没进去就在呼啸的寒风中隐约听到了克拉图的怒骂声。 紧接着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伴随着不大规律的叮叮声。 郑榭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躲,偷眼朝帐门口看去,两个士兵拖了一个女子出来。 女子披头散发,衣着单薄暴露,手腕脚腕各缠了一圈铃铛,叮铃声就是那铃铛发出的。 女子自始至终四肢绵软,脑袋向一侧耷拉着,显然已经没了呼吸。 郑榭暗中咬了咬牙,蹲在帐外隐蔽处等着,没多久那两个士兵又押了个人回来了。 那人身材颀长高挑乌发如墨,却始终低头,大半张脸埋在狐毛滚边红色大氅里,始终看不清面容。 但郑榭被克拉图扣在军营这些年,对军营里那些腌臜事心知肚明。 这种装扮一看就是西陵俘虏。 克拉图其人,惯爱相貌俊美、身板高挑、气质清华的西陵男子,不论俘虏在别处被折腾地多凄惨狼狈,送到他这里来时,是一定要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的。 他的诸多恶劣趣味曾让郑榭生不如死。 那人正要被带进军帐,郑榭倏然从暗处拐出来,吓了两个士兵一跳,那西陵男子往后退了半步,再没其他反应。 其中一个士兵怒气上头,长矛一甩就要刺过去。 郑榭赶紧举起一只手,点头哈腰道:“别别别!我是郑管灶,给将军送酒来的。” 士兵被吓了一跳,神色不虞,但见来人是郑榭之后,也没多为难,只厉声吼他,“不好好送酒,在这缩头缩尾,是不是活腻歪了?!” 郑榭赶紧借口自己吃坏了肚子,刚方便回来,然后佝着身子一个劲儿道歉。 士兵急着送人进去,也没时间多作计较,“再有下次捅死你!” “不敢!不敢!” 郑榭抬眼,另一个士兵正好掀开军帐的帐帘,那男子恰在这当口向郑榭扭脸,左眼很轻地眨了一下。 借着帐子里投出的亮光,郑榭与男子对视的瞬间,惊得手里的酒坛差点滑出去。 他生怕被发现一样,赶紧勾着身子,紧随其后进了帅帐。 帅帐空间颇大,里面的炭盆也烧得旺,暖流扑面让人一进来就恨不得浸出一层薄汗。 郑榭忍住再去窥看萧瑾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把酒坛送到正坐在兽皮躺椅上克拉图跟前,殷勤地拍开酒坛,为克拉图满酒。 克拉图靠在兽皮躺椅里,眉下深棕色眼珠冷光四射,脸上怒气未散。 他并没在意这个弓着身子跪到跟前满酒的人,而是盯着灰头土脸趴跪在地的炮兵管制咬牙切齿,“三门火炮都爆了膛,你却连原因都找不到!我要你有什么用?!拖个私藏的舞姬来就能把这事儿接过了?!” 火炮和炮兵都是北夷王新派给克拉图的,这新来管制显然对克拉图的为人、喜好都不甚了解。 本想进献自己私藏了很久的舞姬吹个枕边风,期望能让克拉图从轻发落,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被拖出去的舞姬,被克拉图两根指头捏碎了喉管,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炮兵管制面无人色,哆嗦着请求:“将军再给属下点时间,属下一定能找到另外两门火炮爆膛的原因,定能给您满意的答复!” 满意?无论什么原因导致爆膛,都不可能满意了! 战事正酣的时候掉链子,毁了这样的重器,北夷王那边无论怎么交代都说不过去。 眼下能做的,除了找出火炮损毁的原因之外,便是尽快拿下珈蓝关,侵入北州小江南! 克拉图不想再听管制多话,“拖出去!” 管制瞬间面如土色,以头抢地,“将军饶命!” 然而不论管制怎么磕头求饶,人还是在帐外失了声气。 处理了管制,克拉图脸色依旧阴沉。 他在北夷掌兵多年,大小部落间的兼并战打了无数场,又曾与西陵战过数次,绝不是酒囊饭袋。 三门火炮在第二波进攻中先后毁掉,绝不是巧合。 一个幸存的炮兵弥留之际曾言,看到过陌生面孔靠近火炮,他知道问题十有8九就出在这陌生面孔上。 军营里人数众多,一个炮兵不可能认识所有人,因此既有可能是军中出了叛徒,也有可能混入了奸细。 到底是哪种情况?该如何尽快把人揪出来? 连续两日猛攻珈蓝关不下,粮草所剩无几,后续粮草几时能到? 北夷拢共不过五门火炮,却在自己手中损毁其三,若不尽快拿下珈蓝关,北夷王岂会不降罪? 克拉图心中烦躁不已。 正要叫卫兵过来安排军中奸细排查事宜,目光不经意扫过下首,发现垂眸顺眼地跪着侍酒的竟是郑榭,意外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些难言的滋味。 “今天突然这么懂事?” 克拉图忽然俯身,大手一把捏住郑榭下巴,迫使郑榭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北夷人生而魁梧高大,西陵人与之相比总要显得瘦削纤挑些。 克拉图在北夷领兵多年,身上的杀伐之气更盛,行动之间压迫感和侵略性更甚。 眼看郑榭吃痛皱眉,他眼底升起一丝毫不遮掩的兴味。 第13章 第 13 章 珈蓝之战5 在克拉图看来,郑榭这人很有些意思。 他喜好俊朗的西陵少年郎,郑榭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虽已成婚,相貌却很戳中他的心坎。 所以后来他弄死了他的妻儿,把人掳到了北夷,还安排在自己的军中,狠狠磋磨了郑榭几年。 起初他能看见郑榭眼里那种对他饮血啖肉挫骨扬灰的恨意,他知道西陵人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所有男子都注重尊严气节,他对郑榭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把郑榭的尊严当做抹布丢在泥坑里来回踩。 他以为郑榭会寻死觅活,但郑榭没有。 只有一次,他以为郑榭是要出逃,故而一怒之下敲碎了郑榭的腿,后来才发现他只是想给妻儿上柱香。 再后来,连给妻儿上香都不了。 郑榭变得很温驯,有时候他都怀疑郑榭是真被他驯服了。 不过他才不会那么大意,他确信郑榭嘴里的牙被他掰掉后,都悄悄长在了肚子里。 只要给郑榭一个反客为主的机会,就会被郑榭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可他又对郑榭有些欲罢不能的意思,甚至有些享受郑榭带给他的谨慎戒备。 这让他时刻保持惊醒。 他故意把郑榭丢去灶头军,他的确爱郑榭的手艺,却从不相信郑榭。 所有的东西,都是要有人打过头阵之后,他才会入口。 这些年来,他掳过的漂亮男子无数,却再没有哪个如郑榭这般让他觉得又绵又硌牙了。 就像怎么煮都不烂的牛筋一样。 闲来无事或者极度烦躁的时候,他习惯拨弄一下这根几乎不会自动送上门来的牛筋,感受一下它的弹软与紧绷。 今天,“它”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郑榭头皮一麻,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温驯顺从,声平气静道:“有事相求。” 克拉图眼睛眯起,深棕色的眼珠冷冷盯着郑榭半晌,按在郑榭下颌上的手指突然松开,“说。” 克拉图端了酒碗,逼着郑榭喝了一口之后,才往自己嘴边送。 “这场仗打完后,我想回镇子上去了。” 克拉图正要喝酒,闻言倏地顿住,冷锐的目光看向郑榭,“我亲手杀了你的妻儿,已经忍了这么久,居然想走了?这是不打算找我报仇了?” 克拉图早已经把郑榭那种明明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奈何不了他的无奈,当成一种恶趣味的消遣。 此时话说得直白,完全不担心郑榭会突然攻击他。 郑榭也的确动也未动,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一旁,言辞平静中带了点习以为常的冷漠。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做不到的事情不必强求,我被你硬生生掰弯了脊骨,却始终没本事杀你,与其这样苟且下去,不如返乡在妻儿牌位前以死谢罪。” 克拉图听后讽刺地笑了一声,“你是真的灰心丧气,还是别有居心地跑来故作姿态?” 从一进门就悄无声息地跪在烛火暗影中当透明人的萧瑾轻微地动了动,克拉图骤然抬眼目光如电,落到萧瑾身上。 他是个极其警觉的人,却没给萧瑾太多的关注,如果不是那轻微的一动,他仍不会注意到萧瑾。 能把存在感降到这种程度,让克拉图头皮都凉了凉。 是刚才怒意太盛,还是被郑榭搅乱了心思,又或者是那人本身就不简单? 郑榭不知克拉图此时的心思已经转到萧瑾那里,仍旧低眉垂眼,“我是真的想回去了。” 克拉图回神,冷笑了一声,“做梦!不管你是真灰心丧气了还是别有居心,都别想离开军营半步。不怕腿再被敲碎一次,尽管动小心思!” 他搡开郑榭,将碗里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指了指跪在暗影里的萧瑾,“你——过来。” 克拉图臂力惊人,随意一搡,把郑榭推得跌坐在地,碰翻了身旁的酒坛。 酒水哗啦啦躺了一地,酒香迅速弥漫了整座军帐。 郑榭腿脚不利索,有些笨拙地抢起酒坛重新跪好,眼角余光扫着远处的身影,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萧瑾显然截胡了原本要被送来这里的人,自己顶上了。 他不知道萧瑾用了什么手段让那两个士兵听令行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似有几分羸弱的年轻人,确实如料想的那样深藏不露智谋过人,是他报仇成功的唯一希望。 萧瑾从光影暗处走出来,完整的面目渐渐显露在烛光下。 且不说克拉图,就连刚见过萧瑾的郑榭都不由得愣了愣。 从看见萧瑾的第一眼起,郑榭就知道萧瑾的相貌在男子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但萧瑾面目上的美是充满冷感与距离感的,就像天池雪莲,只给人远观的震撼,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 而眼下的萧瑾乌发雪肤,眸似点漆唇如染绛,宛如万丈红尘中灼灼燃烧的红莲,只一眼就烹得人心猿意马。 两种完全相悖的气质,却在萧瑾身上诡异的融合。 萧瑾只看了克拉图一眼,就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狭长的眼微敛,低垂着视线,温顺中透出些不自知的艳色与清媚之气。 郑榭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之前和自己一起筹谋暗杀克拉图的年轻人。 而克拉图果真被萧瑾容色吸引,微眯起眼,喉头不自觉地一滚,却没急着叫人过来,而是下意识地按住了身旁的短刀。 这个时点出现的陌生面孔,让他心中的狐疑与戒备甚于色相吸引。 “看着你眼生,什么时候来的?” 郑榭心头一跳,下意识按住怀里的酒坛。 萧瑾神色不动,温温顺顺地回:“您的骑兵队突袭新月镇的时候。” 新月镇是克拉图手下的骑兵最近一次入侵北州边界洗劫的小镇,他就是在新月镇一时心软捡了顾驰之回虎踞寨。 克拉图知道新月镇的事,他的兵几乎没讨到好处,倒是的确掳了几个相貌尚可的西陵少年回来。 不过那时候他正在策划对珈蓝关出兵的事情,没顾得上尝鲜。 眼见克拉图握住短刀走到萧瑾跟前,郑榭的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手。 克拉图突然抽刀,雪亮锋利的刀刃架在萧瑾侧颈上。 萧瑾适时地一哆嗦,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克拉图目露凶光,语气笃定,“奸细。” “将军,小的冤枉。” 萧瑾神色怯懦可怜,似乎想伏地辩白,却又惧于颈肩长刀,只能微微颤抖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短短的几个字,脖颈的肌肤就在刀刃上擦出一丝血线。 郑榭神色一紧,几乎动手,却见萧瑾惊惶之间投来一瞥,那一眼短促却深邃。 他已经握住匕首的手又松了松。 克拉图倏地眼神一厉,尽管萧瑾和郑榭的对视快得如同蜻蜓点水,他还是注意到了。 本是试探,没想到还真试出点东西。 胆大妄为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是真拿当他瞎子。 克拉图心火上冲,却忍住脾气笑了。 他收刀,用刀背轻蔑地拍了拍萧瑾的脸,“军中火炮前脚被毁,郑榭后脚就来献殷勤说要回乡,而你和郑榭同是北州边民,该不会是你们串通好了在我军中作祟吧……” 郑榭赶紧伏地辩白,“将军,冤枉!我根本不认识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的如果有这本事……”萧瑾咬了咬下唇,不安中露出一点锋芒,“从一开始就不会被抓回来,受尽屈辱。” “好一张利嘴!” 克拉图声色俱厉。 他虽没证据,但疑心一起,就再难打消。 对他来说,弄死他们就如碾死一只蚂蚁,定他们的罪也不需要证据。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是克拉图的一贯作风。 不论是不是他们做的,先揪出个顶包的平了火炮爆膛的事情,也没坏处。 克拉图的目光在郑榭和萧瑾之间来回扫视。 郑榭抱着酒坛,低眉垂首,仍旧是那副让他心烦的死样子。 而萧瑾眼中似有泪光,显得越发楚楚可怜、艳色无双。 克拉图的确好美色,却不耽于声色,他一向是个拎得清的。 他的目光越发阴鸷,倏地扭头看向郑榭,“既然你们不认识,没串通,那就证明给我看!” 哐啷—— 他倏然从一旁抽了把长刀丢给郑榭,“杀了他,饶了你!” 郑榭脸色微变,手指有些僵硬地伸向刀柄,却在握住的一瞬变得神色坚定。 恰在这当口,帐外传来一声类似夜鸮的号叫。 啧!时机刚刚好! 萧瑾眼底冷光一闪,抬眼就见郑榭一手握着刀柄,另一手将一直抱在怀里的酒坛丢开,酒坛哐啷一声碎裂,里面的半坛酒水稀里哗又流了一地。 酒香味再次变得浓烈。 郑榭拖着刀身向萧瑾侧过身来,而克拉图则站在郑榭左侧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们。 郑榭不良于行底盘不稳,手中的长刀对他来说着实笨重得难以驾驭,不得不双手同时握住刀柄,奋力将长刀抡起斜斜劈向萧瑾! 萧瑾望着郑榭一脸惊诧,惶急欲躲却已来不及。 克拉图嘴角微扬,终于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电光石火之间之间,郑榭身形一拧劈向萧瑾的刀口忽地角度一偏,擦着萧瑾发顶向克拉图拦腰劈过去! 这一刀虎虎生风,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像郑榭之前表现的那样疲软无力! 克拉图脸色大变抽身闪避之际忽觉身体沉滞脚步虚浮,与之同时双膝传来一阵剧痛立时下盘失衡,狼狈地跌坐下去! 原本郑榭的刀口只能劈向克拉图的腰部,这一变故却让克拉图自动把脖子送到郑榭刀下,惊得他连痛都顾不得,狼狈地抽刀回护,保住脖子! 克拉图的确是个有些真本事傍身的狠人,膝盖被萧瑾破了洞身上又气力不济,居然还能在咬碎银牙硬生生格开郑榭凌厉刀势的同时虚晃一招,借机退开! 他一个翻身,刀尖戳地咬牙靠着鲜血横流的双腿爬了起来。 此刻他已经意识到郑榭不光与人串通,就连送来的酒也事先加了料,郑榭先饮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备、引他上当! 这个在他掌中曲意承欢数年的人,是豁出性命也要置他死地! 这个认知让克拉图目眦尽裂! “郑榭你敢负我!来人!抓刺客!” 郑榭那一击的确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击不成便知大势已去,当下也不恋战,横步一挡将萧瑾堪堪护在身后,低声催促道:“快走!” 帐外卫兵听到克拉图怒喝,当即鱼贯而入,迅速将二人团团围住。 克拉图怒极,盯着郑榭喘了口粗气道:“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目光又扫向暗算他之后就没什么动作的萧瑾,灯火恍惚处,有暗芒自萧瑾的尾指间一闪而过。 “竟然是你!” 克拉图从萧瑾的尾戒上辨出了萧瑾的身份! 这几年他刻意派出多支骑兵小队骚扰北州边境,抢掠物资不过是顺便,刺探北州边境的防卫力量才是真实目的。 可萧瑾仅凭百十个山寨子里的乌合之众,就无数次让他的骑兵小队铩羽而归,他自然恨的牙痒。 只是作为数万北夷军的将领,他从不亲自参与那些小打小闹的挑衅,所以与萧瑾始终“缘锵一面”。 但有关萧瑾的传言可没少听,尤其萧瑾身上那枚与生俱来的暗红色尾戒,被北州边民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那是神祇的象征。 对此,他一贯嗤之以鼻。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珈蓝关之战萧瑾竟敢只身潜入军营毁他火炮! “这次我要你碎尸万段!” 萧瑾抿了抿嘴角,脸上的脂粉都难掩他苍白羸弱面色,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恰是他那艳丽张扬到有些妖异的唇色。 他敛了气息,缓步从郑榭身后走出,“没错,你的火炮都是我毁的。想我碎尸万段,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第14章 第 14 章 珈蓝之战6 军帐里人影幢幢,刀兵交错。 克拉图怒到极致完全无视了膝盖的伤,持刀暴起直劈萧瑾。 他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宰了萧瑾! 萧瑾劈手夺下一杆长枪不退反进,贴着克拉图刀锋以一种诡异刁钻的角度反手一枪,拍在克拉图侧腰上。 这一拍,四两拨千斤。 克拉图的力道刹那间一泄而尽,咬牙蓄积的凌厉攻势被瞬间瓦解,惯用的兵器倏然重若千斤,脱手而出误杀了一个企图从背后偷袭萧瑾的士兵。 克拉图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补救,本与旁人周旋的郑榭突然朝转身,完全不顾身后空门大开抡起长刀劈向克拉图! 克拉图头皮发麻手脚并用狼狈闪躲,但身体迟钝笨重反应速度完全跟不上。 狼狈地滚了一圈,还是被郑榭的刀尖砍中左腰。 那一瞬,他终于在郑榭那双一直驯顺示人的眼中看到了喷薄而出的滔天恨意。 “你竟然敢?!” “我有什么不敢?!” 郑榭状若疯癫疾步上前,转手又是一刀劈过去。 克拉图目眦欲裂,尽管喝了郑榭加料的酒,身上力道又被萧瑾泄去大半,急怒之下竟仍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徒手接住了郑榭的刀。 眨眼间,郑榭的刀势在克拉图一挡一推一弹之下化解。 郑榭还欲挥刀,这时,才把一个士兵当胸戳穿的萧瑾突然将手里的长枪朝郑榭掷出。 长枪破空,带起的罡风蹭过郑榭的肩颈,带着一串细密的血花刺穿了某个企图将郑榭一刀毙命的士兵! 罡风气劲逼得围过来的士兵入水浪一样退出几步,齐刷刷地跌倒一片。 士兵们慌手忙脚地爬起来,心中却生了怯意,踟蹰着不敢上前。 这一枪迅利无匹却也让萧瑾蓄积许久才攒起来的最后一点气力消耗殆尽。 他如艳极的花,开到极致又突然萎顿,再也缓不过劲来。 郑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是萧瑾不顾一切将他拉了回来。 眼看萧瑾情况不对,郑榭心头一沉,冲萧瑾急吼道:“别管我!快走!” 萧瑾急促的喘气,苍白的双手筋脉浮凸,经络间迅速漫上青黑色。 克拉图也意识到萧瑾已经是强弩之末,眼下不过硬撑,自然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咬着后槽牙拍地而起,劈手夺了郑榭的长刀砍向萧瑾。 萧瑾体内气血凝滞,身体沉入灌铅已然无法闪避,只沉眼瞧着劈向自己的刀口。 他记得上一次体会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还是幼年。 受身体生长阶段的影响,他不会走路,只能撅着屁股绕着萧娩窗前的玉兰树爬来爬去。 那时候秦殊就是他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劲敌”。 刀锋雪亮如电,血花飞溅而起。 滚烫、血腥。 萧瑾缓慢地眨了眨被滚烫覆盖的左眼,与他同时愣住的,还有持刀砍过来的克拉图。 他们都没想到郑榭这个含屈忍辱多年只为向克拉图复仇的男人,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出来挡刀。 郑榭重重跌在萧瑾和克拉图中间,横贯大半个身躯的刀伤让他血水飞溅的同时迅速淌了一地。 他向萧瑾用力地眨了下眼,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别管我,快走!” 很快,郑榭微弱的气息便越发低微,眼底凝的微光也渐渐散了。 有风擦着耳郭极轻地徘徊而过,初时沉重而后轻盈,最终远了…… 萧瑾凝视着郑榭灰蒙蒙的眼缓缓抬手,指尖蹭过飞溅到侧脸上的血水。 乍然的滚烫之后是刺骨的寒凉。 它们好像透过了萧瑾薄白的皮肤,渗入了骨子里,不论怎么擦怎么抹,都没法抹掉。 当年北夷兵屠杀虎踞山下的平民百姓和众多弟兄时,飞溅而来的血水也是这样滚烫又寒凉。 他的半敛的眼帘边缘削薄,浓密的长睫在下眼睑上投下弧形的阴影锋利而阴郁。 侧脸上的血水被他抹擦间糊了一片,却又诡异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擦除掉了,又像顺着他的肌肤渗入了他的身体。 总之消失得莫名其妙,令人观之色变。 在郑榭的血迹消失的同时,萧瑾左眼眼尾处又有细小的血线渗出,顺着他的指缝缓慢爬行,最后停在尾戒的红宝石上渗入细细的裂缝。 尾戒如吸饱了血水的妖魔,原本黯淡无光的宝石突然光华四射,就连他指尖青黑的筋脉都在耀眼的光芒下淡了些颜色。 当他手指从左眼眼眶处移开,眼尾处的皮肤上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血蝶,仿佛下一瞬就会破掉皮肤振翅飞出。 克拉图惊悚地看着这一幕,颤抖地指着萧瑾红芒闪动的左眼喃喃,“你……你……是人是妖……” 萧瑾慢慢起身,嗓音沙哑却平静,“我不是人也不是妖,但……你很快会变成鬼。” 在场的士兵更加毛骨悚然畏首畏尾,眼看着萧瑾站直身体脚步坚定而迟缓地逼上过来,谨慎地戒备的同时不断后退。 一时之间,再无一人敢与萧瑾对峙。 萧瑾逼上第九步的时候忽然抬起左手指向克拉图,根本没人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鬼魅般掠过,反应过来的时候克拉图的脑袋已经藤球似的骨碌碌滚出老远。 偌大的军帐里死一样寂静,不知哪一个先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惊声尖叫着:“头!将军的头!将军的头被砍了!” 声音被风裹挟着,几乎传遍了大大小小的军帐,整个军营像热油烹水瞬息之间炸开了花。 也是这时,灶头军方向火舌腾空而起,在呼啸的风中迅速蔓延开来,粮草、马匹、甚至附近许多军帐都于眨眼之间化作一片火海。 北夷军如乱了时序的潮水,相互冲撞着彻底乱做一团…… 距离军营五十里开外的荒原上,运送粮草的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领头的士兵勒马眺望片刻,突然飞身下马急匆匆地跑到后方一辆外观简陋的马车前禀报:“主子,前方营地出了状况!” 马车里传来一声闷咳,然后有人掀开车帘下了车。 这人剑眉星目身材高拔,自带一股上位者气势,只是面色不太好,似是伤病初愈。 他身后的随侍赶忙帮他披上黑色大氅,“主子,您身上的伤还没好彻底,当心着凉。” 他顺手将大氅拢了拢,眯起眼迎风眺望几乎照亮半个荒原的火光,好一会儿才道:“看样子有人先下了手,倒也省了我们一场麻烦。” “那……主子,我们可还要过去?” 他虚握拳头,抵着唇又低咳了一声,“去,为何不去?敢在上万北夷军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么胆大包天的人,万一有机缘见识一下呢?” 车队再次不紧不慢地朝着北夷军营的方向行进…… 冷。 萧瑾眉头紧锁,浑身上下都似被这寒冷的天气冻僵了。 可身后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追兵穷追不舍。 他脚步虚浮,艰难地握紧手中的长枪,挥枪扫翻几个士兵,又一枪戳穿扑过来那个士兵的胸口,这才吐出一口血腥气。 呼啸的寒风从身边刮过,让他觉得每一根骨头,每一处骨缝都浸在冰水里。 他丢开长枪的刹那,尾戒最后一点光芒也已散去,红宝石戒面上又多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他已经辨不清方向,也不大能看清东西,只凭着仅剩的感觉尽可能地朝前走。 他知道眼下这具身体就像破败的布偶,已经到了极限。 不能停,只要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 身后,似乎有无数喊杀声、刀兵相击声。 他大概能猜到是珈蓝关的守关军趁乱杀了出来。 北夷军没了火炮,将领被杀,粮草被焚,正是士气低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这是个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珈蓝关大劫……应该算过去了。 他猛地呛了一下,咳出一口血,却不是正常人的鲜红,而是暗褐色。 真是糟糕透顶,还不知道赵寅他们有没有趁乱平安逃出。 他晕晕乎乎地想着,就听前面有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声传来。 不过片刻,那声音就到了跟前。 有人喊了一句,“主子,这里有个人,看上去快不行了!” …… 似乎只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黑暗中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那灯光正好照在脸上,给人暖融融的错觉。 似有人借着灯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萧瑾一时有些恍惚,意识深处晃过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片断: 昏黄的灯下有人俯身看向自己,乌黑的发丝盖住了那人的眉眼,怎么也看不清长相,紧接着便有温和的触感划过眉眼一触即分,却惹得腔子里那颗冷得像要结冰的东西,瞬间跳得快了几分…… “啧!真惨!” 耳边有人说话,声线让他觉得熟悉又讨厌,可他连眼皮都掀不开。 顾驰之借着灯光捏着萧瑾的下巴来回翻看几次后,终于直起身裹紧大氅吩咐:“抬车上去。” 片刻后顾甲站在看上去寒酸破旧的马车外,将新传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主子,北夷将军克拉图被人斩了首级,粮草也被焚烧殆尽,现在整个北夷军混乱不堪,珈蓝关守将李开成带着守军杀出来了,北州守备军那边再有两刻钟也能抵达。少数趁乱涌入珈蓝关的北夷兵,也被埋伏在盘龙岭夹道上的陆润州率人诛杀。” 马车内顾驰之摆弄着萧瑾的手,对着烛火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应,“看样子,没我们什么事了。” “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请主子示下……” 顾驰之低咳一声,拇指顺着萧瑾指间青黑色的脉络摁了两下才开口,“来都来了,你让顾乙带人去凑个热闹舒展一下拳脚,顺便给珈蓝关的守军送点见面礼。” 珈蓝关苦寒,而李开成这人刚愎自用性子直,还特别死心眼,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顾甲明白主子这是打算用劫来的北夷军粮做个顺水人情,当即领命离开。 马车重新动起来,却是与珈蓝关的方向背道而驰。 第15章 第 15 章 马车外寒风呼啸,车内因垫了厚厚的毛毡垫子,又放了只做工精巧的碳炉而格外温暖。 埋在锦被里的萧瑾却脸色青白,身上冰冷,眉梢眼角都好像要渗出冰碴来。 顾驰之放下萧瑾的右手,又拿出他的左手放在灯下观摩。 其实萧瑾的左手除了那枚尾戒之外,和右手并没什么不同,指尖的脉络如出一辙的青黑。 最后顾驰之的目光落在萧瑾眼角那只艳丽的血蝶图案上。 与帅帐中诛杀克拉图时振翅欲飞的鲜活不同,此时这只“血蝶”乖巧而安静地趴在萧瑾眼角的肌肤里,衬得萧瑾的脸色越发的白,而它越发地妖红。 跟在一旁的随侍上了些年纪,见顾驰之对着一个长相颇佳却浑身上下都透着怪异的男子摸完右手摸左手,始终兴致盎然,一时有些适应不良。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以期顾驰之能稍稍收敛一点。 哪知顾驰之没听见似的,仍不断地捏着萧瑾的手摸摸摁摁,最后甚至伸手按了按萧瑾眼角的那只“血蝶”。 随侍不死心,又清了清嗓子。 这回顾驰之终于从萧瑾的身上移开目光,看向随侍,“忠叔,中午的烤羊好吃么?” 随侍叫顾忠,是顾驰之母族的家仆,跟随顾母过来顾家后改为顾姓。 顾驰之是他看顾长大的,二人感情颇为深厚。 所以只有二人在的时候,顾驰之习惯称他一声忠叔,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没那么多顾虑。 顾忠被顾驰之这莫名其妙的一问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以他对顾驰之的了解,也能猜到不论自己答不答,接下来都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顾驰之接着道:“烤羊肯定很好吃,毕竟是忠叔您亲自烤的,但羊毛铁定没收拾干净,才会卡了您的嗓子。” 顾忠扶额,不再拐弯抹角,“主子,我只是想让您收敛一点。这人很反常。” 顾驰之挑眉,眼下萧瑾浑身冰凉眼尾生蝶,手指脉络青黑却不是中毒征兆,有眼的都能看出来很反常。 “我知道。” 顾驰之仍旧攥着萧瑾的左手不放,拇指按过萧瑾指间脉络后,落在尾指上。 此刻尾戒毫无光泽,看上去比一般的戒指还要粗糙不起眼,而且宝石截面上两道交错的裂痕就像眼睛里爆出两道刺眼的血丝。 这种式样的戒指他曾在别人那里远远看过一回,只不过那人戴在食指上,又因他当时是偷窥,看得并不真切。 他记得初见萧瑾的时候,宝石截面上是没有任何裂痕的,而且宝石的色泽也比现在鲜亮得多。 如果真如传言所说,这枚戒指伴随萧瑾而生,那么它必定是与萧瑾休戚相关之物。 只是,戒指的变化对萧瑾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突然爬上萧瑾眼角的“血蝶”又暗示什么呢? 萧瑾是被梦里男女老少惊恐、嘶哑的哭喊声惊醒的,睁眼时冷汗涔涔,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天已大亮,自己只是做了个冗长而惨烈的梦。 毛毡帐篷厚实温暖,床前放了两盆烧得滚烫的炭火,烘得他冷白的脸颊上多了一丝浅淡的血色。 身上盖了两床厚厚的被子,压得他呼吸有些困难。 赵寅掀开帐帘进来的时候,正赶上萧瑾艰难地抬手,想掀掉一层被子。 只是萧瑾消耗太过,连掀开被角都做不到,反累得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潮汗。 赵寅看出萧瑾的意图,赶忙放下手里的水盆小跑过去,一边帮萧瑾掀掉上面的被子,一边满脸喜色地说:“少主,您可算醒过来了!” 萧瑾愣了愣,“我睡了很久?” “可不是!整整五天,大夫来了连您的脉都摸不着。” 赵寅很想说萧瑾那五天里看上去跟死了没任何区别,但这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萧瑾大概能猜到自己的情况,其实他自己也一度认为这具身体要废掉了。 没成想还能醒过来。 “弟兄们……” 赵寅猜到他想问什么,赶紧接话,“少主放心,那晚弟兄们虽然受了点伤,但现在都活蹦乱跳的,得幸亏珈蓝关守军和北州守备军来得及时,把北夷砸碎杀得屁滚尿流,不然弟兄们怕是要折在那里。” 其实萧瑾和其他几个跟随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选择潜入北夷军队这条路凶多吉少。 最后能都活着出来,的确万幸。 萧瑾听大家都还活着,神色间松快许多,转而问起赵寅是怎么找到他的。 赵寅一听这个,就变得怏怏不乐,站在床边嗫嚅道:“其实……我是得了顾驰之的传信才赶过来的,是他救了您。这里是他临时驻扎的营地。” 正说着又进来一人。 来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眉目间气质舒朗,只是面色有些白,在一身利落劲装的衬托下,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说曹操曹操到,是顾驰之。 萧瑾神色一僵,看向顾驰之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和戒备。 命是真大,被拍了两掌跌下断崖,都还能爬出来活蹦乱跳,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诚然应了顾驰之当初说过的话——用不了多久,还会再见。 但……萧瑾一点也不想再见,尤其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顾驰之一眼便瞧见萧瑾醒了,似笑非笑地开口:“观萧少主神色,似乎对我心怀愧疚,是以一点也不想见我。” 萧瑾的脸色由复杂变得难看,眉眼间多了些恹色,自动忽略掉前半句所谓的“愧疚”平淡道:“倒也谈不上想不想见,只是觉得……冤家路窄。” “若早知今日,萧少主当初拍那两掌时,可会斟酌斟酌?” 顾驰之丝毫不意外,弯腰端起赵寅放在一旁的水盆径直走到萧瑾床边,拧了盆里的帕子在炭盆上烤。 “如果早知今日,我一定先斩草除根,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来惹嫌。” 顾驰之笑了一声,“啧,最毒美人心。当初你若对我斩草除根,恐怕现在你坟上的草籽也开始萌动了。” 萧瑾知道顾驰之的意思是如果在虎踞山的时候他杀了顾驰之,这次重伤之后大概率也没人能及时救下他了。 从这点上来讲,是该感激的。 正迟疑要不要言辞表达一下感激,顾驰之就捏着被炭火烤得温热的帕子,坐在床沿处毫不避讳地伸手去拨萧瑾鬓边的发丝。 萧瑾当即躲开,戒备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帮你梳理洁面而已,值得这样大惊小怪?”顾驰之一脸再自然不过的神情,“我既然把你捡回来,自然要负责到底。小到擦脸擦手,大到换药更衣等,这些事情都是我亲自在做,有什么问题吗?”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萧瑾脸上有一瞬间的表情空白,继而麻木地把脸转眼向赵寅求证。 赵寅抬手遮面,心虚气短,“少……少主,这……这是他的地盘,他又是您的救命恩人……最最主要是我、我又打不过他……” 说到打不过顾驰之的时候,赵寅牙根都差点磋出火来。 心里憋屈啊! 之前在虎踞山被顾驰之算计,扒得只剩一条底裤这事儿,已经在他这里记了一大笔账。 原本看在顾驰之救了萧瑾的份儿上,他打算咬咬牙把事情接过,不计较了。 可待了两日后,他就发现这顾驰之生的剑眉修目俊朗过人,却一肚子坏水。 好几次他想侍奉在萧瑾左右,都被顾驰之以他是个粗手大脚的糙汉,做不好伺候伤病这种细致的活儿。 然而,一转脸顾驰之自己就顶了上去。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质问顾驰之“你就不是糙汉了?”,但事实证明顾驰之还真不是糙汉,样貌上不是,行止间也不是。 几乎所有与他家少主相关的事,事无巨细,顾驰之都要亲自过问,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洗漱清洁这等小事儿他都要亲自上阵。 原本这也没什么可在意的,毕竟俩大爷们儿,我有的你都有。 但有那么几次他无意间看见顾驰之看萧瑾的眼神后,就有些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顾驰之对萧瑾居心不良,甚至顾驰之身上那种朗月松风的坦荡也是种迷惑人眼的表象 他想过偷偷带走萧瑾,但一则萧瑾重伤在身,他不敢冒险,二则这顾驰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在这个营地里颇有话语权,所有的守卫防备都森严无比,连个虫子飞进来要被逮住盘查一番。 他探了几次都没从旁人嘴里挖出关于顾驰之的半点信息,能把手下的嘴巴都缝得这么严实,本身就是一种相当可怕的能力了。 现在的赵寅对上顾驰之,是又恨又怕又恼火,偏偏还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之余,又对萧瑾的处境深感担忧。 只是现在想提醒萧瑾点儿什么,也找不到机会。 顾驰之似嫌赵寅还不够恼火,继续搓火,“不在我地盘上,你也打不过我。” 赵寅险些失去理智,鸡蛋碰石头,幸而最后咬牙切齿地选择忍气吞声。 萧瑾认命地闭了闭眼,还算冷静地看向顾驰之,“这种小事,我自己做就好。” 顾驰之挑眉,捏着萧瑾的腕骨托在掌心里,“你确定?” 萧瑾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当下做个简单的抓握动作都费劲,冷了脸反问,“你很闲吗?” 顾驰之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收敛,“还好,近日没什么事情。” 萧瑾觉得他这是在故意膈应自己,干脆把脸扭到另一边,不理不睬。 顾驰之把萧瑾的手放下,扭脸见赵寅防狼似的盯着自己,眉峰一挑,“赵兄弟不是还要回珈蓝关替你少主报平安?继续磨蹭下去不合适吧?” 顾驰之说这话的时候,食指状似无意地勾住萧瑾散落在枕边的发丝,看上去是个不经意的动作却又莫名地带了几分把玩的意味,激得赵寅的脸都青了。 在一众虎踞山的弟兄眼中,萧瑾就是天上清月山巅雪,是不可亵渎的存在,顾驰之的行为简直就该拖出去千刀万剐。 然而眼下顾驰之有虎狼之势,敌强我弱再沉不住气就是找死,还极有可能连累萧瑾。 所以不管心里多憋屈多恼恨,赵寅也只能忍下。 他恨恨地呸了一口,警告,“姓顾的,你要敢对少主不敬,我们虎踞寨的弟兄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顾驰之正勾着萧瑾的发尾打圈,闻言勾了勾嘴角,“赵兄弟的话,我会谨记。” 赵寅离开后,顾驰之起身重新把帕子烤暖后坐回床边,眼底带了几分揶揄,“萧少主,现在只剩你我二人了,不用再感到难为情。” 第16章 第 16 章 萧瑾本来还算心平气和地合着眼,听了顾驰之这话心口血气突兀地冲撞了一下。 他继续装聋作哑。 顾驰之见萧瑾始终不理自己,也没打算乖乖转过脸来,直接上手捏住萧瑾的下巴迫他转向自己。 萧瑾吃痛倏然睁眼,眼底光芒冷锐几乎把顾驰之戳个血窟窿。 “唉!就知道你醒了肯定不好伺候,果然很凶。” 顾驰之完全没在意萧瑾的冷眼,言辞中甚至含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紧接着,指尖在萧瑾的左眼眼尾轻轻按了按,不出预料,萧瑾当即躲开,眼底冷光乍迸,锋利得几乎把人割伤。 顾驰之眉毛一挑,下一瞬手里的热帕子直接拍在萧瑾的脸上。 那双冷光四射却偏又在不自觉间勾出几分潋滟的眼睛,就这样被遮得严严实实。 萧瑾不可见之处,顾驰之眼底的笑意敛了些,默不作声地瞧着身边的人,带了几分深思。 不知为什么,这次见到萧瑾后,他总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每次醒来梦境已经七零八落再也记不起,但只要靠近萧瑾,梦境带来的悸动就会有复苏的趋势。 萧瑾身上有很多反常之处,没接触萧瑾的时候,听再多传言,探再多消息,都总会觉得夸大其实,真正接触到萧瑾本人,他才确信萧瑾真的很特别。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萧瑾不属于此间众生…… 萧瑾全然不知顾驰之此时此刻在想什么,被帕子遮了视线,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格外敏感。 这滋味忐忑、煎熬又危险,他本能地抬手,想把恼人的帕子丢开。手指才离开被面寸许,就被顾驰之按住手腕压回去。 顾驰之的声音又沉又哑:“省点力气吧。” 受反噬和重伤两重挟制气血两虚,即使裹在被子里又有两个烧的红火的碳炉在侧,萧瑾仍旧觉得有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露在被子外的手,这会儿更是冷得冰人。 顾驰之摁住他手腕的瞬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已经七日过去,还是冷如冰尸。 常人冷成这样,断不能再活下去了。 “握够了吗?”萧瑾晃着头挣扎。 压在腕子上的手掌果然松开,下一瞬不轻不重地按住他的头。 “不想留下眼疾,就别乱动。” 萧瑾梗着脖子问:“什么意思?” 顾驰之没答,起身离开片刻,再回来时手里拿了面镜子。 他掀开萧瑾脸上的帕子,把铜镜怼到萧瑾眼前,“自己看。” 镜子里的人,左眼眼白上布满了放射状的血丝,眼尾处的“血蝶”稍有褪色,被他冷白的肌肤一衬却依旧鲜艳。 萧瑾抿着嘴角,好一会儿转开视线,“瞎不了。” 顾驰之端详着萧瑾眼尾,神情专注,半晌固住萧瑾的脸,伸出食指按住那只“血蝶”的翅膀,“这只蝴蝶来得有些奇怪。” 萧瑾心想:有什么奇怪的,在反噬加身的情况下,还想动用规则之外的力量,就要拿一些东西作为交换。 他不过做了个交换而已。 交换的后果是,杀了克拉图也荡平了所有截杀他的北夷兵,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实话是断不能说的。 萧瑾无力挣扎,索性放弃,只淡声敷衍,“杀过了头,太激动所致。” “可我瞧着倒很像南越的巫蛊之术。”。 萧瑾轻嗤一声,不接话。 顾驰之也不继续刨根问底,拿了帕子替萧瑾擦脸。 萧瑾全程冷脸,顾驰之视而不见。 擦到唇边时,萧瑾有些受不了地咬了咬下唇,到底按捺住什么都没说。 顾驰之顿了顿,不知怎么手上的力道有些过了,蹭得萧瑾还带着些苍白的唇瓣微微发红。 连着那张病气深重的脸都多了种别样的艳色。 色相这东西,顾驰之见得太多,萧瑾眼下这病怏怏的模样,着实算不得人间殊色,但萧瑾身上就是有种奇怪又致命的吸引力。 总是在不经意间,撩得人心猿意马神思不属,让人不禁想剥开迷人双眼的皮囊,看看藏在里面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帕子蹭过下巴抹向侧颈时,萧瑾终于忍无可忍,毫不客气地挑刺找茬。 “看来你伺候人的本事也不过如此,想单凭色相青云直上,任重道远。今天就到此为止。” 萧瑾贯来不喜欢别人碰他,能忍顾驰之到现在,已经相当不易。 眼下要不是从脚尖“残”到脖颈,他根本不会对顾驰之手下留情。 顾驰之当然看得出萧瑾按捺着情绪隐忍不发,这两句刻薄他的话,已经算是相当客气了。 本想见好就收,可瞧着萧瑾那副疏离嫌弃的模样,又忍不住招惹,“美人如蛇蝎,果然惯会过河拆桥。” 萧瑾闷咳两声,平息胸中翻腾的火气,“眼不见为净,懂吗?” “这么刻薄救命恩人合适吗?” 说起这个,萧瑾蹙了蹙眉,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驰之,换了个话题。 “我从北夷军营出来后,背向珈蓝关而行,那边都是北夷兵的地盘,你怎么会在?” 这个……不太好解释。 顾驰之耷下眼皮,把手里的帕子丢进铜盆,“为主子效力而已。” “一心想凭借色相青云直上的人,居然还能为主子解决麻烦?” 顾驰之闻言掀起眼帘,半真半假地道:“想青云直上,除了色相之外,当然也得有能为主子办事的真本事。” “那你的真本事恐怕令人担忧。”萧瑾满眼讥诮,“真想看看你家主子何方神圣,竟能对你委以重任?” 顾驰之捏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懂了,你这是想借机从我这里打探我家主子信息。难不成你也想走捷径?” 与脑子异于常人的家伙打交道,果然容易急怒攻心。 萧瑾苍白的脸,当即一黑到底。 营帐外传来一声低咳,片刻后顾忠掀开帐帘进来,目光扫过床榻上的萧瑾后,对顾驰之行礼。 顾驰之见顾忠神色有异欲言又止,不由皱了皱眉,转向萧瑾时却又笑起来,“你好好修养,过会儿再来看你。” 然后起身大步随顾忠出了营帐。 顾驰之这一走,便连着几天都没露面,过来照顾萧瑾的换成了一个手脚麻利却口风甚紧的士兵。 近日萧瑾一直心神不宁,白日眼皮调的厉害,到了夜间又乱梦频频。 有的梦古怪稀奇完全不是发生在他生活了十六年的“第一界”,有的梦则是刀光映火海、流血漂杵的情形。 萧瑾脑子里甚至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东西,他大抵知道这就是老金头曾说过的“觉醒”。 但他眼下担心的不是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而是频频入梦的大火和血腥。 他几次旁敲侧击试图从士兵嘴里探些外面的消息,可这士兵要么直接请求他不要为难,要么闭口不答。 这晚他又一次陷入噩梦,梦里哭声嘈杂、火光冲天,明明是那么慌乱喧嚷的情形,却连利刃割破喉管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他动不了,浑身僵硬宛如被凝固在某个沉重的容器里,连视线的角度也是固定的。 他看不到是哪里变成了火海,也看不见是谁遭遇了屠杀,除了粗壮的马蹄、雪亮的刀光外,在他视野里晃过的只有反射着火光的铠甲和看不清字迹纹路的金色腰牌。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泯灭消散,刺目的火光也冷却成焦黑荒凉的色块…… 一棵长在断崖边的歪斜老树变得清晰起来,只是老树已经被大火烧成了徒有其型的焦炭,焦黑光秃的枝干上一只乌鸦似受了惊吓,突然聒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猛地睁开眼,梦境消失,扭曲的视线缓缓恢复正常,可寒鸦嘶哑的叫声却似还在耳边回荡。 天色已明,又是一夜过去,他抬手蹭掉额头细密的冷汗,缓慢地吐了口气。 得赶紧想办法回虎踞山了。 噩梦环伺中又过了几日,萧瑾终于能够下床离帐。 帐外空气寒冽,负责照顾他的卫兵见他出了营帐赶紧拿了厚实的大氅给他披上。 可能是觉得他身体才有起色,那士兵嗫嚅半晌,劝道:“萧公子,这两日天气冷得厉害,您还是待在营帐里暖和些。” 萧瑾扭头对了那个士兵勾了下嘴角,“无妨。” 他抬头望了望天,天空阴沉,黑压压的云层仿佛要挤压天地之间最后一点空间,看样子随时都会降下大雪。 “带我走走,一直躺着身上要长蘑菇了。” 说是让士兵带着他走动走动,实际却是他走在前头。 士兵倒是没阻拦,看样子顾驰之并没留话不准他随意活动。 营地驻扎在荒原上,旁边是一条封冻的河流,冰上有几个士兵在凿冰取水。 河岸上士兵手持兵器,在阴沉的天幕下训练,每一个劈、砍、挑、刺的动作都孔武有力、角度刁钻,刀兵铁甲的亮光几乎把这暗沉凝滞的天气劈开。 萧瑾垂眸站在距离训练场较远的河边,脚尖轻轻碾着一棵不起眼的干草。 是梭子草,一种在北凝河中游才会生长的野草。 而北凝河上游自西州而下,中游是北州北界与北夷的分界线,距离虎踞山大概五日的路程。 萧瑾抬起瘦削玉白的食指指向那些在寒风中挥汗的士兵,“从这威风凛凛的气势就可以看出你们首领是个纪律严明、训练有方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萧瑾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个士兵的脸。 士兵局促起来,回应时有些磕巴,但脸上却带了些掩饰不住的骄傲,“那……那是自然,我们主子是很好的主子。” 主子? 萧瑾捏着下巴咂摸着这两个字,微微眯了眯眼。 的确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士兵对首领的称呼却非将军大帅而是主子,妥妥的私兵啊。 “那边……”萧瑾指了指远处正在套马车的几个士兵,“他们要去哪里?” 随行的士兵顺着萧瑾指的的方向看去,实诚地答:“他们是负责采买的,要去附近的镇上……” 士兵突然停住,不明所以地瞧着萧瑾摊在眼前的左手掌心,“怎……怎么了?” 萧瑾掌心握成拳收回,顶住自己的左颧骨慢悠悠地伸出食指,指向左眼珠。 “天寒风冷,我的眼睛似乎不大好。” 士兵顺着萧瑾的动作,看向他的左眼,只见萧瑾眼底已经消散的血丝又浮了出来,看着有些吓人。 这时萧瑾忽地凑近士兵,轻眨了下左眼。 士兵正惊愕局促,耳边突然传来清脆而低微的“叮铃”声。 紧接着萧瑾声如夜色幽魅,似远还近,“夜深了,回去睡吧。” 刹那间,士兵的脑子里似有什么“啪”地一下断掉了,瞳孔明明清晰地倒映着萧瑾左手尾指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枚精巧绝伦的玉铃铛,可脑子里却是夜幕低垂、月黑风紧,千帐灯熄…… 眼看着士兵走远,萧瑾握住玉铃铛揉了揉左眼苦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