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清辉照不进的昏暗房间里突然烛火通明。
女人在清亮圆润的指甲盖上细细涂满鲜艳欲滴的丹蔻,然后举起纤白的十指对着墙壁上勾画得枝叶葳蕤的白玉兰树柔声细语:“好看吗?我记得以前姐姐最喜欢涂这种颜色。”
她身后高高垂下的帘幕忽地微微一动,一道粗沉暗哑的声音传来,“一个铁石心肠又对你恨之入骨的男人,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
“当然!失去的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呀!”
不速之客突然到访,女人看都没看一眼,只将墙上的白玉兰一寸寸抚过,艳红丹寇按在玉兰花雪润的花瓣上如溅上了血点。
来客嗤笑一声,言辞刻薄,“可惜,你模仿得再怎么像终究是个赝品,那男人怕宁死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女人脸色一沉,突然反手甩出数枚乌金刃,狠声道:“没人告诉你,登门拜访要先打个招呼吗?!如果不是你说漏嘴,我和他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乌金刃带起的气流拂过帘幕,起起伏伏,那不速之客却凭空出现在另一个角落处,如阴沟里的老鼠般盯着女人。
“这几年萧夫人的规矩是越来越多了,对我这个曾经的入幕之宾也越发不假辞色。你觉得是我多嘴说了不该说的,但纸是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就确定自己能瞒他一辈子?”
“我可以!”萧娩银牙一咬冷笑着回身望去——来人裹在一身宽大的黑斗篷里,斗篷上古怪的烫金纹路在烛火里反射着诡异的光。
这个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不肯露出一根的怪人,正斜斜靠着墙角。
“这几年,你不也越发喜欢故弄玄虚,连脸都不敢露了?我们彼此彼此,谁也别挤兑谁。”
黑斗篷似乎不想与萧娩口舌缠斗,开门见山道:“中州那边传来消息,西陵朝廷要彻底肃清境内匪患,北州这边的将领是小北静王,圣旨这两日就会抵达王府。虎踞寨几年前侥幸逃过一劫,这次却未必有这样的幸运,尤其私运矿石的事已经走漏风声,接下来的事情你要想清楚。”
萧娩哼笑一声,“那个胡商不是已经被萧瑾解决了?”
“你倒是挺放心那狐狸崽子,他已经派人摸进了商队,一旦他知道你的矿石运往何处,你觉得他还会站你这边?”
“那就不让他知道好了。话说回来,这两年,他的确越来越不听话了,得好好教训教训才是。”
“怎么教训是你的事情,总之不能让他碍了我们的路,否则我不介意亲自出手清理了他!”
黑袍甩袖,转身欲去。
萧娩阴沉了脸,眼神倏地一利,数枚乌金刃以雷霆之速打出,纷纷没入黑袍!
然而黑袍却似并无实体,如被打散的残烟般散了。
萧娩也不吃惊,“呸”了一声,怒道:“走狗而已,有什么好神气!”
她又对着墙壁发了会儿呆才离开房间,她一走,原本灯火明亮的房间立时暗了下去。
房间外,是长长的廊道,这是虎踞山至高处,站在廊柱旁就可以俯瞰四方。
此时虎踞山灯火如星点,从这处看去,别是一番风景。
“夫人似乎还拿不定主意?”秦殊不知何时来的,正抱胸倚在墙边,一贯的懒散姿态。
萧娩俯瞰灯火,喃喃:“如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辛辛苦苦打理起来的,西陵朝廷说清剿就要清剿,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殊却带着几分讥诮道:“北越也是北越子民一砖一瓦建起来,到最后,还不是归了西陵?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成王败寇,古来如此。”
萧娩银牙暗咬,默不作声。
“夫人,大局为重。”秦殊转身施施然走了。
萧娩恨恨地拍了拍栏杆,又在深吸一口气后,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得一干二净。
*
萧瑾正收拾行囊,老金头却来了。
这些年,老金头就没出过他的百草园。
所以,老金头突然到紫苑别居来,萧瑾是有些惊讶的。
把老金头请进屋后,萧瑾特地给老金头烫了壶老金头最爱的银雪,两人围炉对饮。
老金头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道,“又要出去?”
萧瑾执壶一面为老金头满上酒,一面答:“老胡拼死带回消息说北夷会自珈蓝关入侵北州,只剩三日了,今天不走怕是赶不及。”
老金头又端起酒杯却握在掌心里没饮,尾指上的黑色兽皮指套摩挲着浅碧色杯盏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瞧着萧瑾,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怪老头,一向有话直说,极少表现出这种姿态。
萧瑾不由道:“老头子有话直说,突然这么吞吐,让我很不习惯。”
老金头放下酒杯,“非去不可?”
“这次是克拉图率军。”萧瑾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酒,“非去不可,老胡和他带出去的弟兄不能白死。”
“你可知道,你就算带着虎踞寨的人倾巢而出,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知道,我已经派人给北州守备军和珈蓝关守军都递了消息。这次北夷的动作非同小可,他们……”
“北州守备军或许不敢儿戏,但他们敢拖死你们后再出现。这几年你带人在北州地界上阻击北夷的事情让他们声誉直下,只要你带人前往珈蓝关,他们恐怕不但不会及时给你们支援,还会借刀杀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你们。”
老金头顿了顿,继续道:“而且珈蓝关守将李开成其人,刚愎自用自视甚高,你传过去的消息未必得了他的重视。”
“你说的我都明白,守备军校尉赵璞看我们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珈蓝关守军那边李开成的确是个问题,但这都不重要。覆巢之下无完卵,珈蓝关不能丢,北州不能破,虎踞山折在大雁丘的弟兄不能白死。”
老金头深吸一口气,魔怔似的喃喃:“这样不行。”
萧瑾以为他单纯在担心自己,并没多想,安抚道:“老头儿放心,我不会傻傻地带着弟兄们送死,跟北夷打了这么多场,我知道该怎么办。”
老金头裹在指套里的尾指似乎剧烈地疼了起来,他死死按住尾指深深摇头,“你实在不该参与这么深。”
萧瑾笑道:“老头儿,我与北夷对打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从没见你阻止过。”
“我指的是你不该对‘第一界’的事情参与这么深,你知道的,就算来自最高级的‘第十二界’,在这里也会受到限制,尤其是你……”后面的话老金头没说,但萧瑾显然什么都清楚。
他轻笑一声,没捡茬。
老金头追问:“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一定要不计代价地与北夷拼杀?”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当然因为他们屠戮北州,杀我弟兄。或许我护不了北州,护不了所有无辜之人,但虎踞寨的男女老少决不能沦为他们屠刀下的亡魂。”
“我们有我们的规则,第一界有第一界的法则,你执意介入第一界的纷争,只会让自己不断被反噬,最终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不论我来到‘第一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已经入了这局,担了这角色,就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顿了下,萧瑾举起左手,眯眼盯着尾戒上的暗红宝石又接了一句,“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的活着。”
“十二界中每一界的运转都自有定数,许多事即使插手了,最后也会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老金头又摇了摇头,“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来虎踞寨。”
萧瑾愣了愣,忽地笑着瞥过老金头的鹿皮指套,“来不来虎踞寨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别想太多,我不会变成等着被回收的废物。”
老金头愁眉苦脸,长叹一声,“可是……他们追来了!”。
关于老金头口中的“他们”,萧瑾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他笑眯眯地道:“眉头都能夹死蚊子了,放心,我会尽量遵守这些年来你耳提面命的规则,尽可能远离反噬,万一碰上‘他们’也不用担心什么,规则束缚我们,自然也约束‘他们’。当然,如果最后实在……是处青山可埋骨,第一界也很好。”
“你可是十二界至高无上的……”老金头忽地抿了抿嘴,转而道,“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
萧瑾苦笑,“往事不堪回首,就别提了吧。”
话虽如此,其实关于“往事”,如果不是老金头一而再地提起,他是真的没几分印象了。
老金头由愁眉苦脸变成吹胡子瞪眼,“小兔崽子,你是存心气我!”
“我错了!”萧瑾笑嘻嘻地赔罪,“自罚一杯。”
酒过三巡,老金头趴在矮几上醉了。
萧瑾放下酒杯,静静地看了老金头许久后拿起包裹出门。
正要开门时,老金头似低喃似呓语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其实从没打算归位吧?”
萧瑾顿了片刻,忽然拉开门走了出去,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今这样,很好。”
老金头睁开眼坐直身体,望着大敞的房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金头摘下尾指上的鹿皮指套,尾指上竟然有一枚和萧瑾一样的指环,只是他这指环上的宝石呈现出淡绿色,且上面布满了细碎的裂痕,好像下一刻就会彻底碎掉。
他认真地盯着裂纹纵横的宝石,喃喃:“只怕有人他不想让你过去啊……”
片刻后,他又似想开了,重新套上指套,哼着不着调的小调摇摇晃晃地出了紫苑别居,回百草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