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水迹干透,“鲛绡”上用特殊颜料绘制的纹路也一点点显现出来,是一幅复杂的北夷地图。
北夷地处西陵之北,占地辽阔却环境恶劣。东部高大山脉的阻挡导致北夷境内雨水稀少,只在盛夏时节有雨水翻山越岭而来,这时东部荒原会在雨季长出肥美的青草,西部雨水难达的地方,则始终是大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北夷部族只能如迁徙的候鸟,逐水草而居,因此北夷王庭的位置始终是飘忽不定的迷。
而这幅地图上面不但标记了北夷王庭的两处驻地,甚至连常用的迁移线路都有标记!
萧瑾瞧着眼前的地图难掩错愕。
这次他派老胡带着弟兄们摸去大雁丘,是想探一探北夷在那边的兵力调动情况,预估他们下一次可能侵入北州的地点,好提前设伏。
他着实没想到老胡会带回这么重要的东西!
赵二狗也盯着这幅渐渐显露“真容”的地图,神色严肃、眼神幽深。
地图最后显形的,是右下角那朵小小的淡青色花骨朵,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赵二狗笔直的身躯,在花骨朵显形的那一刻忽然僵了僵。
萧瑾伸出食指按住花骨朵摩挲片刻,轻声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金贵的鲛绡外加这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赵二狗面无表情,漠然不语。
萧瑾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本朝有位公主,封号青梅。听说原本与小北静王是有婚约的。可惜,小北静王在老王爷过世之后大病一场,导致身子孱弱,再承不起这金枝玉叶,就主动退了婚。没多久,北夷向西陵请求和亲,这位青梅公主便被送去了北夷……如果小北静王不病的话,该是一段良缘。”
过了许久,赵二狗才开口,却对小北静王与青梅公主那段缘分不予置评,只道:“北夷对青梅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说,的确不是友好的地方。”
萧瑾重新揉成小小的一团仔细收好。
“这就是她值得人敬佩的地方,在那样野蛮恶劣的地方,自身生存已经艰难至极,还能绘出地图,遣人送出来,许多男儿也未必能有她这份坚韧和智慧。顾兄说是吧?”
“赵二狗”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角,“萧少主说的都对,不过,青梅公主竟会着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的人,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可能……她觉得比起朝中某些尸位素餐的人,或者驻扎北州边境的守备军,反倒是我这个改邪归正的匪寇更值得信任吧。”
“赵二狗”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我哪里漏了马脚?”
顾驰之被带回虎踞山的路上一直在观察和自己身形相近的赵二狗,自认把赵二狗已经模仿得惟妙惟肖了。
“第一,以赵二狗的性子,不会让我背老胡;第二,赵二狗没受伤,不会像个软脚虾一样,抬人时用不上半分力气。”说着,萧瑾熟练地将手中的镊子再指间把玩一圈,“再次,赵二狗见了这些东西可不会感到惊惶害怕;最后,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二狗说话比你中听多了。”
“看不出萧少主还是个喜欢被奉承的主儿。”
“作为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喜欢听好听的话很奇怪吗?”
顾驰之把人皮面具随手一丢,似乎不大想理会萧瑾了。
萧瑾也不生气,只问,“他人呢?”
顾驰之心知他指的是赵二狗,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指的谁?”
萧瑾继续好脾气,“赵寅,人称二狗。”
顾驰之微扬下巴,神色冷淡,“谁知他这会儿在哪儿找衣服?”
萧瑾上下打量着顾驰之。
顾驰之从头到脚都是从赵寅身上扒的衣服,算计了他的人,又在他的地盘上,还敢跟他甩脸色,真是好大的脸,当即讽刺地勾了勾嘴角,“想留在虎踞寨,何须费这么多心思,直接对我说一声就好。”
顾驰之走到洞口,望了望天,太阳已经升了很高,阳光明媚空气却依然寒津津的。
“对当匪徒没兴趣,就是虎踞寨有些好奇。”
“要是真对虎踞寨这么感兴趣,也可以直接问我。”
顾驰之听后却道,“问你?问你虎踞寨是怎样的,怎么能养出你这种心思如狐又心狠手辣的人?问你虎踞寨明明是个土匪窝,怎么忽然金盆洗手,还成了抗击北夷的民间精锐?还是问你明明为北州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又偏偏做起向北夷私运硝石的买卖?”
顾驰之见萧瑾在他一连串的发问中渐渐没了表情,心里突然窜起来的无名火也消了,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虽然在虎踞寨生活了这么多年,又是虎踞寨的少寨主,但你对虎踞寨真的了解吗?”
萧瑾太阳穴跳了跳,最终没说什么。
虎踞寨,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自己真的了解吗?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思,的确没有睁开眼睛,真真正正地去看过它。
萧瑾深吸一口气,倏然闪身顾驰之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顾驰之的咽喉,漆黑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北夷战场上挨那一刀,是故意引我注意的吧?”
顾驰之垂下眼皮视线落在萧瑾白得反光的手腕上,镇定自若地答:“还真不是,不过也算歪打正着,我对你久仰大名向往已久,所以你好心救了我,虽然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倒也真心觉得不是什么坏事。”
顾驰之答话时,喉头的振动传到萧瑾指尖,让萧瑾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
顾驰之的脸色也随之由白变为薄红,又变为深红。
可身体要害被“心狠手辣”的萧瑾捏在手里,顾驰之依旧神情淡定,甚至还能抬眼回视萧瑾,微微一笑,“你看,我对你已经推心置腹,你是不是……”
萧瑾手指又是一紧,神色冰冷,“推心置腹不是这么用的,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该知道,我绝不允许虎踞寨的老老小小被这件事牵连。那个拿着硝石来威胁我的胡商已经见阎王了。”
顾驰之被掐得呼吸困难,艰难地耸了耸肩,“我没想怎么样,而且,我还能为你解除虎踞寨面临的困境。”
萧瑾眯起眼,“凭你?一个北州守备军里的小卒,还是说这个小卒身份不过是个幌子?”
“凭我。”顾驰之笃定地说完,勾了下嘴角,“我虽是小卒,但……你也知道我有副好皮囊,对吧?”
萧瑾皱眉,的确有副好皮囊,否则也不会想着把他丢去萧娩那里填补后院。
“所以呢?”
“所以我……有个……位高权重的主子也不稀奇,我可以吹吹枕边风。”
萧瑾手一抖,仿佛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手。
就在这一瞬间,顾驰之格开萧瑾反客为主二指齐发,连连点了萧瑾三处穴位才罢手。
萧瑾顿时气血瘀滞,气力不济,恼道:“你使诈!”。
“兵不厌诈。”
顾驰之一本正经地按住萧瑾的肩膀,顺着肩线缓缓向下最后握住萧瑾手腕,探进他的袖囊摸索许久,才把那团小小的地图摸了出来。
“这东西,放你手里始终是个祸端,我勉为其难帮你一把,不必言谢。”
萧瑾冷嗤一声,“从一开始,你就别有居心,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见萧瑾脸色微青,顾驰之笑道:“随你怎么想,不过我说话算数,你的心头之忧,我会帮你解决,当然也不必言谢。”
“如果你真有诚意,就该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你要怎么帮我解除忧患。”
“放开你……我岂不要去跟那个胡商作伴?我可不会冒这个险。”
顾驰之收了地图,捡起被他丢弃一旁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好,“萧瑾,不出意外,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萧瑾冷眼瞧着顾驰之带着几分恶劣趣味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你不怕死吗?”
“怕,但眼下你能奈我何?”
顾驰之笑吟吟地丢下这话,望了望周围的环境,为免节外生枝,他打算走背静的小路下山。
然而腿还没迈开,身后劲风如电奔袭而来,他正欲闪躲,忽觉后背有具身体贴了上来,柔韧坚实却轻盈如蝶,仿佛瞬息之间与自己揉为一体,不论闪躲的速度有多快,对方都能如影随形贴在身后。
萧瑾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清冷如冰珠落玉盘,那冷丝丝的声线触角般往耳根里钻,却又偏在呼吸之间令人面酣耳热。
“再告诉你个关于我不外传的隐疾——我这具身体是没有穴位的,真抱歉。”
顾驰之只觉得胸口处被什么轻轻蹭过,他当即反应过来是萧瑾摸走了地图。
正欲反身抢夺,后心倏地挨了一掌,喉头立时腥甜上涌,呛出一口鲜血。
“啧,你这么狠心就不怕真的拍死我,无人拯救你的虎踞寨么?”
萧瑾眼神一沉,削薄的眼尾挑起锋利的弧度,“虎踞寨的事情,待珈蓝关之危解决之后,我自会腾出手来从根本上解决不劳你操心!”
“只怕……”
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你了……
顾驰之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萧瑾寒声打断,“山下多林木,你是否命不该绝,全看天意。好运!”
顾驰之气息紊乱地叹道:“自古美人多蛇蝎,果然如此。”
话音还没落下,就被萧瑾沉着脸又拍了一掌,直接送下断崖,“自古话多嘴贱死得快,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