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坐在核桃树下瞧着赵二狗抱了一大抱枯枝升起篝火,把收拾好的野鸡架在火上烤。
这两天,他眼皮子一直在乱跳,这种不安只在当初北夷兵突然长驱直入,杀到虎踞山脚下的时候出现过。
他在内寨实在无法安枕,干脆跑来外寨与弟兄们待在一起,看见他们,他心里就稍稍踏实一些。
陈三胖凑到萧瑾身边,挨着他坐下,对着手心哈了口气,搓着手道:“少寨主,老胡他们已经去了好几天,按道理说,该回来了。”
赵二狗把野鸡翻了个面,“对啊,今天都第十一天头了。我们跟北夷那帮孙子都打过一场了。老胡他们不在,凑一起摸牌都没人在旁边吆喝,好不习惯。”
萧瑾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稀疏的星子一眨一眨,风不大却够冷。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萧瑾轻踹了陈三胖一脚,“冷就挨着火堆去,跟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陈三胖吸了吸鼻子,“这不是少主你体寒畏冷,我块头大,特地杵这儿给你挡风么。”
赵二狗一听,大笑,“你个憨货,怕少主冷着,直接去把大氅给他取来不就好了。”
陈三胖憨憨地答:“我也想去啊,但夫人不是有令,咱们外寨的弟兄不能随意进内寨么。”
这倒是!
虎踞山内寨建在山上,占尽了虎踞山的宜居之处。外寨则建在虎踞山各峰半腰处,各方条件要差很多。
赵二狗和陈三胖的住处在半山腰的大平台上,是处南向开凿的山洞,封了木门,得了冬暖夏凉的便宜。
平台左侧山势陡峭,右侧是上下山的小路,视野开阔,可以随时俯瞰山下的情况。
“那你直接请少主来火堆旁坐着不就行了!”
陈三胖撇嘴,“你不刚生火么!”
“扯犊子!我把火生起来后,你才过去的!”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平台左侧伸了出来,死死扒住边缘,突兀的筋骨好像下一瞬就会因为过力而折断。
“少……当家!”
虚弱的声音顺着山风而来,萧瑾猛地回身看去——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陡峭的平台边缘艰难地爬起,踉踉跄跄地走来。
篝火的照耀中,来人原本黝黑的脸泛出一种可怕的死白,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服的袖子没了,裤腿也破了。
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疤。
“老胡!”陈三胖惊呼一声,从石墩上跌了下去,“你怎么搞成这样!”
萧瑾猛地起身快步迎上去,朝他身后望了望,平台下风声呼啸,乌漆麻黑一片,再没其他身影。
“对不起少当家,是老胡没本事,没能把带出去的弟兄好好地带回来!”
老胡膝盖一软,跌跪在地。
萧瑾两耳一阵嗡鸣,他微微趔趄,又强迫自己站稳身体挺直腰背,把老胡托了起来轻声地安抚,“辛苦了,我先送你去老金头那里,有什么话,慢慢说。”
“来不及了……”老胡身体打颤,用力摇头,“少当家,你先听我说……兄弟们一路顺利地摸到大雁丘,才进雁丘城北夷兵突然就冒出来了……弟兄们虽然分了几路……却全都落了网被克拉图……”
老胡体力不支,歪在萧瑾臂弯里,目光一度涣散。
但他还强撑着意识,紧握着萧瑾的手,按在伤处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却已经很微弱,萧瑾要把耳朵凑到老胡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北夷兵五日后,会自珈蓝关……入……入侵北州‘小江南’……少少主小心……别……鸡蛋碰……石头……”
立在一旁担忧老胡状况的陈三胖和赵二狗完全听不到声音了。
紧接着,老胡握住萧瑾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伤处,最终泄了那口一直闷在腔子里的气。
老胡是寨子里脾气最烂的一个,动不动就要抽人鞭子,嚷嚷着剁人手脚,骂人的话特别难听。
不过,真正事到临头,他也是最护短最敢担当的一个,每次跟北夷砸碎斗,他都会留下扫尾。
这次他带着二十多个弟兄奉萧瑾的命令前往大雁丘摸北夷的兵力部署,明明行事谨慎,特地分头行动,却还是悉数被擒,最后只逃出来两个!而另一个在北夷的追击中失散,生死未卜。
萧瑾眉头紧蹙,脸色有些苍白。
他缓缓放下老胡,掀开老胡那层破烂的衣裳才发现老胡左腹部并不是单纯的伤口,而是个杯口大的洞,里面塞了些破棉絮。
棉絮早被血染,此时已有些发黑,隐隐散发出血肉**的味道。
赵二狗和陈三胖被那处伤口震了震,他们无法想象老胡是怎么在几乎流干了浑身的血水的情况下撑到现在的。
“他受了箭伤,但没能及时处理,坏掉了。”
赵二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陈三胖满眼的泪,憋屈的骂了句,“那帮砸碎!”
次日天微亮,萧瑾就叫上赵二狗爬上偏仄隐蔽,崎岖难行的北山道。
独自爬行已经艰难,抬尸走路就更加吃力。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赵二狗总是不怎么用得上力,重量都落在萧瑾那头,行至半山腰处,萧瑾干脆脱了大氅丢给赵二狗,自己背着老胡往上爬。
背活人和背尸体是完全不同的,尸体总显得格外沉重,尤其这种断气不久的,动不动就往下滑。
赵二狗其实很意外,他没想到萧瑾会不顾脏污,亲自背尸。
最终,老胡被带进一处隐蔽的石洞,安置在洞内石台上。
萧瑾靠着石台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老胡怀疑寨子里出了奸细。”
赵二狗一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们都是出生入死,背靠背活过来的弟兄!”
萧瑾看了赵二狗片刻,扶着石台爬起来,在石洞角落里摸搜许久,最后摸出一套手术工具。
赵二狗瞧着手术刀、止血钳之类的工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这是?”
面对赵二狗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怀疑,萧瑾真假参半地道:“放心,不是杀人凶器。我毕竟是被老金头荼毒大的,他的看家本事不能说全学到了,八成,肯定是有的。这些都是他给我的……传家宝。”
赵二狗扫了眼萧瑾手边的柳叶刀,那精致小巧又雪白锋利的刀刃,正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其实,手术工具是萧瑾找工匠打的。
在百草园撒欢那几年,萧瑾亲眼见过老金头给寨子里的弟兄处理伤口。
老金头的工具虽然也小巧锋利,式样不少,但有些用起来却显得笨拙费力。
当时他还不知道老金头也来自“第十二界”,便凭自作聪明把脑子里记忆清晰的一些手术器械的图纸暗暗画了图样,找了当世能工巧匠造了两套。
一套送给老金头,另一套留下来自用。
后来他被老金头拿黄荆条逼着手术实操时才发现,自己虽对图纸有清晰的记忆,真上手使用手术器械的时候却止不住地厌恶,而且对手术这一块确实没有半点天赋。
老金头恨铁不成钢,却也没办法,渐渐不再逼他。
这套手术器械便被他丢在这处鲜有人知的石洞里落灰了,倒是送给老金头那套,很快被老金头用得风生水起。
萧瑾再次掀开老胡的衣服,用镊子把伤口处的血棉花拈出来,摊开在石台上细细拨拉。
那伤口处本就有腐坏迹象,此时被夹掉棉团更显狰狞,腐烂的肉渣甚至被棉团沾了下来。
因处在石室内,伤口散发的**气息也这一刻变得浓郁呛人。
但他们很适应这种气味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赵二狗瞧着萧瑾细致耐心的动作,低声问:“少主在找什么?”
他前脚问完,答案后脚就出现了。
萧瑾从团簇的棉团中拨出一团柔软东西,上面的血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
“老胡用命换来的东西。”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因为它,老胡才不敢让伤口愈合。”
老胡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他的手摁在伤口处时,他便知道老胡身上有重要的东西,而且藏在了伤口里。
二十多个弟兄的命,让他在猝不及防的悲怆中陷入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萧瑾拿木盆到洞外取了盆水,把东西浸入水盆,暗红的水面缓缓浮起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
萧瑾立即换水重新清洗一番,捞出展开。
原本的不起眼的一小团却铺展成三尺见方的纱,因泡了水,它薄透得几近透明,完全看不出上面又什么乾坤。
萧瑾看到这东西时,并不陌生,前几日他才在顾驰之身上见过。
它是东州锦的一种,丝滑亲肤且薄透坚韧,自然呈现湖绿色,遇水隐色,有陆上“鲛绡”的美名,千金难求,是皇室专供。
在皇室的奢靡情趣中,总有它的身影。
这样的东西竟然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