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二爷,您是二爷,小的就是小时候发高烧害得总爱说胡话,”刘进财像只被狼攥在爪子里的田鼠,哆哆嗦嗦求聂凭川饶命,“看在与我大姐的情义,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放过我…再不敢了…”
聂凭川懒得听他放屁,把他提起来往安宁疾的马前一扔:“那你是求错了人,被你冒犯的又不是我,我怎么答应你。”
安宁疾有些好奇地看着聂凭川,正巧他也抬起头来。
这次安宁疾看清了他的脸,眉浓眼深,骨相坚毅,鼻尖旁长颗小痣,乍一看像是正派的人,不经意笑起来就露出风流,没那么流氓,倒是多点柔情。
假正经。
倒不是讨厌聂凭川,这种感觉比讨厌更玄乎,她不喜欢聂凭川身上那股名门望族的天生傲气和恣意洒脱,这种微妙的感觉或许是艳羡或许是钦佩,如果她是冰雪下锐利柔韧的野草,那么见到聂凭川的时候就像拨云见日,瞬间光明,同时也被灼灼光芒刺痛了眼。
像他那样的人,别人怕他敬他,在他跟前吃了瘪还要夸他人中龙凤。
可这个聂凭川偏不是个纨绔草包,他真有点本事,人比人气死人。
刘进财忙不迭要给安宁疾磕头,安宁疾嫌弃遭他拜了要折寿,随口敷衍几句就让他走。
一旁的虞立忍气吞声扶起刘进财,聂凭川笑嘻嘻地要来搭把手,刘进财哪敢,被他碰一下比被狼咬一口还恐怖,连滚带爬起来,拽着虞立灰溜溜跑了。
“行了别看了,”聂凭川朝围观的人挥手,“回吧回吧。”
然后他转头问安宁疾:“你没事吧?”
安宁疾从马背上下来,行了一礼:“将军辛苦。”
聂凭川说了句客套的官话:“同侍一主,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宁疾眼底闪过一丝阴云,她不高兴听这种话,但她把这点不高兴全嚼碎咽进肚子里,笑着说:“幸亏有将军解围,要是闹起来就不好看了。”
屋顶传来瓦砾轻响,白龙十分警惕,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目光却如鹰隼般寻向声源。
二楼茶室里,聂稳风朝刘顺拱手告辞:“刘老板,聂某这就不叨扰了,改日再叙。”
刘顺满脸堆笑,提着袍子站起来送人:“诶诶,二爷慢走慢走。”
聂稳风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两下,神出鬼没的影子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推着他绕过屏风。
等人走了,刘顺拿起紫砂壶对着嘴喝了好几口,呸一下将茶末啐到地上,轻蔑地嗤笑道:“一个瘸子还装腔作势,可笑,还聂家人有的没的,死人还能给活人撑腰不成,丧家犬想分老夫碗里的羹,门儿都没有。”
商铺坐北朝南,前后都是街,白龙等人在前门,聂稳风走的是后门,因此没有遇到。
“无乖,方才你看见那扇屏风没。”
那影子说:“看见了,公子不喜欢?”
聂稳风唇边的笑意味不明:“喜欢就怪了,拿着赝品当宝贝,还拿它到处显摆,太可怜了,日后我送他个真的好了。”
影子无乖又告状:“公子,咱们刚走老头就说你坏话,我都听见了,他骂的可脏了。”
聂稳风毫不在意:“无所谓啦,口舌乃身外之物,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怎么的,难道我不爱听还能把他们舌头都给剪…”
无乖撒了手:“剪!”
“剪什么剪,骇死人了,”聂稳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无乖,“别这么暴躁嘛,快推我回家,讲了半天口干舌燥,也不知道给我吃点东西,好不容易来口茶还淡得像漱口水,狗屁倒灶的老东西。”
安宁疾抬起头看见瓦当上被风蚀的刻字。
刻的是“千秋万岁”。
新年佳节还未到,过洗玉关入都的人已开始增多,有些店铺早备好灯笼庆联等物件,就等上元节,花灯游城时卖。
安宁疾翻身上马:“臣有公务,先行回宫,将军自便。”
风把安宁疾用来挡雪的帷帽吹起一角来,依稀露出白纱后的面容,聂凭川总觉得自己以前也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但要去细想却不知何时。
那目光凉凉的,落在身上有种雪在皮肉上化开的感觉。
聂凭川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锦绣阁女司,多半是给皇后做事的人。”
他问白龙:“这个人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白龙左手提着狼崽的狗窝,右手拎着兰骨要的瓜子,胳肢窝还夹着些杂物,摇了摇头。
聂凭川也没往心里去,兀自说:“可能昨日在席间见过吧…刚刚说大哥要吃哪家杏干?”
“袁记果脯,”白龙抬下巴指了指,“就在前边。”
聂凭川一看不远,就说:“你在这等我,我去买了就回家。”
安宁疾骑马回宫,把马还给弼马的小厮,边摘帷帽边往回走。
她抄了条近路,走到半路瞧见吉祥立在遮风墙下等她,窄脸戳在高领里,揣着手,像只慈眉善目的棕榈毛老鸱鸮。
安宁疾前后望了望才小跑过去,小声问:“辛伯,有什么急事?”
吉祥三两下拍掉身上的雪,踱着碎步声如洪钟:“安司使可算回来了,太后急着要你呐!”
“公公最近调理得可真不错。” 安宁疾竖起一根手指,“辛伯,你讲话轻声些,哪有公公中气这么足的。”
辛琵连忙夹起嗓子:“可不是么,饮了几勺枇杷膏,风寒突然就好了,七窍也不闷了,说话格外响。”
安宁疾小声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辛琵不近不远地在前面引路,用两人才能听到的音调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你马上要去洋广,多少有些要叮嘱的。”
“哦,是吗,”安宁疾踩着辛琵的脚印在后面学他走路,“还有什么话?”
“什么话?”
“太后叫我都是碧螺来,你来多半是自己有话讲。”
辛琵止步,安宁疾笑眯眯地歪着头:“不是么?”
辛琵只得说了实话:“实不相瞒,这两天我眼皮总跳,白日坐立不安,夜里难寐多梦,心神不太宁。”
安宁疾慢慢走,同他说:“那是有心疾,不碍事,多念我的名字,两三周疗程就好了。”
辛琵上了年纪就容易百感交集,不由哽咽,拿手在腰上比划:“南方太远了,辛伯现在都觉得你和刚来的时候一样,才这么点大,辛伯也舍不得你…”
啪!
好清脆响亮的一个巴掌,在静寂空旷的羊肠小道上荡着回音。
辛琵的老泪还没来得及纵横就被冷风冻回去了,像个木头人般定在原地,缓缓扭头往身后看,安宁疾也往他身后看去,两人就看见锦衣卫里那位姓左的千户捂着脸从前面不远的转弯处踉跄出来。
安宁疾认得左献舟,此人剑眉狐眸,眼角有颗泪痣,好记。
但此时对视之间,这位俊男子丝毫没有被打的恼怒,只有满脸“你们怎么平白无故出现在这,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的质问。
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安宁疾轻叹:“啊呀,被谁打了?”
“啊呀!”辛琵跳起来,大呼小叫去扶左献舟,“左千户,您怎么了?!”
“我没事,”左献舟拿拳头用力抵着腰,眉头紧皱,“背时,脚下踩空闪了腰,这儿的台阶结了冰,公公也当心着点吧。”
辛琵还凑上去看左献舟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痛心疾首:“乌学士,你怎么能打了左大人呐!”
乌长玫刚开口:“我…”
左献舟沉着脸打断道:“不怨谁,是我脚滑不择路,瞎了眼撞人巴掌上了。”
他说话也咬牙切齿,冷冰冰的。
安宁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乌长玫一眼。
辛琵又去看左献舟的眼睛:“好端端的,眼怎么能瞎了呢?咱家陪您去太医院瞧一瞧,左大人可不能讳疾忌医,不能误了事啊!”
左献舟本来心里就烦得很,痛得喘了口粗气。
乌长玫也不管左献舟死活,自己往下走,他腿脚好了许多,走路已经利索了。
安宁疾也打算趁辛琵关怀左献舟的时候溜走。
左献舟早就看见了她,说:“安司使,台阶上的积雪结了冰,行路当心。”
安宁疾回过头,见辛琵正眼巴巴看着她,于是笑了笑:“知道了。”
左献舟一愣,这笑得也太熟稔了,合适吗。
锦绣阁的女司在宫里做事,但多数时候待在后宫,不和锦衣卫有交集,只是偶尔路过,互相有个眼熟,胆子大的暗送秋波,不过也仅限于此。
锦衣卫知道安宁疾是因为她极少出阁又长相昳丽,看上去性情冷淡,不爱搭理人。
人就是喜欢影影绰绰的东西,不给脸色反而觉得浑然生趣。
天晓得这左献舟是个纯情的,安宁疾刚才那一笑笑得他脸红到耳根,连带巴掌印都更红了。
辛琵拉着左献舟去太医院开了两张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出来的时候碰到皇前禁卫军总督金成,两人打了个照面,左献舟突然就想起这个金成的堂兄弟就是洋广护海卫的头目,他把伤膏塞给巡查的小旗,把辛琵撂一边,赶快找聂凭川递话去了。
安宁疾走到安和殿,身上微微出了点汗,屋里用炭火烘得暖和,她脱下肩上的兔毛帔,碧螺过来接了。
风炉里的火噼啪舔着壶底,太后自己拿着茶盏点茶。
碧螺忙里忙外,搬进几束有骨朵的梅花枝,又把清水倒进古旧的青花缠枝莲梅瓶里。
安宁疾给太后请了安,说:“方才我在西市看见了洋广府君的儿子。”
太后吹了吹茶水的热气,问:“他不在洋广考学,在那做什么?”
安宁疾闻见淡雅的茶香:“和地痞混在一起游手好闲。对了,我还看见聂凭川了。”
“你碰见苍雪了?”太后点头,“聂猛的小儿子,他小时我还抱过他呢。”
碧螺过来说:“太后,花备好了。”
“好孩子,去歇着吧,”太后将手里那盏茶给了安宁疾,站起身,“这回黎氏叫你去找的人是商贾刘顺的女儿,也就是镇北刘将军的小妹。”
安宁疾问:“黎氏为何要杀她?”
太后扶着安宁疾的手,在她的手背拍了拍:“皇上身边的闻公公看中她年轻妩媚,叫人去刘顺那旁敲侧击,刘顺是个溜须拍马的,能傍上大内总管的好事他怎么舍得不做?但现在闻公公斋戒未过,在庙里吃素假装活佛,也不好明目张胆接刘叹月进门,于是暂且将她养在碧水的花楼里。倘若刘叹月成了闻公公的宠姬,那刘顺就能借这关系垄断西南茶马道的商路,经商这事何其复杂,今日能买卖布匹盐粮,明日就能买卖军械奴隶,商贩可以是耳目也可以是镖客,这条茶马道四通八达,是大玉的主商路,你说这么大一张网落到阉党手里是意欲何为?黎氏想到的办法就是杀了刘叹月。”
安宁疾说:“九千岁真是呼风唤雨,敢情所有人都围着他忙。”
“当年东宫夺魁,闻承贤功不可没,他只是跟皇上要一个女人,皇上不给显得当主子的不大方,”太后冷笑,拿剪子剪了碍事的花枝,“闻公公撑死不过是个内宦,狐假虎威的玩意罢了,现在作妖是因为老了,怕成为弃犬,赶紧往兜里揣些砝码,弄些君为神授,羽化通天的噱头来哄着皇帝继续宠他。”
“宁疾,你只身南下要多留心,那两个州府受端王羽翼庇护,尤其那些岛群,我怕这几年他们离群索居,心恐怕愈发野了,这次假珍珠没准就是挑衅,别看汪洋静若止水,底下漩涡可不少。”
花骨朵饱满,丝丝缕缕透出幽香。
“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块玉要好生戴着,当初我生她的时候,先王亲手把玉系在襁褓上,说是护身符,能保孩儿长命。”
那个梦安宁疾做了千百次,怎么会忘。
梦里不管她对娘说什么,娘总是重复同一句话,每次只说半句,后半句怎么也来不及听,梦就断了。
那段记忆是模糊的,安宁疾无法想起。
太后一边修剪花枝,又问:“你和聂苍雪打过照面,你觉得他怎么样?”
安宁疾不明白太后何意,回答:“是个将才。”
不想太后又问:“你觉得他好么?”
安宁疾疑惑,但还是说:“好。”
太后看穿了她的心思,忍俊不禁:“宁疾,你为何讨厌聂家的三郎,你与他有什么过节?”
“聂家是皇帝的忠犬,谁知道当初围剿母亲的人里有没有姓聂的,”安宁疾忽然反应过来,“祖母怎么管他叫三郎,难不成他还有一个兄长?”
太后把挑出的新鲜花枝插进梅瓶:“不怨梅姑姑没告诉你,那孩子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当年聂猛膝下除了两个亲儿子,还有一个从战场上捡来的养子,也跟着姓聂,叫稳风,按年龄大小他才是老二,因有私生子的流言,三子打小就不和睦,亲兄弟排挤老二,聂猛在家也有劝不完的架。”
安宁疾给太后递修花剪,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天玄三十三年秋猎,苍雪惊着了他二哥的马害他当场摔伤双腿,至今不能走路,后来聂猛因罪自刎于宫门,三子彻底反目。”
太后丢掉废弃的残枝,感叹:“说来也可怜,烛山当年也不过十七岁,就挂帅做了将军,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商鹤生完苍雪没过两年就亡故了,那年烛山当家的时候家里居然没有一个大人,连从小相处的副将也才十九岁,将军府没倒,一是烛山争气,二是有林副将本家暗中扶持,这才挺过了难关。”
烛山是聂逐明的字,他做五营统帅的时候都叫他烛山将军。
安宁疾默然,倒不是可怜聂凭川幼年丧母丧父,在她看来有条命活就是上等人,活得怎样各凭本事,若要提悲惨,谁又能逃得出呢。
太后拉过安宁疾的手,把暖炉塞进她手里:“哀家虽未见到聂家表态,但知道聂家忠且不愚,如今五大营固若金汤是聂家四代的血汗功劳,说是王师,但兵随将转,你说他们听的究竟是谁的话?聂苍雪桀骜凶猛,是把利刃,要看怎么握才能不伤手,皇帝若不是因为忌惮他,怎么会让他连轴转,成天净收拾些杂七杂八的烂摊子,就是要他累,怕他功高盖主生出异心。”
安宁疾还是不松口:“再厉害的人也是皇权下的困兽…我和他不能同病相怜,处境相似不一定心境也相似,谁也不能轻信。”
太后很是欣慰:“哀家就知道,宁疾,这座琼楼能软禁哀家,却关不住你。”
安宁疾不能久留,从安和殿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小雪,她在廊下看雪花盖住殿宇,莫名又想起聂凭川的字。
苍雪,怎么偏偏叫这个名字。
谢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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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曲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