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雪三更》 第1章 猛将皮,流氓骨 蓝青色的天蒙蒙亮起来,小狼山罩着牛乳似的晨雾。 一个小兵猫在马厩后偷懒,百无聊赖,一脚一脚把雪踢得邦硬,忽然自天上掉下个雪团,不偏不倚砸中他脖颈,漏进一脖子雪,他被冻得跳脚大骂:“哪个杀千刀的打老子!出来!” “别生气嘛阿狗,”屋顶上冒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兵,他往下跳到雪堆上,像只山猫似的蹲住,“你不是说昨天在后山见到一尾赤狐,我在那棵老枫树下埋了套,怎么样,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羊肠小道吭哧吭哧爬到山顶。 狼山多枫树,深秋时叶片红如火焰,他们说的那棵是最大的老树,枝丫被雷劈开过。 树下空空如也,作饵的鸡骨头上爬着几只绿头苍蝇。 阿狗把灌木都踹了一遍,只惊起一只麻雀,他嘲笑道:“连根毛儿都没见着,你套的是西北风哇!” “毛倒是有,你瞧,”他的伙伴仔细摸索一番,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根通红的纤细长毛。 “诶呀滚。” 阿狗忽然想解手,他往山边走,一边解裤带一边张望,忽然停了动作,眨了眨眼欲看得更清楚些:“欸,阿花,有人来了。” 阿花懒得抬头,继续掰扯他的兽夹:“来就来呗,又是什么屁事不干的巡检司,专查私藏火种,我们这块地方冷得连火石都打不着,查个鸟。” “不像,”阿狗穿上裤子,使劲望着,“这人不是坐轿子来的,是骑马来的,这马好啊,看着像天海野马配的种,中阜可买不到这么壮实的高头大马,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跟我二大爷可在天海跑过茶马生意,可不会看走眼。” 听他这么说,阿花来了兴致,把狐狸暂且放在一边,也站到他旁边观望:“我看看,换什么花样了。” 他倒没在意那马是好是孬,眼睛只看到马背上那人。 那人身姿挺拔,穿一件镶狐绒的靛蓝箭袖袍,小臂上缚着银蛇护腕,座下那匹高头大马白得赛雪地,站在雪地里别提多威武。 他们从山上看去看不清他的样貌,但隐约能看个眉眼鼻梁的气派,是个倜傥俊朗的青年男子。 阿花惊讶道:“这是谁啊?” 阿狗突然叫起来:“看那个跑过去的,可不是凶神恶煞的老邓头?他咋点头哈腰嘞?” “等等,今日当值的是你吧,”阿花扯过一脸懵懂的阿狗,“按规矩你该晨起扫雪,巡视山林,然后把猎犬放出来,再站到岗亭上,你做了哪样?” “一样都没,”阿狗傻呵呵地说,“咱啥时候按规矩来过?” “坏了,”阿花提起阿狗就往山下跑,“你完了。” 阿狗还拎不清,一个劲地问:“咋完了?啥完了?” 阿花恨铁不成钢:“五大营都是那样的马,老邓头一根筋,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拍马屁,你猜那是谁?那是五大营的聂将军!” … 聂凭川抚着马鬃,远远看见两个人脚打后脑勺地飞跑过来。 他打趣道:“邓管事,你是从哪处林子里猎来的两个飞毛腿啊。” 林场看守邓万不敢笑,心里只想把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翻来覆去地揍。 花狗二人一骑绝尘奔到跟前,却又觉得不好往前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局促地喘粗气。 邓万气地头大了两圈,聂凭川还没开口,他就扯开破锣嗓一挺脖子骂道:“你们俩不站岗,在山上摸什么鸟?” 聂凭川在旁边只管笑。 阿花偷眼瞧他,觉得他好像并不生气,看上去也不严肃,神情倒像同伴犯事时躲在边上看热闹的少年郎。 这真是统帅五营踏黄沙涉山川的将军吗,莫不成看走眼了? “看!看什么看!”邓万面红脖粗地朝他吼,“捧着点吧,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眉毛底下挂俩蛋!聂将军是猴子吗?就知道看!” “邓老,”聂凭川终于来解围,“这数九寒天的,少说两句,喝点烧酒润润喉。” 说罢又附耳小声道:“其实这小子也不赖,看我的面子,饶了呗,骂这么狠一会儿记恨我了。” 邓万老脸更是一垮:“聂将军你真有意思,上回巡检司来把我那两坛老酒收了去,口口声声说一视同仁,就算在五大营也招收不误的咧,聂将军,你说说!” “唉呀,”聂凭川说,“这不是婶子担心你身体,叫我们帮着好生看顾嘛,你看你自己酿的酒,那个烈,喝一口把嗓子眼都烧穿了,喷口气整片小狼山都开春了,这能行?少喝点准没错。” “婶子?!”邓万叫,“那老婆子都走几年了,她还魂不找我找你?!” 聂凭川见这老头不好糊弄,干脆把手往他嘴前一遮不叫他嚷嚷,转向两个后生,问:“在山上干什么?” 阿狗在背后戳阿花,阿花拍开他的手,老实回答:“捉狐狸。” “狐狸?”聂凭川抓过马缰,抬了抬下巴,“走,带我去看看。” 阿花挪不动脚,硬着头皮又答:“没抓住,估计在洞里呢。” “那玩意精,确实难捉。”聂凭川说着抬头望向小狼山,中阜的山多是丘陵,山势不险但山路弯绕复杂,他问阿花:“一口气跑下来的?” “是。” “干什么跑这么急?” “在顶上看见您了。” 聂凭川饶有兴致,却不把话说完:“你怎么知道我…” 阿花半天听不全,只得估摸着回答:“猜的。” 聂凭川挑眉:“底子不错,哪个营拨来的?” 阿花的心砰砰直跳:“我没进过五大营,我是林场的岗哨。” “今年多大了?” “还差十二天满十八。” “属什么的?” “属猴。” “早上吃了什么?” “杂粮和的玉米面饼和菜汤。” “喜欢骑马吗?” “喜欢,小时候就会。” “我给你一把剑,你会使么?” “我只会劈柴,但是我练过拳,学剑一定也快。” “这林里叫着的是什么鸟?” “锦鸡,一公一母,常听见它们叫,最近应该要抱窝了。” “靴子不错,什么皮的?” “老邓头给我买的小鹿皮靴,原来那双叫猎狗啃坏了。” 两人一问一答,聂凭川问话飞快,一句接着一句,阿花也答得快。 老邓头怔愣地眨着豆豆眼,阿狗已经快绕晕了。 聂凭川最后满意地说:“我缺个副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阿花来不及思索,猛地一愣,晕乎乎地拼命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只见聂凭川抬手指向绵延的丘陵:“小狼山虽小,但地势很重要,它背靠中阜怀抱长丘,往东能望见洋广,你们没见过洋广的狼烟,一烧起来,在塔上面一眼就能看到。” 他道:“不是边关才需要人镇守,也不是只有边关的才叫兵,中阜是大玉心腹,难道不重要吗。” 阿花呆呆地望着他,心脏嗵嗵直跳:“将军…” 聂凭川拍拍阿花的肩:“去牵匹快马来,一会儿得赶路进城。” 他转头替阿狗理了理乱糟糟的丸子头,屈指在他前额上一弹:“老邓头虽然严,但人不坏,跟着他你能学的可不止一点。” 阿狗踮着脚望着两匹马走远:“啥情况?” 老邓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就你呆。” 阿狗憨憨地问:“那阿花以后还来不来?” 老邓头不理他,背起手踩着鸭子步走了:“就你这破脑子,别人都登天了,你八辈子还成不了精哩。” 阿狗笑嘻嘻跟上去摇头摆尾:“要成精做什么,做人不好么,我要跟着老邓头学打拳呢。” “靠边去,甜言蜜语的愣头青。”邓万嫌弃地挥手赶他,笑得满脸胡茬都在抖。 走出一段路,聂凭川把阿花叫到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将军,我叫花自翀。” “中阜鲜少有这个姓,”聂凭川想了想,“我知道瓷山有个出名的铁匠姓花,听口音你也是瓷山人。” “将军好本事,花铁匠和我住同村,我爹娘要卖豆花,说中阜生意好做,就把我带来了。” 聂凭川不是个起名的行家,随口一诌取了个响亮的:“那我叫你阿花。” “好!” “我问你,林场按理应有几人看守?” 花自翀不假思索道:“至少十人。” “其他人呢?” “来的时候是十余人,说招我们去弓马所,却把我们拉到这,干的还都是脏活累活,俸禄也越减越少,人就慢慢跑光了。” “邓万拿多少俸禄?” “和我们一样,有时候还拿出一点给我们让我们去买肉买酒吃。” 聂凭川点头驭马,不再说话。 他心里有了数,狼山林场原是骑射靶场,他儿时就是在这跟父亲学射箭,今天心血来潮看这一次,故地没游成,反而撞了个大运。 没人,没钱,原先的俸禄划到了谁囊里? 蛀虫总是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幸好被他发现,要等慢慢蛀空了才开始心疼要害,可就来不及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跑在覆雪山间,像两滴墨滑在绢纸上。 锦绣阁原本是个仓房,皇后黎氏将其改做御用绣府,此处无闲人,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安谧。 院中栽着交相辉映的红白两色梅花,那红梅是上品的檀香梅,花瓣上顶着一点雪,香气也凝住在枝头。 女人身着素衣,神情淡漠地凭栏赏景,发簪尖头那颗红豆玛瑙像是雪堆里一滴血。 这是锦绣阁的女官,叫安宁疾。 她正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懒懒回眸,脸上阴冷悄然无踪,璨然笑了。 是同司的女官秦雀。 安宁疾说:“我在这偷懒,你别告诉梅姑姑,我给你吃糖葫芦。” “拿你没办法,”秦雀嗔怪地瞅她一眼,“快来,我有好东西。” 安宁疾便过去挽着她:“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秦雀献宝似的把手提食盒的盖子掀起一点:“十四糕。” 安宁疾喜道:“我最爱吃这个!” “我还不知道你?这是最后一笼,特意留出来给你的。”秦雀点她的鼻尖。 大玉幅员辽阔,中阜庆都为首,下辖一十四州,十四糕风味各异,是取自百花齐放的意蕴。 她们一面吃糕一面闲聊。 “娘娘的冠冕要用珍珠,那珍珠不是寻常珍珠呦,一定要取洋广那边的蚌,听说那里的蚌打开来,珍珠一颗比一颗的圆,比月亮还亮。” 安宁疾吹去糕点表面的糖霜:“这么好的东西,让我也见见。” “应该快了吧,顶多再两日就送到庆都,总得过咱们的手吧,到时候可得让我好好摸摸,看是不是传说的羊脂玉似的滑。” “对了,”秦雀递给安宁疾一个小瓷罐:“你拿着。” 安宁疾问:“这是什么?” “冻伤膏呀,”秦雀恨铁不成钢,“每日要纺织要浣衣,还要染色,时间久了手指会冻伤,你看你的手,是不是红了?哪有姑娘家这么粗糙的。” 安宁疾伸出手,见指尖透着红,拿针的指腹凹陷进去,按着还有些痒,她搓了搓手:“我倒没在意。” “离了我谁照顾你。”秦雀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用小指挑起一块细腻如羊脂的膏药,仔细地抹到安宁疾手上,再用手捂热后揉开。 “这样粗心大意可怎么行?长了冻疮疼痒难忍,夜夜睡不着的时候才知道难受呢。”她抹完药,把罐子给安宁疾:“这是我家祖传秘方,好用。” 安宁疾收下,见瓷罐上描着几簇淡粉花朵,长得像桃花。 暗红的宫墙在冬阳中静默,散养的绿鹦鹉落在墙头上,垂头啄翼下绒羽。 秦雀托着下巴:“我有时觉得这宫墙真高,鹦哥剪过毛,是怎么飞上去的呢,不会逃走吧,要是逃出去铁定活不成,你说对吧。” 安宁疾喜甜,一盒糕点不够她吃,她把指尖在帕子上蹭去饼屑,也瞥了那鹦鹉一眼:“不会,比宫墙高的东西多了去了,墙外有山,还有海,它插翅也难飞,唯有眷恋屋檐下的这副黄金鸟架,哪有逃的心思。” 墙外传来隐隐人声,似乎在张罗什么,安宁疾实在觉得吵闹才问:“阿雀,什么事这么热闹?” 秦雀惊讶道:“你不晓得啊?五大营的统帅已经回京,北边的州府都传来捷报,陛下要设宴犒劳呢。” “五大营统帅,”安宁疾没什么印象,一时叫不出名字,“是叫聂…” “聂凭川。”那小女儿情态的秦雀拿手捧着脸,“听说是十分英俊神武呢。” “聂凭川?”安宁疾念了一遍,逗趣似的靠近秦雀,脸上坏笑。 秦雀连忙推开她,耳根羞得通红,侧身背对着她。 安宁疾再往宫墙上看,那只绿鹦已经落回院子里去了。 至于聂凭川,她有零星耳闻,听说那位将军府的二公子骁勇非常,战无不胜,但其人却是个十足的纨绔,荡野不驯无人能及。 猛将的皮,流氓的骨。 让我看看有没有人打捞起我的沉底小冷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猛将皮,流氓骨 第2章 落水 午时。 宫中丫鬟和各司女官尽数在举办庆功宴的景安殿当值,锦绣阁又清闲了。 安宁疾独自吃了便饭,拿着一把竹丝笤帚到院中扫雪,听见脚步声细碎作响,便抬眼看去,见是先皇幼女,年方十四的昭庭公主齐愿安在月洞门边探头探脑。 公主幼年时受惊吓得病,高烧不止,烧退后心智就停在了七岁,多伶俐的孩子成了个傻子。 安宁疾见她焦急,上前询问道:“殿下,您在找什么?” 齐愿安像个受惊的小兽,眼里冒出泪花:“元宵不见了!” 安宁疾把笤帚放到一边:“殿下别急,我帮您找找看。” 齐愿安讲话很怯懦,眼睛往下看着地砖的缝隙:“那你帮我去花园看看,我不敢去花园。” “臣这就去看,”安宁疾说,“昨晚下了雪,天冷地滑,殿下先请回宫歇息吧。” 齐愿安这才眉开眼笑:“要是它在那,就把它抱回我宫里来。” 安宁疾也朝她笑了笑:“是,殿下。” 小公主转身走出庭院,走路的时候步子又快又急,头微微往下勾,眼睛依然神经质地往左右瞥,像是在提防什么东西似的自言自语:“…花园里有鬼…鬼会吃了元宵的…愿安不要…” 元宵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异瞳狮子猫,宫里的人都知道是昭庭公主养的,性情调皮,平时乱跑到谁的院子里,也不会被人为难,但公主从来不会让它去花园。 后宫花园规模很大,嫔妃们心照不宣,只在寝宫附近玩耍,不会往里走,有的说有蛇,有的说闹鬼,各种怪谈绘声绘色,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花园尽头、被锁住的铜门后那座深黑色废殿。 须臾,干枯的竹林中飞起一只乌鸦,啊,啊地叫几声。 翅膀和竹叶扑簌簌响了一阵,又静了。 安宁疾拍落肩头雪粒,朝那萧索的曲径深处望去。 雪还细细地下着。 宫中不得骑行,聂凭川带着花自翀在宫外下马,步行入宫。 花自翀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进宫,打起十二分精神,既新奇又紧张,这才明白聂凭川为什么赶在半路上带他去店里把他从头到脚翻了个新。 一名头戴孔雀翎宽檐帽,穿着秋香贴里补子服的锦衣卫守在景和门外,见到聂凭川就迎上来招呼。 “凭川!你来了!” 聂凭川向花自翀介绍说:“阿花,这位是锦衣卫的左千户。” 花自翀啪一声抱拳,郑重行礼:“见过左大人!” 左献舟摆摆手:“这么见外干什么,我和你家将军熟得很,自家兄弟,以后见到都不必多礼。” 花自翀礼毕,规规矩矩退回聂凭川身侧。 聂凭川问左献舟:“你同乌大学士最近相处地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百年如一日的水火不容,见了我像猫见了狗,毛炸老高。”左献舟十分无奈。 聂凭川挠了挠下巴:“他还在陛下面前提何谈的事?” “提,”左献舟说起来就咬牙切齿,“上回在安和殿门口淋着雪跪了一整夜,陛下拖病不见,他硬是不下台阶,我就没见过这么犟的人!” “淋雪跪了一整夜?”聂凭川有些惊讶,“当年是先帝仁慈,敬重德学,才容他在书院设译所,不然民愤要将他逐出学府,学生造反的时候我还去过,见他被鸡蛋砸得满头乌青,菜叶挂了一后背,所行之处皆是唾骂,一个文人竟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倒是可敬。我就没那脾气和耐心。” “你倒也跟他比不到一块儿去,”左献舟愁得脸皱成一团,“他拎不清,你去大街上随便扯个小孩儿都懂的道理,大玉与青眸部是不是世代相战,尤其毗邻那饮沙驹凛两州府,百姓与异族血仇难平,只求战不求议,早都杀红眼了,哪肯让学府教授自己的儿孙外邦语言,还去做什么和谈?诶哟我求了别瞎整行不行。” 聂凭川沉思片刻:“倘若青眸愿和谈,我倒觉得无伤大雅,只是眼下青眸不逊,重景前往恐怕只是送死,不值当嘛。” “别提了,心烦,没一个省心的,”左献舟问,“林饶呢?怎么不见他来?” 聂凭川敛眸静默,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林饶战死,林老将军求我把他的尸骸留在饮沙安葬,我应允了。” 左献舟愣住:“什么?!他…” 聂凭川苦笑:“打仗么,哪有什么说得准的。” 花自翀看到一个人影从墙角冒出来,那人身形清瘦,长相清俊,但神情有些严厉,叫花自翀想起小时候拿竹简打人手心的教书先生,不由打了个哆嗦,忙上前附耳提醒:“将军,有人来了。” 来人正是刚被他们嚼舌根的乌长玫。 左献舟有点尴尬,寒暄地很生硬:“重景,腿脚可好些?” “多谢左大人关心。”乌长玫十分冷淡,行了礼也不等对方回,夹着卷轴一瘸一拐走了,看样子冻伤尚未痊愈。 聂凭川乐得看戏,他离开中阜太久,在饮沙除了打仗就是练兵,紧绷地像弓弦,一日看不着此二人掐架就难受地抓耳挠心,现在舒服了。 “献舟啊,你是尽了同乡情谊要保他,我看他可不怎么领情呐。” “听见没,管我叫什么?左大人欸!”左献舟怒上眉梢,气笑了,“这是骂我呢,你看他打量我那眼神。” “冤家路窄,你同他斗这许多年,别分不清爱恨了,”聂凭川打趣道,“我的左膀右臂,你可别起离心。” 左献舟也乐了:“我跟你离不了,我指着五大营给我撑腰,叫我仕途亨通在锦衣卫混个十好几年给所有人当大爷,谁敢挑唆我跟谁急,好兄弟的大腿怎么跑得了。” “得了吧,”聂凭川大笑,“咱俩到底谁混的好,说的明白吗。” 安宁疾在花园绕了两三圈,没找到猫,倒是遇到一个修缮园林的女官,女官好意提醒:“织检司使,别走花亭,那里的木板松了。” 安宁疾随口问:“前几日就松了,还没有修好吗?” “皇后娘娘想要江南的样式,特意请了碧水的匠人来看,先不要我们动。” “哦,这样啊,”安宁疾点头,又问,“小殿下差我来找猫,我没找着,你可见过吗?” 女官回答:“我从观鱼池那边过来的时候看到过一只白猫,司使可以去找一找。” 观鱼池不远,安宁疾沿着画廊过去,红漆画廊一波三折,安宁疾走出拐角,打眼就看见花亭里有个孩子正面朝池水站在那,伸长手臂要去够河岸旁的腊梅。 安宁疾想起女官的话,正要上前提醒,男孩就在此时失去平衡,惊呼一声跌入冰湖中,水花四溅。 他不会凫水,慌乱间越挣扎越往湖心漂。 安宁疾紧走两步却忽然停住,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方才电光火石间她看见那孩子背后隐约露出银针狐绒大氅的一角,一双戴着黄金指护的葱白玉手露在袖外,指尖蔻丹红得显眼,在半空停留片刻,复又轻轻收了回去。 好死不死,那女人竟是皇后!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皇后黎氏冲安宁疾招了招手:“过来。” 安宁疾只得过去行礼,她偷偷侧头看了眼,认出水里那孩子是珍妃的儿子齐桑。 珍妃本就跋扈,在后宫处处树敌,偏偏生的孩子又是后宫第一位皇子,更是不可一世。但皇后也正身怀六甲,犯不着这时候和她较劲,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后站着说,安宁疾跪着听。 “我认得你,梅姑姑做事经常带着你。” 安宁疾不动:“娘娘慧眼。” 黎氏柔声细语,说的话却让人紧张不已:“你看见什么了?” 天寒地冻,安宁疾后背顿时冒出一层薄汗,只是跪在地上,额头死抵石砖。 刚要开口:“臣…” 黎氏说道:“他自己跳下去的,本宫想拉他一把,没拉住,你把他捞上来吧。” 安宁疾不清楚原委,此时不宜多言,于是应声“是”,马上脱下厚重的棉衣,踩着断裂的木板下了水。 入水时余光瞥见太后宫内的宦官吉祥飞快地从树木遮掩的花廊下跑过去,不知有甚要紧事。 水冰得刺骨,手心脚心立刻被冻得泛起一阵难耐的瘙痒,四肢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安宁疾咬紧牙关适应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划水,朝湖中央浮漂似的齐桑游去。 宴厅内温暖如春,侍女皆着蝉纱薄衣,挪步时衣裙翻飞宛若在云间。 丝竹绕梁,酒已过三巡,珍馐还一道接一道端上来,没有要停的意思。 文武官员相对而坐,侍从或亲卫各跪坐在身后,中间隔着条锦绣紫金地毯。 与聂凭川相邻的是镇北将军褚慑尘,另一位也是驻守北疆的将军刘春山,但因是女儿身,尚未有封号。 褚慑尘盘着腿闲聊:“这次关外大捷,你猜陛下会赏咱们多少?” 聂凭川忙着给自己斟酒,壶和杯口清脆地碰了一下,没听清:“多少什么?” “钱呗。” “钱?”聂凭川顿了顿。 褚慑尘以为他在心算,花自翀也竖起耳朵。 聂凭川挠挠鼻尖,唇边浮出一抹嘲笑:“我现在连票子的面额都认不得了。” 一旁的刘春山轻笑,顺势干了酒。 褚慑尘不信:“少来了,我是没钱,我祖上就没钱,你没钱?我看你这身行头就值不少。” 聂凭川不以为然:“值不少也是我大哥给我打的,穿了好些年了,他说我不长个不用换新的,这回也是赏官宴凑巧,要不我还得先回家换身面圣的官服来,比这套轻甲体面。” “得了吧,你聂家这家业用过得这么紧巴么,春山,你说是不是?” 刘春山懒得搭腔,道:“这是陛下一视同仁,他在庆都有家回去换衣服,你我可没有,到时候两个笑面虎夹着一个新郎官,乖乖巧巧坐在这,好看死了。” 聂凭川听了只是微笑。 褚慑尘在桌下碰了碰聂凭川:“我说,刑部那老头总瞪着你干啥呢,你又往人家茶壶里撒花椒了?” 聂凭川埋头吃菜:“当年我敢惹他是仗着年纪小,现在惹他他高低参我一本,我劝你也别老瞅他,到时候他参你,我还得遭连累。” 褚慑尘吓一跳:“不至于吧?” 刘春山说:“那你试试。” 褚慑尘搓了搓手,腿也不抖了:“算了。” 聂凭川扭头叫人:“阿花。” 花自翀以为他要吩咐什么,忙侧耳倾听,却听他说:“这是流水席,我给你腾个位子,坐我旁边来,下筷的时候稳准狠,多吃点,那群老头子牙口不如咱硬,保准吃不过。” “…” 聂凭川聚精会神,正要下筷夹铜锅里浮沉的嫩羊肉,抬眼却看到吉祥慌里慌张从小门进来,他的乌鸦袄上落了白茸茸一层雪晶,就进门这几步,一下子蒸发干净了。 吉祥直奔端坐首位的恭德帝。 没等吉祥到跟前,恭德帝身后袖手而立的闻公公就上前一步拦住,垂着三角眼询问:“什么事?” 恭德帝倒十分随和,说:“无碍,近前来说。” 闻公公只得让路,吉祥到龙椅前低声禀告:“皇子与娘娘在花园游玩时不慎落水,珍妃爱子心切,势要见陛下讨个公道。” 恭德帝略有不悦,但当着群臣的面,仍和颜悦色:“皇后可受到惊吓?” 吉祥赶紧说:“未曾。” “那桑儿现在如何?” “恰好有留在后宫的织检司使路过,已将皇子救起了。” 恭德帝抬手,闻公公会意,双手奉上丝帕,恭德帝将手中的紫檀木手串放在上面,闻公公小心包好,转身放进侍女捧着的锦盒里。 恭德帝对吉祥说:“给桑儿送些姜汤,朕晚些去看。” 转头又问闻公公:“这串是开过光的?” 闻公公弯腰答:“陛下,那串沉香木开过光,这串没有,陛下要想开光,老奴这就去办。” 恭德帝点了点头:“倒也不急。” 聂凭川虽听不见他们谈话内容,但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便朝门口望了一眼。 骚动就是在这时爆发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女人哭喊着闯进殿来,侍卫和丫鬟拦不住她,抬头见恭德帝威严注视,纷纷下跪请罪。 吉祥已经悄然退到角落里。 聂凭川没找到吉祥的身影,目光倒同闻公公虚碰了一下,聂凭川微微颌首,又把眼睛转了回来,拿浸过温水的帕子擦了擦手。 珍妃不敢说皇后害人,只是叫着“陛下救命”囫囵痛哭,临到近前,妆都哭花了。 恭德帝本有怒容,见她梨花带雨,心又软了些,叫侍女扶着她,引路去看看。 百官轰动,席也不吃了,一窝蜂跟着恭德帝出了殿门。 聂凭川吹凉羊肉,不慌不忙去蘸料汁。 花自翀把筷子一扔,也要跟着跳起来往外冲,被聂凭川按住:“急什么,吃你的。” 花自翀坐下,还有些担忧:“将军,会不会是走水了?” 聂凭川又往锅里下了两片肉:“走水有锦衣卫,宫里什么事,都有锦衣卫,左右不干咱们的事。” 花自翀很听他的话,但见刚才来报信的太监不知又从哪冒了出来,正朝这里走,又有些替聂凭川心虚。 吉祥对聂凭川行了一礼:“他们都去了,要不您也过去一下呢?” 聂凭川不搭理,敷衍道:“我一个佩剑武将,踏足后宫不合适,莫冲撞了金枝玉叶。” 吉祥的两枚眼袋像两颗腰果,笑眯眯的,腰越弯越低,脸快凑到聂凭川的酒杯里,悄声提点:“是太后的意思。” 聂凭川不动声色,当即掀衣起身:“阿花,里面太热闷得慌,走,出去透口气。” 等两人走远,吉祥叫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去厨房把那些个蹄髈燕窝都挑热乎的装好了,点心也装几副,回头让聂将军带回府去。” * 安宁疾把齐桑弄上岸,越不会水的人越爱扑腾,捉他可费了老劲,锦绣阁的梅姑姑听到动静,赶紧领着阁中女司来帮忙,七手八脚把人送去了太医院。 聂凭川到的时候早就围了里外三层,亏他个子高,多少还能看见一点。 珍妃搂着儿子哭:“稚子心纯至善,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聂凭川在人群里随便抓了个人,刚好是褚慑尘的副将魏心:“怎么回事?” 魏心避开人,小声告诉他:“珍妃以为是皇后有意推皇子落水,皇后则说究竟是谁有意未可知。” 魏心说完又一猛子扎进人群找他主子去了。 “辛琵真是白忙,”聂凭川叹口气,对花自翀说,“走水我好歹还能出一份力扑灭它,后宫佳丽打群架,我三头六臂都没地方使,倒霉,肘子还没吃呢。” 辛琵是吉祥的本名,没几个人知道。 安宁疾冻得瑟瑟发抖,梅姑姑用毛毯裹着她把她揽在怀里取暖。 安宁疾接过秦雀递来的帕子擦掉脸上的水,觉得珍妃哭声吵得人心真烦。 吵吵吵,儿子不是给你捞上来了吗,又不是淹死了。 她无精打采地瞅了眼人群,忽然看到攒动的人头里有个男人格外拔群,那男人的样貌取悦了她的眼睛,连心里的不愉快也似乎淡了些。 但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之后安宁疾就被梅姑姑和秦雀搀扶着先退了下去,人群一晃,就看不见了。 安宁疾身体好,用热水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又喝了姜汤,没过一会儿唇色就又红润起来。 梅姑姑叫她安心歇息,安宁疾躺在床榻上,眼前又闪过那个人的影子。 聂凭川,她忽然记起这个名字。 晚上梅姑姑又来看她,带来一件冬衣,上好的料子,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贵门女眷才穿得起。 安宁疾在身上比划比划,对镜笑道:“这是在收买我,还是在威胁我。” 安宁疾把衣服挂在一边,抬手抽去发簪,让头发散落下来。 “我原先猜到珍妃会挑人多的时候闹事,但没想到她居然会教自己的儿子去陷害皇后,是我短浅了,我以为她这样溺爱的母亲心软的很呢。” 梅姑姑拿过梳子替安宁疾篦发:“十足的小女人,成不了大事,她以为后宫是戏院吗?想凭这点雕虫小技取胜,就算她儿子抢到了肉,也吃不到肚子里。” 安宁疾叹了口气:“我无意与后宫宅斗纠缠,麻烦了。” “未必,”梅姑姑说,“黎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历代皇后皆出身名门,唯独她破了例,寻常燕飞入帝王家,她自有本事戴上这顶凤冠,必定也能自承其重,若她真心看中你,就不会舍得要你去后宫出头,恐怕另有所图,再看看。” 安宁疾坐了片刻,在镜里瞧见墙上挂着的狸奴画,问:“对了,梅姑姑,小殿下的猫送回去了么?” “送回去了。” 安宁疾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角勾起一点笑:“梅姑姑,你有没有数过这宫里到底有几个`殿下''?” 梅姑姑还未作声,门忽然被敲响了。 安宁疾低头把玩着发梢,抿唇道:“多半是安和殿来的。” 谢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落水 第3章 孤狼 门外果然是太后的贴身丫鬟碧螺,碧螺先朝屋里的安宁疾屈膝行了一礼,然后问:“梅姑姑,太后问朔雪牡丹裘补好了么?” 梅姑姑就在门边与碧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补好了,这就送过去。” 安宁疾走出来,手里捧着装裘衣的木盒,头发已经重新用簪子挽好了,恭恭敬敬地说:“梅姑姑歇息吧,我与碧螺送去。” 梅姑姑叮嘱道:“地上起了霜,你俩走路稳着些。” 安宁疾点了头,跟着持灯的碧螺走了。 聂凭川从宫里出来,先带花自翀去五大营转了一圈认认脸,营中也自办庆功酒席,士兵们热情地留他吃酒,聂凭川不扫兴,每个营都喝了一圈,辗转来去,因此晚上才回家。 从营帐出来,聂凭川借着微醺的酒意抬头望见天边千姿百态的霞云,忽然问:“我捡的那头狼崽呢。” 花自翀在他身后放下帷帐,有点摸不着头脑:“将军,您是在同我说话么?” 聂凭川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我喝多了,以为你是林饶呢。” 他又朝那日落处望了眼:“去年三月我行军过驹凛,在草原上捡到一只落单小狼,军中只有粗粮,我用骆驼奶混着水喂它,居然养活了,后来就一直留它在营里,想等它长大再放了它。” 花自翀说:“我去问。” 聂凭川摆摆手:“我知道它在哪。” * 军医愁眉苦脸:“将军,狼崽总是闹肚子,不吃不喝,我看它挨不住了。” 聂凭川看了眼他手里的食盆,里头是些给幼兽吃的肉糜,原封未动,被冻成了冰坨子。 花自翀往鸡棚里看,里面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地上散着些陈年鸡羽,凑近了还一股臭烘烘的野兽味。 军医再从棚里出来时抱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灰白色小狼,小狼病怏怏的,毛一缕一缕贴在身上,花自翀乍一看还以为是只狐狸。 聂凭川见小狼的嘴被兽枷锁住,当即皱起眉:“锁着它做什么?把它惊着了。” 军医为难:“将军,实在是它野性太大,夜夜嚎叫会吓到营里的马匹,我要给它疗伤它还龇牙要咬我,可凶了,不得已才锁了它。” 聂凭川伸手把狼崽接过来抱怀里逗了逗:“这是狼崽,又不是狗崽,凶一点才好呢,是不是。” 狼崽在他怀里倒老实,抬起鼻子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裹进披风里带上马背。 “这么着,我带它回家里养几天。” “可是将军…”军医想阻拦,聂凭川已经策马走了。 花自翀没见过狼,一路上好奇地瞅它,终于忍不住驱马走近,问:“将军,它能长到多大?” 哪知他座下的马闻到狼的味道,顿时有些慌张,焦躁地翘起前蹄,差点把他掀下马背。 聂凭川侧过腰,轻松扯过花自翀的马缰将马稳住,笑道:“那说不准,自然是越大越好。” 马喷着响鼻,团团白气在逐渐冷下来的空气中散开。 “就是有一点麻烦,”聂凭川半路上想起来,“我大哥不喜欢家里养带毛的东西,阿花,等会儿我哥问起来我就说这是个小狗,你不要露馅。” 花自翀点点头:“明白,将军。” 五大营在庆都外围,从军营回都城要经过洗玉关,关口重兵把守,聂凭川打马趋行,撩袍亮出腰间令牌,朝守兵说了口令,就有六个手举火把的小兵跑到前头清开路障。 过了关就是华灯初上的庆都城。 街口有家卖馄饨的铺子,明明是卖早点的,天黑了却还不关门,当家的老翁正在给灯上油,听见马蹄声从前街过来,赶紧提灯上来看。 “这是…是聂将军回来了,”老翁眯着眼望半天,乐滋滋转头朝屋里喊,“老婆子,聂将军回来了!” 聂凭川在门前勒住马,“李伯,今日买卖可还好?” 李老翁笑着掰手指:“包了五十板,全卖光了。” 聂凭川说:“我在饮沙就惦记这口馄饨,明日赶早来吃,给我留一碗。” 说着话,一个白发老媪从门里出来,端着两个浅碗:“将军喝点解酒汤,回家睡得安稳。” “这个眼生的小将军,你也喝一点。” 花自翀见聂凭川接了碗,也忙俯身接碗,在灯下瞧见老太慈祥模样,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一时恍然。 汤里和了蜂蜜,甜丝丝的。 聂凭川仰头喝完汤,见老两口还翘首以盼,叹了口气:“大娘,林饶回老家探亲去了,晚些日子来,不用等他了。” “这样啊,”老人连连点头,嘴上絮叨,“回家好啊,回家好,林副将的老家离中阜可远,回一趟不容易呢。” 花自翀下马,接了聂凭川的碗一并还给李老翁。 李老翁从铺子里捧出一个坛子:“对了,上次听林副将说爱吃菜头,我这刚好腌着,脆着呢。” 聂凭川不记得有这回事,估计是林饶哪次来吃饭的时候随口说的,叫花自翀收下坛子,谢过夫妻俩,继续往家走。 今夜没有下雪,他打马行过万寿街,看到百家灯火通明,眼底忽然一阵潮热,离家三年,近在咫尺时才后知后觉尝到思乡的苦。 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的家是大玉,可在这,他的家就只是将军府。 在马背上望着,遥遥见门口亮着三只灯笼,是留家的副将白龙和两个随身护卫提灯照着他的长兄聂逐明。 聂家人是大玉的肱骨臣,聂凭川的曾祖父是元德帝身边的开国元勋,大玉的主力五大营从祖父传到父亲,从父亲传到聂逐明,又由聂逐明交给了聂凭川。 聂凭川不做将军的时候是个潇洒的公子哥,要么在庆都玩乐,要么在边疆跑马,偶尔领着大哥拨给他的小支精锐去打打越界的青眸人,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五年前聂逐明受伤,伤愈后落下病根,从此退居府内,才把兵权托付给了年轻的聂凭川。 当时众说纷纭,刑部尚书黄玉礼直言不能教纨绔领兵,此竖子若领兵,五大营必分崩离析,兵部尚书颜崇焕则力挺聂凭川,说他有闪击战功,只要悉心点拨日后必成将才,两位老臣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恭德帝感喟聂家世代忠诚,还是将兵符赐给了聂凭川。 这几年来聂凭川战功赫赫,颜崇焕替他高兴,逢人便夸虎父无犬子。 聂凭川看到哥哥就笑了,全然没个五营统帅的样子,搂着狼崽翻身下马。 “哥,你怎么出来了,夜里下雪,在家等着不好?” 白龙过来牵马,顺手把花自翀的马也牵了,花自翀不认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白龙是个不苟言笑的汉子,见花自翀有些露怯,主动和他说话:“我是将军的副将,你同别人一样叫我白龙就好。” 花自翀很感激:“我是花自翀,将军叫我阿花。” 白龙朝他点了点头,这时他发现聂凭川袖子里垂出一条毛茸茸的细尾巴。 这下花自翀也看见了,暗暗窝了把汗。 白龙悄声问:“公子又把什么带家来了?” 花自翀撒谎有点心虚:“路边捡的野狗崽。” 聂逐明打量花自翀,这少年看上去还在抽条,长相倒是聪明,两只眼睛亮而清,小犬似的,说:“凭川,这是你新提的副将?看上去有点太年轻了。” 聂凭川说:“十八岁也不小了,白龙和林饶都是自幼就跟着聂家,我不好从五大营里挑人,就从别处找的,人海里摸了一遍,只有这个合眼缘。” 聂逐明觉得有理:“你觉得合适就好。” 白龙见聂逐明走过来,小声提醒花自翀:“叫主公。” 聂逐明是聂凭川的亲哥,两人分别像了爹娘,长得没有一点相似,性情也截然不同,当年聂逐明是威震八方的儒将,那时聂凭川还不知道在哪条沟里上蹿下跳野得没边。 聂凭川私下嬉皮笑脸,带兵却比他哥凶悍,他给自己那套打法胡诌了个名头叫落花流水,竟也自成一派了。 花自翀是听着说书先生讲聂逐明的功绩长大的,头一回亲眼见到人,有些激动,聂逐明朝他笑笑,他浑身热血就噌地沸腾起来。 聂凭川吩咐白龙:“封赏到家后直接制备军需送到营里去,不用让我看。” 他揽过花自翀推到白龙面前:“这是阿花,邓万的徒弟,以后也是我的副将,他就跟着你,你凡事多教教他。” 白龙应下。 侍卫牡丹说:“公子,下雪了。” 另一个侍卫兰骨打起紫绸伞遮在聂逐明头顶,白龙花自翀跟在聂凭川身后,一同进了将军府。 聂逐明的汤药要在晚间饮,熬药通常是兰骨在做,但聂凭川回了家,于是把活揽过来,白龙跟着他走到庭院里。 “还是那个方子没变吧,”聂凭川把药方在心里默了一遍,问,“白龙,我怎么记得方子里没有蜜饯?” 白龙说:“是没有。” 聂凭川说:“那兰骨方才叫我盛药的时候另装两枚蜜饯。” 白龙解释道:“是我前些日子买的杏干,大公子觉得味道尚可。” 聂凭川噗地乐了:“那是他怕苦,还味道尚可,哄你们呢。” 聂凭川走到自己的院子,手一松就把狼崽放下地来,狼崽抖抖身上的毛,拿爪子去挠嘴筒子,聂凭川看见就给它解开了。 狼崽得了自由,奈何体力不济无法撒欢,只在聂凭川脚边趴下,缩成一团取暖。 “看见没,”聂凭川俯身挠挠它耳朵,“咱们聪明着呢,是不。” 他反手指了指花自翀怀里:“这是包子铺夫妻给林饶的,以后在家用早饭可以就粥吃。” 白龙接过坛子,在月光下默默站了一会儿,说:“公子,养狗崽的事要不还是告诉大公子吧,万一它乱跑再把人吓着。” 聂凭川欲盖弥彰咳嗽两声:“先偷偷养两天,养两天再说。” 屋里点着安神香,三两盏灯照着,算不上晦暗也算不上明朗,碧螺挑起珠帘露出堂中的花梨木万字纹嵌玉禅床,案上摆着青瓷净瓶和佛手,太后就盘腿坐在禅床上瞑目念佛。 安宁疾没出声打扰,自己拿香铲拨了拨香炉里的灰。 等太后念完这一卷,她才过去行礼。 太后微微睁开眼,慈爱道:“宁疾来了。” 安宁疾跪坐在蒲团上,碧螺帮她把箱子打开,捧出里面的牡丹裘给太后看。 安宁疾说:“绣花蒂的银线要从莲池的工匠手里买,因此慢了几天。” 太后很满意:“精工细活,慢一点无妨,碧螺,拿去放起来。” 堂里剩下两人,太后探过手,疼惜地抚摸安宁疾的脸颊。 “黎氏找你了吧。” 安宁疾点头:“皇后说常见梅姑姑领着我,想必早就留意了。” 太后抿了口杯里的水:“这个黎氏,要救人便叫个皮糙肉厚的小厮,偏叫你去那冰水里泡一遭。” 安宁疾笑了笑:“早年在阁中时就习惯了,这点冷算不上什么。” 太后听了更加皱眉:“还提那呢,那哪是小姑娘能去的地方,幸亏你母亲留了眼线,哀家及时找到了你,要不然你也成了茹毛饮血的无情傀儡。” 安宁疾想,在这也是当个牵线傀儡,只不过囚禁人的笼子更华丽罢了,要想活命就得日夜看人脸色揣度上位者的喜怒,臣要躬身,仆要下跪,兽来了也得趴着,男人要肝脑涂地,女人要千娇百媚,甚至连那点聊胜于无的天性自由都没有了。 这就是权力中心,辉煌的不毛之地。 斗虫阁虽然血肉横飞,但是自由啊,好吃好喝只要肯吃苦就都能抢到手,安宁疾未入宫前在斗虫阁待了十二年,甚至在那还交过几个朋友,要不是斗虫阁,她早就在流亡到庆都的那个冬夜里饿死了。 斗虫阁把她磨成了一把刀,一把见千人有千面,玲珑剔透的刀。 她费尽心机蛰伏在仇人眼皮底下,是为了二十年前那桩胭脂案。 她没有反驳太后,只是说:“就怕以后皇后要我出宫做事,那就离您远了。” “不怕,雏鹰就是要去飞,喙爪才会尖利,”太后虽年迈,说话仍中气十足,“皇宫太小了,不是什么天地,想要翻出风浪,可不能留在池塘里。” 太后说着便伸手托住安宁疾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安宁疾顺从地靠在太后掌中,墨玉般的眼瞳里摇曳着烛火,睫毛在瓷白脸颊上投下一层颤动的浅灰色阴影:“皇后要我去杀人,该怎么办?” 太后的浊目里射出老辣的光彩:“那得问你自己,如果那人本就该死,那就犯不着心慈手软,这不算借刀杀人,更不要去纠结别人是不是在利用你,你只需记得你生来就是一把刀,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刀,从始而终唯是你自己的刀,你的锋芒指向哪里只有你自己知道。” 空气中沉香的味道混着佛手的甘苦叫人沉醉,安宁疾又问:“如果我杀错了人,或者犯了错,怎么办。”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不要先害怕,”太后抚摸她的脸,戴着金护甲的手轻柔地将她的发丝捋到耳后,甲尖触碰在皮肤上就像凰鸟垂首啄理新生的融羽,“人总会犯错,书越读越薄,理越辩越明,就算一开始做错了,以后也会醒悟,不要觉得荒唐,那些令人懊悔的东西随着年岁渐长,一下子就变个模样成了恩赐,这种恩赐九龙至尊也给不了你,那是天定的命数,或者叫缘分。” “宁疾听从教诲,”安宁疾告退,“祖母安寝。” 谢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孤狼 第4章 山雪歌 史书载,天玄三十四年,因不满储君人选,为夺取遗诏篡改圣命,长公主弑父弑君,胭脂案发,太子身死,总共牵连八百七十一人,苟活党羽助其假死脱身,亡出大玉。 梦里颠沛流离,她饿得头昏眼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周遭野火熊熊,那沉重的雷火浪涛把她掀翻在地,她在地上连滚好几周,忍着满身伤痕的刺痛爬起来哭喊:“娘!娘——” 忽然狼烟消散,鸦青色的云层里落下棉絮一般的灰雪,她在废墟上跌跌撞撞地跑,跑得双腿都没有了知觉还不敢停。 破庙里有个女人怀抱襁褓侧躺在草席上,她冲过去发现人已经僵硬。 刹那间血肉飞散,尸体成了一具枯骨,她吓得跌坐在地,却被枯骨抓住,挣脱不得,不由失声痛哭。 “宁疾,我的好孩儿,别怕…” 是娘的声音! 转而她手心被塞进一枚东西,寒冰般凉凉地刺着她的心窝,她来不及去看,又听骷髅温柔呢喃: “苍山负雪,明…” 那枚东西突然变得比炭火还滚烫,快把手心的皮肉都烫熟了,她却颤抖着握得更紧,死不松手,她急促喘气,目眦尽裂仰头望向苍天,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 那不是雪,那是骨灰! 安宁疾猛然惊醒。 从榻上起身,后背全湿透了,她揭下衣裳裹住肩,把窗推开一道缝隙,半夜雪停,安静的很。 聂凭川没睡着,狼崽隔着门帘呜咽,一个劲刨他卧房的门缝,把珠帘挠得哒哒响。 他在屋里轻嘘了两声,不奏效,只得挨着困意下地去看。 打开门,那匹伶俐的小兽就收起爪子,抬起尖耳尖嘴的脑袋安安静静往上瞧,聂凭川没招了。 “没办法,冷呢,没窝怎么睡觉,”聂凭川打了个哈欠,一只手就将它拎起,轻手轻脚关了门,“不许上床,明日给你弄个窝。” 这几年戍边征战,蹲茅坑都握着刀,操心劳肺更是没睡过一个整觉,聂凭川精力再旺也不是铁打的人,有劳有累都积着,这次好不容易回了家,军帐的行军铺哪有家里的床松软香甜,这一觉像是被人用棍子打晕,他闷头就睡到日上三竿,连白龙把狼崽抱出去都没察觉。 聂逐明来看聂凭川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只觉得屋里有点臭,心想是征战艰辛懒怠了洗澡,命人烧水备上香皂等他起来好好洗洗,但还是觉得疑惑,这味道不像汗臭,倒有点像他小时候三天不洗头那股鸡仔狗崽的臊味。 聂逐明掩上门轻轻出去了。 等聂凭川睡醒,外面万寿街的生意都迎来送往换了几轮,馄饨店的老板送来的馄饨也被他熬坨了。 花自翀左等右等不见聂凭川来吩咐,白龙又早早出了府还未归,自己把邓万闲时教授的拳法打了两通,大汗淋漓,热得脱下外衣挂在腰上。 角落里有人鼓掌,花自翀赶紧抱住膀子,抬头看见牡丹翘着脚坐在院墙上。 他分明记得牡丹刚才端着热茶进了聂逐明的书房,怎么一眨眼又跑墙上去了? 花自翀抱着自己:“牡丹,将军起了吗?” “牡丹”很慢地摇摇头,说:“我是兰骨,牡丹是我弟。” 原来是双生子,花自翀弯腰拾起衣服搭在肩上,又听兰骨说:“喂,那朵小花儿,狗崽跑出来喽,当心它跑到大公子屋里去。” “啊?!”花自翀跳起来就往聂凭川院里赶,边跑边套袖子,兰骨笑得拍大腿。 聂凭川刚起来,寝衣外只披着件大氅,把早膳里的熏鸭肉用清水涮了喂给狼崽吃。 待白龙从医馆抓药回来,聂凭川已经换过衣裳,拿着一张舆图坐在屋里看。 白龙把药递给花自翀:“给大公子送去。” 聂凭川往这看了眼,又继续提笔在舆图上画画。 饮沙是鸟,准确来讲是鹰,但聂凭川把它画得很小,饮沙算上厨子和马童也只能凑出两千兵马,近年来愈发少了,驹凛那块画了朵芍药花,比鹰大一点,有三千兵,安南是两片羽毛,两千,天海是龇着牙的狼头,三千,五大营算在中阜,他画了四个手拉手的小人,还剩东边没有画。 昨日局散后恭德帝召他单独觐见,给他派了个活,叫他带五大营去帮东边州府逮海匪。 可大玉没有海军,五大营的兵多数是内陆的旱鸭子,聂凭川行军时也带他们渡过江河,等船靠了岸,光洗被呕吐物染脏的甲板就洗了三天。 聂凭川实话实说,恭德帝就暗示他可以招安碧水和洋广的两支护海卫,聂凭川当时拼命想着过世的爹娘和病中的兄长还有那块刻着将军府的门匾,才没当场驳圣上的面子。 护海卫是渔民自发结成的队伍,傍海而生的人性情多彪悍勇猛,那两个州府岛屿零散众多,群星般散在海里,能把事情谈得拢多半是靠缆绳般结实的血脉亲缘,聂凭川倒想收编,问题是谁让呢? 白龙进屋禀告:“将军,我在店里看到张府的家仆来取药,说是替慧妃拿的调养身子的药,那小医士好奇问起为何不在宫里配,家仆就说慧妃体质羸弱,从小吃的就是这家药房的土方,靠这几味药才能养好。” 聂凭川还在头疼,问:“你觉得如何?” 白龙说:“慧妃想要调理身子不如叫太医去看,却偏偏让自己本家人去民间的药方,包了药再送入宫,如此大费周章,属下觉得奇怪,就向掌柜要了药方看…” 聂凭川听白龙语塞,抬起头来:“药方有什么不对么?” “有麝香和云苔子。” 聂凭川微微一怔,将笔搁置在玉雕笔架上:“避子药,干什么用?” 白龙说:“避子。” 避皇子。 聂凭川转念一想:“倒也是,慧妃体弱多病,能承恩泽就已经勉强,怀胎十月如此艰苦,哪怕是皇子,不想要也情有可原,再者张家尚且得势,也不用非要拼出个子嗣维持。”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慢慢逡巡,忽然定在南边某处:“碧水的府君还是狄苦?” 白龙说:“是。” 聂凭川挪开玛瑙镇纸将舆图卷巴卷巴收起来:“和我去趟碧水,明日动身。” 他在门口停了停,侧脸隐在暗影里:“早知要收拾这烂摊子,好歹多留刘春山几天,她是碧水人,说话比我有分量,可惜皇上溺爱聂家,干什么都要我带五大营出头,南征北战倒好说,只怕日后修桥建路都要将军去当监工。” 白龙知道他心里窝着气,劝道:“风口浪尖若能站住,也是条出路,再者碧水也是老夫人故里,总不会一句话也说不上。” 聂凭川听他提起母亲,笑了笑:“出路啊。” * 珍珠和绫罗同一天送到了锦绣阁。 此物贵重,锦绣阁的女司们亲自搬运,照着单子一件件清点,笔笔都核对清楚才放送货的人走。 安宁疾翻看账本,各个细目都瞧了一遍,在心里暗自算出个数目来。 二十四盒粉青珍珠,金丝银线五百捆,暗纱明缎三十箱,再加其他零碎锱铢,少说**十两白银。 这满月庆典大有要把太子祭天的架势。 安宁疾啧啧摇头,太子不愧是太子,出身帝王家,命不一定好,但肯定贵。 无人注意的角落,昭庭公主的猫蹲伏着舔舐身上毛,它耳尖微动,被桌面上垂下的流苏吸引了注意,遂作捕猎姿态悄悄靠近。 没成想一个女官捧着染布匆匆走过,晃动的猫尾扫到她的脚踝,她当场被吓得失声惊叫起来。 猫受到惊吓,嗖得蹿上桌面,慌乱间撞翻了装珍珠的匣子,瞬间珠光乱蹦,噼里啪啦掉了满地,众人纷纷去拾。 安宁疾也俯身去捡,忽然察觉到怪异之处。 她用两指夹起一颗珍珠凑到光下,只见珠体浑圆,珠面光滑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太完美了。 安宁疾取过剪子轻轻削了削表面,然后擦起一根火柴点燃蜡烛,夹着珍珠放到火焰尖上。 不多时,珍珠变黑了。 这分明是假的。 安宁疾刚皱起眉,还没等她说什么,背后就传来惊呼:“珍珠碎了!这是假的!” 跪在地上捡珍珠的人们纷纷察看自己手里的珍珠,一张一张脸全白了,目中尽露惊恐。 秦雀捧着几颗黯淡无光的碎珠,大惊失色地望向安宁疾。 安宁疾与她对视片刻,沉声道:“叫梅姑姑来。” 珍珠看似是皇后制衣要用,实则是为太子满月宴而备,连这都胆敢贪污,意图若要细究下去简直不寒而栗,在场任何一个人都不想牵扯上关系,生怕受牵连。 安宁疾立刻想到,这是个鱼钩,现在抛出来不知是为了钓谁。 梅姑姑是和皇后一同出现的。 黎氏不急不怒,接过假珠淡淡看了几眼就随手抛在了地上。 众人胆战心惊,尤其秦雀,始终担忧地盯着安宁疾。 黎氏自己打破了这片死寂:“都愣着干什么?手头的事忙完了?” 女司们见皇后没有降罪,心中大喜过望仿佛逃过了一劫,登时作鸟兽散,生怕走得慢了惹皇后不悦。 秦雀一步三回头,有人看到就拉了她一把:“你还在担心她?她素来有梅姑姑保着,有什么好怕。” 安宁疾是不怎么怕,庆典是国事,其实是由礼部操办,她一个小织检司使只是起了个走过场的作用,点点货罢了,况且一个活在皇后荫蔽下的小官,没理由去趟这么深的浑水,就为了打起来的时候首当其冲做替罪羊。 安宁疾觉得皇后没那么傻。 黎氏遣散了其他人,和善问道:“司使今日做些什么活?” 安宁疾如实答:“上午就点货,下午要去西市采买布匹,给宫女做冬衣。” 黎氏点头:“买布匹用不了多久,做冬衣这种事也不用你来,明日,明日你去洋广查假珍珠的源头,顺便在碧水替我找一个人。” 前半句安宁疾欣然接受,她问的是后半句:“娘娘要找谁?” 黎氏用金甲捏灭了烛苗:“不难找,碧水就那几个出名的花楼,你找一个叫刘叹月的舞女。” 安宁疾明知故问:“找到后呢。” 黎氏坐下,鞋头将滚在椅子下的残破假珠踢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安宁疾眼皮底下。 安宁疾明眸低垂。 “臣明白了。” 等皇后的凤撵远离了锦绣阁,安宁疾才跨过门槛,对侍立于门外的梅姑姑说:“完了,我是金盆洗手,奈何没洗干净。” 梅姑姑忧心忡忡,没心思和她开玩笑:“我怎放得下心让你一个人去。” 安宁疾笑笑:“去就去呗,一直在宫里圈着也不是办法,再躲下去岁月蹉跎,等着被局熬死不如自先破局,不论此去结果如何,都是个转机。” 梅姑姑使了个眼色,安宁疾会意闭住嘴。 方才和人群走了的秦雀又跑回来找安宁疾,看到安宁疾和梅姑姑安然无恙地站在一起,这才松了口气。 “真是吓死我了!” 安宁疾用指尖轻轻抹去秦雀眼角的泪滴,笑说:“这是干什么,没什么可怕的。” 秦雀还不放心:“娘娘没有责怪你吧?” 安宁疾说:“娘娘是最明理的,我没犯错为何怪我。” 梅姑姑拉过秦雀:“好了,珍珠的事娘娘自会彻查,我们只做份内的事,别的不要多言。” 起风了,梅花瓣上蒙着的碎雪一下子被吹开去,颜色又明艳几分。 梅姑姑深深望着安宁疾:“宁疾,你去吧。” 安宁疾转过身,发丝被吹卷翻飞,她微微眯起秀长冷艳的眼,嗅到了寒风中骚动的腥甜味。 西市的布种类最多,质量也最上乘,几个惯走茶马古道的大商户都把门店定在此处,每日人流如织,生意十分兴隆。 安宁疾拿着凭据去到店里,老板熟悉业务,很快就谈妥了,约定三日内由伙计将布送到宫门。 忽然街上一阵喧闹,临近酒楼里噼里啪啦打碎一堆茶盏桌椅,一个小叫花子翻滚出来险些撞在行路的马车下,口袋里摔出个肉包,车夫忙挥鞭打马,破口大骂。 “破落户!” 少年不顾身上的尘土,捡起脏了的肉包叼在嘴里就跑,楼里马上追出两个醉醺醺的男人。 伙计见安宁疾朝那边看,压低声音说:“司使,那是刘掌柜的儿子,仗着他老子财大气粗,天天净和些狐朋狗友闹事,方圆几里的良家女子都被他调戏惯了,您别给他眼色,绕着他走就是了。” 安宁疾没把刘进财放在眼里,她打量的是刘进财身边那人,他腰间挂着一枚官府铜牌。 洋广府君没那么年轻,这位应当是他儿子虞立。 梅姑姑表面为皇后做事,手下消息灵通,一得空闲就教与安宁疾,一些要紧的人名官职和姻连关系全让她记住,安宁疾生性聪明,但不喜欢死记硬背,有时惹恼了梅姑姑还要挨罚。 不过成效显著,此时如此顺畅地记起这个不起眼的人,安宁疾不免有点得意。 “绕不过啊,”安宁疾轻快地说,“那小孩把他们引过来了。” 一转头那腿脚麻利的伙计已经跳进店里避嫌去了,他还仗义,忙着招手叫安宁疾也进去避一避。 少年跑得飞快,安宁疾还没迈脚,少年就挤开她莽头往店里扑,伙计登时急得手忙脚乱,看着两个醉汉越走越近,更是眼前发黑。 “俺个天爷嗳这可怎的好!” 伙计鼓足勇气,指着安宁疾说:“二爷,这位是宫中官人,您行行好,别砸店,宫里的贵人还等着咱家的布呢。” 刘进财把安宁疾上下看了看,态度十分轻佻,眼看着安宁疾,却和虞立说话:“女司?上回我还在醉云欢遇到一个女司和渔民搂着进了雅间。” 伙计的汗都流了下来。 安宁疾无动于衷,转身要走。 刘进财伸手就来抓,安宁疾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抽身就让他抓了个空。 刘进财见她藐视自己,恼了,正要上前为难,面前突然多出一个人把安宁疾挡住了。 安宁疾悠闲翻身上马,牵起缰绳才发现那人的银蛇臂缚很眼熟。 原来是聂凭川。 不知为何,她忽然不着急走了。 聂凭川是来给狼崽买窝的,半路被认出他的市署官搬来当救兵。 他叉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听我好劝,从哪来回哪去,别闹得太难看。” 虞立见刘进财被聂凭川的痞气哄住,轻咳两声,身后的仆卫便上来撑场子。 刘进财有了底气:“你谁啊?” 聂凭川本来是假笑,这么一闹真笑了:“不认得?” 刘进财真不认得,他以为聂凭川是个外乡混混,就气壮山河大骂一声:“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叫你认!” 转身跑进自家店里拎出一把砍骨刀。 看热闹的人纷纷四散躲避。 楼下这动静早就惊动了屋里的掌柜刘顺,刘顺沉着脸关起窗,听见身后那人问:“令郎在和谁吵架?” 刘顺转身时脸上怒其不争的横肉已经塌平,又是笑容可掬的神色:“一群野小子闹着玩,上不得台面。” 他并不落座,仍然站着说话。 对面本该是椅子的地方却没有椅子,静静置着台轮椅,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手搭着狐裘,看人的眼睛揣着倦懒的困意,长相阴柔,竟依稀显得雍容。 刘顺不想提这个倒霉儿子,继续道:“我听说薛何两家要攀亲家,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刘进财挥刀就砍,聂凭川不躲不闪,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迎着刀锋抬手,轻而易举地抓住刘进财的手腕反过来摁在米袋上,振得他腕骨剧痛,松手丢了刀。 玩儿似的。 仆从见主子落于下风便欲上前,被白龙一眼瞪了回去。 刘进财下意识地挣扎两下,却如同将死的搁浅鱼般无力,聂凭川的手铁锁似的拷得他动弹不得。 安宁疾乐得作壁上观,还担心打起来灰尘扬到自己身上,扯着马往旁边退了一步。 聂凭川倒不是要打架,只是捉着刘进财不让他跑:“不诚不得商,祸不及老幼妇孺,在市场就要听从市署管制,连这点规矩都搞不明白,还跟我提规矩,你是不是没见过不讲规矩的人,还是你大姐小时候揍你轻了?什么二爷,你是哪个二爷,我是离京久了,不知道中阜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二爷!” 匆匆赶来的几个市署小吏听出聂凭川话里有替他们出头的意思,默不作声上前拉起了偏架,邦邦就是一通揍,拳拳到肉。 刘进财杀猪似的乱喊求饶:“聂将军我不认识你——真没认出来!早知道那女的是你相好,我一根手指…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碰!” 聂凭川愕然,松开了他:“说什么鬼话,怎么又成我相好了?” 刘进财涕泪横流:“不是相好为何含情脉脉地看着你…您!啊!别打我!我看您来出头才误以为——救命啊杀人啦——” 聂凭川哭笑不得:“真有意思,还喊呢,给我把嘴歇住了,我教训你是帮你的忙,这事要往大了闹你别想死得好看,不敬宫中女官,常人眼里是你是调戏女子,若有心人稍加润泽,你就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你猜这是什么罪?” 安宁疾叹了口气:“贞洁牌坊要倒了,以后我上街戴个眼罩,不然一趟下来百十余个相好可怎了得。” 聂凭川本来拧着刘进财的耳朵,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边笑边拽着刘进财,可怜的刘进财快吓死了。 刘顺愈加愁眉苦脸:“要是薛家女儿真的嫁给了何大公子,那东南富商可就成了一家人,一手遮天是指日可待。” 聂稳风宽慰道:“刘老板倒不必担忧,家族联姻是老人的主意,但何家的事情是大公子定夺,到头来还是要看大公子的意思,他在贤王府做事,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只有别人攀他没有他攀别人。” 他话锋一转:“不过做生意是要有靠山才方便,就像我,虽然我那名义上的大哥从小到大就没认过我,但可惜我的姓是聂老将军给的,他再不喜欢也得让我三分面子。” 刘顺谄媚地替他添茶:“二爷远见。” 聂稳风饮了口茶:“谬赞。” 谢谢陪伴 药方乱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山雪歌 第5章 曲有误 “您是二爷,您是二爷,小的就是小时候发高烧害得总爱说胡话,”刘进财像只被狼攥在爪子里的田鼠,哆哆嗦嗦求聂凭川饶命,“看在与我大姐的情义,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放过我…再不敢了…” 聂凭川懒得听他放屁,把他提起来往安宁疾的马前一扔:“那你是求错了人,被你冒犯的又不是我,我怎么答应你。” 安宁疾有些好奇地看着聂凭川,正巧他也抬起头来。 这次安宁疾看清了他的脸,眉浓眼深,骨相坚毅,鼻尖旁长颗小痣,乍一看像是正派的人,不经意笑起来就露出风流,没那么流氓,倒是多点柔情。 假正经。 倒不是讨厌聂凭川,这种感觉比讨厌更玄乎,她不喜欢聂凭川身上那股名门望族的天生傲气和恣意洒脱,这种微妙的感觉或许是艳羡或许是钦佩,如果她是冰雪下锐利柔韧的野草,那么见到聂凭川的时候就像拨云见日,瞬间光明,同时也被灼灼光芒刺痛了眼。 像他那样的人,别人怕他敬他,在他跟前吃了瘪还要夸他人中龙凤。 可这个聂凭川偏不是个纨绔草包,他真有点本事,人比人气死人。 刘进财忙不迭要给安宁疾磕头,安宁疾嫌弃遭他拜了要折寿,随口敷衍几句就让他走。 一旁的虞立忍气吞声扶起刘进财,聂凭川笑嘻嘻地要来搭把手,刘进财哪敢,被他碰一下比被狼咬一口还恐怖,连滚带爬起来,拽着虞立灰溜溜跑了。 “行了别看了,”聂凭川朝围观的人挥手,“回吧回吧。” 然后他转头问安宁疾:“你没事吧?” 安宁疾从马背上下来,行了一礼:“将军辛苦。” 聂凭川说了句客套的官话:“同侍一主,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宁疾眼底闪过一丝阴云,她不高兴听这种话,但她把这点不高兴全嚼碎咽进肚子里,笑着说:“幸亏有将军解围,要是闹起来就不好看了。” 屋顶传来瓦砾轻响,白龙十分警惕,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目光却如鹰隼般寻向声源。 二楼茶室里,聂稳风朝刘顺拱手告辞:“刘老板,聂某这就不叨扰了,改日再叙。” 刘顺满脸堆笑,提着袍子站起来送人:“诶诶,二爷慢走慢走。” 聂稳风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两下,神出鬼没的影子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推着他绕过屏风。 等人走了,刘顺拿起紫砂壶对着嘴喝了好几口,呸一下将茶末啐到地上,轻蔑地嗤笑道:“一个瘸子还装腔作势,可笑,还聂家人有的没的,死人还能给活人撑腰不成,丧家犬想分老夫碗里的羹,门儿都没有。” 商铺坐北朝南,前后都是街,白龙等人在前门,聂稳风走的是后门,因此没有遇到。 “无乖,方才你看见那扇屏风没。” 那影子说:“看见了,公子不喜欢?” 聂稳风唇边的笑意味不明:“喜欢就怪了,拿着赝品当宝贝,还拿它到处显摆,太可怜了,日后我送他个真的好了。” 影子无乖又告状:“公子,咱们刚走老头就说你坏话,我都听见了,他骂的可脏了。” 聂稳风毫不在意:“无所谓啦,口舌乃身外之物,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怎么的,难道我不爱听还能把他们舌头都给剪…” 无乖撒了手:“剪!” “剪什么剪,骇死人了,”聂稳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无乖,“别这么暴躁嘛,快推我回家,讲了半天口干舌燥,也不知道给我吃点东西,好不容易来口茶还淡得像漱口水,狗屁倒灶的老东西。” 安宁疾抬起头看见瓦当上被风蚀的刻字。 刻的是“千秋万岁”。 新年佳节还未到,过洗玉关入都的人已开始增多,有些店铺早备好灯笼庆联等物件,就等上元节,花灯游城时卖。 安宁疾翻身上马:“臣有公务,先行回宫,将军自便。” 风把安宁疾用来挡雪的帷帽吹起一角来,依稀露出白纱后的面容,聂凭川总觉得自己以前也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但要去细想却不知何时。 那目光凉凉的,落在身上有种雪在皮肉上化开的感觉。 聂凭川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锦绣阁女司,多半是给皇后做事的人。” 他问白龙:“这个人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白龙左手提着狼崽的狗窝,右手拎着兰骨要的瓜子,胳肢窝还夹着些杂物,摇了摇头。 聂凭川也没往心里去,兀自说:“可能昨日在席间见过吧…刚刚说大哥要吃哪家杏干?” “袁记果脯,”白龙抬下巴指了指,“就在前边。” 聂凭川一看不远,就说:“你在这等我,我去买了就回家。” 安宁疾骑马回宫,把马还给弼马的小厮,边摘帷帽边往回走。 她抄了条近路,走到半路瞧见吉祥立在遮风墙下等她,窄脸戳在高领里,揣着手,像只慈眉善目的棕榈毛老鸱鸮。 安宁疾前后望了望才小跑过去,小声问:“辛伯,有什么急事?” 吉祥三两下拍掉身上的雪,踱着碎步声如洪钟:“安司使可算回来了,太后急着要你呐!” “公公最近调理得可真不错。” 安宁疾竖起一根手指,“辛伯,你讲话轻声些,哪有公公中气这么足的。” 辛琵连忙夹起嗓子:“可不是么,饮了几勺枇杷膏,风寒突然就好了,七窍也不闷了,说话格外响。” 安宁疾小声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辛琵不近不远地在前面引路,用两人才能听到的音调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你马上要去洋广,多少有些要叮嘱的。” “哦,是吗,”安宁疾踩着辛琵的脚印在后面学他走路,“还有什么话?” “什么话?” “太后叫我都是碧螺来,你来多半是自己有话讲。” 辛琵止步,安宁疾笑眯眯地歪着头:“不是么?” 辛琵只得说了实话:“实不相瞒,这两天我眼皮总跳,白日坐立不安,夜里难寐多梦,心神不太宁。” 安宁疾慢慢走,同他说:“那是有心疾,不碍事,多念我的名字,两三周疗程就好了。” 辛琵上了年纪就容易百感交集,不由哽咽,拿手在腰上比划:“南方太远了,辛伯现在都觉得你和刚来的时候一样,才这么点大,辛伯也舍不得你…” 啪! 好清脆响亮的一个巴掌,在静寂空旷的羊肠小道上荡着回音。 辛琵的老泪还没来得及纵横就被冷风冻回去了,像个木头人般定在原地,缓缓扭头往身后看,安宁疾也往他身后看去,两人就看见锦衣卫里那位姓左的千户捂着脸从前面不远的转弯处踉跄出来。 安宁疾认得左献舟,此人剑眉狐眸,眼角有颗泪痣,好记。 但此时对视之间,这位俊男子丝毫没有被打的恼怒,只有满脸“你们怎么平白无故出现在这,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的质问。 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安宁疾轻叹:“啊呀,被谁打了?” “啊呀!”辛琵跳起来,大呼小叫去扶左献舟,“左千户,您怎么了?!” “我没事,”左献舟拿拳头用力抵着腰,眉头紧皱,“背时,脚下踩空闪了腰,这儿的台阶结了冰,公公也当心着点吧。” 辛琵还凑上去看左献舟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痛心疾首:“乌学士,你怎么能打了左大人呐!” 乌长玫刚开口:“我…” 左献舟沉着脸打断道:“不怨谁,是我脚滑不择路,瞎了眼撞人巴掌上了。” 他说话也咬牙切齿,冷冰冰的。 安宁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乌长玫一眼。 辛琵又去看左献舟的眼睛:“好端端的,眼怎么能瞎了呢?咱家陪您去太医院瞧一瞧,左大人可不能讳疾忌医,不能误了事啊!” 左献舟本来心里就烦得很,痛得喘了口粗气。 乌长玫也不管左献舟死活,自己往下走,他腿脚好了许多,走路已经利索了。 安宁疾也打算趁辛琵关怀左献舟的时候溜走。 左献舟早就看见了她,说:“安司使,台阶上的积雪结了冰,行路当心。” 安宁疾回过头,见辛琵正眼巴巴看着她,于是笑了笑:“知道了。” 左献舟一愣,这笑得也太熟稔了,合适吗。 锦绣阁的女司在宫里做事,但多数时候待在后宫,不和锦衣卫有交集,只是偶尔路过,互相有个眼熟,胆子大的暗送秋波,不过也仅限于此。 锦衣卫知道安宁疾是因为她极少出阁又长相昳丽,看上去性情冷淡,不爱搭理人。 人就是喜欢影影绰绰的东西,不给脸色反而觉得浑然生趣。 天晓得这左献舟是个纯情的,安宁疾刚才那一笑笑得他脸红到耳根,连带巴掌印都更红了。 辛琵拉着左献舟去太医院开了两张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出来的时候碰到皇前禁卫军总督金成,两人打了个照面,左献舟突然就想起这个金成的堂兄弟就是洋广护海卫的头目,他把伤膏塞给巡查的小旗,把辛琵撂一边,赶快找聂凭川递话去了。 安宁疾走到安和殿,身上微微出了点汗,屋里用炭火烘得暖和,她脱下肩上的兔毛帔,碧螺过来接了。 风炉里的火噼啪舔着壶底,太后自己拿着茶盏点茶。 碧螺忙里忙外,搬进几束有骨朵的梅花枝,又把清水倒进古旧的青花缠枝莲梅瓶里。 安宁疾给太后请了安,说:“方才我在西市看见了洋广府君的儿子。” 太后吹了吹茶水的热气,问:“他不在洋广考学,在那做什么?” 安宁疾闻见淡雅的茶香:“和地痞混在一起游手好闲。对了,我还看见聂凭川了。” “你碰见苍雪了?”太后点头,“聂猛的小儿子,他小时我还抱过他呢。” 碧螺过来说:“太后,花备好了。” “好孩子,去歇着吧,”太后将手里那盏茶给了安宁疾,站起身,“这回黎氏叫你去找的人是商贾刘顺的女儿,也就是镇北刘将军的小妹。” 安宁疾问:“黎氏为何要杀她?” 太后扶着安宁疾的手,在她的手背拍了拍:“皇上身边的闻公公看中她年轻妩媚,叫人去刘顺那旁敲侧击,刘顺是个溜须拍马的,能傍上大内总管的好事他怎么舍得不做?但现在闻公公斋戒未过,在庙里吃素假装活佛,也不好明目张胆接刘叹月进门,于是暂且将她养在碧水的花楼里。倘若刘叹月成了闻公公的宠姬,那刘顺就能借这关系垄断西南茶马道的商路,经商这事何其复杂,今日能买卖布匹盐粮,明日就能买卖军械奴隶,商贩可以是耳目也可以是镖客,这条茶马道四通八达,是大玉的主商路,你说这么大一张网落到阉党手里是意欲何为?黎氏想到的办法就是杀了刘叹月。” 安宁疾说:“九千岁真是呼风唤雨,敢情所有人都围着他忙。” “当年东宫夺魁,闻承贤功不可没,他只是跟皇上要一个女人,皇上不给显得当主子的不大方,”太后冷笑,拿剪子剪了碍事的花枝,“闻公公撑死不过是个内宦,狐假虎威的玩意罢了,现在作妖是因为老了,怕成为弃犬,赶紧往兜里揣些砝码,弄些君为神授,羽化通天的噱头来哄着皇帝继续宠他。” “宁疾,你只身南下要多留心,那两个州府受端王羽翼庇护,尤其那些岛群,我怕这几年他们离群索居,心恐怕愈发野了,这次假珍珠没准就是挑衅,别看汪洋静若止水,底下漩涡可不少。” 花骨朵饱满,丝丝缕缕透出幽香。 “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块玉要好生戴着,当初我生她的时候,先王亲手把玉系在襁褓上,说是护身符,能保孩儿长命。” 那个梦安宁疾做了千百次,怎么会忘。 梦里不管她对娘说什么,娘总是重复同一句话,每次只说半句,后半句怎么也来不及听,梦就断了。 那段记忆是模糊的,安宁疾无法想起。 太后一边修剪花枝,又问:“你和聂苍雪打过照面,你觉得他怎么样?” 安宁疾不明白太后何意,回答:“是个将才。” 不想太后又问:“你觉得他好么?” 安宁疾疑惑,但还是说:“好。” 太后看穿了她的心思,忍俊不禁:“宁疾,你为何讨厌聂家的三郎,你与他有什么过节?” “聂家是皇帝的忠犬,谁知道当初围剿母亲的人里有没有姓聂的,”安宁疾忽然反应过来,“祖母怎么管他叫三郎,难不成他还有一个兄长?” 太后把挑出的新鲜花枝插进梅瓶:“不怨梅姑姑没告诉你,那孩子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当年聂猛膝下除了两个亲儿子,还有一个从战场上捡来的养子,也跟着姓聂,叫稳风,按年龄大小他才是老二,因有私生子的流言,三子打小就不和睦,亲兄弟排挤老二,聂猛在家也有劝不完的架。” 安宁疾给太后递修花剪,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天玄三十三年秋猎,苍雪惊着了他二哥的马害他当场摔伤双腿,至今不能走路,后来聂猛因罪自刎于宫门,三子彻底反目。” 太后丢掉废弃的残枝,感叹:“说来也可怜,烛山当年也不过十七岁,就挂帅做了将军,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商鹤生完苍雪没过两年就亡故了,那年烛山当家的时候家里居然没有一个大人,连从小相处的副将也才十九岁,将军府没倒,一是烛山争气,二是有林副将本家暗中扶持,这才挺过了难关。” 烛山是聂逐明的字,他做五营统帅的时候都叫他烛山将军。 安宁疾默然,倒不是可怜聂凭川幼年丧母丧父,在她看来有条命活就是上等人,活得怎样各凭本事,若要提悲惨,谁又能逃得出呢。 太后拉过安宁疾的手,把暖炉塞进她手里:“哀家虽未见到聂家表态,但知道聂家忠且不愚,如今五大营固若金汤是聂家四代的血汗功劳,说是王师,但兵随将转,你说他们听的究竟是谁的话?聂苍雪桀骜凶猛,是把利刃,要看怎么握才能不伤手,皇帝若不是因为忌惮他,怎么会让他连轴转,成天净收拾些杂七杂八的烂摊子,就是要他累,怕他功高盖主生出异心。” 安宁疾还是不松口:“再厉害的人也是皇权下的困兽…我和他不能同病相怜,处境相似不一定心境也相似,谁也不能轻信。” 太后很是欣慰:“哀家就知道,宁疾,这座琼楼能软禁哀家,却关不住你。” 安宁疾不能久留,从安和殿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小雪,她在廊下看雪花盖住殿宇,莫名又想起聂凭川的字。 苍雪,怎么偏偏叫这个名字。 谢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曲有误 第6章 风满楼 聂凭川和白龙披着小雪回到家,门口一对抱鼓有狮已经蒙了一层薄雪,花自翀蹲在旁边托着腮翘首以盼,也像个小狮子似的。 花自翀看见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就猛地站起来,两腿早蹲得麻了,自己弯腰用手捶着。 聂凭川一见他就说:“坏了,多半是被发现了。” 白龙并不意外,下了马从兜里掏出个袖珍陶笛给花自翀:“集市上买的,给你。” 花自翀接过来看,那是个天鹅,颈项长长的,还上过釉彩,光滑透亮,放在手里还没半个掌心大,光溜溜,滑滑的。 花自翀蛮喜欢,把气孔挨个摸了摸:“这是给小孩子玩的吧?” 白龙说:“大人也能玩儿。” 聂凭川走过来,伸手在花自翀后脑勺上揉了一把。 眼看花自翀模样有些发愁,嘴巴一瘪果然说了个坏消息:“将军,主公方才睡子午觉,狼崽不知怎么偷跑到院里去,在主公窗子底下叫,把主公吵醒了。” 聂凭川表面上还挺淡定,问:“大哥生气吗?” “看不出来,应该是没有,主公还摸它了。” 这下聂凭川稀奇了:“摸它了,它给摸?” 花自翀点头如捣蒜。 白龙问:“主公还说什么没有?” 花自翀为难地看了聂凭川一眼,聂凭川说:“说呗。” 花自翀只好垂下头:“主公说等将军回来,两个一起丢出去。” 白龙难得笑出声。 花自翀见白龙笑,心下觉得还有希望,担心地问:“主公不会真丢吧,那要是将军都丢出去了,我也…” “凭川!” 一阵急促的马蹄,三人回过头,左献舟骑马赶来,马跑得急,停下的时候还往前多窜了两步。 左献舟牵着缰绳叫它往回绕:“大冷天的,你们不进门,在外面聊什么呢?” “你来正好,”聂凭川很高兴,“我哥要骂我呢,快给我挡一挡。” “没空,我等会儿还得办差,”左献舟也不下马,就在上面说,“御前禁军的都督金成你认识吧,他堂兄弟叫金墨,就是洋广护海卫的头目,你不是要去招安吗,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万一有个用,就这样,回见。” 聂凭川哪能放他走,跨一步上前拉住马缰,马已经转了个身,聂凭川就发现了左献舟脸上的巴掌印。 “这脸是怎么回事?”聂凭川说,“阿花,找个鸡蛋来给他敷。” 转头又说:“下来吧你,给我看见又怎么了,还能笑话你?你坐那么高更引人注目,还戴着个面具,整条街的人都得看你。” 锦衣卫的面具平时不用,用了多半是为逮捕疑犯,黑铁做的兽面遮住下半张脸,起得是震慑的作用。 可乌长玫这一巴掌打得好,掌印一半在颧骨一半在脸颊,面具遮不住五指印。 左献舟破罐子破摔,骂骂咧咧下了马。 聂凭川已经猜到是谁打的,说:“重景打的吧,啧啧,打这么瓷实,下手还挺重。” “他老母重病时我去探望,可怜老人病入膏肓,话都说不清楚,还要拉着我千叮咛万嘱咐,托我千万在中阜照拂他,我的良心真是喂了狗,狗还知道吃了我的饭就别咬我,”左献舟还有点气没消,扯掉面具,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到底是谁照拂谁?” 聂凭川大笑:“堂堂锦衣卫挨了书生的打,只会生闷气,你好有出息。” 笑完又说:“兔子咬人肯定是被惹急了,你又说了什么话弄得人家不高兴?我早告诉你别好为人师,人家读书人最讨厌那套,本事没别人大还教人做事呢。” 左献舟没办法:“我就劝他别撞南墙了,辛辛苦苦一路考过来,名也有了才也有了,放着光风霁月的学究不做,干啥非要去玩命?你我是不得不战,可他是个书生啊,这条命非得死在黄沙里才算归宿吗?” 聂凭川抱着胳膊:“他怎么骂你的?” “说我懦弱腐朽胸无大志,然后给我来了一下。” 聂凭川沉思片刻,拍了拍左献舟的肩:“我看你不是不赞成,你是怕哪天他出了大玉你就保不了他了。” 左献舟一脸不信:“想多了,我哪那么多闲工夫。” 聂凭川也没和他争,开玩笑似的说:“你是做哥哥的,我是做弟弟的,经验之谈不是?” “你担心得有理,那地界不管谁去了都是旦存夕亡的命,两眼一睁一闭谁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林饶武功高强,还不是突然就死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倒在河里,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 花自翀把鸡蛋找来,出门的时候顺手在门框上磕开,边走边剥好,递给左献舟,剩下那些蛋壳留在手心里捏,刚好可以缓解会不会被丢出门的忧虑。 左献舟谢了他,接过来贴在脸上。 “我听说你下午在西市行侠仗义,在刘顺眼皮底下摁着他那宝贝儿子痛扁了一顿。” 聂凭川头一晃,不认:“没痛扁,我是好好说话,周边的人都看见了。” 左献舟知道他的德性,说:“你这么不客气,市署是要谢你,但刘将军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聂凭川摆手,“她才懒得管家里这十几口人的破事,更何况我教训那小子是叫他老实点别到时候惹出麻烦连累他姐,告诉她她还得嫌我下手不够重,这事落到你们锦衣卫手里和落到我手里,差别大了。” 聂凭川听见兰骨和牡丹的吵闹声从里面传来,知道他哥来了,就故意说给他哥听:“你看我哥嘴上说要打要骂,哪次真下过狠手,但刘春山说要杀她弟,下一秒弯刀就真砍头上来,刘顺敢拦,顺手一起削。” 这不由勾起一些往事,左献舟记忆犹新,呐呐:“刘将军是真豪杰,我其实有点怕她来着。” 聂逐明肩头罩着大氅,站在门内说:“刘家难得出个春山。” 刘顺生了十三个女儿才拼得一个儿子,刘春山是老大,本来叫春软,后来她嫌软字太蠢,硬改成山,把刘顺气得骂了她三天,说她克父母克家运,日后还要克夫克子,刘春山根本不怕,嗓门震天响:“克呗,改个名字就克了,到底谁软?” 刘顺闲她来月事晦气,她就把月事布洗了晾在刘顺院子里,刘顺一怒之下就要和她断绝关系,她美滋滋同意了,从此久驻饮沙。 “不扯闲篇了,我这回真有公务,聂大哥我改日再来看你!”左献舟朝聂逐明拱了拱手,摁着聂凭川的肩膀上了马,“凭川,南下一路顺风!” 聂逐明微笑招手送走左献舟,转个身就面无表情:“川儿。” 聂凭川装傻:“哥,我给你买了杏干,你要不尝尝。” 聂逐明看了眼可怜兮兮的花自翀,故意说:“你的行囊已叫牡丹给你收好了。” “白大哥,真要把公子赶出去吗,”花自翀拽着白龙衣角泫然欲泣,“那我呢…” 他从狼山出来,什么都没带就跟了聂凭川,说实话连行囊都包不出来,一想更是悲从中来。 还是白龙宽厚,不忍心合伙逗他玩,小声安慰说:“是将军去洋广的行囊,你留下和兰骨牡丹看家。” 花自翀一包眼泪干在了眼眶里:“啊?” 聂凭川高高兴兴地保证:“哥,我保证冬天过了就送它回去。” 从中阜到碧水,快马要走十四天。 安宁疾独自离开中阜,她负的是皇后密命,皇后压下了假珠案没让皇帝知道,近来帝后关系微妙,上次珍妃无理取闹,在众臣面前拉着恭德帝丢了脸,恭德帝竟没有指责,皇后也不计较珍妃踩着自己争宠,这事就悄无声息地翻篇了。 清晨时安宁疾就出了城郭,关口还未开检,等待出关的队伍已经排成一长条,拉车的驴或马大多沉默,小孩消停不住,在大人腿脚间钻来钻去得闹,被呵斥了才老实。 安宁疾戴着帷帽站在这条棕褐色的“线”里闭目养神,偶尔抬眼透过薄纱看看天色。 她干净的白衣十分突兀,巡兵经过她身旁时脚步停顿了一下。 安宁疾在帷帽下侧眸,看到他身上配戴的箭囊,眼神移动又看到他的黑金腰牌,认出是禁军,官职还不低。 卯时刚到,队伍就开始动,出入关都要过检,走货的要看货,走人的要出示有官府公章的过所,庆都管控格外严密,在关口当值的全是禁军。 轮到安宁疾过关,有负责问询的女兵来给她搜身,安宁疾摘下帷帽,转身时又看见刚才那个总督站在不远处。 “姓名?” “柳松松。” “年貌?” “二十一岁。” “缘由?” “老家的嫂嫂生了孩子要办酒,三十日内回。” “行,过去吧,看你年纪也不大,一人行路多小心。” “谢谢官人。” 城关下光线昏暗,安宁疾走过去时微不可查地朝金总督点头致意,没有其他人看见。 迈出城关,熹微晨光再次落到身上,安宁疾登上马背,重新戴好帽子,放下遮面纱帘,腿轻夹马肚。 随着黑马扬蹄增速,裙裾被凛冽的冬风猎猎吹开,上面的牡丹暗纹招展怒放。 洋广和碧水与中阜不同,要么靠海要么多江湖,因此冬季不怎么下雪,但也冷得要命,不像北方老老实实的严寒,是混着水汽的湿冷,一会儿又下阵冰雨,冻得人摸不着头脑。 聂凭川和白龙吃了没带伞的亏,向摆渡的船夫买了斗笠戴着,所幸没淋太湿。 他们乘船沿着适河的一条支流顺流而下到的洋广,走水路是因为快,聂凭川也舍不得自己的战马连轴转,于是把它放家里休养。 上了岸他们一人去租了匹马,白龙随便牵出一匹强健的,聂凭川在马厩里忙活半天,就要挑匹没有杂色的白马。 碧水府君狄苦是聂凭川母亲商鹤的远房亲戚,按辈分,聂凭川叫他舅公。 聂凭川三岁就跟父兄移居中阜,碧水的江南风韵对他来说已有些陌生了。 烟雨里隐隐还能听到河道里的摇橹声。 丫鬟把他们引到府君办事的书房。 屋里烟雾缭绕,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艾草焚烧味道,呛得聂凭川差点喘不过气。 狄苦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胡须和鬓发斑白,此时正趴在罗汉榻上,旁边站着个小厮手持一根短筒灸他的大椎穴。 源源不断的白烟就是从短筒口里冒出来的。 丫鬟过去说话:“府君,中阜的聂将军来了。” 狄苦把眼睛睁开,喉咙动了动吞下嗓子眼里的老痰:“大的还是小的啊?” 聂凭川出声说:“老的。” 白龙默默偏过脸。 狄苦挥手叫小厮退下,伸了个懒腰从榻上坐起来,就这样不修边幅地眯着眼瞅了聂凭川好一会儿,一咧嘴露出被草药染黄的牙齿:“诶呦喂,我真以为显灵了呢,你比你哥像你爹。” 聂凭川笑道:“显灵才好呢,我以为舅公在屋里摆阵,原来是在炼丹,好险没把我元神呛出来。” 狄苦笑起来声音又沙又哑:“老毛病,一下雨四肢关节就酸痛难耐,得闲做个艾灸缓解缓解。” 聂凭川倒了水递过去。 狄苦喝了,问:“让我猜猜你来干嘛。” “别猜了,”聂凭川在罗汉榻上大马金刀坐下,“我要护海卫,舅公帮我一起想办法。” “嘿!”狄苦喝进去的茶差点喷出来,“小子,你以为护海卫是拨浪鼓,你想要我就能给啊?还跟我要上了,跟龙王求点雨还得献三牲嘞。” 聂凭川摸着臂缚:“圣上跟我说就是那么容易,我哪晓得这么难。” 狄苦闷不作声,把剩下半杯水喝了:“哪有那么容易。” “对啊,”聂凭川叹道,“这支拨浪鼓再贵也得买,不买孩子要哭呢。” 狄苦背过身又要睡下:“那你哭去吧,我给你指条路,去护海卫营寨门口哭去。” 聂凭川替他把毯子围上:“好得很,我带五大营一块儿撒娇去。” 狄苦的眼眯了一半,突得睁大了,转过身:“你说真的?” 聂凭川挑眉:“那还能有假。” 狄苦看了眼旁边的白龙,这聂凭川打小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白龙可不像。 狄苦捋着胡子,埋头苦思片刻,说:“倒也不是没办法。” “今晚我有个局,我带你一道去。” “谁啊?” “薛家和何家那两对父子。” “薛海祝和何净深?”聂凭川笑了笑,“我看东南商户也是好起来了,居然轮到府君赴他们的宴。” 狄苦起身穿鞋:“何净深的儿子现在端王府里做事,端王和陛下的关系你也知道,我看他日后没准能入宫和你当个同僚。” “我一个半百的老头,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没什么四大营五大营,不得巴结着点。” 聂凭川问:“他入宫去做什么呢?” “这哪知道,没准太子太傅。” 聂凭川差点没坐稳:“这升得也太着急了,我也不见得一入宫就当上兵部尚书,您还说我是天潢贵胄,说错了,我是寒门子弟。” 狄苦呵呵笑:“别小看人家,他当年也是高中状元风光无两,再者有王府保驾护航,自然是仕途亨通。你呢,你晚上托个梦叫你爹娘保佑保佑你,顺便也照拂照拂我。” “得了吧,”聂凭川从来不信怪力乱神那套,“真能照拂到,咱爷俩还用得着在这掰扯。” 晚上,聂凭川和白龙骑着马跟在狄苦的轿子后一道去海东阁。 海东阁是薛家最大的产业,黄昏时灯就全点亮了,跑堂的小厮看到州府来的轿子,赶忙殷勤来接,狄苦向来低调,叫他不要高声喧客,自己带聂白两人进了楼。 雅间多以草木四君子命名,他们进的那间叫“梅潭”,白龙没有进去,侧立守在门外。 人都到了,除了薛老何老,还有他俩的儿子。 狄苦拉着聂凭川,笑呵呵道:“我看二老都带了家中小辈,我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怪凄惨的,这就拉来个远亲凑合。” 那位何大公子当即认出了聂凭川的腰牌,道:“府君,您这小辈也不等闲吧。” 聂凭川拱手:“诸君,在下聂苍雪,不过是个武夫,没什么等闲不等闲,全是借了舅公的光来蹭饭的。” 薛海祝缓缓道:“狄府君,可未曾听你说起过五大营的将军与你有亲。” 狄苦看着薛海祝那张老鮟鱇鱼脸,心中就暗爽,嘴上却还是低调:“哪里哪里,我跟他不熟。” 聂凭川这时逢场作戏,非要让狄苦先落座,狄苦端方雅正坐下,聂凭川坐他旁边,邻座就是文质彬彬的何大公子何升露。 何净深对伺候的小厮说:“热菜可以上了。” 何升露请薛海祝先动箸。 聂凭川扫了眼桌上的凉菜,是些腌制和凉拌的海鲜,水灵灵的看上去怪好看。 薛海祝给他儿子夹了半只螃蟹,筷子尖在青壳上点一点:“腌得正好,吃吧,公蟹有膏的,你不是要考学吗,吉利。” 薛小公子自己挑了只母蟹:“爹,我爱吃黄,吉利不吉利又不是吃个螃蟹就成了。” 薛大公子望了望父亲眼色,伸筷将弟弟盘里的蟹夹过来:“我吃。” 何升露和狄苦各自吃得欢快,宛若浑然不知。 聂凭川没怎么动筷,只夹了些醋拌的黄瓜豆腐丝到碗里,吃得很慢。 何净深见状便笑着打圆场,对聂凭川说:“聂将军,生腌虾蟹是洋广特产,您难得来这一趟,尝尝鲜?” 薛海祝不再瞪他那小儿子,也说:“整个洋广只有海东阁做的这道呛蟹好吃不腥。” 聂凭川定睛瞅着桌上那盘醉蟹,思量片刻说:“蟹肉寒性重,我就不吃了。” 何净深劝道:“一两个不碍事,将军身强体壮,这点寒气能耐何。” 聂凭川仍不去动那螃蟹,说:“我吃不惯。” 狄苦就着黄酒嚼蟹脚,不小心喝多了半口,拿帕子捂着嘴,憋得脸通红。 这时,何升露开了口:“薛老爱才,见了聂将军这般青年才俊心里难免喜欢,当自己孩子疼,饱饿冷热都记挂着,上回薛老寿宴我得王府赏光去祝寿,夸那乌鱼蛋腌得好,薛老不知从哪听到,隔日就拉了一船墨鱼给我,你说这山珍海味吃到嘴里是图个鲜,赤诚肺腑看在眼里,要的不就是贤么。” 聂凭川没想到他莫名其妙也能抖出一大筐漂亮话,一时佩服,心里想笑,借着装巧的功夫把笑露出来,朝薛海祝敬酒:“薛老抬爱,蟹是好蟹,酒也是好酒,何公子说得对,薛老如此仁爱慷慨,怪不得仰慕者如过江之鲫,日下这光景,布衣才子要出头是件难事,薛老有识人慧眼,往后为大玉识更多人才。” 何升露说:“聂将军指的是书院的蔡学士?听闻他也写得好文章,颇得乌学士赏识。” 聂凭川打了个哈哈:“读书人的文笔我怎么敢妄加评论,偶然听乌大人提及,乌大人说好那自然是好。” 何净深见聂凭川把酒干了,转头吩咐小厮:“给聂将军暖酒来。” 说着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会意退下了。 聂凭川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仍然静观其变。 没过一会儿,被差去温酒的小厮回来了,他两手端着东西,是白龙给他挑的帘。 挑帘的时候聂凭川刚好看过去,与白龙对视发现白龙皱着眉,像是见着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小厮进来了,白龙挑帘的手却还没放下。 屋里的人都抬起头,铃音微动,款款走进来一个女子。 何升露附耳同聂凭川说:“这是特地从醉云欢找来的舞姬,替薛小公子起舞壮行。” 聂凭川不动声色。 那面若春桃的女子走到房间中央,含羞带怯行了一礼,身段软似杨柳枝,身上还拴了香囊,一举一动都带着暗香。 聂凭川嘴里的海蜇皮嚼得都快没味了,他看了眼狄苦,眼神里有问询的意味,狄苦挤了挤眼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薛小公子的眼睛都看直了。 舞女欲抱琵琶半遮面,聂凭川觉得她长得有点像刘春山那个最小的妹妹,但没依据。 上回见面是刘春山和家里决裂,他和褚慑尘去帮忙搬点东西,那阵子连他自己都还没长开,何况一个小丫头,女大十八变,谁知道现在长啥样了。 薛海祝目不转睛,薛小公子的眼珠子更是恨不得飞出来围着看。 聂凭川仔细闻了闻香味,没闻到迷情剂的味道,也就随它去了。 “聂将军可有婚娶?” 又是何升露,聂凭川侧眸朝他笑了笑:“未曾。” “这个您看着怎么样?” 聂凭川指指面前那碗热羹冒的白气:“雾大了,看不太清。” “这的菜还吃得惯么?” “还行,我家的菜也挺清淡。” “不对胃口?将军喜欢怎样的?” “这不好说。” “这碧水舞姬和中阜舞姬相较起来…” 聂凭川温和打断了他的问话:“话可不敢乱讲,挂着牌呢,圣上要我以身作则,军令不许赏花,我要打头破这个戒,底下不得全乱套。” 聂凭川提了恭德帝,明摆着是在警告。 何升露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笑了:“莫不会一会儿就有锦衣卫冲进来抓人吧。” 聂凭川也笑:“这是海东阁,又不是醉云欢,锦衣卫来就来,有什么可心虚的。” 何升露觉得聂凭川这人太狡猾,跟个大尾巴狐狸走路似的,边走边用尾巴埋脚印,叫人摸不透。 跟他套句话费劲,后半局何升露就没再来理过他。 聂凭川逍遥自在,他不看舞女,只下筷挑些爱吃的菜,偶尔和狄苦碰个酒杯,一桌人的局,吃到最后成了他们两个人的。 那女子在薛家父子面前起舞,目光却总往聂凭川身上落,何净深全看在眼里。 白龙隔着门帘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形,听见鼓掌叫好声一阵又一阵,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他身边不远处就是栏杆,正是视野宽阔的地方。 他随意往下扫视一圈。 然后看见了安宁疾。 谢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