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加中,不知不觉到了城下。
好大一座城!门庭阔大,可容四车并行,里头天色青紫,隐约可见鬼火飘荡。
群鬼纷纷仰望,城头上刀砍斧劈的两个字:酆都
城门口,两个青面獠牙的巨鬼左右在侧,一人持双斧,披了身生锈的战甲,看样式不似本朝的;另一人持戟......乖乖!脖子往上竟然没有脑袋!再一瞧,那人腋下不正夹着颗头颅么,眼珠正滴溜溜转呢!
詹小哥与腋下的头颅看了个对眼,他也不惧,边看边跟王大夫点评几句,就这么随波逐流进了城。
城里熙熙攘攘,大鬼、小鬼、瘦长鬼、马面鬼......形状不一;街旁卖珍玩的、卖脂粉的、卖功德的......商铺林立。不时还有各色打扮的鬼差在道上奔走,詹小哥啧啧称奇,一时都忘了自身境地。
行了盏茶功夫,进了座大殿,内长十几丈,四面鬼火莹莹。持械小鬼守卫森严。
百十个鬼把大殿塞得满满当当,一个戴高帽的白须老者正坐于殿上,手持判官笔,左手边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手中一本册子,乃阴阳簿的阴簿,记录生卒,右手边是个穿僧袍的和尚,持阳簿,上书业力功德。
众鬼挨个走个过场,大多被小吏带去各殿细审,也又当场就宣判的,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白面贵族,因贪污受贿,直接被下火山狱,一时间哭天抢地;又有衣衫褴褛的贫寒士子,因诽谤被拖去拔舌狱,抖如筛糠。
也有闹剧,譬如殿上判官正念道:“...姓苟名二,杭州府仁和县兴化人士...生于嘉靖十六年...卒于...”
那鬼却说:“大人!我...小的是临安县的,嘉靖十年生人。”
殿上静了静,几个鬼官将手中簿子翻的哗哗作响,交头接耳好一阵,末了才道:“原来是勾错了人,哈哈,恭喜,你阳寿未尽,这就遣送回人间。”
于是那苟二便在众鬼艳羡的眼神中被带了走,他本人反而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詹小哥欣喜不已:果然头上有名字的要被遣返!今日就当我提前来涨涨见识,百年后入土也不慌。
于是越看越是津津有味,阎王殿,生死簿,鬼判官,这不比戏文有趣多了?!
轮到王大夫时,有叮叮当当的铃声从殿侧而来,一个膀大腰圆的牛头鬼插进殿来,拱手行礼:“大人,徇私的小吏已抓到。”
他穿着与主事判官一样的黑袍,袍子上绣着暗红冥纹,手持一把巨大的镰刀,上面凝着阴冷的白霜。
众新鬼翘首,这牛头身后拖着个同样黑袍高帽的同僚,被除了官帽,扑倒在地大喊冤枉。
鬼官斜睨一眼,庄严道:“你身为阴间无常,本职是勾魂引路,却擅自与活人勾结,干预人间因果......来人!带去黑绳大地狱!”
那鬼差一听判词,瞬间瘫软在地。两个地狱鬼差将他架起,这鬼差也长得稀奇,一个青面一个红面,青面的一脸猥琐相,红面的则像是脸上抹了漆。
二鬼带了罪犯才走几步,红面的那个突然一头栽倒,一动不动。
殿上惊了一瞬,青面的同伴见怪不怪,对判官讪笑着解释:“刚从火地狱出来,老毛病了。”
有刀笔吏低语:“怎么这时候......”
“本就人手不足,又得许他几日休沐......”
鬼差自去调度,詹小哥打眼去瞧那晕倒的鬼差,听到王大夫在耳边啧啧:“像是久被热气蒸腾,染了暑热秽恶。”
他心中一动,詹家镇店的药方,一是健肾补阳的膏药,二是清暑解毒的散剂,他平日里总是上蹿下跳地,于是每每不到初夏,家中便给他随身备些暑药。
只往前走了几步,青面鬼便拔刀在手,刀尖挺在他前胸,厉声喝道:“干什么?!”
詹小哥不看他,指着地上晕厥的红面鬼道:“我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王大夫帮腔:“咱们是行医的。”
青面鬼往殿上请示一眼,收刀入鞘。
詹小哥蹲下身来,去翻红面鬼的眼皮,又看了看舌苔,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正是他家独门的行军散。
殿上很安静,无论阎王还是小鬼都盯着这边,青面鬼刀虽收了,手却始终放在刀鞘上,刚见詹小哥伸手入怀,手指动了动,此刻见了小瓶,泛白的指节又松弛几分。
瓶塞开了,有沁人心脾的清凉感透出来,若是懂行的人,一闻便知其中有冰片、麝香几味药材,詹小哥不客气地支使道:“将他翻个面。”
青面鬼一愣,还是老实将同僚翻了个仰面朝天。
詹小哥捏了一撮行军散,朝着红面鬼大张的鼻孔就吹了进去,又周身摸了摸,没带银针。
王大夫走了过来,枯瘦的手指按在那鬼的水沟穴,不轻不重掐了几把。
刚松手,那红面鬼已幽幽醒转过来,打了个喷嚏站了起来。
殿上鬼差无不讶异。那青面鬼更是将詹小哥肩膀拍得山响,竟似忘了阎王殿庄严,夸赞道:“我这兄弟每每晕倒,都得半天清醒,再得三日休息方能行动,兄台好手段!”
詹小哥心里得意,嘴上敷衍:“嘿嘿,不敢当不敢当~”
一场治病救鬼的闹剧就这么过了,等那徇私的鬼吏被带走,审判又继续进行。
相比去各大地狱受苦的新鬼,王大夫功德圆满,只等着投胎去锦绣人家。这是进殿来头一桩,殿内鬼官都很恭敬的样子,那看起来很威风的牛头鬼更是亲自来送。
詹小哥既为他离世悲伤,又为他来世感到高兴,一时间百感交集。
“詹允文......詹允文!”
“啊?我在这呢!”听到自己的名字,詹小哥一个激灵,他正了正神色,有模有样地上前。
面前是面硕大的铜镜,人往镜前一站,那铜镜便如同投石的湖面,泛起涟漪。
詹小哥从镜中看到自己破衣烂衫的样子,荒野中与鬼卒厮打下来,确实不好看,只是,镜中的自己,头上竟长着两只耳朵。
那耳朵红彤彤的,呈三角形,詹小哥大惊,镜中的耳朵也随之一抖,他忍不住去摸头顶,并没有摸到什么毛茸茸。
转了个身,万幸屁股后头也没有尾巴。
暗暗心惊之余,又见镜中如书页翻动,往日里斗鸡走马的日常历历在,最后定格在命格页,镜面金色波纹闪烁不止。
詹小哥不知其意,他被那主笔判官盯得心里发毛,又见他径直走了过来,深深望进镜中:“还是个赤子魂......”
“不过嘛...”判官边翻簿子边往殿上走,“生平斗鸡走马不学无术......”
赤子魂是什么东西,詹小哥并不关心,但方才那姓苟的一上来就被送走,轮到自己却磨磨蹭蹭的,不免心生烦躁:“不敬?这个又从何说起?!”
判官把眼一瞪:“就单说一项:你给书院山长取名秃......秃头尤?”
“那老头古板烦人,脑壳半边光光的,说秃还冤枉他了?”詹小哥振振有词,又指着殿上侧立的鬼官道,“又比如说这位差人,你们提起时,心里难道不叫一句死鱼眼?”
那鬼官原站得笔直,长着张斯文脸,两撇八字胡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格外注重仪表的。
偏偏这斯文脸庞上,瞳孔只有绿豆大,眼珠鼓鼓的活像条死鱼,见殿上的人都望向他,两颊浮现铜币大小的红晕,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判官干咳一声,不想跟这泼皮争执,继续翻着册子念道:“......好在不曾欺男霸女,反而颇多义举......无大过,无非虚度日月,就罚你去舂米地狱捣米吧。”
詹小哥急了:“等等!”
殿上不耐:“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明明是生魂!”他指着自己头顶,“我头上有名字,不就是还没死么?!没死为什么不放我回去?!”
那黑袍大吏一点情面不讲:“你寿元的确未尽,但也快了,略等几时便会死透,也省得你来回跑。”
这是什么鬼话!詹小哥气急败坏,就要冲到殿上理论。
殿上斥道:“大胆!论业力,你本应下饥饿地狱,我念你方才救我下属,已经是天大的宽宥,来人!”
几个鬼差七手八脚的将咆哮的詹小哥拖走。
领头的是方才的青面鬼,不久前才拍着他的肩一派和气,现在却是一脸煞气地将钢刀抵在詹小哥喉咙上。
才嚎了几声的詹小哥就闭嘴了,却不是因为青面鬼的凶狠,而是前方不似人声的惨叫,让他毛骨悚然。
百万刀锋悬空而立,每一片都凝着红白相间的雪霜,亡魂从上走过,一步一呼痛。
又有刽子手手持钝刀,砍向亡魂脖颈,挥刀不止又总也砍不断......
“这是刀身狱。”青面鬼大概是要吓唬他,阴恻恻地边走边介绍。
詹小哥堵住自己的双耳。
再下一层,脚底变得黏腻。青面鬼提醒:“小心滑倒,这地面满是肠衣,咱们抽肠狱便是这样的......”
但见一座巨大的青铜刑台悬浮于血池之上,刑台表面刻满经文,四周矗立着人骨桩,有鬼卒与他们擦身而过,手持长着倒刺的铜钩。
詹小哥恨不能将这小鬼的肠子抽出来勒死他,这么一路一惊魂地,总算到了舂米地狱,里头是屋宇那么大的石臼,千斤重的玄铁杵,穿粗麻囚衣的罪鬼合抱捣米,每舂一臼,监工鬼卒便唱:“一杵偿一斗!”
詹小哥脊背发凉,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扯下随身玉佩,悄悄塞给鬼卒:“通融通融,这和田玉抵得上十年香火!”
若是给他指条生路就再好不过了,便只是放了他,也能在这鬼城闯一闯。
那青面鬼收了贿赂,将他交给监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詹小哥咬牙切齿,见过不办事的,没见过收了钱还不给办事的,然而现在人如刀俎我如鱼肉,一时也没个主意。
“新鬼?”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监工过来,将人上下一打量,啐了一口。
詹小哥被带到一处石臼前,臼内堆满了发霉的粟米,几个小鬼累得半死不活,见来了帮工,都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