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闭眼都在阴间治鬼》 第1章 第 1 章 好吃懒做的詹小哥,家住苏县槐花巷,詹家祖上供职于太医院,也颇出过几个名医圣手,到了詹父这一代,家中开了生药铺,詹家父兄又捐了官儿,出得门去也被尊称一声员外老爷了,詹家愈发富足兴旺,唯一的败笔就是詹小哥。 詹小哥长的比豆腐嫩、比驴还懒,自打入了学,便隔三差五惹祸,这么蹉跎到十七,街坊给了个诨名詹阎罗。 这一日他又是气咻咻回了家,原来是被书院里退了学。 街坊的舌根嚼得兴起,有的猜测,全因詹小哥瞒着家里私自看诊——山长老爷的小妾生了怪病,整日神思昏沉,詹小哥一番望闻问切,末了说:“这病都是闲出来的,去耕二亩地就好了......”这话冒犯了山长,要惩治他。 又有人说,詹小哥是被同窗的郑公子摸了尊臀,小哥还以詹记老拳,打缺了对方三颗牙,因此被赶出书院。 好事者们苍蝇搓手:詹阎罗不好惹,那郑家更是霸道惯了,县里免不了一场恶战。 也有人摇头:詹家因为这小子总觉得脸上无光,这回为了避祸,要将小子拘到县郊的野寺里读书呢。 传言有鼻子有眼的,打更的大天黑着眼圈,绘声绘色道,昨儿个半夜里经过詹家外墙,听到詹小哥在院里跟詹父顶嘴,说什么“庙里就不腌臜么?!话本里说小和尚也有老和尚弄屁......弄那个哩......”被詹父用藤条抽的上蹿下跳的。 果然,次日詹小哥的大嗓门儿就消失在街头巷尾了,邻里的闲人莫名觉得还怪寂寞的。 街坊寂静,山林聒噪,此时县郊的半山腰上,一身湖色长衫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石上,正是詹小哥。 时下正值春末,只见满目苍翠,耳畔微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薄汗,将手拢成喇叭状,深吸了一口气:“郑骁狗才!!!” 狗才......才......才...... 如巨石投入宁静湖面,余音在山谷回荡不休,四下鸟兽惊起。 “少爷,趁凉快,咱们赶紧走吧!”詹家老管家拄着拐,肩上挑着个硕大的青布包袱,仰头眯眼看石头上的祖宗。 詹小哥轻快地跳下石头,一把接过管家肩上的包袱,大步踏上石阶,愤愤道:“狡诈的老爹!把我打发到这鸟地方!还不让小六跟来!” 管家在后头气喘吁吁:“唉,只怪老奴不中用,比不了小六,让少爷自个儿受累挑行李,还不能陪着进山打猎......” “哈?”少年转头看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老爹串通好的。” “这个月再惹事,便独自进庙里清修半年——先前少爷与我们打的赌,难道不作数了么?” 詹小哥不语。 “还说要好好念书......” “自然是作数的。”詹小哥咬牙道。 往上看那曲折的石阶,他叹出老大一口气,忍不住抱怨:“我就是不爱读书!” 事实上,他少时倒很是勤奋,《黄帝内经》、《伤寒论》之类背得滚瓜烂熟,还曾是地方上出了名的小儿医,若不是...... “若不是你十三岁那年去乱葬岗扒尸首,老爷也不至于断了你学医的念头。”管家念起旧事,当初苏县人人咋舌,神童詹小哥被指斥离经叛道。 遇到不爱听的,詹小哥耳朵一闭,不服气地嚷嚷:“还不是为了研究医术......” 本想辩驳一番,却被路旁一根枯枝吸引,他捡起来当成个宝,细细摸索着枝条:真直! “读书做官,才有身上的绫罗绸缎。再说了,医者先得通人性才行,你呀......”管家拍拍他后背的草叶,温和笑道,“老爷他不求你将来光耀门楣,只望你平平安安就好。” 詹小哥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他平日揍我可凶呢。” 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被藤条抽过的后背又疼起来。 老管家见他人高马大地走在前头,却这样自然地撒着娇,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又呵呵笑了:“全家上下,哪个不当你是眼珠子似的疼?吃穿用度总是头一份,旁人都说咱家宠溺过甚,老爷该再严厉些才好。” 詹小哥不语。 “年初夫人去几个大户走动,也是想给你娶个少奶奶,总归能管束着些......” “哼!我才不要!” “怎么?” “......不美。” 年节里街上见过的女眷,县里媒婆张罗的,詹小哥约莫看过,很是看不上眼。 “呵呵,”管家捋着胡子,“县里好人家也是一百个不情愿呢,说咱家的嘴上无毛,孩子心性,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好你个詹老三!”詹小哥跳起来扑到管家身上,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竟然帮着外人骂我!” “哎哟哟......放手放手!” 詹小哥一路折花拂柳地近了山顶,打发了管家回去,便看到了浓阴掩映下的寺门,说是野寺,其实也有十余亩,只是经年日久显得破败,大门油漆剥落,处处是坍塌的院墙。 递了帖子,洒扫的沙弥便将他引到庙子后头的茅草房子。 这些年香火不旺,苏州府县文风却旺盛,和尚们为了生计,将庙后的房产赁给读书人,供给一日三餐,四乡里的贫寒学子便聚在庙里苦读。 耳里是虫鸣鸟叫,眼前是绿荫古寺,詹小哥心胸开阔,一时间豪情万丈:此番必定修身养性,好好念书,明年考个功名去! 然而徒有雄心壮志,奈何他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主。入寺十几日,心思便如那野狗脱缰,书是读不进的,成日里躲着和尚翻墙打鸟,三不五时戏弄同窗,将全寺上下搅得鸡飞狗跳。 这一日是月十五,人恶狗嫌的詹小哥又出了寺,疯玩了大半日,撵着林中逃跑的野兔,不觉越走越深。 等找到倒毙的兔子才发现四周幽暗,他以为天晚将夜,抬头才发现是密林深深,枝叶亭亭如盖,几乎隔绝了阳光。 四仰八叉倒在草丛中,呼吸、心跳都缓下来,森林里静极了,浓浓草木香萦绕之下,詹小哥似乎嗅到一丝酒气。他张大鼻孔仔细辨认着,那清浅又丝丝不绝的香气,可不就是梨花白! 他千辛万苦才带了一壶上山,先前壮志还在时,为了远离诱惑,将酒埋在了树下,后来几番去找,都遍寻不着。 自己都一滴没尝过呢,就被哪只猴子偷走了! 詹小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循着那丝气味追踪而去。 没走多远便看见一小片空地,空地上赫然放着他失踪的酒葫芦,旁边立着个半人高的小庙,詹小哥辨了辨,小庙里头坐着个小畜石像。 他屏息凝气,准备捉贼捉赃,就这么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足足等了两炷香,依然没有哪个猴儿来取酒。 或许是那傻猴儿把葫芦忘在这儿了?听说大尾巴灰鼠就常常忘了藏食的洞穴......如此想着,便想拿了葫芦走人。可还没开始动作,那小庙里咔咔响了两声,里头的石像似乎动了,朝外伸出了爪子。 一时间,詹小哥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狠狠眨了眨,这下不止是爪了,就见那灰扑扑的石像竟整个儿从小庙中踱了出来,原不过巴掌长短的身形落地便涨,变成一臂多长、周身泛起火烧般的赤红。 仔细一看,那东西长得不像尖耳猴腮的猢狲,倒似狸狐交杂的灵物,毛尖还沾着香灰。 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拔开木塞,动作娴熟得如同真正的酒徒,尖尖的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忽地取下头顶倒扣的酒碗,咕噜噜倾了满盏。 那小畜席地而坐,眯眼啜饮,大红尾巴在草叶间扫出半弧月光。 詹小哥目瞪口呆,忍不住揉了揉眼,近乎无声的动作却让那畜生竖起了耳朵,警觉地往这边看过来。 詹小哥心道不好,正此时,恰有一阵清风掠过,山草窣窣作响,身侧鸟雀啾了一声。那小畜听了一阵,耳朵放松下来,又去品它的酒。 仰头就是一碗,还舔了舔嘴唇,有酒液顺着光洁的毛发滚落成珠,詹小哥眼见他人模人样不觉好笑:这样的精怪要是捉回去,替自己念书解闷儿洗衣叠被,岂不美哉?! 第2章 第 2 章 他看那小东西是越看越可爱,心思也活络起来。 平日里上山采药,对野兽习性多少也有些了解,加上这些日子捕猎技巧愈发精进,他深知猎人最需要耐性,若是直接冲上去,让它逃了就不好办了,不如来个张工待雀,等这精怪醉倒。 这一等便是月上中天。婆娑树影之下,筛出了巴掌大的月光,正中是半卧的一团,红得像火,正对着月华吐纳着什么——那是个鸽蛋大小的事物,红彤彤的,比那身毛色还红。 那东西一出口,于月光里升腾至半空,又缓缓回落到精怪口中,如此反复,仿佛在玩耍一般。 詹小哥看得真切,等红丸再度升空时,他猛地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将它一把抓在手中,转身就跑! 夺了你的宝贝,还怕你不会主动来降?! 在密林中跑得七歪八扭,身上也被树枝划伤了好几道。那红色入手如暖玉,却隐隐搏动如心脏。詹小哥捧花儿一样捧着这颗红,听见身后飘来一个人声,携着梨花白的香气:“还给我!” 声音像是青年男子,低沉清冽,怒气勃发。 又有噼里啪啦的断枝声,詹小哥扭头去看,林中燃起一团幽蓝的火焰,越烧越旺,成片的草木在火中扭曲着,顷刻间变成飞灰。 自火中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有些踉跄地,背着光看不清面目,只一双红色的竖瞳亮得骇人。 他吓了一跳,眼见那幽蓝水泼似得到了脚边,脑子一热,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嘴里,“咕咚”吞下肚去。 从前他在家捣乱,耍赖皮就这么干过,都吃下去了,看你还怎么要回去! 这情急之下的一吞可谓是行云流水,那人影似乎怎么也没想到他来这一出,脚步都顿住了。 月影带来股股凉风,更显得那颗东西入喉灼热。詹小哥趁那精怪愣怔,没命地跑。 跑得两耳汩汩作响,吞下的东西越来越灼热,在喉中活了似的挣扎蹦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烫伤。 詹小哥感觉不太妙,已经顾不上精怪会不会追来:要不先吐出来...... 扶着棵老树,刚要将手指伸进喉中,突然一阵气血翻涌,双腿绵软地跪倒在地。 “糟了,不该乱吃东西的...”在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浮现这么一句话...... 詹小哥醒来时,天色灰蒙蒙的,身上尘土被露水一浸,早污秽不堪,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正要抬腿回去,突然顿住了,之前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淹没过来,茫然四顾,这里仍是野寺外的深林,喉中隐隐有灼烫,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往里走,先是看到一条干干净净的路,地上都是草木灰,这才确信昨晚不是在做梦,接着又找到深林中的空地,那半人高的小庙仍在,里头坐着个似狸似狐的东西,触手冰凉,确实是石像,然而石像正中裂开一条缝,小畜面门几乎被劈成两半,着实不详。 连忙往寺里赶,走了许久才看到半壁灰墙。詹小哥原以为醒来是清晨,可这时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才知道自己大概是睡了整整一天。 刚爬上墙头,就听见里头的嘈杂:这破庙平日规矩挺大,几个秃驴和穷酸最忌喧哗,这是怎么了? 一个沙弥端着盆水匆匆往正殿跑去,詹小哥叫了几声,对方充耳不闻。他从墙上跃下,跟着人过去。 正殿里灯火通明,颇为热闹,庙里的人都到齐了,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沙弥进来,径直将木盆搁在佛前的地上,那里躺着个人,詹小哥拨开一人的肩膀,挤进去一瞧,不由呆住: 那湖色长衫,眉清目秀的才俊,不正是小爷我么?! 沙弥捧着水往那人脸上撒去,又拍了拍两眼紧闭的脸,朝一旁打坐的方丈摇摇头。 同窗一个学子蹲下身去摸人手腕,半晌,且喜且忧叹了声:“脉搏还在,只是十分微弱,怕是......” 另一人哼了一声:“此子行为无状,性情顽劣,这番送了性命也不足为奇!” “阿弥陀佛,詹施主虽顽劣,却天真如赤子,若是好生超度,定能早登极乐...”一个大和尚合掌道。 “别啊!我还没死呢!”詹小哥大叫一声,冲上去摸地上的人,“给我起来!” 噫......好像不对!地上这人是我,那我又是谁? 刚才搡人家肩膀的时候,我的手似乎是穿透了别人的身体...... 念头乍起,世界诸般景象如褪色水墨般溃散,眼前人物忽地泯灭,他脚底一空,挥手想抓住什么凭靠,可到底只握了一手风,整个人跌落进黑暗中。 “啪嗒”摔倒在地,抬眼去看,薄雾笼罩的荒野之中,四周影影绰绰地,正不知身在何处,腿上被戳了一下:“快走快走!” 一根钢叉架在腿弯处,执叉的是个短打扮,黑帽红靴,长着张灰白的脸。 詹小哥动了动,身上哗哗作响,这才发现腰上被铁链拴着,再看身周,无数稀里哗啦的声音从他身旁走过,伴随密密麻麻杂乱的步履。 刚站起身,腰上就被前头拉扯着,跟着东倒西歪地走起来。 左右有吊着舌头眼珠凸出来的;有腰间豁开、捧着肚肠“哎呦”叫痛的;也有拔出眼眶里的断箭,将那箭上的眼珠咯嘣嚼得脆响的,他们蚂蚱似的结成几串,由队首一高帽者牵着。 后背被一个脑壳撞了上来,那人扶着额头抱怨:“快走啊!” 扭头去看,那人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弯起指节往自己脑壳上扣了扣,几声空洞的“笃笃”声:“脑壳被虫蛀空啦!快走吧你,撞的我头疼。” 詹小哥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鬼差押送众鬼呢!去往何处?自然是阴曹地府。 难道我真的变成鬼了?! “哇啊啊啊!!!我没死!我还能活八十年!快放开你爷爷!”他大喊起来,把铁链扯得乱响。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以一人之力拖住了整串死鬼,前头的鬼如拉纤般的,个个弯腰弓背步履维艰。 众鬼差都跑了来,又是拉扯又是威胁,一时间,喝骂声、呼痛声、裂帛声、兵器相接声......死寂的荒野都给吵活了。 “詹小哥?”一个熟悉的传入耳中。 詹小哥一愣神,鬼差们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说话的是个方脸老者,头脸都是血,仔细一看,脑壳上破了个洞。 “王老爹!”黄泉路上遇故知,詹小哥惊喜出声,“你也死啦?!” 四周的鬼听他这胡话,无不翻起白眼。 詹小哥浑然不觉,兀自去擦他脸上的黑血:“上次来我家卖草药还活蹦乱跳的,这是怎么了?” 这王大夫是邻县的,医术高明却只是个落魄的游医,詹小哥与他聊过几句,颇为相投。 不愧是忘年交,王大夫也是个妙人:“前些时候,詹小哥打那郑相公还身强力壮的,怎么也突然死了?” 詹小哥摆摆手苦笑。 提起死因,詹小哥有些赧,只咕哝道:“吃...吃错东西。” 他三言两语说起自己的遭遇,这么离奇的事,常人应当不会相信才对,可王大夫默默听着,思索道:“你说的那精怪,家父在世时提起过,说是县郊野寺外有只狐妖,神出鬼没的。” 詹小哥眼前浮现出那精怪的模样,越想越像狐:“那狐妖吐出的红色果子又是什么?” 旁边有个道士模样的新鬼插话:“小老弟,那自然是妖丹——可不能随便吃啊!凡人沾了妖气,可不就死翘翘了么?!” 近处的死鬼纷纷称是,各自聒噪起来。 王大夫叹息:“以前我约莫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不过......” 原来,月前他做了个噩梦:一个面目不清的人随车马铃声而来,自称是阴曹司的,身高丈余,长着斗大的脑袋,说苏县郑骁得了怪病,让他去医。 这一模一样的梦连做了好几晚,出门一打听,果然郑家公子重病在床,又赶去郑家看诊,以他的医术,竟查不出病因。 詹小哥心中惊疑不定:“郑骁那厮,不会是被我打了才......” 王大夫却打断他:“我看过许多病人,像他这种突发的恶疾,倒是生平未见,不过能肯定的是,绝不是外伤所致。”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黑血:“昨天上山采药,不小心跌死了,可惜啊,还有病人在等。” 詹小哥撕了块干净布帮他擦,他自己死了,只觉得不愤,别人死了,倒是有些怆然。 这边静了下来,便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隐隐说着什么“祖宗们在地府很是阔气”、“这会儿下去要跟着享福”之类的。 说话的是个鹑衣百结的家伙,头上顶着“苟二”两个字,正与旁鬼谈笑风生。 詹小哥好奇:“那人头上怎么有名字?” 王大夫眼上血抹干净了,也奇道:“噫!小哥你头顶也有名字!” 詹小哥往头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身后空脑壳的鬼嗤笑:“真没见识!没有名字的都是鬼,有名字的是生魂。” 詹小哥大喜过望:“生、生魂?!” “是啊,生魂了不起啊?!会挡路了?” 王大夫替他高兴:“既然是生魂,那小哥去了阎王殿,还不得把你送回去?!” 第3章 第 3 章 悲喜交加中,不知不觉到了城下。 好大一座城!门庭阔大,可容四车并行,里头天色青紫,隐约可见鬼火飘荡。 群鬼纷纷仰望,城头上刀砍斧劈的两个字:酆都 城门口,两个青面獠牙的巨鬼左右在侧,一人持双斧,披了身生锈的战甲,看样式不似本朝的;另一人持戟......乖乖!脖子往上竟然没有脑袋!再一瞧,那人腋下不正夹着颗头颅么,眼珠正滴溜溜转呢! 詹小哥与腋下的头颅看了个对眼,他也不惧,边看边跟王大夫点评几句,就这么随波逐流进了城。 城里熙熙攘攘,大鬼、小鬼、瘦长鬼、马面鬼......形状不一;街旁卖珍玩的、卖脂粉的、卖功德的......商铺林立。不时还有各色打扮的鬼差在道上奔走,詹小哥啧啧称奇,一时都忘了自身境地。 行了盏茶功夫,进了座大殿,内长十几丈,四面鬼火莹莹。持械小鬼守卫森严。 百十个鬼把大殿塞得满满当当,一个戴高帽的白须老者正坐于殿上,手持判官笔,左手边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手中一本册子,乃阴阳簿的阴簿,记录生卒,右手边是个穿僧袍的和尚,持阳簿,上书业力功德。 众鬼挨个走个过场,大多被小吏带去各殿细审,也又当场就宣判的,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白面贵族,因贪污受贿,直接被下火山狱,一时间哭天抢地;又有衣衫褴褛的贫寒士子,因诽谤被拖去拔舌狱,抖如筛糠。 也有闹剧,譬如殿上判官正念道:“...姓苟名二,杭州府仁和县兴化人士...生于嘉靖十六年...卒于...” 那鬼却说:“大人!我...小的是临安县的,嘉靖十年生人。” 殿上静了静,几个鬼官将手中簿子翻的哗哗作响,交头接耳好一阵,末了才道:“原来是勾错了人,哈哈,恭喜,你阳寿未尽,这就遣送回人间。” 于是那苟二便在众鬼艳羡的眼神中被带了走,他本人反而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詹小哥欣喜不已:果然头上有名字的要被遣返!今日就当我提前来涨涨见识,百年后入土也不慌。 于是越看越是津津有味,阎王殿,生死簿,鬼判官,这不比戏文有趣多了?! 轮到王大夫时,有叮叮当当的铃声从殿侧而来,一个膀大腰圆的牛头鬼插进殿来,拱手行礼:“大人,徇私的小吏已抓到。” 他穿着与主事判官一样的黑袍,袍子上绣着暗红冥纹,手持一把巨大的镰刀,上面凝着阴冷的白霜。 众新鬼翘首,这牛头身后拖着个同样黑袍高帽的同僚,被除了官帽,扑倒在地大喊冤枉。 鬼官斜睨一眼,庄严道:“你身为阴间无常,本职是勾魂引路,却擅自与活人勾结,干预人间因果......来人!带去黑绳大地狱!” 那鬼差一听判词,瞬间瘫软在地。两个地狱鬼差将他架起,这鬼差也长得稀奇,一个青面一个红面,青面的一脸猥琐相,红面的则像是脸上抹了漆。 二鬼带了罪犯才走几步,红面的那个突然一头栽倒,一动不动。 殿上惊了一瞬,青面的同伴见怪不怪,对判官讪笑着解释:“刚从火地狱出来,老毛病了。” 有刀笔吏低语:“怎么这时候......” “本就人手不足,又得许他几日休沐......” 鬼差自去调度,詹小哥打眼去瞧那晕倒的鬼差,听到王大夫在耳边啧啧:“像是久被热气蒸腾,染了暑热秽恶。” 他心中一动,詹家镇店的药方,一是健肾补阳的膏药,二是清暑解毒的散剂,他平日里总是上蹿下跳地,于是每每不到初夏,家中便给他随身备些暑药。 只往前走了几步,青面鬼便拔刀在手,刀尖挺在他前胸,厉声喝道:“干什么?!” 詹小哥不看他,指着地上晕厥的红面鬼道:“我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王大夫帮腔:“咱们是行医的。” 青面鬼往殿上请示一眼,收刀入鞘。 詹小哥蹲下身来,去翻红面鬼的眼皮,又看了看舌苔,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正是他家独门的行军散。 殿上很安静,无论阎王还是小鬼都盯着这边,青面鬼刀虽收了,手却始终放在刀鞘上,刚见詹小哥伸手入怀,手指动了动,此刻见了小瓶,泛白的指节又松弛几分。 瓶塞开了,有沁人心脾的清凉感透出来,若是懂行的人,一闻便知其中有冰片、麝香几味药材,詹小哥不客气地支使道:“将他翻个面。” 青面鬼一愣,还是老实将同僚翻了个仰面朝天。 詹小哥捏了一撮行军散,朝着红面鬼大张的鼻孔就吹了进去,又周身摸了摸,没带银针。 王大夫走了过来,枯瘦的手指按在那鬼的水沟穴,不轻不重掐了几把。 刚松手,那红面鬼已幽幽醒转过来,打了个喷嚏站了起来。 殿上鬼差无不讶异。那青面鬼更是将詹小哥肩膀拍得山响,竟似忘了阎王殿庄严,夸赞道:“我这兄弟每每晕倒,都得半天清醒,再得三日休息方能行动,兄台好手段!” 詹小哥心里得意,嘴上敷衍:“嘿嘿,不敢当不敢当~” 一场治病救鬼的闹剧就这么过了,等那徇私的鬼吏被带走,审判又继续进行。 相比去各大地狱受苦的新鬼,王大夫功德圆满,只等着投胎去锦绣人家。这是进殿来头一桩,殿内鬼官都很恭敬的样子,那看起来很威风的牛头鬼更是亲自来送。 詹小哥既为他离世悲伤,又为他来世感到高兴,一时间百感交集。 “詹允文......詹允文!” “啊?我在这呢!”听到自己的名字,詹小哥一个激灵,他正了正神色,有模有样地上前。 面前是面硕大的铜镜,人往镜前一站,那铜镜便如同投石的湖面,泛起涟漪。 詹小哥从镜中看到自己破衣烂衫的样子,荒野中与鬼卒厮打下来,确实不好看,只是,镜中的自己,头上竟长着两只耳朵。 那耳朵红彤彤的,呈三角形,詹小哥大惊,镜中的耳朵也随之一抖,他忍不住去摸头顶,并没有摸到什么毛茸茸。 转了个身,万幸屁股后头也没有尾巴。 暗暗心惊之余,又见镜中如书页翻动,往日里斗鸡走马的日常历历在,最后定格在命格页,镜面金色波纹闪烁不止。 詹小哥不知其意,他被那主笔判官盯得心里发毛,又见他径直走了过来,深深望进镜中:“还是个赤子魂......” “不过嘛...”判官边翻簿子边往殿上走,“生平斗鸡走马不学无术......” 赤子魂是什么东西,詹小哥并不关心,但方才那姓苟的一上来就被送走,轮到自己却磨磨蹭蹭的,不免心生烦躁:“不敬?这个又从何说起?!” 判官把眼一瞪:“就单说一项:你给书院山长取名秃......秃头尤?” “那老头古板烦人,脑壳半边光光的,说秃还冤枉他了?”詹小哥振振有词,又指着殿上侧立的鬼官道,“又比如说这位差人,你们提起时,心里难道不叫一句死鱼眼?” 那鬼官原站得笔直,长着张斯文脸,两撇八字胡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格外注重仪表的。 偏偏这斯文脸庞上,瞳孔只有绿豆大,眼珠鼓鼓的活像条死鱼,见殿上的人都望向他,两颊浮现铜币大小的红晕,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判官干咳一声,不想跟这泼皮争执,继续翻着册子念道:“......好在不曾欺男霸女,反而颇多义举......无大过,无非虚度日月,就罚你去舂米地狱捣米吧。” 詹小哥急了:“等等!” 殿上不耐:“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明明是生魂!”他指着自己头顶,“我头上有名字,不就是还没死么?!没死为什么不放我回去?!” 那黑袍大吏一点情面不讲:“你寿元的确未尽,但也快了,略等几时便会死透,也省得你来回跑。” 这是什么鬼话!詹小哥气急败坏,就要冲到殿上理论。 殿上斥道:“大胆!论业力,你本应下饥饿地狱,我念你方才救我下属,已经是天大的宽宥,来人!” 几个鬼差七手八脚的将咆哮的詹小哥拖走。 领头的是方才的青面鬼,不久前才拍着他的肩一派和气,现在却是一脸煞气地将钢刀抵在詹小哥喉咙上。 才嚎了几声的詹小哥就闭嘴了,却不是因为青面鬼的凶狠,而是前方不似人声的惨叫,让他毛骨悚然。 百万刀锋悬空而立,每一片都凝着红白相间的雪霜,亡魂从上走过,一步一呼痛。 又有刽子手手持钝刀,砍向亡魂脖颈,挥刀不止又总也砍不断...... “这是刀身狱。”青面鬼大概是要吓唬他,阴恻恻地边走边介绍。 詹小哥堵住自己的双耳。 再下一层,脚底变得黏腻。青面鬼提醒:“小心滑倒,这地面满是肠衣,咱们抽肠狱便是这样的......” 但见一座巨大的青铜刑台悬浮于血池之上,刑台表面刻满经文,四周矗立着人骨桩,有鬼卒与他们擦身而过,手持长着倒刺的铜钩。 詹小哥恨不能将这小鬼的肠子抽出来勒死他,这么一路一惊魂地,总算到了舂米地狱,里头是屋宇那么大的石臼,千斤重的玄铁杵,穿粗麻囚衣的罪鬼合抱捣米,每舂一臼,监工鬼卒便唱:“一杵偿一斗!” 詹小哥脊背发凉,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扯下随身玉佩,悄悄塞给鬼卒:“通融通融,这和田玉抵得上十年香火!” 若是给他指条生路就再好不过了,便只是放了他,也能在这鬼城闯一闯。 那青面鬼收了贿赂,将他交给监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詹小哥咬牙切齿,见过不办事的,没见过收了钱还不给办事的,然而现在人如刀俎我如鱼肉,一时也没个主意。 “新鬼?”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监工过来,将人上下一打量,啐了一口。 詹小哥被带到一处石臼前,臼内堆满了发霉的粟米,几个小鬼累得半死不活,见来了帮工,都很高兴。 第4章 第 4 章 有鬼笑话他:“老弟年纪轻轻的,竟也是个米虫。” 詹小哥无言以对,只得转移话题:“这阴曹地府,可有逃脱的出口?” 众鬼笑话更甚,有建议“不如直接投胎来得快”的,也有劝他老实舂米的,毕竟这已经是地狱里最轻的惩罚了。 还有个老鬼吓唬他:“地府机构庞杂,阴曹司、无常司、轮回司鬼差无数,特别是那判官的副手,这人间地府,就没有他降不住的恶鬼,下次见他那颗牛头一定要躲着点。” 詹小哥又问:“那哪里有诉冤的地方?” 这却又是个无解的问题,据说轮回司的穷鬼们拖延着不肯投胎,这么多年都在抗议,不去畜生道做牛马就算了,还有不少功德深厚的连人道都不去,非嚷嚷着投胎做猫。 更别提枉死城那帮厉鬼,个个怨气重得滴下水来,也没几个超度成佛的。 “三界六道三十三天,就数鬼差最忙了,你这点小事怎么会管?!”老鬼总结道。 詹小哥不想听丧气话,又不甘愿受罚,扔了铁杵摸出骰子,纠集众鬼赌钱。 四周舂米声阵阵,不时有鬼叫苦叫累。几个监工都出去了,嚷嚷着要抓什么,唯有这个角落乐得逍遥。 正赌得起劲,一个鬼叫:“噫!骰子怎么不见了一个?” 又有鬼说:“我刚放这的铜子呢?” 管你什么金银财宝,到了阴间都会变成纸钱,这小鬼的铜子轻飘飘放在地上,连个响儿都不带就没了。 赌博的几个小鬼互相看了看,都怀疑别人偷了自己的钱,最后望向詹小哥:这新来的小子最可疑,无缘无故地为何找他们赌? 眼看要扯起皮来,詹小哥怒了:“如何怪到我头上来?!我自己的碎银子都不见了呢!” 众鬼本是围坐,詹小哥一个起身,就觉得腰间一沉,低头去看,自己的玉坠一头挂在腰上,另一头的穗子正被什么拉扯着。 他把着坠子用力一提,一只手被扯了出来——那是一只细小纤白的手,就单是手,从手腕处断开——正扯着玉坠的另一端。 “好你个小贼!”詹小哥抓住它,软绵绵冰凉凉,像是个女人的手,鲜红的蔻丹,虎口处有三颗红痣。 那手却不慌,将坠子一松,掌心掉下几个纸钱来,还有个骰子滚在地上。方才失窃的小鬼慌忙去捡:“我的铜子儿!” 一个冲撞,那贼手得了空档,指甲狠狠掐了一把詹小哥,滑溜溜地挣脱而去。 只见它四指做脚,于几个鬼中穿行,跑得飞快。 等詹小哥撵过去,早就溜得没影了。 这边闹哄哄的,引来几个阴差,见他们竟然自在赌钱,气个倒仰,把为首的詹小哥拖走待审,说是加罚鞭刑,罪名是聚众赌博败坏风气。 最后一个新鬼被带走,阎罗殿空了,几个刀笔吏对照着册子交头接耳,主事判官吩咐了左右,正要下堂休息,牛头鬼追了上来:“大人,方才那姓詹的新鬼......” 话没说完,判官对他使了个眼色,牛头鬼会意,默默跟着他朝殿后走去。 殿后是个小小的花厅,见坐后有小鬼来奉茶,说是茶,其实是一盏茶气,揭开茶碗,牛头鬼的大鼻孔翕张两下,两缕白气就从碗中进了鼻孔。 他神情略放松了些,盖上茶盏,见判官已脱了帽,疲惫地往椅上一靠,沉默不语地捋起胡须。 花厅只余二人,牛头鬼斟酌片刻,开口道:“大人,那詹姓小鬼分明是生魂,不遣送还阳有违天道......” 方才判决时,殿上几个官员都有异色,敢提出质疑的却只有牛头鬼一个,且是下堂后私下提醒。 判官看着这个多年的副手,颇感欣慰,他嗅了嗅茶碗:“50年前,有狐妖为避天劫,到地府躲藏,导致三殿楼宇垮塌,费了不少修缮费;20年前,我阴曹司活无常终于找到他的踪迹,却都被他斩杀在外。” 牛头鬼不知道上官为何顾左右而言他,但顺着他的话头,也想起这通缉犯:“狐妖行走两界,着实难抓!” 判官压低声音:“孽镜台照出,那詹姓小鬼生魂中有狐妖内丹。” 牛头鬼手一抖,茶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就是......”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看姓詹的言行举止,分明是个不知所谓的棒槌,哪里像是让阴曹司焦头烂额的妖狐。 判官呵呵一笑:“他自然不是,不过,他吞的那颗妖丹是......” 在阴间当差久了,世间莫名其妙的死法见识了不少,但吞吃妖丹而亡还是头一遭。 他缓缓站起,有些高兴地踱起步来:“狐妖要夺回内丹,必定要帮詹小鬼还阳。” 牛头鬼了然:“大人是想拘了詹小鬼,来钓狐妖这条大鱼?” 话音刚落,一个鬼吏急匆匆跑了进来:“大人!不、不好了!” 判官斥道:“成何体统!” 那鬼吏缩着脖子:“大人,枉死城、枉死城的恶鬼作乱了!现在正往奈何桥去......” 判官与牛头鬼对视一眼,按说要超度枉死鬼,得先找活人问因果,但这些年阴曹司的活无常没了,唯一剩下的一个,还是数日才过来点个卯...... 大量冤案积压,枉死城怨气愈发深重,闹起来也不稀奇,只是里头的个个都不是善类...... 判官将刚摘下的帽子重新戴上:“调集阴曹司全部人马,一支往枉死城,一支去奈何桥!”又给牛头鬼一个眼神,“你盯着那詹小鬼。” 四周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没有,监房小得勉强能转个身,茶盅粗的栏杆黑红黑红的,像是用血漆的,门上有三个栩栩如生的狗头浮雕。 詹小哥又饿又累,落寞地去抠门上的狗头,进门时他就想摸摸看,被小鬼一把推了进来,咔哒落了锁。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斑驳的墙面。 那里原是铁铸的灰墙,此时却像是破了个洞似的,缓缓晕开一圈虚空,内里幽深得看不到尽头。 指尖的狗耳朵动了动,门上的浮雕突然抽了抽鼻子,三张嘴一起“汪”了起来。 詹小哥眼睛很忙,不知要看狗还是看墙,那幽深扩得更大了,里头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詹小哥的手臂。 挣扎之间,又听见牢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门上的浮雕跃下地来,转身成了条半人高的恶犬,长着三颗脑袋,流着口涎嘶吼着,作势要扑过来。 墙里有人在喊:“蠢材!过来!” 詹小哥听着声音有些熟悉,一个愣神就被拽进了墙上的虚空里,头晕目眩地落在马背上,手的主人带着他在雾气中飞奔起来。 他们同乘一匹白骨骏马,身前的人脸上也扣着个白骨面具,肩宽腿长,穿青色道袍,黑色皂靴,头绳飘飘拂到詹小哥脸上。 “这位......壮士是?”詹小哥在马背上颠簸着,扶着对方的腰侧。 没有听到回答,詹小哥猜测,莫非又是哪个同乡?不会是自己祖上的亲戚吧? 略一思忖又觉得不像,他家族谱里,各祖辈画像他也看过,自己已经算是几代里最天生丽质的一个了,从没见过面具人这般的风流人物。 一通胡思乱想被狗吠吵散了,那畜生跑得可真快! 从前只有詹小哥把野狗撵得满街跑的,哪有被狗追的道理,摸摸身上,袖中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是与鬼差厮打时折断的叉。 他抽出断叉,朝恶狗狠狠掷了过去。 那狗一跃叼起断叉,嘎嘣嚼了吞进腹中,把个詹小哥看得牙疼,狗儿经他一激,跑得更快了,竟一口咬住了马尾巴。 白骨骏马吃痛似的腾起前蹄,詹小哥险些被甩下马背,两臂将人抱得死紧。 面具人持缰的手提了提,一个侧身,向后方推出一掌:“躲开!” 詹小哥脑袋一缩,见一团炽白的火球砸向恶犬,狗头又是一个吞食,另外两个狗头直扑上来,血红的大嘴生生将马腹撕扯掉大半。 詹小哥感觉坐骑像是塌了似的,他滚了下来,那白骨骏马缩成巴掌大的白纸,继而碎成纸屑。 “糟了!”雾中隐约传来追捕声,鬼卒赶来了。 恶犬冲二人咧嘴,那张血盆大口带着腥臭味,滴下粘液向詹小哥而来,它叼着詹小哥一条腿,刚要咬下,突然一颗狗头垂了下来。 接着另外两颗脑袋也委顿下来,恶犬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叫唤。 这是吃坏肚子了?不等面具人拉他,詹小哥发足狂奔。 “看到前面的水井就往下跳。”面具人的声音风一样掠过。 没一会儿,果然有个井台,气喘吁吁地跑近了,伸头一瞧,里面黑黝黝的照不出个鬼影。 刚想说什么,屁股上挨了一脚,噗通一头栽进井里。 “可恶......咕噜噜......” 水只有丈把深,沉到了底,水流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将他吸进一个窄小的洞口,一直往里溜,片刻又被洞口吐出来。 他“啪嗒”滚落在地,回头去瞧,身后是张楠木梳妆台,正中放着只大睁的眼睛。 我这么大个人,从眼珠子里滚出来了? 第5章 第 5 章 片刻,眼珠里又出来个人,与詹小哥的连滚带爬不同,此人稳稳着地,从容的很。 面具摘了下来,露出底下一张眉清目朗的脸,詹小哥不学无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对方没一处不美,举手投足都有别样的风流情态。 这样的人物,不是鬼,就是仙了——除了眼中的杀气,让他多了几分人气。 正紧盯着人家呐呐难言,脸上突然挨了一拳,力气之大,直打得詹小哥摸不着头脑。 眼冒金星地摔倒在床榻之上,还没起身就被人压了上来,接着脸上又是一痛。 詹小哥的身体先于脑子动了起来,也朝对方挥了拳头。开玩笑!吴县詹阎罗哪会在打架上吃亏! 对方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一个避让不及,二人便野兽般互殴起来。 詹小哥在同龄人里已经算高挑的,这人比他还要高一头,也更壮些,一手抓过来,铁钳似的。 这样的近身相搏,没有路数,全凭怒火。寂静的房间里,只听见拳头乓乓响,加上粗重的喘息,间或夹杂着詹小哥呼痛和叫骂声。 没几下他就被死死摁在床上,手腕给人一把掐住,他摇头摆尾,要去踢他,被人一手掐住左腿压过头顶,另一条腿让膝盖顶得死死的。 詹小哥怒极又动弹不得,张嘴朝对方面门咬去,一个错身,只咬到人肩上。 身上的人抽了口冷气。詹小哥不松嘴,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便听到耳边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吞我内丹,害我身死,我恨不得...恨不得...” 声音里的痛针刺般扎进詹小哥心里,他恍惚着松开嘴。 原来是它! 心中有惊涛骇浪,眼前却只是初见时,那狐狸于深山之中,悠然自得的样子。 詹小哥长这么大,闯了无数祸,唯有这一回是丢了性命,还害了无辜者性命。 他顿时失去了反击的力气,对方也脱了力一般倒在他身上。 许久,詹小哥颓丧道:“是我的错。我若是...若是知道那是你的内丹,肯定不会吃掉的。” 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大丈夫敢作敢当,欠你的,还给你就是。 于是又问:“你带刀了吗?” 也没说剖腹取丹,那人却像是懂了,直起身来,指间多了把雪亮的匕首。 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平复下来,神情淡然地俯视身下的人。 詹小哥眼睛红红的,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却凛然地把胸前的破衣烂衫扒开,露出白润的胸膛。 见人没动弹,他把袖子挡在脸前,偷偷抹了把泪,另一只手在胸口比划:“感觉还没沉到肚子里,好像是在这儿...”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如同虎崽子露出肚皮,就是厉鬼也要动容,可冰冷的刀尖直直下划。 詹小哥从袖口看着刀尖的寒光,有点怯:“你...你扎准点儿啊。” 刀没动,又说:“你行不行?不行就找个大夫...” “啰嗦。” 正要再叮嘱点儿什么,那人将刀撤了:“算了。” 詹小哥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下一息却惨叫起来:“啊——” 低头看向胸口,那里已没入小半截刀尖,刀尖抽走,又带起一声惨叫。 他痛得弓起身体,还要问:“取...取出来没有?” 那人淡淡道:“里面只有个虚影。” “还没剖开你就...” “不用剖,隔着一丈远我都看得见。” 詹小哥抬起满是眼泪的脸:“那你还......” “没什么,先扎一刀,你的债,慢慢还。” ......杀千刀的妖怪!!! 门咯吱轻响,进来一个娇小的女子,右眼蒙着黑布,脸上疤痕交错。 她笑吟吟地往房内扫了扫,床上乱得不成样子,二人衣衫不整滚做一团:“哟~是不是打扰二位了?” 说笑间扯下右眼的黑布,里头是个空洞洞的眼窝,她将梳妆台上那只眼塞了进去,严丝合缝。 再转过头,便是个杏眼桃腮的可亲模样:“伯裘公子,这番花费不小啊~” 那个坏脾气的狐狸精叫伯球?詹小哥这才发现,此间像是女子的闺房,手边是悬纱帐,梳妆台上放着剔红的首饰匣,空气里有淡淡脂粉香。 女子从绣架上抽出一把算盘,手势熟练得如经年老账房:“传送符一张,一斛珍珠;纸马一匹,二百金;还有......” 她在詹小哥袖口摊开了一只手掌,嘴里“蛐蛐蛐”了几声,但见一只细小的虫子从詹小哥袖中爬出来,落到女子的掌心。 詹小哥吓了一跳,心道这虫子什么时候跑进袖里的?他生怕身上还藏着什么牛鬼蛇神,慌忙撑开袖口往里头看,又蹦跳着将全身抖落一通。 那女子将虫子倒进胭脂盒里:“一只追魂蚤,五百金——散尽家财只为帮仇人脱身,我可真替公子不值啊~” 口里说着“不值”,眼里却尽是笑意,伯裘铁青着脸摔门而去。 她笑话完一个,又来调戏另一个:“妖丹什么味道?好吃吧?” 詹小哥有一肚子的疑问,没顾上她的揶揄:“他是你相好?” 话一出口,人家还没回,詹小哥自己就先脸红了:“我我我是说,刚才的伯裘是什么人......” 女子笑嘻嘻的:“怎么光问他,不问问我?”一根纤纤玉指朝向自己,“我叫萱春,你就叫我春奶奶吧。” “好大的辈分!你这样的,我叫声姐姐已经算尊敬了。” 詹家当兄长的都爱摆出严父做派,两个姐姐又总是欺负他,先逗来耍耍,再给个甜枣哄一哄,是以他对女子向来只有惹不起和敬而远之。 叫萱春的女子应了一声,看詹小哥鼻青脸肿外加破衣烂衫,啧啧感叹:“伯裘公子下手真黑,还不如一刀捅死呢!” 又从柜中摸出个小瓷瓶:“过来,姐姐给你看看伤~” 詹小哥没好气道:“不用你假惺惺!” “伤得这么显眼,出去就把鬼差引过来了,还怎么逃命?!” 詹小哥忍辱负重地把脸转给她,任白净的指尖蘸着药往自己脸上涂抹,闻着清凉的药气,学医的毛病冒了出来:“这药不错。” 萱春似乎很惊讶:“你看着笨,眼光却不错嘛!这药是祁州一个厉鬼送的,寻常人只当是普通膏药呢!” 祁州药市闻名于世,詹小哥少时也曾去过,心想这女子连狐狸精也敢嘲笑,连厉鬼都要给她送礼,究竟是个什么人? 若是机灵世故的,这时可能会攀附一二,詹小哥却全无此意,只给了她个白眼:“你别骂我就是在夸我了。” “嘻嘻~你真有趣!” 詹小哥心想: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你看着当然有趣了! 但是不能跟这女子斗嘴,人家显然是乐在其中的,他现在可是不死不活的困在别人闺房呢,还有个债主虎视眈眈:“要怎么才能把妖丹还给他?” 萱春假模假式地蹙眉:“难办呦~你得先回到人间,才能把东西还给人家。伯裘既然花了重金,便是想从这儿带你走恶狗岭,杀到望乡台,嗯...大概有法子活着回去。” 离得近了,詹小哥看清她五官上的针脚缝线,实在骇人,他垂下眼睛,瞥见对方素白的小手,虎口处长着三颗痣,不由大惊:“你...你你你是那个小偷!” “对呀,”萱春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为了找你,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找便找了,为什么还要偷东西?” “来都来了,总得顺点儿什么呀~” 三言两语下来,二人竟还算融洽,詹小哥觉得这女子虽然古怪,待人却挺实诚,萱春则是看他天真,时不时言语上占些便宜。 伯裘回来时,詹小哥已经换了身新衣裳,正期期艾艾对萱春念叨:“......可是,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连耳朵都长出来了,以后不会......” 见了债主,他闭上嘴。 他全身酸痛,对方却只是颧骨上留有一抹红痕,再对比当初的扁毛畜生,越发觉得此人美则美矣,一点都不可亲可爱。 眼见狐狸精将面具扣在脸上,用下巴往自己一指:“恶鬼已经闹到奈何桥了,跟我走。” 看看这嚣张态度! 詹小哥脑子里将他拍成兽型,面上也冷淡着,抿嘴朝他走去。 按方才萱春的说法,这狐狸煽动了恶鬼作乱,这是准备趁乱溜呢。 人家被他害得丢了性命,还忍着恨意帮他......他虽然顽劣,也是知道好歹的。 算了,自己堂堂好男儿,就随这妖怪使点儿小性子吧! 他回身与萱春道别,却见她笑嘻嘻的脸突然变得肃然:“什么镜子?” “啊?” “你方才说,在镜子里看到长了耳朵。” 门框上的手也握紧了,伯裘转过脸,也看向詹小哥。 詹小哥不明所以:“就、就是阎王殿那个铜镜......” “你照过孽、镜、台?”伯裘眼里闪过厉色。 房中静了片刻,短短几息间,三人都听见了远处的狗吠声,沸腾着、奔涌着,似乎不止一只。 “我去引开地狱犬,你看好他。”伯裘留下这句,便飞身掠出窗外。 詹小哥扑到窗边,人影已经不见。西方天际滚动着黑压压的乌云,如有实质的阴寒正朝这边蔓延。他环视房间,抓起箩筐里的剪刀掂了掂,不知道狐狸精能不能打过地狱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