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笑话他:“老弟年纪轻轻的,竟也是个米虫。”
詹小哥无言以对,只得转移话题:“这阴曹地府,可有逃脱的出口?”
众鬼笑话更甚,有建议“不如直接投胎来得快”的,也有劝他老实舂米的,毕竟这已经是地狱里最轻的惩罚了。
还有个老鬼吓唬他:“地府机构庞杂,阴曹司、无常司、轮回司鬼差无数,特别是那判官的副手,这人间地府,就没有他降不住的恶鬼,下次见他那颗牛头一定要躲着点。”
詹小哥又问:“那哪里有诉冤的地方?”
这却又是个无解的问题,据说轮回司的穷鬼们拖延着不肯投胎,这么多年都在抗议,不去畜生道做牛马就算了,还有不少功德深厚的连人道都不去,非嚷嚷着投胎做猫。
更别提枉死城那帮厉鬼,个个怨气重得滴下水来,也没几个超度成佛的。
“三界六道三十三天,就数鬼差最忙了,你这点小事怎么会管?!”老鬼总结道。
詹小哥不想听丧气话,又不甘愿受罚,扔了铁杵摸出骰子,纠集众鬼赌钱。
四周舂米声阵阵,不时有鬼叫苦叫累。几个监工都出去了,嚷嚷着要抓什么,唯有这个角落乐得逍遥。
正赌得起劲,一个鬼叫:“噫!骰子怎么不见了一个?”
又有鬼说:“我刚放这的铜子呢?”
管你什么金银财宝,到了阴间都会变成纸钱,这小鬼的铜子轻飘飘放在地上,连个响儿都不带就没了。
赌博的几个小鬼互相看了看,都怀疑别人偷了自己的钱,最后望向詹小哥:这新来的小子最可疑,无缘无故地为何找他们赌?
眼看要扯起皮来,詹小哥怒了:“如何怪到我头上来?!我自己的碎银子都不见了呢!”
众鬼本是围坐,詹小哥一个起身,就觉得腰间一沉,低头去看,自己的玉坠一头挂在腰上,另一头的穗子正被什么拉扯着。
他把着坠子用力一提,一只手被扯了出来——那是一只细小纤白的手,就单是手,从手腕处断开——正扯着玉坠的另一端。
“好你个小贼!”詹小哥抓住它,软绵绵冰凉凉,像是个女人的手,鲜红的蔻丹,虎口处有三颗红痣。
那手却不慌,将坠子一松,掌心掉下几个纸钱来,还有个骰子滚在地上。方才失窃的小鬼慌忙去捡:“我的铜子儿!”
一个冲撞,那贼手得了空档,指甲狠狠掐了一把詹小哥,滑溜溜地挣脱而去。
只见它四指做脚,于几个鬼中穿行,跑得飞快。
等詹小哥撵过去,早就溜得没影了。
这边闹哄哄的,引来几个阴差,见他们竟然自在赌钱,气个倒仰,把为首的詹小哥拖走待审,说是加罚鞭刑,罪名是聚众赌博败坏风气。
最后一个新鬼被带走,阎罗殿空了,几个刀笔吏对照着册子交头接耳,主事判官吩咐了左右,正要下堂休息,牛头鬼追了上来:“大人,方才那姓詹的新鬼......”
话没说完,判官对他使了个眼色,牛头鬼会意,默默跟着他朝殿后走去。
殿后是个小小的花厅,见坐后有小鬼来奉茶,说是茶,其实是一盏茶气,揭开茶碗,牛头鬼的大鼻孔翕张两下,两缕白气就从碗中进了鼻孔。
他神情略放松了些,盖上茶盏,见判官已脱了帽,疲惫地往椅上一靠,沉默不语地捋起胡须。
花厅只余二人,牛头鬼斟酌片刻,开口道:“大人,那詹姓小鬼分明是生魂,不遣送还阳有违天道......”
方才判决时,殿上几个官员都有异色,敢提出质疑的却只有牛头鬼一个,且是下堂后私下提醒。
判官看着这个多年的副手,颇感欣慰,他嗅了嗅茶碗:“50年前,有狐妖为避天劫,到地府躲藏,导致三殿楼宇垮塌,费了不少修缮费;20年前,我阴曹司活无常终于找到他的踪迹,却都被他斩杀在外。”
牛头鬼不知道上官为何顾左右而言他,但顺着他的话头,也想起这通缉犯:“狐妖行走两界,着实难抓!”
判官压低声音:“孽镜台照出,那詹姓小鬼生魂中有狐妖内丹。”
牛头鬼手一抖,茶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就是......”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看姓詹的言行举止,分明是个不知所谓的棒槌,哪里像是让阴曹司焦头烂额的妖狐。
判官呵呵一笑:“他自然不是,不过,他吞的那颗妖丹是......”
在阴间当差久了,世间莫名其妙的死法见识了不少,但吞吃妖丹而亡还是头一遭。
他缓缓站起,有些高兴地踱起步来:“狐妖要夺回内丹,必定要帮詹小鬼还阳。”
牛头鬼了然:“大人是想拘了詹小鬼,来钓狐妖这条大鱼?”
话音刚落,一个鬼吏急匆匆跑了进来:“大人!不、不好了!”
判官斥道:“成何体统!”
那鬼吏缩着脖子:“大人,枉死城、枉死城的恶鬼作乱了!现在正往奈何桥去......”
判官与牛头鬼对视一眼,按说要超度枉死鬼,得先找活人问因果,但这些年阴曹司的活无常没了,唯一剩下的一个,还是数日才过来点个卯......
大量冤案积压,枉死城怨气愈发深重,闹起来也不稀奇,只是里头的个个都不是善类......
判官将刚摘下的帽子重新戴上:“调集阴曹司全部人马,一支往枉死城,一支去奈何桥!”又给牛头鬼一个眼神,“你盯着那詹小鬼。”
四周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没有,监房小得勉强能转个身,茶盅粗的栏杆黑红黑红的,像是用血漆的,门上有三个栩栩如生的狗头浮雕。
詹小哥又饿又累,落寞地去抠门上的狗头,进门时他就想摸摸看,被小鬼一把推了进来,咔哒落了锁。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斑驳的墙面。
那里原是铁铸的灰墙,此时却像是破了个洞似的,缓缓晕开一圈虚空,内里幽深得看不到尽头。
指尖的狗耳朵动了动,门上的浮雕突然抽了抽鼻子,三张嘴一起“汪”了起来。
詹小哥眼睛很忙,不知要看狗还是看墙,那幽深扩得更大了,里头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詹小哥的手臂。
挣扎之间,又听见牢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门上的浮雕跃下地来,转身成了条半人高的恶犬,长着三颗脑袋,流着口涎嘶吼着,作势要扑过来。
墙里有人在喊:“蠢材!过来!”
詹小哥听着声音有些熟悉,一个愣神就被拽进了墙上的虚空里,头晕目眩地落在马背上,手的主人带着他在雾气中飞奔起来。
他们同乘一匹白骨骏马,身前的人脸上也扣着个白骨面具,肩宽腿长,穿青色道袍,黑色皂靴,头绳飘飘拂到詹小哥脸上。
“这位......壮士是?”詹小哥在马背上颠簸着,扶着对方的腰侧。
没有听到回答,詹小哥猜测,莫非又是哪个同乡?不会是自己祖上的亲戚吧?
略一思忖又觉得不像,他家族谱里,各祖辈画像他也看过,自己已经算是几代里最天生丽质的一个了,从没见过面具人这般的风流人物。
一通胡思乱想被狗吠吵散了,那畜生跑得可真快!
从前只有詹小哥把野狗撵得满街跑的,哪有被狗追的道理,摸摸身上,袖中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是与鬼差厮打时折断的叉。
他抽出断叉,朝恶狗狠狠掷了过去。
那狗一跃叼起断叉,嘎嘣嚼了吞进腹中,把个詹小哥看得牙疼,狗儿经他一激,跑得更快了,竟一口咬住了马尾巴。
白骨骏马吃痛似的腾起前蹄,詹小哥险些被甩下马背,两臂将人抱得死紧。
面具人持缰的手提了提,一个侧身,向后方推出一掌:“躲开!”
詹小哥脑袋一缩,见一团炽白的火球砸向恶犬,狗头又是一个吞食,另外两个狗头直扑上来,血红的大嘴生生将马腹撕扯掉大半。
詹小哥感觉坐骑像是塌了似的,他滚了下来,那白骨骏马缩成巴掌大的白纸,继而碎成纸屑。
“糟了!”雾中隐约传来追捕声,鬼卒赶来了。
恶犬冲二人咧嘴,那张血盆大口带着腥臭味,滴下粘液向詹小哥而来,它叼着詹小哥一条腿,刚要咬下,突然一颗狗头垂了下来。
接着另外两颗脑袋也委顿下来,恶犬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叫唤。
这是吃坏肚子了?不等面具人拉他,詹小哥发足狂奔。
“看到前面的水井就往下跳。”面具人的声音风一样掠过。
没一会儿,果然有个井台,气喘吁吁地跑近了,伸头一瞧,里面黑黝黝的照不出个鬼影。
刚想说什么,屁股上挨了一脚,噗通一头栽进井里。
“可恶......咕噜噜......”
水只有丈把深,沉到了底,水流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将他吸进一个窄小的洞口,一直往里溜,片刻又被洞口吐出来。
他“啪嗒”滚落在地,回头去瞧,身后是张楠木梳妆台,正中放着只大睁的眼睛。
我这么大个人,从眼珠子里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