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那小东西是越看越可爱,心思也活络起来。
平日里上山采药,对野兽习性多少也有些了解,加上这些日子捕猎技巧愈发精进,他深知猎人最需要耐性,若是直接冲上去,让它逃了就不好办了,不如来个张工待雀,等这精怪醉倒。
这一等便是月上中天。婆娑树影之下,筛出了巴掌大的月光,正中是半卧的一团,红得像火,正对着月华吐纳着什么——那是个鸽蛋大小的事物,红彤彤的,比那身毛色还红。
那东西一出口,于月光里升腾至半空,又缓缓回落到精怪口中,如此反复,仿佛在玩耍一般。
詹小哥看得真切,等红丸再度升空时,他猛地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将它一把抓在手中,转身就跑!
夺了你的宝贝,还怕你不会主动来降?!
在密林中跑得七歪八扭,身上也被树枝划伤了好几道。那红色入手如暖玉,却隐隐搏动如心脏。詹小哥捧花儿一样捧着这颗红,听见身后飘来一个人声,携着梨花白的香气:“还给我!”
声音像是青年男子,低沉清冽,怒气勃发。
又有噼里啪啦的断枝声,詹小哥扭头去看,林中燃起一团幽蓝的火焰,越烧越旺,成片的草木在火中扭曲着,顷刻间变成飞灰。
自火中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有些踉跄地,背着光看不清面目,只一双红色的竖瞳亮得骇人。
他吓了一跳,眼见那幽蓝水泼似得到了脚边,脑子一热,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嘴里,“咕咚”吞下肚去。
从前他在家捣乱,耍赖皮就这么干过,都吃下去了,看你还怎么要回去!
这情急之下的一吞可谓是行云流水,那人影似乎怎么也没想到他来这一出,脚步都顿住了。
月影带来股股凉风,更显得那颗东西入喉灼热。詹小哥趁那精怪愣怔,没命地跑。
跑得两耳汩汩作响,吞下的东西越来越灼热,在喉中活了似的挣扎蹦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烫伤。
詹小哥感觉不太妙,已经顾不上精怪会不会追来:要不先吐出来......
扶着棵老树,刚要将手指伸进喉中,突然一阵气血翻涌,双腿绵软地跪倒在地。
“糟了,不该乱吃东西的...”在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浮现这么一句话......
詹小哥醒来时,天色灰蒙蒙的,身上尘土被露水一浸,早污秽不堪,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正要抬腿回去,突然顿住了,之前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淹没过来,茫然四顾,这里仍是野寺外的深林,喉中隐隐有灼烫,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往里走,先是看到一条干干净净的路,地上都是草木灰,这才确信昨晚不是在做梦,接着又找到深林中的空地,那半人高的小庙仍在,里头坐着个似狸似狐的东西,触手冰凉,确实是石像,然而石像正中裂开一条缝,小畜面门几乎被劈成两半,着实不详。
连忙往寺里赶,走了许久才看到半壁灰墙。詹小哥原以为醒来是清晨,可这时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才知道自己大概是睡了整整一天。
刚爬上墙头,就听见里头的嘈杂:这破庙平日规矩挺大,几个秃驴和穷酸最忌喧哗,这是怎么了?
一个沙弥端着盆水匆匆往正殿跑去,詹小哥叫了几声,对方充耳不闻。他从墙上跃下,跟着人过去。
正殿里灯火通明,颇为热闹,庙里的人都到齐了,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沙弥进来,径直将木盆搁在佛前的地上,那里躺着个人,詹小哥拨开一人的肩膀,挤进去一瞧,不由呆住:
那湖色长衫,眉清目秀的才俊,不正是小爷我么?!
沙弥捧着水往那人脸上撒去,又拍了拍两眼紧闭的脸,朝一旁打坐的方丈摇摇头。
同窗一个学子蹲下身去摸人手腕,半晌,且喜且忧叹了声:“脉搏还在,只是十分微弱,怕是......”
另一人哼了一声:“此子行为无状,性情顽劣,这番送了性命也不足为奇!”
“阿弥陀佛,詹施主虽顽劣,却天真如赤子,若是好生超度,定能早登极乐...”一个大和尚合掌道。
“别啊!我还没死呢!”詹小哥大叫一声,冲上去摸地上的人,“给我起来!”
噫......好像不对!地上这人是我,那我又是谁?
刚才搡人家肩膀的时候,我的手似乎是穿透了别人的身体......
念头乍起,世界诸般景象如褪色水墨般溃散,眼前人物忽地泯灭,他脚底一空,挥手想抓住什么凭靠,可到底只握了一手风,整个人跌落进黑暗中。
“啪嗒”摔倒在地,抬眼去看,薄雾笼罩的荒野之中,四周影影绰绰地,正不知身在何处,腿上被戳了一下:“快走快走!”
一根钢叉架在腿弯处,执叉的是个短打扮,黑帽红靴,长着张灰白的脸。
詹小哥动了动,身上哗哗作响,这才发现腰上被铁链拴着,再看身周,无数稀里哗啦的声音从他身旁走过,伴随密密麻麻杂乱的步履。
刚站起身,腰上就被前头拉扯着,跟着东倒西歪地走起来。
左右有吊着舌头眼珠凸出来的;有腰间豁开、捧着肚肠“哎呦”叫痛的;也有拔出眼眶里的断箭,将那箭上的眼珠咯嘣嚼得脆响的,他们蚂蚱似的结成几串,由队首一高帽者牵着。
后背被一个脑壳撞了上来,那人扶着额头抱怨:“快走啊!”
扭头去看,那人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弯起指节往自己脑壳上扣了扣,几声空洞的“笃笃”声:“脑壳被虫蛀空啦!快走吧你,撞的我头疼。”
詹小哥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鬼差押送众鬼呢!去往何处?自然是阴曹地府。
难道我真的变成鬼了?!
“哇啊啊啊!!!我没死!我还能活八十年!快放开你爷爷!”他大喊起来,把铁链扯得乱响。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以一人之力拖住了整串死鬼,前头的鬼如拉纤般的,个个弯腰弓背步履维艰。
众鬼差都跑了来,又是拉扯又是威胁,一时间,喝骂声、呼痛声、裂帛声、兵器相接声......死寂的荒野都给吵活了。
“詹小哥?”一个熟悉的传入耳中。
詹小哥一愣神,鬼差们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说话的是个方脸老者,头脸都是血,仔细一看,脑壳上破了个洞。
“王老爹!”黄泉路上遇故知,詹小哥惊喜出声,“你也死啦?!”
四周的鬼听他这胡话,无不翻起白眼。
詹小哥浑然不觉,兀自去擦他脸上的黑血:“上次来我家卖草药还活蹦乱跳的,这是怎么了?”
这王大夫是邻县的,医术高明却只是个落魄的游医,詹小哥与他聊过几句,颇为相投。
不愧是忘年交,王大夫也是个妙人:“前些时候,詹小哥打那郑相公还身强力壮的,怎么也突然死了?”
詹小哥摆摆手苦笑。
提起死因,詹小哥有些赧,只咕哝道:“吃...吃错东西。”
他三言两语说起自己的遭遇,这么离奇的事,常人应当不会相信才对,可王大夫默默听着,思索道:“你说的那精怪,家父在世时提起过,说是县郊野寺外有只狐妖,神出鬼没的。”
詹小哥眼前浮现出那精怪的模样,越想越像狐:“那狐妖吐出的红色果子又是什么?”
旁边有个道士模样的新鬼插话:“小老弟,那自然是妖丹——可不能随便吃啊!凡人沾了妖气,可不就死翘翘了么?!”
近处的死鬼纷纷称是,各自聒噪起来。
王大夫叹息:“以前我约莫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不过......”
原来,月前他做了个噩梦:一个面目不清的人随车马铃声而来,自称是阴曹司的,身高丈余,长着斗大的脑袋,说苏县郑骁得了怪病,让他去医。
这一模一样的梦连做了好几晚,出门一打听,果然郑家公子重病在床,又赶去郑家看诊,以他的医术,竟查不出病因。
詹小哥心中惊疑不定:“郑骁那厮,不会是被我打了才......”
王大夫却打断他:“我看过许多病人,像他这种突发的恶疾,倒是生平未见,不过能肯定的是,绝不是外伤所致。”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黑血:“昨天上山采药,不小心跌死了,可惜啊,还有病人在等。”
詹小哥撕了块干净布帮他擦,他自己死了,只觉得不愤,别人死了,倒是有些怆然。
这边静了下来,便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隐隐说着什么“祖宗们在地府很是阔气”、“这会儿下去要跟着享福”之类的。
说话的是个鹑衣百结的家伙,头上顶着“苟二”两个字,正与旁鬼谈笑风生。
詹小哥好奇:“那人头上怎么有名字?”
王大夫眼上血抹干净了,也奇道:“噫!小哥你头顶也有名字!”
詹小哥往头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身后空脑壳的鬼嗤笑:“真没见识!没有名字的都是鬼,有名字的是生魂。”
詹小哥大喜过望:“生、生魂?!”
“是啊,生魂了不起啊?!会挡路了?”
王大夫替他高兴:“既然是生魂,那小哥去了阎王殿,还不得把你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