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懒做的詹小哥,家住苏县槐花巷,詹家祖上供职于太医院,也颇出过几个名医圣手,到了詹父这一代,家中开了生药铺,詹家父兄又捐了官儿,出得门去也被尊称一声员外老爷了,詹家愈发富足兴旺,唯一的败笔就是詹小哥。
詹小哥长的比豆腐嫩、比驴还懒,自打入了学,便隔三差五惹祸,这么蹉跎到十七,街坊给了个诨名詹阎罗。
这一日他又是气咻咻回了家,原来是被书院里退了学。
街坊的舌根嚼得兴起,有的猜测,全因詹小哥瞒着家里私自看诊——山长老爷的小妾生了怪病,整日神思昏沉,詹小哥一番望闻问切,末了说:“这病都是闲出来的,去耕二亩地就好了......”这话冒犯了山长,要惩治他。
又有人说,詹小哥是被同窗的郑公子摸了尊臀,小哥还以詹记老拳,打缺了对方三颗牙,因此被赶出书院。
好事者们苍蝇搓手:詹阎罗不好惹,那郑家更是霸道惯了,县里免不了一场恶战。
也有人摇头:詹家因为这小子总觉得脸上无光,这回为了避祸,要将小子拘到县郊的野寺里读书呢。
传言有鼻子有眼的,打更的大天黑着眼圈,绘声绘色道,昨儿个半夜里经过詹家外墙,听到詹小哥在院里跟詹父顶嘴,说什么“庙里就不腌臜么?!话本里说小和尚也有老和尚弄屁......弄那个哩......”被詹父用藤条抽的上蹿下跳的。
果然,次日詹小哥的大嗓门儿就消失在街头巷尾了,邻里的闲人莫名觉得还怪寂寞的。
街坊寂静,山林聒噪,此时县郊的半山腰上,一身湖色长衫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石上,正是詹小哥。
时下正值春末,只见满目苍翠,耳畔微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薄汗,将手拢成喇叭状,深吸了一口气:“郑骁狗才!!!”
狗才......才......才......
如巨石投入宁静湖面,余音在山谷回荡不休,四下鸟兽惊起。
“少爷,趁凉快,咱们赶紧走吧!”詹家老管家拄着拐,肩上挑着个硕大的青布包袱,仰头眯眼看石头上的祖宗。
詹小哥轻快地跳下石头,一把接过管家肩上的包袱,大步踏上石阶,愤愤道:“狡诈的老爹!把我打发到这鸟地方!还不让小六跟来!”
管家在后头气喘吁吁:“唉,只怪老奴不中用,比不了小六,让少爷自个儿受累挑行李,还不能陪着进山打猎......”
“哈?”少年转头看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老爹串通好的。”
“这个月再惹事,便独自进庙里清修半年——先前少爷与我们打的赌,难道不作数了么?”
詹小哥不语。
“还说要好好念书......”
“自然是作数的。”詹小哥咬牙道。
往上看那曲折的石阶,他叹出老大一口气,忍不住抱怨:“我就是不爱读书!”
事实上,他少时倒很是勤奋,《黄帝内经》、《伤寒论》之类背得滚瓜烂熟,还曾是地方上出了名的小儿医,若不是......
“若不是你十三岁那年去乱葬岗扒尸首,老爷也不至于断了你学医的念头。”管家念起旧事,当初苏县人人咋舌,神童詹小哥被指斥离经叛道。
遇到不爱听的,詹小哥耳朵一闭,不服气地嚷嚷:“还不是为了研究医术......”
本想辩驳一番,却被路旁一根枯枝吸引,他捡起来当成个宝,细细摸索着枝条:真直!
“读书做官,才有身上的绫罗绸缎。再说了,医者先得通人性才行,你呀......”管家拍拍他后背的草叶,温和笑道,“老爷他不求你将来光耀门楣,只望你平平安安就好。”
詹小哥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他平日揍我可凶呢。”
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被藤条抽过的后背又疼起来。
老管家见他人高马大地走在前头,却这样自然地撒着娇,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又呵呵笑了:“全家上下,哪个不当你是眼珠子似的疼?吃穿用度总是头一份,旁人都说咱家宠溺过甚,老爷该再严厉些才好。”
詹小哥不语。
“年初夫人去几个大户走动,也是想给你娶个少奶奶,总归能管束着些......”
“哼!我才不要!”
“怎么?”
“......不美。”
年节里街上见过的女眷,县里媒婆张罗的,詹小哥约莫看过,很是看不上眼。
“呵呵,”管家捋着胡子,“县里好人家也是一百个不情愿呢,说咱家的嘴上无毛,孩子心性,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好你个詹老三!”詹小哥跳起来扑到管家身上,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竟然帮着外人骂我!”
“哎哟哟......放手放手!”
詹小哥一路折花拂柳地近了山顶,打发了管家回去,便看到了浓阴掩映下的寺门,说是野寺,其实也有十余亩,只是经年日久显得破败,大门油漆剥落,处处是坍塌的院墙。
递了帖子,洒扫的沙弥便将他引到庙子后头的茅草房子。
这些年香火不旺,苏州府县文风却旺盛,和尚们为了生计,将庙后的房产赁给读书人,供给一日三餐,四乡里的贫寒学子便聚在庙里苦读。
耳里是虫鸣鸟叫,眼前是绿荫古寺,詹小哥心胸开阔,一时间豪情万丈:此番必定修身养性,好好念书,明年考个功名去!
然而徒有雄心壮志,奈何他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主。入寺十几日,心思便如那野狗脱缰,书是读不进的,成日里躲着和尚翻墙打鸟,三不五时戏弄同窗,将全寺上下搅得鸡飞狗跳。
这一日是月十五,人恶狗嫌的詹小哥又出了寺,疯玩了大半日,撵着林中逃跑的野兔,不觉越走越深。
等找到倒毙的兔子才发现四周幽暗,他以为天晚将夜,抬头才发现是密林深深,枝叶亭亭如盖,几乎隔绝了阳光。
四仰八叉倒在草丛中,呼吸、心跳都缓下来,森林里静极了,浓浓草木香萦绕之下,詹小哥似乎嗅到一丝酒气。他张大鼻孔仔细辨认着,那清浅又丝丝不绝的香气,可不就是梨花白!
他千辛万苦才带了一壶上山,先前壮志还在时,为了远离诱惑,将酒埋在了树下,后来几番去找,都遍寻不着。
自己都一滴没尝过呢,就被哪只猴子偷走了!
詹小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循着那丝气味追踪而去。
没走多远便看见一小片空地,空地上赫然放着他失踪的酒葫芦,旁边立着个半人高的小庙,詹小哥辨了辨,小庙里头坐着个小畜石像。
他屏息凝气,准备捉贼捉赃,就这么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足足等了两炷香,依然没有哪个猴儿来取酒。
或许是那傻猴儿把葫芦忘在这儿了?听说大尾巴灰鼠就常常忘了藏食的洞穴......如此想着,便想拿了葫芦走人。可还没开始动作,那小庙里咔咔响了两声,里头的石像似乎动了,朝外伸出了爪子。
一时间,詹小哥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狠狠眨了眨,这下不止是爪了,就见那灰扑扑的石像竟整个儿从小庙中踱了出来,原不过巴掌长短的身形落地便涨,变成一臂多长、周身泛起火烧般的赤红。
仔细一看,那东西长得不像尖耳猴腮的猢狲,倒似狸狐交杂的灵物,毛尖还沾着香灰。
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拔开木塞,动作娴熟得如同真正的酒徒,尖尖的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忽地取下头顶倒扣的酒碗,咕噜噜倾了满盏。
那小畜席地而坐,眯眼啜饮,大红尾巴在草叶间扫出半弧月光。
詹小哥目瞪口呆,忍不住揉了揉眼,近乎无声的动作却让那畜生竖起了耳朵,警觉地往这边看过来。
詹小哥心道不好,正此时,恰有一阵清风掠过,山草窣窣作响,身侧鸟雀啾了一声。那小畜听了一阵,耳朵放松下来,又去品它的酒。
仰头就是一碗,还舔了舔嘴唇,有酒液顺着光洁的毛发滚落成珠,詹小哥眼见他人模人样不觉好笑:这样的精怪要是捉回去,替自己念书解闷儿洗衣叠被,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