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和卡尔的初次见面,是在亚热带小岛的一间酒吧里。
事实上,那趟旅行完全是作家本人冲动消费下的产物——他那时刚刚押着截稿期限交了稿,正需要一个契机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稿费花出去一小部分,浏览器的窗口就正好弹出了这里的旅游宣传广告。于是弗朗西斯相当具有行动力地预定了最近的一趟航班,拉着自己正处于休假期的好友莱托克一起出去散心。
这座岛是最近刚刚开发的度假区,宣传广告的主打语是贴近自然,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纯粹为了商业目的而开发的岛屿上,你很可能会看到极度匮乏的现代设施和相当高昂的物价同时出现的奇观。即使各式传统、或者说是看似传统的饰品和小玩意儿在这里随处可见,但标签上的价格简直足以令人怀疑它们是不是某个知名工艺大师生前的最后一件作品,堪称供需理论实践运用中遇到的最大滑铁卢;而这里所有的本地居民事实上也只从事一种工作,那就是琢磨着如何把游客们的钱塞进自己的口袋。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建造岛屿的投资成本,整个岛上只有一间酒吧。酒吧里常年塞满鼓噪的音乐以及喝得醉醺醺的游客,而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基本就是贴在对方的耳边大声叫嚷。可以说,这儿的氛围几乎可以将一百部浪漫的爱情小说杀死在襁褓里,教人丝毫生不起什么猎yan的心思。
不过莱托克在这件事儿上显然和弗朗西斯抱有不同的看法: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座岛上不虚此行地和某位当地男子展开一段浪漫的一ye情,并且就像垂涎腐肉味道的秃鹫一样执着地穿梭于各式各样的年轻男孩之间。顺带一提,弗朗西斯为此一直怀疑他有很严重的chu男情结。
莱托克今晚的运气显然并不太好——这已经是弗朗西斯第三次见证他铩羽而归了。他把杯子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残余的冰块互相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看来今天这里的人眼光都不大好,是吧?”莱托克耸了耸肩,做了个夸张的沮丧表情:“真可惜,我本来还挺期待能跟刚才那个男孩儿出去的——那可是今天最帅的一个。”
“哪个?”弗朗西斯很给面子地搭了腔。他其实倒不怎么意外这个结果,莱托克一向更青睐那些看起来就像是异性恋的男孩儿,又是时尚杂志编辑出身,看人的眼光堪称毒辣,找过去十有**都是异性恋——要是真能被答应倒反而叫人意外。
莱托克指指吧台一侧的某处角落:“在那边,穿柴郡猫T恤的那个就是。”
弗朗西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男孩正被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围在中间。女孩中略高的那个恰好遮住了作家的大部分视线,因此弗朗西斯眼中被无数倍放大了的就成了纯白色T恤上那只只露了半张脸却依旧向他狞笑的猫,以及男孩刻意弯下脊背时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的金色项链。
喉咙有些痒。作家下意识举起酒杯抵住唇边,微微倾斜杯底的一侧——可是什么也没有。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杯子是什么时候空的。弗朗西斯清清喉咙,打算再点一杯甜酒;吧台内侧空空如也,两个酒保都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偷偷快活。
“嘿,弗兰,现在几点了?”莱托克问。他自己左手手腕上其实就佩戴着一款相当漂亮的高级货色,只是这款价值相当于他本人一年年薪的限量名表在设计风格上太过独树一帜了——它的表盘上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一个刻度,以至于它的每一个使用者都不得不靠推测来得出可能的真实时间。
弗朗西斯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五十三分。”他回答。和莱托克不同,弗朗西斯更习惯于用手机看时间。
“该死,只有七分钟了。”莱托克低声抱怨了一句。
作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每晚凌晨十二点开展的“惊喜之夜”活动,其表达形式完全脱胎于某座知名城市广场上的“新年之吻”:你可以在灯光熄灭之前邀请自己属意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对方答应,就可以彼此交换一个长达两分钟的、隐匿于暗处的吻。
“那你最好在五分钟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吧台的角落已经换成一个略带丰腴的中年男子,正奋力缠着一个漂亮姑娘搭话,弗朗西斯只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毕竟,我可不准备做你的备选。”
“你可真不够意思。”莱托克半真半假地嘟囔了一句。他和弗朗西斯认识了将近十年,可以说是除了经纪人道尔顿以外,最了解作家真正性情的人。眼前这位闻名遐迩的小说家可以说既是他最重情慷慨的朋友,也是合作过最宽和大度的合伙人,可唯独在感情上,是个顶顶糟糕的情人。
弗朗西斯是个太过矛盾的人,属于生活的那面太浪漫,而属于工作的那面又太理智。莱托克常常揶揄他未来的真命天子一定是个圣人、或者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才能在习惯了迎接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浪漫惊喜”之后,又能忍受他写作时一连半月不理会任何人的冷淡。
弗朗西斯自己一定也清楚这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身边的人一直来来去去,几乎没有任何一段能维持超过三个月的长久关系。而莱托克本人呢,他一直致力于展开一段和年轻男人的长期浪漫关系,脑子里充满了与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携手走过一生的天真幻想(弗朗西斯为此还常常刻薄他像是通俗爱情小说里那些坠入爱河无可救药的女主角),却总是被那些玩过一场就要回归“正常生活”的臭小子们伤透了心。
当然,偶尔,大概一年也就两三次的时候,他会头脑发昏地想到要不要和弗朗西斯试一试。他们甚至不需要谈更多的感情,只要能在彼此寂寞的时候交换哪怕一个短暂而敷衍的吻。如果莱托克此刻能表现得更理智一点儿,就会把这种冲动归结为单身久了之后产生的精神错乱、以及出于雄性生物本能的见色起意……毕竟弗兰也确实长了一张挺有看头的脸。
……但绝不是在今晚。
莱托克听见自己的血液被酒精蒸得发烫,简直要沸腾出细小的泡沫。他必须要说点儿什么,就现在,不然一定会被这该死的没法排遣的寂寞拖到地狱里去——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要不要打个赌,弗兰?要是五分钟之内还没人和你搭讪的话,你就得主动和我接吻。”
……
“好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弗朗西斯重新挂上了招牌般的散漫笑容,说道。
这其实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赌局。弗朗西斯既是这场游戏的参与者,又是左右故事走向的裁判:只要他想,他可以对身边的随意哪个家伙抛抛媚眼,对方就会毫不迟疑地向他走过来;又或者,他可以和莱托克坐得更亲密一点儿地聊天,让每个妄图和他搭话的家伙都误以为他们才是一对儿,识趣地早早走开。可弗朗西斯没做任何事——他只是呆在那里,将手里的玻璃杯翻来覆去地把玩——就好像当真打定主意要把一切都交给命运似的。
……然后,“命运”居然就真的做出了选择。
距离十二点还有最后半分钟的时候,弗朗西斯从座位上起身,准备践行他的赌注。他当然不会真的打算和自己的好朋友发生点儿什么,但即便是如今流连情场的浪子,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经尝过被某人拒绝的滋味。那一点儿也不好,所以他不介意在这种特殊的时刻、给自己朋友一个表示纯粹安慰的亲吻……直到有什么抢先一步拽住他的小臂。
手臂上传来的力度简直大得不像**,倒像是在索债。弗朗西斯肯定自己刚刚的脸色一定不太好,因为对方很快就小声说了句抱歉,顺从地减轻了手上的力道,只剩下指尖依旧维持着先前握紧的姿态。
攥住自己的那只手比作家本人的体温还要更低一些,带着一点儿潮湿的触感,在皮肤上擦出微小的痒意。
“……我可以吻你吗,先生?”男孩问。
下一秒,酒吧里的灯光熄灭了。
骤然而至的黑暗中,弗朗西斯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一些细节推断出对方的身份——比如,那条在黑暗里依旧不时折射出亮金色金属光泽的项链。再比如,即使看不见也不难想象出的、此刻一定在对他阴险微笑的柴郡猫。
男孩离他更近了。他现在终于看清那是一枚新月形状的挂坠,链子系在吊坠的中段,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颠倒的U型。弗朗西斯想起这似乎是某个潮流品牌新出的单品,价位远超一般学生支付得起的区间。
“拜托了,先生。”男孩儿说话间呼出的气息蹭到弗朗西斯耳侧的一小块儿皮肤(作家现在才后知后觉他们挨得有多近),语气亲昵得像是某种温和无害的小动物:
“就当是帮我一个小忙……我可不想随便和某个我讨厌的家伙接吻。”
弗朗西斯不介意和陌生人接吻,但关键的问题是,他其实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好吧,就当是信任莱托克的审美。’弗朗西斯有些漫无边际地想着,说了好。
幸运的是,这并不是一段糟糕的体验: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感觉有点儿像是含住了一块柔软的冰,冰下栖息着汹涌涌动的暗流。他听见人们在附近低声交谈的声音,高脚凳擦过地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酒吧里姗姗来迟的音乐。只是那些听上去都太远了,远得像是隔岸闪烁不定的灯火;而他在海滩上搁浅,又被裹挟在海浪之中被吞没。
灯光再度亮起的时候,弗朗西斯终于得以看清刚和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青年的脸:年轻的,英俊的,确实当得起莱托克的念念不忘。他甚至有一双罕见的浅黄绿色眼睛和灿金色的短发。那会是蓬松柔软的吗?还是带着潮湿温暖的触感?
弗朗西斯竟然有些懊悔刚刚没能在黑暗中摸一摸它。
应该说点儿什么,他想。天气,食物,或者是酒吧里糟糕透顶的音乐……随便什么都好。他们可以就这个话题聊上四五分钟,喝几杯酒,再刻意制造一些肢体接触;等气氛刚好的时候,他就可以邀请青年和他一起分享这座岛上唯一一所五星级旅店的豪华套房了——相信他,在这事儿上他绝对是专家级的。
可是被那双颜色罕有的眼睛专注盯着的时候,最先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你眼睛的颜色很特别。”
相信他,这绝对是本世纪以来最糟糕的一句搭讪。
青年垂眼笑了笑,神情比起之前大胆索吻的行为简直称得上出奇的冷淡。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热忱的样子,快得像是刚刚短暂的一瞬只是作家头晕产生的幻觉。
“那你喜欢吗?我的眼睛。”
“当然。”弗朗西斯回答。
“这么说,你也不会拒绝请我喝一杯酒了?”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胸前那只阴险的柴郡猫就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让人忍不住心神摇曳。
作家从善如流地将酒水单递给对方。出乎意料地,青年点了两杯极高浓度的威士忌。
“酒量不错?”弗朗西斯问他。
“算是吧。以前总有同学偷偷带酒到学校来,就跟着喝过几次。偶尔在家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喝——这可能是有个酒鬼父亲的唯一好处了,对吧?”年轻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谈论自己父亲的事,说到最后甚至还有心思开了句玩笑。
是酗酒吗?弗朗西斯想。
然而他的思考也就仅仅到此为止了——年轻人已经自作主张地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掌下隔了一层牛仔布的皮肤触感结实而火热,青年正侧过脑袋对他狡黠地笑,猫一样地,阴险地:
“再说了,如果我真的喝醉的话……你就正好可以把我送回去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