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第1章 第 1 章 道尔顿醒来的时候,闹钟甚至还没来得及响第一声——或许上了年纪就是如此,生物钟比机械钟来得还要准时。他顶着晕乎乎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美式,直到熟悉的苦涩口感在胃里暖烘烘地滚过一遭,他才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些。 六点四十五分。 这个时间对于上班或者上学而言都还太早。妻子和女儿还在酣睡,道尔顿——按照以往的惯例——准备用看报纸来打发上班前的这段闲暇时光。这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那个新来的满脸雀斑的邮递员依旧会热情地向他问好,当天的报纸依旧被大咧咧扔在院内的草坪上(即使他之前已为此事多次向送报员抱怨过),道尔顿依旧不得不掸去沾在报纸上的草屑、泥土、水渍或者是不知名飞虫的尸体……本该是这样的。 直到他看到今天报纸的头版。 那是一张巨大的单人照片,相片上的男人身著深色西装侧倚在沙发上,他身体的绝大部分都陷入深色的阴影里,而余下的部分则被完全的、极致的明亮所照耀。男人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因此当他在镜头前半低着头、眼睑微垂的时候,你会觉得那像是一种带有悲悯意味的沉思,而不是听从摄影师指令做出的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毫无疑问,即使由于拍摄时间久远而令这张照片无可避免地显露出年代感,但摄影师对于光影的把握以及模特本人足以使其成为一张极为出色的摄影作品。也正是因为这张照片是如此的出名,道尔顿才终于记起了它的来历: 那是在距今大约二十年前,在悬疑小说家弗朗西斯撰写的处女作一举夺得年度新人奖后,出版社出于宣传目的拍摄的封底照片。弗朗西斯名声大噪后便很少再出席各类拍摄活动,即使是参加必须露面的活动,也会特别叮嘱媒体不要流出他的照片。 “我希望大家能更多地关注我的作品,而不是我的外表。”弗朗西斯是这样回答各类媒体的。道尔顿起先也觉得这是象征作家终于从对皮相无可救药的迷恋中彻底解脱、转而注重人格内在的难得的成熟之举,然而事实是,自从有意识减少在媒体面前的曝光度后,弗朗西斯前往酒吧的概率就呈几何倍数地激增;而他将自己的外表刻意隐匿于公众视线之外,也无非是为了能在私下更方便地利用它猎艳而已。 总之,出于作家本人不可言说的目的,报纸上的这张照片最终成为弗朗西斯最具有标志性的相片之一。它在过去曾经无数次地在大大小小的媒体报纸上亮相,伴随着无数的鲜花、荣誉以及各路文学评论家们的大力褒扬。然而讽刺的是,这张照片如今却有史以来头一次的,成为了xing丑闻的注脚。 《知名悬疑小说家弗朗西斯疑似xing侵未成年人》 ——道尔顿简直想不出比这更糟糕、也更能吸引看客们眼球的新闻标题。几乎是在看到报纸的一瞬间,道尔顿就已经拿定主意更改自己的计划行程:他必须亲自去找某个家伙谈谈。 法兰克福大道距离他的住处不过相邻了两个街区(事实上这也正是他当初决定搬家到这儿的主要原因),道尔顿将那张报纸对折叠成一个便于阅读的手掌大小的方形,以便于行走的途中仔细浏览那则可笑的报道。 整件事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大约一个多月以前,一对夫妇在网络上发表纽特,声称自己的儿子离奇失踪,并详细描述了男孩的体貌特征,希望目击者提供线索。这则纽特当时并未引起多大反响,然而故事的后续却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男孩失踪消息发布一天之后,一位自称失踪者好友的匿名人士宣称自己在一栋废弃建筑物的楼顶找到了试图自杀的男孩。与此同时,他还公布了一则惊人的消息:失踪者此前就曾因患有长期抑郁而多次流露轻生情绪,而导致其抑郁症结的原因,竟然是对方多年前、在未成年时期曾遭遇某位知名人物的xing侵。 这条语焉不详的讯息很快在网路上得到了空前的关注度——你永远也无法预计当“名人”和“xing侵”联系在一起时,到底会引发多大的舆论反响。民众很快被划分成两派:一派负责催促当事者继续爆料,另一派则围绕事件的真实性大做文章。就在两种声音彼此抗衡、且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时,那名自杀失败的当事人终于亲自站了出来:他使用了一个全新注册的空白账号,并宣布自己会勇敢地站出来公布这位“名人”的真正面目。 当然,他并非一口气就公布了最关键的信息:那名男孩儿似乎天生有着极为灵敏的新闻嗅觉,每当质疑的声音开始占据多数、或是公众对此事的关注度开始降低时,就适时地吐露一点儿关于“那个人”的讯息。归功于此,他的每一条推文浏览量和互动量都高得吓人,粉丝数更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登。 迄今为止,男孩儿一共公布了四则关于加害者的细节:男性,中年,收入不菲,作家。 当“作家”的身份线索随着前三个提示登场后,评论和转推中开始出现弗朗西斯的名字。这其实并不难理解:大多数非异性恋作家并不会在公开场合特意公布自己的性取向,而余下那些承认自己是同xing恋的男性作家,弗朗西斯恰巧是最知名的一个。 总之,这事在最初并没能激起道尔顿的警惕之心。他甚至根本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弗朗西斯的身边从来不缺乏追求者,也坚信作家的胆量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一次违法的犯罪活动。道尔顿认为男孩所指的事实上另有其人,而等到真相揭晓的那一刻,所有荒谬的推论都会不攻自破——所以,就像每一个到他这个年纪的异性恋男人一样,他再也没关注此事。而这一任由舆论发酵所引发的恶果,直到那个男孩主动联系弗朗西斯时才终于初现端倪…… 道尔顿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自己由于阅读引发的一系列苦痛的回忆与自责——在他无意间撞到迎面而来的青年的时候。那个在耳朵和嘴唇上打了几个奇怪金属环的年轻人被他撞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爆出一连串清晰而又难以入耳的脏话——紧接着他看清了道尔顿的年纪,那个“f”开头的单词在舌尖收束成一个仓促而滑稽的音节。 “……走路小心点儿,老头!”他只甩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道尔顿当然不会介意一个年纪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的冒犯,但路过一家百货商场的橱窗时,他还是忍不住多往里张望了一眼。 玻璃上衷实地映出一个中等身材男人的倒影。他看上去并不比自己的同龄人老,也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年轻——脸颊两侧斑白的头发和略微松弛下坠的脸颊正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他的年纪。然而那双眼睛比道尔顿预想得更加没有神采——即使他努力将自己打扮得精神抖擞,任何看过这双眼睛的人都会明白:他正在被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所吞噬。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自己的工作——恰恰相反,他几乎想不出这世界上会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真诚地对待这份工作,并将其看做自己的毕生价值。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道尔顿不放心让任何人来接管它,哪怕早在四五年前他的身体和大脑就已经开始对这份工作显得力不从心。 他雇佣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专业的团队,同时谨慎地保证其中大多数人的智慧都略逊于自己一点儿——就像诺斯古德·帕金森在那本该死的《帕金森定律》中写的那样。或许这才是引发这一切悲剧的核心:一个庞大而臃肿的、被一个能力平庸的领袖和一群更加平庸的人所支撑起的队伍,他们既不具备把事情做好的能力,又折损了太多的时间。 道尔顿现在能看到法兰克福大道上那唯一的一扇绿门了。他走上前去,报纸因为被攥得太久而沾上了洇湿的汗渍。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拇指指腹和食指前端也被未干的油墨染黑,他下意识捻了一下,手指上黑乎乎的墨迹被晕开,糊成脏兮兮的一滩。 显而易见,这扇门之后就有无数个随时等待被使用的水龙头,可道尔顿一点儿也不想把污渍弄到那只价值几百美元的门把手上。于是他掏出手帕用力揩了两下——附在表皮油脂上的墨渍很快被拭去,残余的墨则藏在指纹缝隙里,在指肚上留下鲜明的浅黑色螺旋纹路。道尔顿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住在隔壁、热衷用各种稀奇古怪东西占卜的吉普赛老太太。几乎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能被她拿来占卜:喝剩下一口的咖啡、捡到的树枝、偶然掉落的几根头发,当然,还有手指掌心的纹路。道尔顿不信这个,他只是还记得那个老人的手:那双手指节宽大又布满老茧,划过人的皮肤时宛如砂纸。 如果她还在世的话看见这个会说什么?是好运将至,还是大祸临头? 道尔顿很快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想听到一些有利于自己的消息,哪怕这些话是从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的。他摇摇头,摁响了电铃。 电铃发出尖锐的响声,门里却丝毫没有动静。于是他又摁了一次,紧接着是第三次。门铃的第三声结束后,道尔顿从公文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栋房子依旧是他熟悉的样子:比起住宅,它瞧上去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收藏博物馆,你几乎可以在这儿见到一切普通人不会摆在家里的东西:比如眼前这个动物骨头雕刻成的、每到整点就会发出如同人体骨节松动声音的座钟,再比如花纹据说是从内侧勾画出来的仅有一指大小的鼻烟壶(这个只用来装饰却又贵得要命的小东西居然有整整十二个)。最离谱的是一副一人多高的铠甲,据说是哪位中世纪名将的心爱之物,而它现在正以一个对峙的姿态和道尔顿面面相觑。 再往里便是前厅,也是整栋别墅里唯一一处不寄放任何收藏品的地方。在道尔顿有一次被满地乱爬的手工机器人吓到险些心梗后,这里就被收拾出来,变成了这座房子唯一能谈论正事的净土。 道尔顿做好了要在前厅耐心等待的准备,然而今天勤劳的女仆玛格丽特正卖力地低头清扫着一大捧数量可观的玻璃碎片,而落地窗一侧的书桌前则坐着一位穿深绿色丝绸睡衣的男子。男人的双手撑着额头,手肘支在桌面上,从这个角度看不清面容,但道尔顿知道掩在那之后的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甚至就在几分钟前还刚刚见过……在报纸上。 这栋奇特别墅的主人、也是近来最骇人听闻的桃色事件的主人公,弗朗西斯,此刻再也不见那张相片上神采飞扬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略带仓惶的疲惫。 “他刚刚接了一通电话,之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女佣将最后一片碎玻璃捡起来,和道尔顿擦肩而过时小声提醒道。其实哪怕她不说,道尔顿也能猜到作家早已得知了那则可怕的讯息——证据就是弗朗西斯此刻空落落的桌角。那里本该放着去年拍卖会上买下的套组玻璃杯,因为价格实在高得离谱,此前一直被作家满怀爱惜地使用;然而此刻,怕是已经早早被女佣清扫进了垃圾桶。 道尔顿向来不是个会在口舌功夫上留情的人:早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为自己不吐不快、并且作家绝对不想听到的一系列关于此事的犀利评价打好了腹稿;然而在他看清弗朗西斯脸上那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颓唐时,口中来不及说出的话就忽然变成了蒸汽炉上苟延残喘的水滴,咻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悄悄将报纸放在身后最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缓慢地靠近弗朗西斯,像接近一只敏感警惕的松鼠。然后他将自己的手覆在作家手背上,尽可能用轻松地语气宽慰对方——就像是每一位彼此默默支持的家人应该做的那样: “那只是又一个想借你名气哗众取宠的小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弗兰。我们有最好的法律顾问,专业到无可指摘的团队,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书迷。那个小子很快就会后悔自己到底在镜头面前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他本意只是想给自己最爱的作家一点儿宽慰,可这句话的效果实在是糟糕透顶:现场唯一一位观众甚至压根给出任何回应。死亡一般的静默里,只有道尔顿话尾那个刻意又生硬扬起的尾音在这座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 那种诡异的不祥感再一次鲜明地跃动起来,道尔顿许久才从凝滞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 “……你没做那件事儿,对吧?弗兰?” 第2章 第 2 章 厄运之神从来不会吝啬于掀开他的袍角。当你人生中的某件事情突然变得糟糕,那么其余事也很快会像山体滑坡一样,迅速败坏得不可收拾。 弗朗西斯登上报纸头条的当天下午就接到来自法院的传票,而原告人律师那栏赫然龙飞凤舞地写着自己法律顾问的名字——准确来说,是前法律顾问,毕竟他几个小时前才刚刚通过电话向弗朗西斯草率告知了自己辞职的决定。 到了这一步,道尔顿和弗朗西斯才终于得以猜测到事情的真相:有意借着同作家之间风流韵事大做文章、却苦于没有保留有效证据的男孩,不知在什么情况下与当事人精明强干的法律顾问达成共识,先放出“xing侵”的烟雾弹逼作家自乱阵脚,将多年前的沉积往事都对自己一年支付两百万薪水的法律顾问和盘托出,着重强调了当时二人你情我愿的事实;然后这些本用来自证清白的话就在录音笔里摇身一变,成了坐实两人当年确实发生过关系的确凿证据。 他们居然忽略了这点——“xing侵”从来都不是这起案件的核心,真正关键的是,弗朗西斯和男孩儿发生guan系时,对方究竟是不是未成年?弗朗西斯和男孩年纪相差太大,远远超过“罗密欧与朱丽叶条款”能适用的范围;而依据本国法律,除此之外的任何情况下,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发生guan系,都将一律视为强jian。 这是那个男孩和法律顾问一起精心设下的圈套,而正是弗朗西斯本人的证词拱手为他们的计划补上了缺失的最后一环。 这是从未有人预想过的、真正糟糕至极的情况:面对一场几乎必输的官司,以及显而易见的、制片方和出版商将会源源不断找上来的麻烦……更糟的是,在那位善变的法律顾问离开后,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找到一个合适的律师接手眼下这幅烂摊子。 那通电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打来的。弗朗西斯认出那是他第一部被搬上荧幕的小说《莫里托杀人事件》的主题曲:道尔顿在电影一上映就把那支曲子设定成来电铃声,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更改过。 ……那个时候,道尔顿说过,他为弗朗西斯感到骄傲。 弗朗西斯安静地看着道尔顿因为电话那头的内容而阴晴不定的脸色,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弗兰。”道尔顿挂断电话,微微呼出一口气,看起来比刚才轻松了不少:“坏消息是,秘书那边刚刚收到法院的传票,你的小情人已经正式向你提起诉讼了。好消息是,我们刚刚收到一位不错的志愿者来电,说愿意接下你的案子。” “……可信吗?”弗朗西斯皱了皱眉。这种情况总是难以避免——不少急于出风头的律师会头脑一热地接下一些颇受争议的案件,之后又忙着在法庭上展示自己空无一物的大脑;又或者是某些精明世故的记者,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不惜伪装身份接近当事人。 “正在调查中。不过他发来了自己的个人简历,你可以先看看。” 弗朗西斯从道尔顿手里接过笔记本,一目十行地端详起来——他专注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陷在椅背里,婴孩般地蜷缩起身体,仿佛那里是另一个可供他安心的母亲的子宫。 这位不速之客的名字叫做克里斯蒂安,听上去就像是教会专门给受洗者准备的那类名字。最早期的词源应该来自丹麦语或者法语,意为“基督的追随者”……对于本土这样一个以开放和多元化闻名的国家而言,如果一对父母没有在名字里寄托诸如“快乐”、“自由”、“希望”之类的美好祝福,反而把一个曾经被钉在十字架上、永远宽恕世人罪孽的圣人作为孩子今后的标杆,那么多半已经注定了这些孩子未来将会在这对强迫症夫妇的手里经历一段极其糟糕的童年。 至于他的姓氏,柯尔特,地地道道的本地姓氏,不算多么罕见,但总令人无可避免地想到另一个曾经和自己有过一段短暂缘分的“科尔特”——对弗朗西斯来说,那可不完全算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更别提,对方和那个“科尔特”还勉强称得上是大学校友: 克里斯蒂安小学和中学都就读于本州最出名的一所私立学校。除去优秀的教学质量和与之成正比的高昂学费,这所学校还有另一项特别之处:它是一所纯粹的男校。尽管校方多次出面声明他们如此有针对性的招生计划仅仅是由于学校悠久的建筑难以承受新校舍的改建,但在包括弗朗西斯的很多人看来,这样苍白的解释根本无法消除这所学校本身具有的沙文主义以及父权文化的特质。 经历了在作家看来近乎是毁灭人性的教育环境后,克里斯蒂安顺利进入国内排名第三的布朗大学法律系,并且在每年获得全额奖学金的前提下,提前一年就修完了毕业所需的全部学分。半年后,他从本地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离职,进入校友创办的新事务所,并在短短两年时间一跃成为所内的高级律师……可以说,跟一向自由散漫、大学毕业后连一天班都没上过便决心成为全职作家的弗朗西斯相比,他们过的根本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弗朗西斯从他的简历上都能嗅出两人气场不合的味道。 “对了,他还是你的书迷。”道尔顿适时补充道。 “是吗。”弗朗西斯自嘲似地笑笑。他现在可一点儿也不缺书迷:那些烧毁他的小说并上传到网路上的流行短视频,纽特账号私信里数以万计的谩骂和诅咒,道尔顿办公室里定期收到的各式各样的诡异人偶,联名发送到他合作过的制片人、出版社以及演员邮箱里煽动他们同他取消合作的匿名邮件……全部,所有,都是出自那群自诩他的忠实书迷、又自顾自说对他失望的家伙们。弗朗西斯无从得知这究竟是好事者们“猎巫”式的大型狂欢,还是他的确有那么多粉丝这么快就对他的人品丧失信任——总之,无论是哪种可能,都绝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 “他最喜欢我的哪本书?《莫里托杀人事件》,还是《安德里堡的钟声》?再不然浪漫一点儿的,《情人哨》?”弗朗西斯熟稔地枚举自己最脍炙人口的几部作品。 “都不是。”道尔顿摇摇头。“是《雪地》,你卖得最不好的那本。他说……觉得那本书里的主人公最像你。我认为你们有必要谈谈,你觉得呢?” 第3章 第 3 章 作家很快与克里斯蒂安敲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则定在自己公寓里唯一能用来接待来宾的前厅。 真正让作家改变主意的并不是道尔顿的那番说辞,而是他自己在话题发酵后一连几天面临的惨烈现实: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网路上表达自己对弗朗西斯“罪行”的不满,后来甚至蔓延到了针对他感情生活以及小说作品的批判。每一个诸如“#弗朗斯西见鬼去吧#”、“#封杀 弗朗西斯#”之类的标签都能轻松获得数万的点赞;甚至在作家忍无可忍地关闭私讯和评论后,他们费尽心思地从他的关注列表和过往的社交动态里翻出任何一个可能和他搭上点儿关系的家伙,用信息狂轰滥炸地逼问他们对此事的表态,再像屠夫为养殖的猪仔儿们打上钢印一样,根据对方的回应来决定对面到底是“识人不清的蠢蛋”还是“跟弗朗西斯一伙儿的恋tong癖”。 而律师们呢?他们这会儿就像是嗅到血液腥臭味道的豺狗一样,极为迅敏地选择站在了与他们对立的一面。等到就连离婚律师都忍不住开始对着这个案子夸夸其谈的时候,弗朗西斯就明白他是别想在这群家伙里找到合适的律师了。 克里斯蒂安的履历被重新纳入考察范围。道尔顿在作家的默许下先同对方私下见面聊了聊案情,也不知对方给了他留下怎样的好印象,道尔顿回来后极力推销这位新锐律师的样子,总让弗朗西斯不合时宜地联想到那些极力兜售卖不出去鬼屋的房产中介。 ……如果不是他确实信得过道尔顿,简直要以为对方准备把自己打包卖给对面的律师了。 距离这场约会(如果的确可以称之为约会的话)还有大约五分钟的时候,弗朗西斯接到安保公司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可疑的男人正在他家附近徘徊。 是记者吗?又或者是哪个神通广大的粉丝?弗朗西斯将厚重的法兰绒窗帘拉开一角,透过二楼的落地窗,他看见一个男人正倚着辆银灰色的跑车,姿态放松,不像是专程来找麻烦的。隔着一层楼高的距离,作家看不清男人的脸,却一下子就认出站在旁边的正是自己不久前才相中的漂亮美人儿——全州只有三台的限定款轿车,可惜还没等正式发售就被那群有门路的家伙们早早预定一空……他甚至没能有机会一睹芳容。 作家重新回忆了一下那辆车的市价,老实说,他并不觉得这会是一位普通记者能支付得起的数目(只要这位记者没有抢银行之类的业余爱好的话),否则那群不惜背上巨额贷款也要挤破脑袋进入医学院、法学院以及商学院的家伙们现在就应该通通转行去搞新闻才对。附近的住户都是熟面孔,弗朗西斯没听说有谁最近要兜售房屋;但这一带住了几个漂亮的女明星,或许她们中的某位最近新换了护花使者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总之,只要不是记者,就不必太在意。弗朗西斯在彻底收回目光之前忍不住又看了看那辆跑车,余光瞥见男人抬起手腕确认时间,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动身准备走进其中的某一户——他连一束小小的花都没有准备,可真是个不怎么合格的约会对象。作家心里闪过一瞬间这个无聊的念头,然后下一秒就眼睁睁看见对方叩响了自己家的门。 时间恰好过了五分钟。 弗朗西斯终于意识到这位在楼下徘徊许久的富家子就是自己在等待的访客。多荒谬,他上一分钟还在担心那位所谓新锐律师的专业素养,现在倒要操心是否付得起他的薪酬了。 身形高大的来访者被领进弗朗西斯的领地。如果造访此地的是一位收藏爱好者或者艺术评论家,大概会将这所建筑的装饰风格视作融合东西方美学流派代表品的集大成之作;当然,如果来的是不那么懂得欣赏的客人——比如弗朗西斯的经纪人兼好友道尔顿,就曾经不止一次刻薄地评价作家的行为与雄鸟筑巢也没什么不同:仅仅是从世界各地搜集一些新奇又价格高昂的东西一股脑儿贮藏起来罢了。 律师是怎么想的暂且不论,在他打量这里各种新奇的装饰时,作家也同样在观察他。眼前的男人被包裹在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套装里,比起那辆骚包的车,这样的打扮简直称得上中规中矩。此外,他还长了一张像希区柯克御用男主角那样的脸——好莱坞黄金时代曾经一度非常追捧这种过于端正的英俊脸蛋,像是打从娘胎里就把善良正直之类的美德连同脐带一起镶在了身上。 现在不大流行这种长相了。比起永远正确而显得颇有些乏味的英雄人物,现在的年轻人们显然更喜欢那些“坏蛋”:独特的,叛逆的,打破传统的。就连荧幕上,他们也更偏爱那些有辨识度、甚至在传统审美里略带“瑕疵”的细节:比如微微凸出的龅牙,脸颊上或多或少的雀斑,或是下垂并且带有细纹的眼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律师看起来并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其他人那样富有生气,或者说,比起活生生的人,他更像是一件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精美而冰冷的工艺品——如果世界上的确存在这么一家“律政精英”制造厂的话。 “很高兴见到你……柯尔特先生。”哪怕已经事先知道了对方的姓氏,真正念到那个单词的时候,弗朗西斯依旧有一种难以摆脱的不适感。好在眼前的男人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与记忆中那位不欢而散的初恋情人相去甚远,弗朗西斯才得以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换上一副寒暄专用的笑脸。 “不用这么客气,劳伦先生。”律师友好地和弗朗西斯握了一下手——他甚至就连握手的动作都像是从礼仪学校培养出来的。弗朗西斯一向最不爱接触这种类型的人:披着虚伪精英外皮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信奉者。最糟的是,这类人手里几乎掌握了国家三分之二以上的资源,并且热衷生育,最喜欢把继承人培养成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像僵尸致力于把活人变成下一个同类一样。 幸好,除了交代案情必须的往来之外,弗朗西斯不准备跟眼前的男人发展任何进一步的交集。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其实更希望您叫得亲近一点……直接叫我克里斯就好。”律师缓缓地说。 这场谈话在道尔顿的极力促成下发展得相当顺利。那名叫做克里斯的年轻人适时地展现出自己对这起案件的关心和重视:除去考证一些细节的真伪,他几乎没提问过任何一个关于弗朗西斯本人、或是这起案件曾经在媒体刊物上披露过的内容,显然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仔细地做过一番功课,这可是连一小部分记者也做不到的事—— 事实上,以前总有记者恳切再三地预约弗朗西斯的专访,可提出的问题却跟之前其他报社的大同小异,让弗朗西斯一度很怀疑对方究竟是真的对自己感兴趣,还是只是做个样子给报社老板应付一下差事。 “你刚才说,和对方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三年多以前,也就是说,这次诉讼是原告在案发时隔几年之后的第一次……老实说,这有点反常。”克里斯蒂安的指尖稍稍摩挲了一下桌面,像是对自己接下来要说出口的内容有些抱歉: “你还能再仔细回想一下之前和对方相处的细节吗?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可能使对方联想起曾经的经历、最终下决心提起诉讼的?哪怕任何一点儿可能的线索都行。” “你是想问我最近有没有交往过未成年人?没有,当然不会,我可没有那种方面的特殊癖好。”作家否认得相当斩钉截铁。 “而且我也不觉得,能有什么人间接得知这件事联系到他的……实话说,如果不是他自己站出来,我都快忘了曾经跟他有过这么一段。” 弗朗西斯不加掩饰地说完这句话,就瞥见对面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明显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稀奇,这种出身优渥的富家子居然会对普通人的露水情缘感到不适?他可不记得上流社会里能有几对夫妇是相处融洽的。 作家本人的确有过不少在大多数人看起来数量相当惊人的、短期的浪漫邂逅,当然,或许有些人更愿意将其称作是“一ye情”……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糜乱到了可供人指摘的地步。只是眼前,他觉得最好还是闭紧嘴巴,不要就此事展开讨论为好—— 毕竟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几年前那场邂逅的另一位当事人可并不像他一样,将那些往事只单纯视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你之前说,跟公诉人之间从来没留过彼此的联系方式,社交圈也完全没有交集。而且……” “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对他说过我的真名。”弗朗西斯补充道。 “好,我知道了。”年轻的律师点点头,似乎已经放弃对作家此类行为的道德评价。“那么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和公诉人三年前所经历过的一切——包括你们是怎样认识的,怎样走到一起,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所有那些你曾经对前任法律顾问说过的细节,现在,全部,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第4章 第 4 章 弗朗西斯和卡尔的初次见面,是在亚热带小岛的一间酒吧里。 事实上,那趟旅行完全是作家本人冲动消费下的产物——他那时刚刚押着截稿期限交了稿,正需要一个契机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稿费花出去一小部分,浏览器的窗口就正好弹出了这里的旅游宣传广告。于是弗朗西斯相当具有行动力地预定了最近的一趟航班,拉着自己正处于休假期的好友莱托克一起出去散心。 这座岛是最近刚刚开发的度假区,宣传广告的主打语是贴近自然,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纯粹为了商业目的而开发的岛屿上,你很可能会看到极度匮乏的现代设施和相当高昂的物价同时出现的奇观。即使各式传统、或者说是看似传统的饰品和小玩意儿在这里随处可见,但标签上的价格简直足以令人怀疑它们是不是某个知名工艺大师生前的最后一件作品,堪称供需理论实践运用中遇到的最大滑铁卢;而这里所有的本地居民事实上也只从事一种工作,那就是琢磨着如何把游客们的钱塞进自己的口袋。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建造岛屿的投资成本,整个岛上只有一间酒吧。酒吧里常年塞满鼓噪的音乐以及喝得醉醺醺的游客,而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基本就是贴在对方的耳边大声叫嚷。可以说,这儿的氛围几乎可以将一百部浪漫的爱情小说杀死在襁褓里,教人丝毫生不起什么猎yan的心思。 不过莱托克在这件事儿上显然和弗朗西斯抱有不同的看法: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座岛上不虚此行地和某位当地男子展开一段浪漫的一ye情,并且就像垂涎腐肉味道的秃鹫一样执着地穿梭于各式各样的年轻男孩之间。顺带一提,弗朗西斯为此一直怀疑他有很严重的chu男情结。 莱托克今晚的运气显然并不太好——这已经是弗朗西斯第三次见证他铩羽而归了。他把杯子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残余的冰块互相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看来今天这里的人眼光都不大好,是吧?”莱托克耸了耸肩,做了个夸张的沮丧表情:“真可惜,我本来还挺期待能跟刚才那个男孩儿出去的——那可是今天最帅的一个。” “哪个?”弗朗西斯很给面子地搭了腔。他其实倒不怎么意外这个结果,莱托克一向更青睐那些看起来就像是异性恋的男孩儿,又是时尚杂志编辑出身,看人的眼光堪称毒辣,找过去十有**都是异性恋——要是真能被答应倒反而叫人意外。 莱托克指指吧台一侧的某处角落:“在那边,穿柴郡猫T恤的那个就是。” 弗朗西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男孩正被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围在中间。女孩中略高的那个恰好遮住了作家的大部分视线,因此弗朗西斯眼中被无数倍放大了的就成了纯白色T恤上那只只露了半张脸却依旧向他狞笑的猫,以及男孩刻意弯下脊背时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的金色项链。 喉咙有些痒。作家下意识举起酒杯抵住唇边,微微倾斜杯底的一侧——可是什么也没有。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杯子是什么时候空的。弗朗西斯清清喉咙,打算再点一杯甜酒;吧台内侧空空如也,两个酒保都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偷偷快活。 “嘿,弗兰,现在几点了?”莱托克问。他自己左手手腕上其实就佩戴着一款相当漂亮的高级货色,只是这款价值相当于他本人一年年薪的限量名表在设计风格上太过独树一帜了——它的表盘上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一个刻度,以至于它的每一个使用者都不得不靠推测来得出可能的真实时间。 弗朗西斯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五十三分。”他回答。和莱托克不同,弗朗西斯更习惯于用手机看时间。 “该死,只有七分钟了。”莱托克低声抱怨了一句。 作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每晚凌晨十二点开展的“惊喜之夜”活动,其表达形式完全脱胎于某座知名城市广场上的“新年之吻”:你可以在灯光熄灭之前邀请自己属意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对方答应,就可以彼此交换一个长达两分钟的、隐匿于暗处的吻。 “那你最好在五分钟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吧台的角落已经换成一个略带丰腴的中年男子,正奋力缠着一个漂亮姑娘搭话,弗朗西斯只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毕竟,我可不准备做你的备选。” “你可真不够意思。”莱托克半真半假地嘟囔了一句。他和弗朗西斯认识了将近十年,可以说是除了经纪人道尔顿以外,最了解作家真正性情的人。眼前这位闻名遐迩的小说家可以说既是他最重情慷慨的朋友,也是合作过最宽和大度的合伙人,可唯独在感情上,是个顶顶糟糕的情人。 弗朗西斯是个太过矛盾的人,属于生活的那面太浪漫,而属于工作的那面又太理智。莱托克常常揶揄他未来的真命天子一定是个圣人、或者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才能在习惯了迎接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浪漫惊喜”之后,又能忍受他写作时一连半月不理会任何人的冷淡。 弗朗西斯自己一定也清楚这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身边的人一直来来去去,几乎没有任何一段能维持超过三个月的长久关系。而莱托克本人呢,他一直致力于展开一段和年轻男人的长期浪漫关系,脑子里充满了与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携手走过一生的天真幻想(弗朗西斯为此还常常刻薄他像是通俗爱情小说里那些坠入爱河无可救药的女主角),却总是被那些玩过一场就要回归“正常生活”的臭小子们伤透了心。 当然,偶尔,大概一年也就两三次的时候,他会头脑发昏地想到要不要和弗朗西斯试一试。他们甚至不需要谈更多的感情,只要能在彼此寂寞的时候交换哪怕一个短暂而敷衍的吻。如果莱托克此刻能表现得更理智一点儿,就会把这种冲动归结为单身久了之后产生的精神错乱、以及出于雄性生物本能的见色起意……毕竟弗兰也确实长了一张挺有看头的脸。 ……但绝不是在今晚。 莱托克听见自己的血液被酒精蒸得发烫,简直要沸腾出细小的泡沫。他必须要说点儿什么,就现在,不然一定会被这该死的没法排遣的寂寞拖到地狱里去——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要不要打个赌,弗兰?要是五分钟之内还没人和你搭讪的话,你就得主动和我接吻。” …… “好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弗朗西斯重新挂上了招牌般的散漫笑容,说道。 这其实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赌局。弗朗西斯既是这场游戏的参与者,又是左右故事走向的裁判:只要他想,他可以对身边的随意哪个家伙抛抛媚眼,对方就会毫不迟疑地向他走过来;又或者,他可以和莱托克坐得更亲密一点儿地聊天,让每个妄图和他搭话的家伙都误以为他们才是一对儿,识趣地早早走开。可弗朗西斯没做任何事——他只是呆在那里,将手里的玻璃杯翻来覆去地把玩——就好像当真打定主意要把一切都交给命运似的。 ……然后,“命运”居然就真的做出了选择。 距离十二点还有最后半分钟的时候,弗朗西斯从座位上起身,准备践行他的赌注。他当然不会真的打算和自己的好朋友发生点儿什么,但即便是如今流连情场的浪子,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经尝过被某人拒绝的滋味。那一点儿也不好,所以他不介意在这种特殊的时刻、给自己朋友一个表示纯粹安慰的亲吻……直到有什么抢先一步拽住他的小臂。 手臂上传来的力度简直大得不像**,倒像是在索债。弗朗西斯肯定自己刚刚的脸色一定不太好,因为对方很快就小声说了句抱歉,顺从地减轻了手上的力道,只剩下指尖依旧维持着先前握紧的姿态。 攥住自己的那只手比作家本人的体温还要更低一些,带着一点儿潮湿的触感,在皮肤上擦出微小的痒意。 “……我可以吻你吗,先生?”男孩问。 下一秒,酒吧里的灯光熄灭了。 骤然而至的黑暗中,弗朗西斯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一些细节推断出对方的身份——比如,那条在黑暗里依旧不时折射出亮金色金属光泽的项链。再比如,即使看不见也不难想象出的、此刻一定在对他阴险微笑的柴郡猫。 男孩离他更近了。他现在终于看清那是一枚新月形状的挂坠,链子系在吊坠的中段,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颠倒的U型。弗朗西斯想起这似乎是某个潮流品牌新出的单品,价位远超一般学生支付得起的区间。 “拜托了,先生。”男孩儿说话间呼出的气息蹭到弗朗西斯耳侧的一小块儿皮肤(作家现在才后知后觉他们挨得有多近),语气亲昵得像是某种温和无害的小动物: “就当是帮我一个小忙……我可不想随便和某个我讨厌的家伙接吻。” 弗朗西斯不介意和陌生人接吻,但关键的问题是,他其实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好吧,就当是信任莱托克的审美。’弗朗西斯有些漫无边际地想着,说了好。 幸运的是,这并不是一段糟糕的体验: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感觉有点儿像是含住了一块柔软的冰,冰下栖息着汹涌涌动的暗流。他听见人们在附近低声交谈的声音,高脚凳擦过地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酒吧里姗姗来迟的音乐。只是那些听上去都太远了,远得像是隔岸闪烁不定的灯火;而他在海滩上搁浅,又被裹挟在海浪之中被吞没。 灯光再度亮起的时候,弗朗西斯终于得以看清刚和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青年的脸:年轻的,英俊的,确实当得起莱托克的念念不忘。他甚至有一双罕见的浅黄绿色眼睛和灿金色的短发。那会是蓬松柔软的吗?还是带着潮湿温暖的触感? 弗朗西斯竟然有些懊悔刚刚没能在黑暗中摸一摸它。 应该说点儿什么,他想。天气,食物,或者是酒吧里糟糕透顶的音乐……随便什么都好。他们可以就这个话题聊上四五分钟,喝几杯酒,再刻意制造一些肢体接触;等气氛刚好的时候,他就可以邀请青年和他一起分享这座岛上唯一一所五星级旅店的豪华套房了——相信他,在这事儿上他绝对是专家级的。 可是被那双颜色罕有的眼睛专注盯着的时候,最先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你眼睛的颜色很特别。” 相信他,这绝对是本世纪以来最糟糕的一句搭讪。 青年垂眼笑了笑,神情比起之前大胆索吻的行为简直称得上出奇的冷淡。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热忱的样子,快得像是刚刚短暂的一瞬只是作家头晕产生的幻觉。 “那你喜欢吗?我的眼睛。” “当然。”弗朗西斯回答。 “这么说,你也不会拒绝请我喝一杯酒了?”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胸前那只阴险的柴郡猫就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让人忍不住心神摇曳。 作家从善如流地将酒水单递给对方。出乎意料地,青年点了两杯极高浓度的威士忌。 “酒量不错?”弗朗西斯问他。 “算是吧。以前总有同学偷偷带酒到学校来,就跟着喝过几次。偶尔在家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喝——这可能是有个酒鬼父亲的唯一好处了,对吧?”年轻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谈论自己父亲的事,说到最后甚至还有心思开了句玩笑。 是酗酒吗?弗朗西斯想。 然而他的思考也就仅仅到此为止了——年轻人已经自作主张地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掌下隔了一层牛仔布的皮肤触感结实而火热,青年正侧过脑袋对他狡黠地笑,猫一样地,阴险地: “再说了,如果我真的喝醉的话……你就正好可以把我送回去了,不是吗?” 第5章 第 5 章 “您似乎把这当成一件很浪漫的事——我是说,跟随便在哪里遇到的陌生人发生一些相当‘亲密’的肢体接触。”律师的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手里的笔,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作家刚刚讲述的不是一件风流韵事,而是一桩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罪行。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如果一个人迟迟不愿意步入一段健康的、长期并且稳定的恋爱关系,反而高频次地寻求危险的感官刺激,那么就很可能预示着这个人曾经在亲密关系上遭受过很大挫折,尤其是在童年时期或者青春期。这种心理创伤会长时间地影响人的感情偏好,简单来说……它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构建一段良好的亲密关系。” 如果克里斯的导师在这儿,那位声名显赫的老人一定会懊悔自己居然给最器重的学生漏了一条如此宝贵的忠告:无论你的委托人在你眼里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混账,在他正式签下那份该死的雇佣协议之前,千万别试图去激怒对方。 弗朗西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只要没人真的不识相到凑到他面前去说些不中听的话。而眼下的情况,很不幸地,恐怕是后者。 “的确,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费洛蒙冲昏头脑的人。”作家眯了眯眼,不无讽刺地道:“所以我倒是很想听听,你是怎么决定自己的约会对象的?是让他们挨个往你家门口的邮筒里投简历?还是说,像狄更斯的小说里那样,索性做个为富不仁的混蛋,背地里偷偷把他们的过去调查得像个**的婴儿?” 这话说得有些过火了,道尔顿想。他甚至开始祈祷下一秒弗朗西斯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不会突然挨上一拳。然而律师的反应却相当耐人寻味:他很明显地怔愣了一瞬,比起愤怒,倒更像是某种意外被人拆穿的惊讶。 而弗朗西斯——显然地,作为一个资深的侦探小说家——从律师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端倪也就不足为奇了。 “见鬼,你真的调查过自己的约会对象?” 现在他终于开始正视眼前的男人了。或者说,是仔细地观察。那些曾经在他看来英俊得过于乏味刻板的五官,此时也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那些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面目可憎的坏蛋有什么意思?只有这种乍看之下无比正直善良的“黑骑士”,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的那刻才更有看头。 “我很好奇……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段?是某个在警察局就职的、恰好没太多社会责任心的朋友,还是干脆花钱雇了个专业的私家侦探?” 克里斯这次稍稍避开了他的视线:“我不认为这个话题和本次的案件有什么联系。我觉得……我们是时候回到案子本身上来了。” “我觉得,你转移话题的本事可实在不怎么样。而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作家学着男人的语气,笃定地将整个后背都靠在椅背上,“是私家侦探,对吧?” “……不是每一任,只有一个。”律师这次沉默了比之前更久的时间,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语。“他把自己的事隐瞒得太好,我想了解他,就只能出此下策。” 弗朗西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他现在倒有些同情那个被克里斯看上的倒霉鬼了。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弗朗西斯先生,我希望你可以认真回忆之后再告诉我答案。另外,鉴于你之前的表现,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请务必完全诚实地、不带有任何包庇色彩地回答这个问题。不管你和那位原告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多么愉快的回忆,相信我,这段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关系绝对不值得你付出像现在这样沉重的代价。” “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袒护一个把自己告上法庭的人。”道尔顿毫不犹豫地接话:“对吧,弗兰?” “当然。我不会在不恰当的时机感情用事。” “那么——弗朗西斯先生,请问你在和原告第一次发生guan系之前,是否曾经确认过对方的年纪呢?” “……” “弗朗西斯先生?” “我不确定……这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回答,如果您像这样在辩护席上发言,原告的律师一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毫不犹豫地把我们撕成碎片。”——他没有说“你”,而是说“我们”,就好像已经拿定主意要和弗朗西斯绑在一条船上似的。 “您可以毫无保留地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无论有或者没有,我都会尽我所能,为你做出最合适的辩护。现在,我只需要您在认真思考之后,诚实地告诉我答案——有,还是没有?” 作家合上眼,慢慢地,发出宛如叹息般的一声呓语。 “……没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年龄。” *** “所以说,你的职业是写官能小说?”金发碧眼的年轻人饶有兴致地盯着弗朗西斯问道。 事实上,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没在酒量上说大话,又或者说,至少他并不是能轻易被看出喝醉了的体质——几杯威士忌下去之后,反倒是弗朗西斯先一步提出,想去外面吹吹风。于是就成了眼下的局面:他们并排走在海边,聊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当年轻人主动问起怎么称呼他时,弗朗西斯对他说自己叫“吉米”——那是他常用来混迹酒吧的名字。 准确地说,“吉米”也是弗朗西斯的第一个笔名,在他七岁的时候。他用那个名字在家乡小镇上一本濒临破产的儿童读物上发表了一首小诗,内容是赞扬班上一位同学患了重感冒并传染给了小半个班的同学,为全班带来了来之不易的两天假期(天知道当时的那位编辑为什么会欣赏这种情感价值的作品)。这首小诗当时为他带来了一笔对于小学生而言实在不菲的零花钱,弗朗西斯只在手里捂了不到三分钟就义无反顾地用它换了当时最流行的玩具小车,这么看来,他倒确实天生是把花钱的好手。 成年之后,“吉米”这个名字就被重新捡起来,成了他混迹各种同xing恋酒吧的名片,连同“不正经刊物写手”的身份一起。那个时候,男同xing恋并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事,甚至有些人会故意在同xing恋酒吧隐晦地约人出来,再在暗巷里狠狠揍对方一顿——为了教训这些“该死的同xing恋”。几乎很少人会真正地在这种酒吧里使用自己的本名,除非他想给自己的现实生活找点儿不必要的麻烦;即使后来同xing恋被越来越多人接受,人们也不再顾忌在现实生活中承认自己的同xing恋身份,弗兰西斯依旧保留着这个小习惯:他把这个明显得过分的假名当成一种明晃晃的信号,昭示自己无意与对方发展一段正式的、酒吧外的关系——可惜的是,眼前兴致勃勃的青年似乎并没意识到这点。 “……对,我靠写这个勉强维持生计,大概就是敲敲键盘然后寄到杂志社,再定期点儿稿费之类的。”弗朗西斯,当然地,可悲地并没有任何创作官能小说的经验,更是从没遇见过对自己随口而出的职业追问到底的家伙,于是只好把自己出版推理小说的那套经验搬出来挑挑拣拣地说上几句。 “那肯定很有意思,对吧?……我是说,以写作为生。”自称为卡尔的年轻人轻笑一声:“我其实一直都想试试发表文章是什么感觉,不过可惜,我好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从小到大,我的写作一直是所有科目里最差劲的一个。” “那你一定有个很聪明的大脑。要知道,对很多学生来说,文科就算只拿卷面分,都绝对要比理科分数漂亮得多。” “或许吧……说不定,这就是我喜欢‘作家’的原因。” 弗朗西斯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月色下,青年的面容既现出一派的纯然懵懂、又像是夹杂着某种别有用心的暗示。他或许只是单纯在说某种职业,又或许如同自己期望的那样,用以指代某个十分特别的当事人。 《洛丽塔》最妙的一点就在于,观众永远只能看到亨伯特眼中的那个洛丽塔,天真的,性感的,诱人的。她会故意把手滑入他的掌心,会笑咯咯地和他嬉闹,像某种隐晦的tiao情。然后,观众就和亨伯特一样忘记了,那不过是一个对未成年少女怀揣着非同一般渴慕的中年男人擅作主张的解读罢了。 那卡尔呢?他又是谁?是在岛上偶然邂逅的一段yan遇,又或者只是弗朗西斯自作多情的一段臆想? 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正在做一件错事:当他终于带年轻人回到自己的酒店,青年的手臂环上他的肩膀,甚至隐约闻到对方洗发水隐约的香味时,弗朗西斯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点。卡尔太年轻了,年轻到可能根本分不清一时的好奇与喜欢之间的差别:他或许只是单纯地青睐比自己年纪更大的人,又或许只是单纯对作家这个职业、抑或是对成年人之间的小游戏感到好奇……谁知道呢?他甚至可能根本不是同xing恋。 “你更喜欢在哪边?你知道的,就是……主动一点儿的,还是被动一点儿的?” “我从来不做下面那个。”弗朗西斯言简意赅地说。 “好吧,我对这方面不太有经验,希望不会太疼。”青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或者说,正是某种毫无经验带来的无知,才让他大胆到主动邀请一个丝毫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做这种事。 “我其实看过那种片子,就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不得不说,那看上去有点儿吓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叫得特别夸张,我有时候会想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单纯为了钱装出来的。”卡尔说着自顾自笑了一声,然后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开蹩脚玩笑的好时机,一张脸从耳根开始涨得通红:“抱歉,我好像太紧张了……我一紧张就会忍不住说很多不合时宜的话。” 他当然很紧张——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尽管年轻人极力做出一副像先前一样从容大方的姿态,但弗朗西斯可不会错过他偶尔躲闪的视线和不时在衣角摩挲的手指。他并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经验丰富。 如果他们不是眼下这种关系,或许弗朗西斯会好心告诫青年离向自己这样的人远点儿:他更适合和某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一起,在黑漆漆的地下车库里或是假期空无一人的教室完成对彼此取向的初次探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酒店的套房里和一个卑劣的中年男人厮混。 作家现在有些理解自己好友的口味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的爱情总是给得太过于斤斤计较,首先不能妨碍的是“自我”,其次是“家人”、“工作”、“朋友”,最后只余下一块儿小之又小的命名为爱情,还要仔细算一算各自为它付出了多少、是否公平。 可青年人不一样。他们永远好奇,永远热忱,即使只是一场短暂的心动,也恨不能搞出点儿海枯石烂、山崩地裂的架势来。 莱托克和那些比自己年轻得多的男孩交往时,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被一双热忱得几乎在灼烧的双眼凝视着,以为自己几乎陷入一场不计后果地热恋? 可他终究只是个过于世故的中年男人,就连在这事上都免不了小心翼翼的精明: “你成年了,对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叫卡尔的年轻人先是愣了一下,又很快笑起来:“怎么,我看起来像是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吗?”青年将忧心忡忡的作家搂得更紧一些,然后主动凑上去和对方接吻。 “……别担心,吉米,你不会因为和我做了这个而进监狱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