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陆听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外公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沓乐谱。
“方迟让打电话来,”外公说,“今天排练取消。他妈妈昨晚病情加重,送县医院了。”
陆听厌瞬间清醒:“严重吗?”
“肝性脑病前期。”外公眉头紧锁,“方医生已经赶过去了。”
陆听厌抓起床头的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方迟让的,最早一个是凌晨四点。
“我能去医院看看吗?”
外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骑车注意安全。”
县医院比陆听厌想象的要远,他骑了将近一小时才到。
停好车,他在前台询问方迟让母亲的名字。
“林月华?”护士查了查记录,“512病房,不过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陆听厌正想说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跟我一起的。”
转身看到方医生——方迟让的姑妈——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里,眼神锐利如刀。
“方医生...”陆听厌局促地打招呼。
方医生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跟上。
电梯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沉默,压得陆听厌喘不过气。
“你不该来。”方医生突然说。
陆听厌握紧拳头:“方迟让是我朋友。”
“朋友?”方医生冷笑,“你知道他这些年为了照顾他妈放弃了多少机会吗?你知道音乐对他家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那场车祸。”陆听厌直视方医生的眼睛,“但音乐没有错。”
方医生的表情变了,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五楼。
“512在右边尽头。”她最终说,“别待太久。”
512病房门虚掩着。
陆听厌轻轻推开门,看到方迟让背对着门坐在病床边,握着一个瘦弱女人的手。
女人面色蜡黄,闭着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
陆听厌正要敲门,方迟让突然开始唱歌——是一首轻柔的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声音低缓温柔,与平时排练时的力量感完全不同。
病床上的女人眼皮微微颤动,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
方迟让继续唱着,另一只手轻轻整理着母亲额前的碎发。
陆听厌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这私密的一刻。
他悄悄退后几步,假装刚到的样子重重踩了几步,然后敲门。
“进来。”方迟让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陆听厌推门而入,看到方迟让已经站起身,眼下是更深的青色阴影。
“听说阿姨病了...”陆听厌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大家都很担心。”
方迟让点点头:“暂时稳定了,谢谢你来。”
病床上的林月华睁开眼睛,虚弱地微笑:“你是...陆寄的外孙?”
陆听厌惊讶她认识外公:“是的,阿姨。我叫陆听厌。”
“陆听厌...”林月华的声音气若游丝,“你外公...他好吗?”
“挺好的。”陆听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着。
“妈,你再睡会儿。”方迟让轻声说,替她掖了掖被角。
林月华闭上眼睛后,方迟让示意陆听厌跟他出去。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
“医生怎么说?”陆听厌问。
“需要肝移植。”方迟让的声音干涩,“但匹配□□很难找,而且...”他顿了顿,“手术费很贵。”
陆听厌想起艺术节的奖金:“我们会赢的。”
方迟让苦笑:“即使赢了,五千块也不够零头。”
“那...”陆听厌搜肠刮肚想找些安慰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方迟让突然转向他:“你为什么来?”
“我...”陆听厌语塞,“就是...担心。”
方迟让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眼睛里找出什么。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得留下照顾我妈,你们先排练吧,不用等我。”
“我们可以改期...”
“不用。”方迟让打断他,“时间不多了。”
陆听厌想再说点什么,但方医生走了过来:“迟让,检查报告出来了。”
方迟让立刻跟了过去,留下陆听厌一人站在走廊里。
他透过病房门上的窗户看了眼熟睡的林月华,悄悄离开了医院。
回程的路上,陆听厌骑得很慢。
五月的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波浪。
他想起方迟让唱歌时温柔的表情,与学校里那个冷面优等生判若两人。
路过镇中心时,陆听厌看到一家养老院的招牌。
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今日活动:音乐治疗下午2:00。”
鬼使神差地,他停了下来。
养老院的前台阿姨热情地招呼他:“小伙子,来看望谁啊?”
“我...”陆听厌急中生智,“我爷爷喜欢音乐,我来问问音乐治疗的事。”
“今天正好有活动!”阿姨递给他一张传单,“两点开始,在活动室。”
陆听厌道谢后离开了,但下午一点五十,他又出现在养老院门口。
这次他背了吉他。
活动室已经坐了不少老人,最前面有个年轻女孩正在调试音响。
陆听厌悄悄坐在最后一排,目光扫过在场的老人。
——突然,他僵住了。
角落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老人,双手不自然地蜷曲着,但眼睛却异常明亮。
老人胸前别着名牌:陈志强。
陆听厌立刻想起外公那张旧照片上的贝斯手名字。
音乐治疗开始了,主要是放老歌让老人们跟着唱。
当《月亮代表我的心》响起时,陆听厌看到陈志强嘴唇颤抖,一滴泪水划过皱纹纵横的脸。
活动结束后,陆听厌鼓起勇气走到陈志强面前:“陈爷爷,您好,我是陆寄的孙子。”
老人的眼睛猛地睁大,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旁边的护工解释:“陈爷爷中风后说话困难,但他能听懂。”
“我想问...”陆听厌蹲下身,与轮椅平齐,“关于''听风''乐队的事。”
陈志强的呼吸急促起来,右手费力地抬起,指向陆听厌的吉他。
“您想听我弹?”
老人用力眨眼。陆听厌拿出吉他,弹起《月亮代表我的心》——刚才在医院听方迟让唱过的版本。
才弹了几个小节,陈志强就激动地摇头,发出“啊啊”的声音。
“不对吗?”陆听厌停下来。
老人艰难地抬起手,做了个摇滚的手势,然后指向天空。
陆听厌恍然大悟:“您想听摇滚?听风乐队的歌?”
陈志强露出笑容。
陆听厌尴尬地挠头:“可是我不会...”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然后突然用尽全力说出一个词:“方...岳...”
正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推开。
陆听厌回头,震惊地看到方迟让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叠乐谱。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
方迟让先反应过来,走到陈志强面前:“陈叔,我来了。”
陈志强激动地抓住方迟让的手,又指指陆听厌,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
“你们...认识?”方迟让疑惑地看着陆听厌。
“我刚知道他是''听风''的贝斯手。”陆听厌老实承认。
方迟让的表情变得复杂:“每周六下午我来给陈叔和其他老人唱歌,今天因为妈妈...来晚了。”
陆听厌这才明白方迟让经常匆匆离开的原因。
他看着方迟让熟练地帮陈志强调整轮椅姿势,温柔得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留下来听吗?”方迟让突然问,“我唱几首老歌就走。”
陆听厌点点头,退到角落。
方迟让没有用任何伴奏,清唱了几首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
老人们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陈志强更是闭着眼睛,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唱完最后一首,方迟让弯腰对陈志强说了什么,老人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
方迟让指了指陆听厌,陈志强突然咧嘴笑了,竖起大拇指。
离开养老院时,夕阳已经西斜。
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经常来?”陆听厌打破沉默。
“两年多了。”方迟让轻声说,“陈叔...是我爸最好的朋友,车祸后,他瘫痪了,妻子离开了他,唯一的女儿在国外。”
陆听厌想起老人颤抖的手:“他认出我了。”
“你长得像你外公年轻时。”方迟让看了他一眼,“陈叔说...你爸的吉他也弹得很好。”
陆听厌惊讶:“我爸?他从不在我面前弹琴。”
方迟让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摇头:“我得回医院了。”
“我送你。”
“不用。”
“我坚持。”
两人对视一眼,方迟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你。”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路过一家小吃店时,陆听厌强行拉方迟让进去吃了碗面——他猜方迟让可能一整天没吃东西。
“为什么帮我补习?”陆听厌突然问,“真的只是因为李老师要求?”
方迟让搅动着面条:“一开始是。”
“后来呢?”
“后来...”方迟让抬头,眼神清澈,“我发现你弹吉他的时候,眼里有光。”
陆听厌心跳漏了一拍。
他急忙低头吃面,掩饰自己发烫的脸。
回到医院,林月华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书。
看到两人一起进来,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妈,你好点了吗?”方迟让立刻走到床边。
“好多了。”林月华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气色比上午好些,“小陆,谢谢你来看我。”
陆听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点头。
林月华却示意他走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你长得真像你妈妈...特别是眼睛。”
“您认识我妈妈?”
“小时候见过。”林月华微笑,“她钢琴弹得很好。”
陆听厌震惊地看着她:“我妈会弹钢琴?”
林月华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看了方迟让一眼:“我...可能记错了。”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方迟让迅速转移话题:“妈,你今天吃药了吗?”
离开前,林月华突然叫住陆听厌:“小陆...能请你弹首歌吗?听迟让说你吉他很好。”
陆听厌看向方迟让,后者轻轻点头。
他拿出吉他,想了想,弹起了今天在养老院没弹完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但加入了摇滚改编。
林月华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弹完后,她轻声说:“方岳第一次给我弹的就是这首歌...摇滚版。”
陆听厌收好吉他,突然明白了音乐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
——不仅是伤痛,还有爱与记忆。
回程已是深夜。
方迟让坚持送他到医院门口。
“谢谢。”方迟让突然说。
“为什么谢我?”
“为了今天...所有的事。”
月光下,方迟让的眼睛像两潭清澈的泉水。
陆听厌有种冲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明天排练见?”
“嗯。”方迟让转身要走,又停住,“陆听厌...你弹得真的很好。”
看着方迟让的背影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陆听厌的心像被什么填满了。
他拿出手机,给外公发了条消息:「能教我弹《月亮代表我的心》摇滚版吗?」
回老宅的路上,陆听厌绕道去了养老院。
夜色中,他隐约听到活动室传来钢琴声——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摇滚版的旋律。
透过窗户,他看到方迟让坐在钢琴前,陈志强的轮椅在一旁,两人在月光下形成一个奇妙的剪影。
陆听厌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窗外静静聆听。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终于看到了墙那边的方迟让。
——不是优等生,不是主唱,只是一个爱音乐、爱家人的普通男孩。
周日的排练,方迟让意外地准时出现了。
他看起来疲惫但平静,带来了一首新歌的歌词。
“《墙外》?”林小鹿念出标题,“和《墙》是姐妹篇吗?”
方迟让看了陆听厌一眼:“算是吧。”
陆听厌接过歌词纸,心跳加速。
——这首歌讲述的是一个一直生活在高墙内的人,如何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看到墙外的世界。
“我喜欢。”他轻声说。
排练出奇地顺利。
方迟让的嗓音比往常更加深情,陆听厌的吉他仿佛能读懂他的每一个情绪转折。
林小鹿和周毅虽然技术还不够纯熟,但投入了全部热情。
休息时,陆听厌和方迟让并肩坐在谷仓外的草堆上。
“你妈妈怎么样了?”陆听厌问。
“暂时稳定了。”方迟让仰头看着天空,“医生说...如果三个月内找不到匹配□□...”
陆听厌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我们会找到的。”
方迟让转头看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开始玩音乐?”
陆听厌思考了一会儿:“最初是因为叛逆吧,我爸越反对,我越要学。”他拨弄着身边的草叶,“后来发现...音乐是唯一能让我安静下来的东西。”
“我们相反。”方迟让轻声说,“音乐让我能大声表达。”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更多言语。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为他们镀上一层金边。
在这一刻,墙内与墙外,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