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班会上,班主任李几老师敲了敲讲台,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接到通知,”她推了推眼镜,“学校音乐教室从今天开始装修,所有社团活动暂停。”
陆听厌猛地抬头,看向前排的方迟让——后者背脊挺得笔直,看不出情绪。
“装修多久?”有人问。
“至少一个月。”李几老师回答,“县艺术节初选就在六周后,合唱团和音乐社可以申请使用阶梯教室。”
杜明立刻举手:“老师,我们音乐社需要排练艺术节节目!”
李老师点头:“申请表交到学生会。”她看向方迟让,“方迟让,你是学生会学习部长,这事你负责协调。”
陆听厌看到杜明嘴角得意的笑容,立刻明白了——这一定是杜明搞的鬼,作为对他们组乐队的报复。
下课铃响,陆听厌一把拽住要离开的方迟让:“你早就知道?”
方迟让轻轻挣脱:“昨晚才接到通知。”
“那我们怎么办?”林小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睛红红的,“刚练出点感觉...”
周毅也挤过来,拳头捏得咯咯响,“我去找杜明那小子——”
“没用。”方迟让打断他,“申请确实是一个月前就提交的,只是现在才批下来。”
陆听厌注意到方迟让眼下更深的青色:“你昨晚没睡?”
方迟让避开他的目光:“我有个地方可以临时排练,但...”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条件不太好。”
“什么地方?”三人异口同声。
“镇郊的废弃粮仓。”方迟让压低声音,“我爸...以前的朋友管理的。”
陆听厌突然想起外公的谷仓:“不用了,我外公家谷仓可以借我们用。”
方迟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陆听厌读不懂的情绪:“你外公...同意?”
“不仅同意,”陆听厌咧嘴一笑,“还提供了全套设备。”
方迟让的表情变得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放学去看看。”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陆听厌借口脚踝扭伤溜去了图书馆。
他在电脑上搜索“县艺术节,”找到了今年的规则。
——乐队比赛分为初选和决赛,参赛曲目必须包含至少一首原创。
冠军奖金确实是五千元,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附加奖励:省艺术学院特招面试资格。
“果然...”陆听厌喃喃自语。
他继续搜索往届获奖名单,突然在一张二十年前的合影上停住了——年轻的外公站在领奖台上,身旁是一个英俊的吉他手,照片说明写着:“县艺术节最佳乐队''听风'',主唱陆寄(退休省艺校教授),吉他手方岳...”
方岳?
陆听厌放大照片,那个吉他手的眉眼间确实有几分方迟让的影子。
“逃课?”
陆听厌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方迟让站在身后,手里抱着一摞书。
“你不也是?”陆听厌迅速关闭网页。
“体育免修。”方迟让指了指膝盖上的旧伤疤,“你呢?”
陆听厌耸耸肩:“不想晒太阳。”他指了指方迟让手里的书,《音响工程基础》、《混音技术入门》...“这么用功?”
“知识不嫌多。”方迟让放下书,“既然你闲着,帮我填社团场地申请表。”
两人坐在图书馆角落,陆听厌看着方迟让工整的字迹,忍不住问:“你爸是音乐人?”
方迟让的笔尖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猜的。”陆听厌故作轻松,“你音乐素养这么好。”
“他做过一段时间音响师。”方迟让轻描淡写,“后来改行了。”
陆听厌想问更多,但方迟让已经合上申请表:“走吧,趁天亮去看看谷仓。”
放学后的阳光依然灼热。
四人骑着自行车。
——方迟让骑一辆老式永久,后座载着不会骑车的林小鹿,陆听厌和周毅各自一辆,前后穿梭在小镇的石板路上。
“左转!”陆听厌领先拐进一条土路,两旁是金黄的麦田。
远处,外公的老宅和谷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宁静。
谷仓比周六时更加整洁,设备已经全部接好,墙上多了几张吸音棉。
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多了一台旧冰箱,上面贴着便条:
「饮料自取。——陆寄」
“哇!”林小鹿欢呼着奔向冰箱,“有可乐!”
周毅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上鼓凳,试了几个节奏:“音效比学校好多了!”
方迟让却站在门口没动,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最后落在那台老式调音台上。
“怎么了?”陆听厌走到他身边。
“没什么。”方迟让轻声说,“只是...这调音台和我爸当年用的一模一样。”
陆听厌想起那张照片:“你爸...现在做什么工作?”
方迟让的眼睛暗了一下:“他死了。我五岁那年。”
陆听厌胸口一紧:“抱歉,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道歉?”方迟让走向调音台,手指轻抚过那些旋钮,“你又没杀他。”
陆听厌,“......”
气氛一时凝固。
林小鹿和周毅也安静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人。
“我们...先试试音?”林小鹿小心翼翼地问。
方迟让深吸一口气,转向大家:“开始吧,今天练《墙》的完整版。”
排练比周六顺利得多。
林小鹿已经能弹简单的和弦进行,周毅的节奏稳如磐石,陆听厌和方迟让的配合也更加默契。
那首即兴创作的《墙》现在有了完整的结构和歌词,讲述两个被高墙分隔的人如何通过音乐找到彼此。
“再来一遍副歌。”方迟让说,“陆听厌,这次加个solo过渡。”
陆听厌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跃动。
音乐像是有生命一般流淌,将四人联结在一起。
当方迟让的歌声加入时,陆听厌感到一阵奇异的共鸣。
——仿佛他们的大脑通过音乐直接对话,无需言语。
排练结束时天已全黑。
外公贴心地准备了手电筒,四人推着自行车走在乡间小路上,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
“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林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感觉我们真的能拿冠军!”
周毅憨厚地笑着:“杜明那帮人肯定气死了。”
方迟让却异常沉默。走到岔路口时,他突然说:“你们先走,我有话跟陆听厌说。”
林小鹿促狭地眨眨眼,拉着周毅快步离开了。
月光下,方迟让的脸半明半暗。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外公...有没有提过''听风''乐队?”
陆听厌心跳加速。
——果然有关联。
“提过一点,说那是他年轻时组的乐队。”
方迟让盯着远处的灯火:“我爸是吉他手。”
陆听厌等着他继续说,但方迟让似乎陷入了回忆。
夜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们...后来怎么了?”陆听厌轻声问。
“车祸。”方迟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艺术节决赛后,他们开车去市里庆祝。我爸和主唱当场死亡,贝斯手瘫痪,只有你外公...轻伤。”
陆听厌倒吸一口冷气。
他突然明白外公说的“最坚固的墙”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你姑妈反对你玩音乐...”
“她认为音乐害死了她弟弟。”方迟让苦笑,“讽刺的是,我妈——他妻子——却成了音乐老师。”
陆听厌想起方迟让在乐器行唱歌的样子:“你遗传了她的天赋。”
方迟让摇摇头:“我遗传了我爸的固执。”他看向陆听厌,“你知道为什么我答应组乐队吗?”
陆听厌摇头。
“因为你弹吉他的样子...”方迟让轻声说,“像极了我记忆中我爸的样子。”
这句话在陆听厌心里激起一阵涟漪。
他想说些什么,但方迟让已经骑上自行车:“明天见。记得写作业,周三补习检查。”
看着方迟让远去的背影,陆听厌第一次感到,这个看似冷静自持的优等生内心,或许比他更加破碎。
回到家,阁楼亮着灯。
陆听厌轻手轻脚地上楼,发现外公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拿着那张二十年前的合影。
“见到方迟让了?”外公头也不抬地问。
陆听厌点头,在外公身边坐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些事需要自己发现。”外公叹息,“我今天见了方医生...方迟让的姑妈。她很反对你们组乐队。”
“因为那场车祸?”
外公惊讶地看了陆听厌一眼:“他告诉你了?”随后苦笑,“是啊,那场该死的车祸...夺走了两个最有才华的年轻人。”
“您...内疚吗?”陆听厌小心翼翼地问。
“每一天。”外公的声音哽咽了,“如果那天我没提议开车去市里...如果我没选那条路...”
陆听厌第一次看到坚强的外公流泪。
他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拍拍老人的肩。
“方迟让那孩子...”外公擦了擦眼睛,“从小就有音乐天赋,但他姑妈严禁他接触,直到他妈妈——我老朋友方岳的妻子——偷偷教他唱歌。”
陆听厌想起方迟让完美的音准:“他妈妈...现在怎么样?”
“肝硬化晚期。”外公叹气,“需要肝移植,但匹配□□难找,手术费也是问题。”
陆听厌突然明白了方迟让为什么如此看重艺术节。
——不仅是奖金和特招机会,更是为了妈妈。
“您觉得...我们有机会赢吗?”
外公看着陆听厌,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你们的音乐...让我想起了''听风''最初的样子,纯粹,充满生命力。”他站起身,“但记住,乐队不是一个人的独奏,而是四个人的和谐。”
那晚,陆听厌梦见自己站在一堵高墙前,墙那边传来方迟让的歌声。
他拼命想翻过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墙头。
周三放学后,陆听厌如约来到图书馆。
方迟让已经在那里等着,面前摊开两份数学试卷。
“及格了。”他推过其中一份,“比我想象的好。”
陆听厌咧嘴一笑:“天才嘛。”
“自恋是病。”方迟让翻开课本,“今天讲三角函数。”
补习出人意料地顺利。
方迟让是个好老师,讲解清晰有条理;陆听厌则展现出与平时懒散形象不符的专注力。
两小时后,他们已经做完了三套练习题。
“今天就到这吧。”方迟让合上课本,“周五排练前,把《墙》的solo部分完善一下。”
陆听厌点头,犹豫了一下问:“你妈妈...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
方迟让愣了一下:“老歌,邓丽君那种。”他警惕地看着陆听厌,“为什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陆听厌装作漫不经心,“我妈喜欢摇滚,挺少见的。”
方迟让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顿:“你妈...反对你玩音乐?”
“她认为音乐是不务正业。”陆听厌耸肩,“我爸只在乎我能不能考上好大学。”
方迟让若有所思:“所以你打架...是反抗?”
陆听厌没有回答。
图书馆的窗户透进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角交汇。
“我们不一样。”方迟让突然说,“你反抗父母,我...想让我妈骄傲。”
陆听厌抬头,看到方迟让眼中闪烁的光芒。
——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优等生眼里看到如此强烈的情感。
“你会让她骄傲的。”陆听厌听见自己说,“我保证。”
方迟让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夕阳中格外温暖:“周五见,吉他手。”
走出图书馆,陆听厌的手机响了。
是母亲。
——这是他被“流放”后她第一次来电。
“听说你组了乐队?”母亲的声音冷冰冰的。
陆听厌心头一紧:“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母亲说,“别忘了你为什么在乡下,高三你必须回来,别再做这些无聊的事。”
电话挂断了。
陆听厌站在夕阳下,感到一堵无形的墙正在他与父母之间筑起。
而墙的那边,或许只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