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的平静终究没能维持多久。就在陈桉带陈雪外出的一个下午,姑姑周秀向周父周母袒露了这次突然归乡的缘由。原来,她与陈培林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当年白手起家的情谊,终究敌不过功成名就后的莺莺燕燕。周秀生性单纯,从未想过为自己留后路。察觉到丈夫变心后,她天真地以为再生一个孩子能挽回他的心,于是有了陈雪。然而女儿的降生,并未能阻挡丈夫离去的脚步。
陈培林开始不归家,从一周几天,到一个月几天,直至如今已整整一年不见人影。他撂下狠话要离婚,迎新人进门。周秀不肯,他便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只每月固定支付陈桉、陈雪的生活费。
走投无路之下,周秀才想起远方的家人。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身心俱疲,渴望得到亲人的支持与庇护。这次回乡,既是喘息,也是想向家人讨个主意——如何挽回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
这一切,是周叙后来从母亲与干妈絮絮叨叨的闲聊中拼凑得知的。望向姑姑那强撑平静却难掩憔悴的侧影,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眼底不自觉地染上了心疼。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中滑过,周叙却隐隐感觉到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与陈桉同住客厅的这些天,周叙发现他睡眠极浅。周父的生意需要凌晨五点开门,他总在深夜或凌晨起来去厨房接水。他似乎全然不顾忌客厅里有人休息,开关门、接水、放杯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叙早已习惯,但这对陈桉来说无异于折磨。终于,在一个沉沉的深夜,当周父又一次趿拉着拖鞋,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哐当一声推开客厅门,走向厨房时——
黑暗中,陈桉猛地从沙发榻上坐起,动作迅捷。他几步跨到客厅通往内室的门边,“咔哒”一声,利落地反锁了门。周叙被这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陈桉似乎没料到她也醒了,动作僵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被抓包的心虚,随即沉默地转身回到自己的铺位。
门外,周父暴躁的拍门声立刻响起:“周叙!给老子开门!”
周叙脑子还有些发懵,父亲的声音让她下意识就要起身。
“听到没得!周叙!开门!再不开门你给老子等到!”周父的怒火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被拒之门外的羞辱感让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向了女儿。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父亲虽从未对她动过手,但那充满戾气的怒吼足以让她心头发颤。她看了一眼黑暗中陈桉沉默的轮廓,低声道:“抱歉,表哥。”然后起身打开了门锁。
门几乎是瞬间被撞开!巨大的力道带得开门的周叙一个趔趄向后倒去。一只手臂及时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是陈桉。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周父气冲冲地闯进来,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到厨房接水,水声哗哗作响。他边接水边对着周叙的方向,声音冷硬得像冰碴:“叙娃,记住!做人莫要踩高捧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话,分明是说给陈桉听的。
周叙心头一沉,担忧地看向陈桉。然而,陈桉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只是沉默地扶着周叙,确认她站稳后便松了手,然后静静地看着周父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番指桑骂槐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这样无声的对峙发生了不止一次。终于,累积的不满彻底爆发。或许是知晓了周秀窘迫的真相,或许是陈桉连日来格格不入的表现彻底触怒了周家男人的权威。一次晚饭时,周父和爷爷借着酒劲,在饭桌上对陈桉发难。
他们指指点点,斥责他不懂礼数、不敬长辈、自视甚高、嫌贫爱富……话语越来越难听。陈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吃着碗里的饭,仿佛置身事外,那彻底的无视比顶撞更让人恼火。
直到周秀在家人目光的逼迫下,严厉地命令他:“小桉!给外公和舅舅道歉!”
陈桉那双一直低垂的、仿佛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猛地抬了起来,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激烈的情绪。他看着母亲,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没错。”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像惊雷般炸响在狭小的客厅里,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时间仿佛凝固了。陈桉白皙的右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刺目的红色掌印。周秀的手还僵在半空,她脸上的愤怒在看清儿子脸上指痕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铺天盖地的悔意。“对不起…小桉…妈妈…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颤抖破碎。
陈桉彻底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失控的母亲,眼眶迅速泛起一层薄红的水光,那里面盛满了震惊、受伤和一种被当众羞辱的难堪。他从未挨过打,更遑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亲生母亲扇耳光。下一秒,他猛地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身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周秀彻底懵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直到这时,刚才还在煽风点火的周家人才如梦初醒,慌忙找补。
“哎呀妹妹,孩子不懂事说教就行了,你打他做啥子嘛!”周母上前扶住她。
“就是啊!快去找娃儿!这么晚了,莫出啥子事哦!”奶奶的声音带着真切的焦急。他们只是想“教育”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没想过会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行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出门寻找。
夜色越来越深,城市的霓虹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恐慌。周秀一遍遍拨打陈桉的手机,回应她的始终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这个被婚姻和生活压垮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灭顶的恐惧。
周叙也在奋力寻找。坦白说,她对陈桉颇有好感,今晚的场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一边焦急地搜寻着可能的身影,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他平安无事。
她努力回想陈桉可能的去处。读书……对!他唯一表现出兴趣的地方!虽然图书馆早已闭馆,但附近或许……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快步向图书馆方向跑去。
沿着图书馆周围的小路细细搜寻,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行人越来越少,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别处时——
“你在干嘛?”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周叙猛地回头!是陈桉!他就站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跑着冲到他面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我就感觉你可能会在这里!总算找到你了!”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陈桉的手腕,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是否安好。
做完这个动作,她才猛地意识到不妥——陈桉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她像被烫到般迅速松开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线,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清晰的红色指印依旧醒目地印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的眼眶明显泛着红,眼睫似乎还是湿的,显然是狠狠哭过一场,只是此刻强行绷着脸,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周叙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她知道他此刻最不想被人看见这副模样。于是她生硬地、几乎是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啊…哈哈,表哥,你…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这转折生涩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
“不想。”陈桉别开脸,声音闷闷的。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一阵清晰而绵长的“咕噜噜”声,极其不合时宜地从他腹部传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桉的身体明显僵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脸色变得比挨了耳光还要难看——那是被当众戳破窘迫的巨大难堪。
“噗嗤——”周叙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看着陈桉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表情,她越想越好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飚了出来。
奇怪的是,看着她笑得如此开怀,如此没心没肺,陈桉心中那些沉甸甸的阴郁、委屈和愤怒,竟像被这笑声冲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了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
周叙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深处亮着暖光的小店。店门口立着“张记麻辣烫”的灯箱,店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店主是一对笑容和善的中年夫妻。
“嬢嬢!”周叙清脆地招呼着,“老样子,多放辣子!”
“好嘞,乖乖!”老板娘热情地应着,目光转向周叙身后气质迥异的陈桉,笑眯眯地问,“这位小帅哥喃?吃点啥子?”
周叙转头问:“表哥,你能吃辣不?”
陈桉皱着眉,看着那一锅翻滚的红汤,果断摇头。
“嬢嬢,他不要辣!清汤!”周叙替他回答。
两人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端了上来。周叙那碗红油鲜亮,辣椒花椒铺了厚厚一层,光是看着就让人舌头发麻。陈桉那碗则清汤寡水,几片青菜和丸子安静地躺在里面,对比鲜明。
陈桉看着周叙碗里那片“火海”,又看看自己碗里的“清水池塘”,眼神里充满了怀疑——那碗红通通的东西,真的能吃?
捕捉到他困惑又略带嫌弃的眼神,周叙狡黠一笑,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表哥,想不想尝尝我的?”她夹起一块吸饱了红亮汤汁、油光闪闪的土豆片。
陈桉本想拒绝,但撞上她亮晶晶、充满期待和一丝促狭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或许是今晚经历的冲击太大,或许是周叙毫无芥蒂的笑容让他卸下了一丝防备,也或许,他只是被那从未尝试过的浓烈色彩勾起了好奇。他鬼使神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叙眼睛一亮,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裹挟着浓郁红油的土豆片,轻轻放到陈桉那碗清汤的中央。清澈的汤底瞬间被晕染开一小片诱人的红亮光泽,像投入湖心的一滴朱砂。
在周叙灼灼的目光注视下,陈桉迟疑地用筷子夹起那块“危险品”,视死如归般缓缓送入口中。
下一秒——
“咳!咳咳咳……!”陈桉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股爆炸般的灼热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直冲天灵盖!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白皙的脸颊和耳朵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比刚才的巴掌印还要红上十倍!他感觉自己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噗哈哈哈……”周叙看着他狼狈不堪、泪眼汪汪、满脸通红的样子,再次笑得直不起腰。她一边笑,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水杯塞到他手里,“快!快喝水!快!”
陈桉抓起杯子猛灌了好几大口凉水,才勉强压下那股燎原般的灼烧感。他抬起泪汪汪的眼,一部分是呛的,一部分是辣的,用一种近乎“死不瞑目”的控诉眼神,死死瞪着周叙那碗“罪魁祸首”的麻辣烫——那碗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蕴含如此“杀机”的红汤!
那晚剩下的时间,周叙一边憋着笑,一边不停地给他递水、递纸巾。而陈桉则像经历了一场浩劫,眼神涣散,生无可恋地瘫坐在小塑料凳上,只有那控诉的目光,还顽强地锁定着那碗红汤,仿佛要将它盯穿。
直到夜色彻底深沉,街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叙才带着这个被“辣”得灵魂出窍的表哥,慢慢走回那个刚刚爆发过风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