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带走了群山间淡紫色的雾霭,连带着驱散了林子里残留的瘴气。玉带江像一条碧色的带子一样绕过山峰,奔腾着向东,留下弯弯曲曲的支流注入翠湖,
晓山青睁开了眼睛。
她是谁?这是哪儿?她为什么在这儿?
晓山青冷静地回答所有问题。
她是苗寨的女儿。这儿是山神娘娘庙,她从小住的地方。她因为抓蛇拖延了下山时间,刚好就近宿在了娘娘庙里。
很好,逻辑很清晰,没有任何问题。
那她脑子里多出来的这段是什么呢???
她记得她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光怪陆离的,然后她一觉醒来,发现这个本该淡去的梦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清晰得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对,是凭空出现。在她过去的十六年人生里何曾有过这样毫无逻辑、堪称混乱的经历来为这个梦提供模板呢?
晓山青捂着额头,不确定地反复查看这段记忆。在排除诸多例如“她其实疯了”“她吃菇子中毒了”等不靠谱答案后,她得出了目前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山神娘娘显灵了。
哈,哈哈。好像也不是那么靠谱?
她盘腿坐起来,把枕头边的白仙扒拉到手心里摆弄。
这段话本子一样离奇古怪的故事是显然不是以她为主角的。
主角是一个姓陆的长安小娘子,【陆瑶光】。
“陆”这个姓氏放在平头百姓家并不稀奇,可她偏偏来自长安。【陆瑶光】所在的京兆陆氏乃是真正的簪缨门第、圭璋世胄,便是放在高门遍地的长安也够称得上一句“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如今太子太傅姓陆,皇后亦是出自这个陆氏,可见它如今之煊赫。
故事开头,和太子表哥闹了矛盾的【陆瑶光】去荆州外祖家散心,却不想路遇山匪,一路奔逃之下辗转流落到了苗疆,被苗疆少年【谢歧】所救。在一段时间的缠绵相处后,少年少女暗生情愫。【谢歧】忍不住被少女所吸引。柔软的少女像向阳花一样治愈了他阴雨连绵的人生,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注视她。
晓山青:“……”
等等,她怎么进来的?她就这么轻轻松松进苗疆了?又这么毫发无损水灵灵地被谢歧捡到了?
然而,在失散的护卫找到少女后,少女还是做出了回家的决定。【谢歧】毫不犹豫决定抛弃一切追随少女,护送她回长安。一行人一边躲避来自苗疆的追捕,一边寻找陆家派来接应的队伍,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到达了长安。【陆瑶光】回到太傅府,与匆匆赶来的太子哥哥解除了误会,两人和好如初……
(晓山青:“???”)
(等,等等?和谁和好如初?谢歧那不争气的东西去哪儿了?)
此番生死别离,少女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太子不愿再失去心爱之人,请来了一封赐婚圣旨,问少女愿不愿意嫁给她。而少女红着眼眶,泪水慢慢濡湿她黑亮的眼睛。
“你们为什么非要逼着我选呢……是非要逼死我吗!”【陆瑶光】扬起头,失望地看向……眼角猩红的太子哥哥,冷着脸的护卫哥哥,以及角落里那个苍白危险的苗疆少年。
(晓山青:“!!!”)
(三……三选一吗?好刺激。但是冷脸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不是我说,这你都不掀桌子吗谢歧?)
太子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怒之下迁怒于陆府,陆府不得不求助于朝堂中与太子分庭抗礼的长公主。即使如此,在权势倾轧之中陆氏不得不保全自身,退出长安,失去家族庇护的少女还是仓促嫁给了皇城太子。
木已成舟,在婚后的相处中少女又渐渐心软,慢慢接受了太子的心意。随着太子登基,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后宫里唯一的贵妃。
故事的最后,【陆瑶光】伏在天子的怀中缅怀过去,她在甜蜜之余略带惆怅地想到:命运叫她身边再无亲朋,她只能好好珍惜眼前之人。
……
而关于谢歧的结局。【谢歧】在大雨中离开长安,他找到一条野江,一边静静地看着碧绿的江水,一边感受着心口的绞痛。同心蛊发作了,但他舍不得那个少女忍受这样的痛苦。蛊毒反噬全身,他坐在江边,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咳出了心肺的碎片。
“……”
看来这话本里的男主角既不是【谢歧】,而是现在还远在长安的太子。就连那个忠诚得像条狗最后也死得像一条狗一样的贴身侍卫(晓山青评)也不过都是配角罢了。
这对吗?这不对吧?
晓山青大为震惊。换作她来,岂止是要掀桌子,如果没把长安闹个天翻地覆,那她就去跟她爹姓。
插一句,晓山青不跟着她爹姓,当然也没好意思跟她娘姓。她爹说她娘皇亲国戚,姓氏太大,怕她的小命压不住。可如果最后随了他姓,恐怕也太不公平了——实在对不住被她折腾了那么久的阿娘。“等你娘找来了,你再改她的姓吧。”她阿爹是这么说的。
于是晓山青降生在这个世上,拥有一个崭新的姓名。
回到眼前。
晓山青敏锐地发现,“她”并没有出现在这个故事之中。
故事的主人公是长安的陆小娘子,和她这个苗女完全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只能是因为谢歧。
谢歧?她有点疑惑。
且不说故事里的【谢歧】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就算是,山神娘娘不能直接把这故事送到谢歧脑子里吗?
谢歧……又关她什么事呢?
晓山青在乎的东西很多。她自己,她的阿爹阿娘,她的白仙,她的鹰,她辛辛苦苦养的蛊,住在隔壁的阿姐,住在后山的婆婆。但唯独谢歧不在其中。
不对。不对。
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晓山青咬着手指,反复地回想。白仙在她的膝盖上把自己盘成了一个圈,任由她反复摩挲它的鳞片。
她,阿爹,阿娘。
【陆瑶光】,【谢歧】,【太子】。
有什么交集点吗?
灵光一闪。
对了。长安,唯一的交集点是长安。
她阿娘所在的长安,【陆瑶光】将要回去的长安,有【太子】的长安。
晓山青的心口突突地一跳,眼前闪过一个片段。
天很阴。
一个少女在荒山的墓碑前低低地哭泣,身着玄袍的男人拢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她:“别哭了,孤已下旨褫夺那女人的封号,将她圈禁长陵。若知这女人的下场,叶兄必会泉下安宁。”
少女抽泣着说:“我会永远记住叶哥哥的。”
“那女人害得我们瑶瑶以侧妃份位进府,孤便是将她挫骨扬灰也不为过。”男人脸上闪过一抹晦暗的神情:“只是她早年跟随皇祖父四处征战,多年过去,朝野上下仍有为她说话的人。孤杀不得她,平白让我们瑶瑶受了委屈。”
“孤定会补你一个后位。”他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少女。
“好,我信太子哥哥。”少女含泪道。
——什么是褫夺封号?什么是圈禁长陵?
——为什么还要挫骨扬灰?
野兽一样的直觉让晓山青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跳下床,七零八乱地套上衣服,一下奔到山神娘娘像前。
这座娘娘像立在庙的中央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岁。
身披翠羽、头戴银冠的娘娘握着挂满红绸的藤杖,长长久久地远眺着这片土地。晓山青抬头仰望她,但娘娘并不与她对视。她浩瀚又温柔的目光只迢迢地落在远处,那里是孤鹰盘旋的山巅。
娘娘,娘娘。
晓山青在心里默念。
她满腹疑惑——你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她感到沮丧。可惜她并非婆婆那样能感应神灵的大巫,又无什么通天晓地推衍星辰的天赋。她跪坐在彩色丝带编织成的蒲团上,在一团乱麻里找不出一丝一毫思绪。
山神娘娘,山神娘娘,我要做些什么呢?
哒。
一滴凝聚在檐牙上的水珠直直落下,恰好正落在晓山青的眉心,冰冷的凉意顺着她的额头直沁入她的头脑。
晓山青呆呆看着娘娘的石像。
她又忽然跳了起来,懊恼地捂着脑袋。
这一点露水仿佛阿爹敲在她脑门的一记暴栗,敲醒了她的脑子。
去看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她有点好奇,真正的谢歧真的会带这么一个姑娘回寨子吗?
*
和婆婆道别后,晓山青就下了山。
寨子里和寻常没什么区别,阿姐阿妹都踩着晨雾去翠湖浣衣,捣衣的水声和清凌凌的山歌顺着寨子盘旋而上。随着日头升高,鸟鸣越发得响。
路上遇到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孩,小孩说谢歧在找她,晓山青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知道归知道,她偏偏不想去见谢歧。于是她没走寻常的路,反而直接从寨子的侧面绕了进去,一路踩着山壁和藤桥木栈,攀到了老苗医的住所。
此刻老苗医正蹲在吊楼外头的石阶,稀里糊涂地啃一块掉渣的饼子。晓山青从他身后冒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连话都说得磕绊了。
“咋……咋……回事?”
这混世小魔王怎么来了?还好另一个是昨晚来的,若是凑到了一起,怕不是能把他的吊楼掀翻。
“老乌,昨儿个有什么新鲜事吗?”晓山青凑到他眼前问。
“没,没事儿啊。”老乌的眼珠子咕噜乱转,“能有什么事儿呢。”
“哦?是嘛?没有?”
“谢歧昨天没回来?”晓山青嗤了一声,“我可都听说了。”
老乌苦笑道:“小祖宗,你都知道了还找我问什么?先说好,他救来的姑娘可不在我这儿了,今儿天不亮她就跑了。”
晓山青咋舌:“哟,真带了个姑娘回来啊?”
老乌:“???”
“好吧,不在这儿就不在这儿,多半去找谢歧了。”晓山青有点失望。她不太想去谢歧的屋子,但想来想去还是得去一趟。
她微微探头向上看去,太阳很好,她几乎能想象到谢歧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的模样了。
但是。
晓山青挑了挑眉。
尽管只是出于某种恶作剧心态——她怎么有点期待那个脑子不正常的谢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