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出逃日记》 第1章 但远山长 这地方多雨。 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整个漫长的夏季都笼罩在潮湿的水汽里。林子里虫蛇湿漉漉地爬来爬去,每一棵植物都被雨水浸透了,挂满了水珠的叶子靠着间歇的放晴生长,发了狠般变绿。 春也多雨,秋也多雨,靠近冬季时倒是不下雨了——但是到了某些生物寻地方冬眠的时候。苗人都要挑这时候进林子,寨子里人少了,难免会少了一些乐趣。 好无聊。少女托着下巴想。 这么一算,自谢歧出寨已有十三四日了。山路难走,算上来去路程,估计会在这两日间回来。 ……没了他还真是无聊得很。 她撑着栏杆往下望去。 苗寨伫立在半山腰处,鳞次栉比的吊楼沿山势架空而立,陡峭的石阶和悬空的栈道在吊楼之间形成穿行的路。 一架长长的藤桥凌空挂在楼与崖之间,桥下数十米无所依凭,只有一股溪流顺着山壁缓缓流淌。少女就坐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山风卷着她的长发飞舞,也连带着藤桥也晃晃悠悠。她却是浑然不怕般将半个身子探到了空中,任由风穿过她的身体。 “阿青姐,阿青姐!”呼唤声远远地传来。 少女回头,脑袋上和胳膊上的银环被动作带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带着十足的疑惑:“干嘛?” 一个黑黢黢的小孩子从桥边探头,咧着缺牙巴的嘴,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阿青姐,祭司婆婆喊你进林子……要借你的蛇用一下。” 他笑嘻嘻地说着“借你的蛇用一下”,好像是在说你家的柴火或者锅铲这样的寻常东西。 但是“蛇”,看他的口吻还是在说一条毒蛇,显然不是柴火,更不是锅铲。 “我的蛇?”少女显得更疑惑了。 但她显然不是因为“来借蛇”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而疑惑的,而是—— “婆婆的蛇不够用吗?” 她默认了一个小孩来借一条毒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是很正常呀。 因为这里是苗疆,是雨水、虫蛇和苗人的土地。若要论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先得是丰沛的雨,再是无处不在的虫蛇,最后才是两足行走的人。 “不是不是。”小孩见她不动,想过来拉她,又怕她身上的毒物,不敢贸然伸手,只能急得绕着她转圈圈。 “婆婆的蛇都被七哥,不,不对,都被圣子大人带走啦,婆婆才喊你过去的。” “嗯?”少女这会儿倒是给了点反应,她懒洋洋地嗤了一声:“圣子大人?什么东西?” 小孩被问得愣住了,唧唧哇哇的,连苗语都蹦出来了:“哎呀青姐,别逗我啦,圣子大人不就是,就是……” “得了,怎么那家伙成了圣子,你就不敢叫他名字了?” 被叫做青姐的少女笑了一下,不逗他了。她终于轻巧地翻下桥,拍了一拍他的脑袋:“得多练官话啊小孩。到时候带你去外头,人人都说官话,就你不会。” 小孩捂着脑袋抱怨:“阿青姐就欺负我。” 又说:“我不去外头,外头多是坏人,我就待在寨子里。婆婆不让我们出苗寨,阿青姐,你也别……” 他边说边悄悄地往上瞧。然而脚步声已然远去,他的阿青姐早进了吊楼,只能看到她轻飘飘的衣角一闪而过。 银环与铃铛清脆地相撞,她轻飘飘的话被风吹过来。 “是圣子不能出苗疆,我又不是——小孩,你先过去,别忘了带蛇药,我去请白仙出来。” 小孩呆了呆,很快想到了反驳的话,但他不敢说。他只敢在心里嘀咕:阿青姐多半是在说大话。她阿爹看得她那样紧,每回阿青姐往寨子外跑都会被逮回来,怎么可能出疆? 他觉得自己想得颇具道理,咧着牙花子点点头,又想起最后那一句嘱咐,蹦跳着起身去寻蛇药了。 * 晓山青掀开钉在门框上的油布帘子。 屋子的后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其中多半是阿爹上山采的草药。 白仙最近很喜欢其中最大的又向阳的那个坛子里,整日趴在那里,要它帮忙,还得晓山青亲自把它请出来。 晓山青的“白仙”是条相当罕见的白色短吻蝮蛇。这蛇在苗人嘴里的寻常叫法是“草上飞”,从草窝里窜出来咬人的速度奇快,宛如草上飞过的长练,难抓又不好驯养。但这条白蛇是个例外。不知道是不是先天不足的原因,刚从壳里出来的白仙就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生得比同一窝的兄弟姐妹弱许多,又不爱动弹,懒得令人发指。 蝮蛇本就不好养,伤主的不能要,性子太野的也不能要,太蠢的自然也不能要。晓山青孵出了一窝,最后留下来的偏偏只有这条“白仙”。靠每日投喂这条懒蛇,晓山青神奇地拿捏住了它——好吧,拿捏住一条蛇这个说法很奇怪。也可以说是这条蛇拿捏住了晓山青,毕竟是她在好吃好喝地供着它。按婆婆的说法,白仙就该被丢去蛇谷好好练一练,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哪里像一条好蛇呢?可晓山青说,她不管这个。 她就乐意养着白仙,就像她就乐意拿如今整个寨子顶顶尊贵的圣子当乐子瞧一样。 婆婆最毒的那条蛇刚被谢歧带出寨子,眼下她宣布她的白仙是这寨子的蛇王,想必也没人反对吧? 晓山青笑嘻嘻地敲了敲坛子。 白仙慢慢地从坛子里爬出来,在她身周绕了绕,绕到了她的胳膊上,又钻进了她的衣襟。沁凉的触感使她的皮肤激起一层小疙瘩,晓山青搓了搓手腕,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去后山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她从唇舌间吐出一枚小小的哨子,含在齿间。尖利的哨音冲上云霄,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枝叶分割的天空中,一点黑影正在云中不远不近地徘徊。少女连头都没抬一下,埋头往后山跑去。 后山的山还是那个山,后山的林子还是那个林子,这条路晓山青走了千百遍,就是在闭着眼睛也能摸索出方向来。 但现在晓山青觉得有点不对。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晓山青一边疾行一边思索。 太安静了。 眼下是秋末冬初,但苗疆的土地上从来没有寒冷的冬天。这里温暖潮湿,天然是是生命的温床。野蛮的竞争永不会停歇,像这样的密林里绝不该有这么寂静的时候。 更何况这个时候,大多数鸟的天敌已经开始进入洞穴避冬,所以……为什么会听不到鸟叫声? 鸟呢? 晓山青三下两下攀到树干上,仰头朝天空吹了一声尖哨。空中传来羽翼扑腾的声音,却迟迟不见有影子扑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声嘹亮的啸音传来,像是对尖哨不情不愿的回应。 这家伙,养了那么久,还是不如白仙听话。晓山青“啧”了一声,干脆吐出哨子,学着那东西的调调长啸了一声,算是骂了回去。 行吧,不愿意下来就不下来吧,只要干活就行。 晓山青无情地咬回哨子,强行驱使它压低高度在林子上盘旋。 果然还是一无所获——没抓到任何一只鸟,只听见它重回高空后骂骂咧咧的回复,骂得不是一般的脏。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没了鸟的林子阴郁又诡异地沉默着,只让人心生警惕。 那些忙忙碌碌收集越冬粮食的山雀去哪儿了?那些无时无刻喋喋不休的聒噪乌鸫呢?那些总是在求偶般展示漂亮羽毛的鹧鸪与花鹊呢? 连晓山青这样天生好奇心十足的人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越走越慢。 这还是她熟悉的林子,熟悉的后山吗? 好在路总是有尽头的。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娘娘庙,弯弯的屋脊,矮矮的屋檐,里面是一尊山神娘娘像。 小孩和祭司婆婆就在庙门口等着她。看见她过来的小孩忍不住又蹦又跳地挥手:“阿青姐,阿青姐。” “阿婆!”晓山青脱口而出。 婆婆拄着竹杖,穿着靛蓝色的便装,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祭司婆婆多大年纪了。她管婆婆叫婆婆,她阿爹管婆婆叫婆婆,再小一点的孩子,比如说小孩,也管婆婆叫婆婆。总之大家都这么叫,从她懂事起婆婆就是一头绾得整整齐齐的银发,独自住在娘娘庙里。寨子里长大的孩子里,只有她与谢歧在庙里住过几年,也不长久,也先后搬了出去。 “来了?” “来了。”晓山青点点头,“婆婆,后山出什么事了吗?” 她三下两下追上婆婆的步伐,跟进了娘娘庙。 谢歧会隔三差五地来娘娘庙,她自己来的时候也不少。小时候为了治娘胎里带出来的寒症,晓山青几乎天天住在这儿。婆婆给她熬又苦又浓的药,每天一海碗,喝到她到了能满山猴子一样乱蹦的时候,阿爹才带她下了山。 “圣子不在,蛇谷还得你去一趟。”祭司婆婆蹒跚着领着她进去,把桌上一盏拇指大小的红色泥丸递到她手上,“蛇谷的蛇跑出去了几条,都喂了金蚕蛊,没跑远,就在林子里。” 怪不得,原来是那么厉害的毒物出来了,难怪林子里的鸟都不叫了。 “你拿着母蛊去,带着白仙,差不多够对付了。” 晓山青接过泥丸,好奇地低头嗅了嗅。不大的丸子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味道浓郁得几乎让人作呕。 她赶紧收进腰间的挎包里。 “带个竹篓子去。”祭司婆婆嘱咐道,“别徒手抓,圣子不在,若是被咬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晓山青懒洋洋地答应,“圣子圣子,怎么连婆婆也叫他圣子?他算什么……” 婆婆的竹杖打了过来,啪的一声破空声。 好吧。晓山青赶紧噤声。 她看不惯谢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还是抓蛇要紧。 第2章 云山乱 其实压根用不上她上手。 子蛊靠近母蛊是天性,凤头隼本就是捕蛇的好手(虽然她这只不太配合),白仙好歹也算寨子里的蛇王(虽然是她这个主人封的),抓几条肇事出逃的长虫还不简单? 晓山青找了个草堆,把白仙放了出去。白仙顺着她的小腿滑进了树丛,蛇信子嘶嘶地嗅着空气,没一会儿就找到了方向。天上的狗东西一拍翅膀,也跟着白仙走了。 她抬头看着,简直要气笑了。这狗东西不认她,倒是认白仙? 不就是起了个不满意的名字嘛? 怎么,麻仙有那么难听吗?白仙好听还不是因为白仙自己长得好看?这狗东西长成这副样子难不成还能怪她? “早知道养只海东青了。”晓山青靠在树干上嘀咕。她浑身上下都抹好了蛇药,不怕蛇顺着树枝下来。更何况她喝了谢歧的血那么久,有没有喝出抗性不说,现在她和蛇谁更毒还说不准呢。 羽虫三百又六十,神骏最属海东青。 也不是她不想养,是苗疆这地方不产海东青。听说长安倒是有,总有一天要去看一看,顺便把狗东西给换掉——换成海东青。 长安,长安。 阿爹口中的遥远的长安。 ……有阿娘在的长安。晓山青想着。 她一定要去长安。 * 一晃神的功夫,白仙就带回来了两条蛇。狗东西抓回来了一条。还有三条乖宝宝,自己闻着母蛊的味道慢悠悠地爬了回来。 晓山青在竹篓子里数来数去,确保一条都没漏下,好回去交差。 林子里已经接近暮色。秋冬的白昼总是更短,高大的树木挡住了斜斜的阳光,树下越发显得昏暗。 白仙已经自觉地爬到她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了起来。蛇药的味道还是影响到了它,它整条蛇都在不舒服地动来动去,催促她赶紧动身。 “知道了,别催。”晓山青拍了拍它的脑袋 ,敏捷地翻身上树。 晚上的林子可和白天的林子不一样,瘴气慢慢地升起来,树下的路是不能走了。她长提着一口气,在树的枝桠与枝桠之间跳跃着穿梭,像一只轻灵的狸猫。 如果有人站在高高的月亮上往下看,一定会大吃一惊。明明她从未抬头看看北斗,也从未停下来辨认方向,她是怎么在这样复杂的山林里找到这样一条几乎笔直的捷径的? 因为她天生是这片土地的宠儿。 ——所有寨子里的人都会这样回答你。 她认识这山野里的每一头野兽,她亲眼看过每一只鸟雀的出生 ;她从不惧怕沼地,不惧怕虫蛇,那样的毒物总是驯服地趴在她的指尖。她是个天生的蛊师。 阿青!阿青! 这个苗语名字只有一个短促的发音,意思是湖水的青色。高山的溪流流进圆圆的翠湖,翠湖的水养大了每一个苗人,养出了每一个蛊师。 阿青!阿青! 风吹过林海发出潇潇的声响,仿佛整片山林都在呼唤她。她喝着翠湖的水长大,她天生无法与这片土地分割。 寨子里最高的那幢吊楼里,有人坐在一片黑暗里,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苗寨层层叠叠的灯火。山林里的风拂过他的发尾,小辫末尾、红绳系着的那枚小小铃铛轻轻地晃了晃,好像在应和林海深处的声响。 “圣子大人,你救来的那个妹妹崽醒哩!说着一口官话,我们都听不懂她在讲啥。” 门槛处响起嘈杂的人声,黑暗里的人总算动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烛火所及的地方,用银剪子拨弄了一下烛芯。那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闪烁的烛光里,晃动的光影非但没有柔和他的五官,反而带来了另一种诡谲的艳色。 仿佛——女鬼。这是晓山青的说法。 她还嘲笑道:这样的男生女相,雌雄莫辨,阖该被中原人拐出寨子见识见识人间险恶。 实际上也并非全对。 ——至少她绝对夸大了一部分。 谢歧的脸也不至于如此雌雄莫辨,还是能分辨出来他是一个少年郎的。他的皮肤很白,是没有血色的白法。眼尾有点微微的上挑,在暖色的光线下,琥珀色的虹膜会呈现一种剔透的金色。这是种极其瑰丽的颜色,但他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睛便会阴沉下来,泛着股瘆人的邪气。 连小孩都偷偷和晓山青说,阿七哥不笑的时候还怪吓人的——好在他常常是带着笑的。 那你没见过他小时候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能把你吓哭。晓山青说。 小孩吐了吐舌头,以为他的阿青姐又在胡诌,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但这次晓山青可没瞎说。 谢歧小时候就是一副活不久的样子,整个人鬼气森森的,差不多大的孩子里没人愿意和他玩,整座寨子里只有晓山青敢搭理他。谁知一不留神他就活到了大家都抽条的年纪,不知道去哪儿吸了活人的阳气回来,一点点扒掉了旧皮囊,变成了如今这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他是不是偷了谁的脸呢? 在晓山青最神经质、最针对谢歧的时候,她曾经这样大胆又恶毒地揣测他。 ——而谢歧的回应是一只丢进她被窝的蝎子。 “圣子大人?”门口又有人敲了敲门,用苗语说:“那妹妹崽又开始哭嘞,叽叽呱呱的,像一只小猫崽子。” 谢歧动了动脖子,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在昏暗的灯火下好似一只刚刚穿好皮的艳鬼。他拿起银剪收入怀中,慢腾腾地打开门走下台阶。 “走,”他悠悠然道,“去看看。” 夜慢慢深了。天空展现出一种浩瀚的、深邃的蓝色,远处的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黑色影子,一层层地向这座苗寨倾轧过来,好像要把这寨子吞吃入腹。 如果让任何一个在这寨子里长大的孩子来说,那显然是不怕的。 不用拿出喜欢往林子里钻的晓山青——就算是小孩,他也能对着那些高耸的影子,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报出它们的名字来。月亮山的山顶有一潭永不干涸的甜水,在苗语里它的名字是伸手摘下月亮的地方,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也一个月亮。后山是娘娘山,山上的娘娘庙是拜山神娘娘的地方,每逢大祭所有苗人都要进林子祭山。蛇谷潮湿多瘴又多虫蛇,祭司婆婆在谷里养了蛇蛊。再远一点的是绣球山,六娘山,阿宁山…… 重重叠叠的山。无休无止的山。 那是苗疆孩子的摇篮,但对于任何一个金玉堆里长大的小姑娘来讲,这些黑色的影子都可怕极了。 因此陆瑶光从醒来那一刻就开始哭。 小孩蹲在窗子下面,使劲捂住耳朵。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能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为什么一个人能哭泣这样久的时间? 他真的想不通。 老苗医退出了屋子,和他蹲到了一起。一老一少对视,一起叹了一口气。 青姐呢?哦,青姐在给婆婆帮忙……那阿七哥呢?阿七哥怎么还不过来? 小孩绝望地想。 吊楼的楼梯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一双靴子停在了小孩面前。 小孩抬头,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阿七哥!你回来啦!” “我当然回来了。”谢歧懒洋洋道:“不然你眼前的是谁?” “我还以为是青姐,青姐去蛇谷还没回来。”小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去蛇谷了?”谢歧问。怪不得她的吊楼没有亮灯。 “对,那么晚了,青姐肯定住娘娘庙了。”小孩一拍脑袋,回想道,“也是,阿青姐从来不走楼梯。她喜欢从外面翻上来。” “哦,明天早上你去接她回来。”少年垂下长长的眼睫,随口指派道。 “啊,啊?”小孩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我吗?去接阿青姐吗?他整个人都显得迷茫了起来。 阿青姐这样一个钻林子都懒得带蛇药的人,还需要他一个小屁孩去接吗?但是阿七哥又特地嘱咐了……那想来明天是有什么事,非他去不可吗? “好!我明日一早就去!” “……” 谢歧懒得去琢磨这小孩又想了什么,他转头去看老苗医,“有事吗?” “唉。”老苗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手上一用力,险些没拔下一把来。他啪嗒一下点上旱烟,凑到嘴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吐了出来。 “圣子大人,”老苗医说,“那妹妹崽醒了,谁和她讲话都不理,就要找你哎。” “……” 谢歧偏了下头,恹恹地反问:“找我干嘛,我又不会治病。” 老苗医尴尬地搓搓手。他一把年纪了,难道还看不明白那妹妹崽对谢歧什么念头吗?但是,先别说谢歧是圣子,就算不是,也没道理娶这么一个…… “就,就,她怕生人吧?”老苗医眼珠子乱转:“哎呦,圣子大人既然来了,要不顺路去看一眼?” “哦。”谢歧点点头,他摸摸了护腕,然后反手拉开了半掩着的木门。一个穿着襦裙的姑娘一下子就慌慌张张地扑了出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哎呀”。 小孩和老苗医赶紧手忙脚乱去扶人,那罪魁祸首却连动都不动,只冷眼看着,不耐烦地问:“找我干嘛?” 陆瑶光狼狈抬头。 少年抱臂靠在墙上,黑色革制腰带束着一截劲瘦的腰,腰带上挂满了银链串着的铃铛和颜色鲜艳的流苏。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绑着铃铛的乌黑头发顺着这个动作滑到胸前,发出了一连串的叮当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他凑近了,似乎是在好奇地打量她,那视线粘腻在她耳边,惹得陆瑶光战栗起来。她的心砰砰乱跳着,又听见他在慢慢地问她:“不是说好我救你,你就跟我回来吗?你要反悔了吗?” “我……”陆瑶光的脸颊变得通红,声音逐渐细若蚊蚋:“我……没有反悔,我,就是,就是害怕。” “我们长安人最讲信用,我……我绝不会食言的,”她期期艾艾地向少年靠近,伸手抓住少年的衣摆:“你别……你别丢下我。” 谢歧低头看着那只手,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陆瑶光不知道,她的手触碰到衣角的那一刹那,少年身上的所有毒物都难以遏制地躁动起来。毒蝎探出了蝎尾,米粒大小的白蛛顺着银饰爬出,连袖子里的蛇开始嘶嘶吐信,微微昂起前半身。 进攻的前兆。 少年微笑着,却没有制止的意思。 就如他猜测的那样,这些小玩意儿仅仅是表现出进攻的意向,却迟迟没有攻击少女——像是在害怕她身上的什么东西。 “别动。”他忽然说道。 他探出手,像是要抚摸少女的秀发。那双潋滟的眼睛里微微含着笑,仿佛世间最温柔知趣的情郎。 陆瑶光不知所措地红着脸低头。 “害怕?”谢歧温柔地问道。 他毫不留情地捏住了陆瑶光的后颈,用力一按,少女立刻应声倒地。 “害怕——睡一觉就好了。”谢歧嗤笑。 真无聊。他想着。 明天——明天什么时候才来呢? 第3章 晓山青 阳光带走了群山间淡紫色的雾霭,连带着驱散了林子里残留的瘴气。玉带江像一条碧色的带子一样绕过山峰,奔腾着向东,留下弯弯曲曲的支流注入翠湖, 晓山青睁开了眼睛。 她是谁?这是哪儿?她为什么在这儿? 晓山青冷静地回答所有问题。 她是苗寨的女儿。这儿是山神娘娘庙,她从小住的地方。她因为抓蛇拖延了下山时间,刚好就近宿在了娘娘庙里。 很好,逻辑很清晰,没有任何问题。 那她脑子里多出来的这段是什么呢??? 她记得她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光怪陆离的,然后她一觉醒来,发现这个本该淡去的梦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清晰得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对,是凭空出现。在她过去的十六年人生里何曾有过这样毫无逻辑、堪称混乱的经历来为这个梦提供模板呢? 晓山青捂着额头,不确定地反复查看这段记忆。在排除诸多例如“她其实疯了”“她吃菇子中毒了”等不靠谱答案后,她得出了目前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山神娘娘显灵了。 哈,哈哈。好像也不是那么靠谱? 她盘腿坐起来,把枕头边的白仙扒拉到手心里摆弄。 这段话本子一样离奇古怪的故事是显然不是以她为主角的。 主角是一个姓陆的长安小娘子,【陆瑶光】。 “陆”这个姓氏放在平头百姓家并不稀奇,可她偏偏来自长安。【陆瑶光】所在的京兆陆氏乃是真正的簪缨门第、圭璋世胄,便是放在高门遍地的长安也够称得上一句“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如今太子太傅姓陆,皇后亦是出自这个陆氏,可见它如今之煊赫。 故事开头,和太子表哥闹了矛盾的【陆瑶光】去荆州外祖家散心,却不想路遇山匪,一路奔逃之下辗转流落到了苗疆,被苗疆少年【谢歧】所救。在一段时间的缠绵相处后,少年少女暗生情愫。【谢歧】忍不住被少女所吸引。柔软的少女像向阳花一样治愈了他阴雨连绵的人生,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注视她。 晓山青:“……” 等等,她怎么进来的?她就这么轻轻松松进苗疆了?又这么毫发无损水灵灵地被谢歧捡到了? 然而,在失散的护卫找到少女后,少女还是做出了回家的决定。【谢歧】毫不犹豫决定抛弃一切追随少女,护送她回长安。一行人一边躲避来自苗疆的追捕,一边寻找陆家派来接应的队伍,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到达了长安。【陆瑶光】回到太傅府,与匆匆赶来的太子哥哥解除了误会,两人和好如初…… (晓山青:“???”) (等,等等?和谁和好如初?谢歧那不争气的东西去哪儿了?) 此番生死别离,少女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太子不愿再失去心爱之人,请来了一封赐婚圣旨,问少女愿不愿意嫁给她。而少女红着眼眶,泪水慢慢濡湿她黑亮的眼睛。 “你们为什么非要逼着我选呢……是非要逼死我吗!”【陆瑶光】扬起头,失望地看向……眼角猩红的太子哥哥,冷着脸的护卫哥哥,以及角落里那个苍白危险的苗疆少年。 (晓山青:“!!!”) (三……三选一吗?好刺激。但是冷脸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不是我说,这你都不掀桌子吗谢歧?) 太子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怒之下迁怒于陆府,陆府不得不求助于朝堂中与太子分庭抗礼的长公主。即使如此,在权势倾轧之中陆氏不得不保全自身,退出长安,失去家族庇护的少女还是仓促嫁给了皇城太子。 木已成舟,在婚后的相处中少女又渐渐心软,慢慢接受了太子的心意。随着太子登基,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后宫里唯一的贵妃。 故事的最后,【陆瑶光】伏在天子的怀中缅怀过去,她在甜蜜之余略带惆怅地想到:命运叫她身边再无亲朋,她只能好好珍惜眼前之人。 …… 而关于谢歧的结局。【谢歧】在大雨中离开长安,他找到一条野江,一边静静地看着碧绿的江水,一边感受着心口的绞痛。同心蛊发作了,但他舍不得那个少女忍受这样的痛苦。蛊毒反噬全身,他坐在江边,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咳出了心肺的碎片。 “……” 看来这话本里的男主角既不是【谢歧】,而是现在还远在长安的太子。就连那个忠诚得像条狗最后也死得像一条狗一样的贴身侍卫(晓山青评)也不过都是配角罢了。 这对吗?这不对吧? 晓山青大为震惊。换作她来,岂止是要掀桌子,如果没把长安闹个天翻地覆,那她就去跟她爹姓。 插一句,晓山青不跟着她爹姓,当然也没好意思跟她娘姓。她爹说她娘皇亲国戚,姓氏太大,怕她的小命压不住。可如果最后随了他姓,恐怕也太不公平了——实在对不住被她折腾了那么久的阿娘。“等你娘找来了,你再改她的姓吧。”她阿爹是这么说的。 于是晓山青降生在这个世上,拥有一个崭新的姓名。 回到眼前。 晓山青敏锐地发现,“她”并没有出现在这个故事之中。 故事的主人公是长安的陆小娘子,和她这个苗女完全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只能是因为谢歧。 谢歧?她有点疑惑。 且不说故事里的【谢歧】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就算是,山神娘娘不能直接把这故事送到谢歧脑子里吗? 谢歧……又关她什么事呢? 晓山青在乎的东西很多。她自己,她的阿爹阿娘,她的白仙,她的鹰,她辛辛苦苦养的蛊,住在隔壁的阿姐,住在后山的婆婆。但唯独谢歧不在其中。 不对。不对。 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晓山青咬着手指,反复地回想。白仙在她的膝盖上把自己盘成了一个圈,任由她反复摩挲它的鳞片。 她,阿爹,阿娘。 【陆瑶光】,【谢歧】,【太子】。 有什么交集点吗? 灵光一闪。 对了。长安,唯一的交集点是长安。 她阿娘所在的长安,【陆瑶光】将要回去的长安,有【太子】的长安。 晓山青的心口突突地一跳,眼前闪过一个片段。 天很阴。 一个少女在荒山的墓碑前低低地哭泣,身着玄袍的男人拢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她:“别哭了,孤已下旨褫夺那女人的封号,将她圈禁长陵。若知这女人的下场,叶兄必会泉下安宁。” 少女抽泣着说:“我会永远记住叶哥哥的。” “那女人害得我们瑶瑶以侧妃份位进府,孤便是将她挫骨扬灰也不为过。”男人脸上闪过一抹晦暗的神情:“只是她早年跟随皇祖父四处征战,多年过去,朝野上下仍有为她说话的人。孤杀不得她,平白让我们瑶瑶受了委屈。” “孤定会补你一个后位。”他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少女。 “好,我信太子哥哥。”少女含泪道。 ——什么是褫夺封号?什么是圈禁长陵? ——为什么还要挫骨扬灰? 野兽一样的直觉让晓山青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跳下床,七零八乱地套上衣服,一下奔到山神娘娘像前。 这座娘娘像立在庙的中央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岁。 身披翠羽、头戴银冠的娘娘握着挂满红绸的藤杖,长长久久地远眺着这片土地。晓山青抬头仰望她,但娘娘并不与她对视。她浩瀚又温柔的目光只迢迢地落在远处,那里是孤鹰盘旋的山巅。 娘娘,娘娘。 晓山青在心里默念。 她满腹疑惑——你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她感到沮丧。可惜她并非婆婆那样能感应神灵的大巫,又无什么通天晓地推衍星辰的天赋。她跪坐在彩色丝带编织成的蒲团上,在一团乱麻里找不出一丝一毫思绪。 山神娘娘,山神娘娘,我要做些什么呢? 哒。 一滴凝聚在檐牙上的水珠直直落下,恰好正落在晓山青的眉心,冰冷的凉意顺着她的额头直沁入她的头脑。 晓山青呆呆看着娘娘的石像。 她又忽然跳了起来,懊恼地捂着脑袋。 这一点露水仿佛阿爹敲在她脑门的一记暴栗,敲醒了她的脑子。 去看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她有点好奇,真正的谢歧真的会带这么一个姑娘回寨子吗? * 和婆婆道别后,晓山青就下了山。 寨子里和寻常没什么区别,阿姐阿妹都踩着晨雾去翠湖浣衣,捣衣的水声和清凌凌的山歌顺着寨子盘旋而上。随着日头升高,鸟鸣越发得响。 路上遇到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孩,小孩说谢歧在找她,晓山青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知道归知道,她偏偏不想去见谢歧。于是她没走寻常的路,反而直接从寨子的侧面绕了进去,一路踩着山壁和藤桥木栈,攀到了老苗医的住所。 此刻老苗医正蹲在吊楼外头的石阶,稀里糊涂地啃一块掉渣的饼子。晓山青从他身后冒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连话都说得磕绊了。 “咋……咋……回事?” 这混世小魔王怎么来了?还好另一个是昨晚来的,若是凑到了一起,怕不是能把他的吊楼掀翻。 “老乌,昨儿个有什么新鲜事吗?”晓山青凑到他眼前问。 “没,没事儿啊。”老乌的眼珠子咕噜乱转,“能有什么事儿呢。” “哦?是嘛?没有?” “谢歧昨天没回来?”晓山青嗤了一声,“我可都听说了。” 老乌苦笑道:“小祖宗,你都知道了还找我问什么?先说好,他救来的姑娘可不在我这儿了,今儿天不亮她就跑了。” 晓山青咋舌:“哟,真带了个姑娘回来啊?” 老乌:“???” “好吧,不在这儿就不在这儿,多半去找谢歧了。”晓山青有点失望。她不太想去谢歧的屋子,但想来想去还是得去一趟。 她微微探头向上看去,太阳很好,她几乎能想象到谢歧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的模样了。 但是。 晓山青挑了挑眉。 尽管只是出于某种恶作剧心态——她怎么有点期待那个脑子不正常的谢歧呢? 第4章 君臣一梦 晓山青先回了自己的住所,拆了睡乱的头发,又换了新衣裙,好好地编了辫子。 新的银环在脑后叮叮当当。白仙顺着她的后脖子慢慢往上爬,想爬到了她的脑袋顶晒太阳。蛇尾巴啪地一下一甩,不疼,但正正好甩在她脑门中央。 晓山青:“……” 她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少女也跟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天真洋溢的神态。 “你要我拿这副样子去见谢歧?等会儿他可又要含沙射影说你——他的蛇可都好好呆在袖子里的。”她刻意保持住了这副神情,即使舌尖微微含糊了,她也在努力地含着笑。 一个假笑。 是的,是的。等会儿面对谢歧的时候,她也要付出这样的努力,不,付出比这更多更多的努力,来掩盖自己的不耐烦。 “行行好?”晓山青对着镜子戴上最后一个银环。流苏垂坠在耳后,发出沙沙的细响,她的声音也轻轻细细的,“或者你留在这儿?反正你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谢歧。” 没有不喜欢——当然也没有喜欢。白仙想。 它一甩尾巴,慢吞吞地往下挪,挪到了它往日最喜欢的位置,主人柔软又温暖的胸口。 拜托,它是一条蛇唉,蛇对所有两足行走的猿一视同仁。不过它和它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不一样,它好歹知道谁是饲主。 它慢慢地想着,滑到了它熟悉的衣襟以下。 晓山青放下了梳子,帮白仙把最后一截细细的尾巴塞进去。 谢歧的吊楼寨子最上面。算不上什么好位置,唯一的好处是足够高,足够清净。 他在寨子里露面的时间不长,几年前才搬出了娘娘庙。晓山青记得那个日子,婆婆带他从后山走出来。少年站在土路上,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衣服破破烂烂,漏出一双伶仃的脚腕。他警惕地环视四周,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狼崽,浑然不知自己甫一露面,就招惹了多少麻烦。 是的,在场所有适龄的姐姐妹妹都被他吸引了目光。当天晚上姑娘们就挨个排队去他窗子前唱歌,然后从那天起,天一黑情歌就准时响起,从太阳落下响到太阳升起。谢歧烦不胜烦,直到某一天,婆婆传出消息说谢歧以后是圣子。 好家伙。窗子前热情似火的姑娘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谢歧身边又空无一人了。 真是太奇怪了。那段时间就好像忽然回到了十年前一样,明明晓山青一直在努力绕着谢歧走,但一夜之间,她忽然又成了唯一一个肯搭理他的人。 晓山青拒绝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也跑去问了姐姐妹妹们。 十年过去了,她也不再是被苦药困住的孩童了。至少如今她和同龄人都混得不错,也有相熟的、能聊上那么几句的姐姐。 “那可是圣子嘛,哈哈。” 姐姐们讪笑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还惜命。” “你在山上住久了,对这个糊涂也不怪你。” “我们寨子里已经好久没出圣子了,这名字也不是随便给的。”一个姐姐边染指甲边讲给她听,“只有养圣蛊的苗寨才有资格奉养圣子,圣蛊也叫王蛊。王蛊王蛊,蛊中之王,这东西可不得了,最喜欢美丽的皮囊……” 喔,谢歧的皮囊确实还拿的出手。 “……谢歧身上有王蛊?婆婆才让他当圣子?”晓山青喃喃道。 “还是他本来就是圣子,他身上的蛊才叫王蛊?” 姐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 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命要紧嘛……” 越来越小:“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地给圣子下过蛊,万一圣子将来报复我们……” “……”好吧。 原来姐姐们并不是只唱歌。怪不得那段时间谢歧总是皱着眉头,活像生吃了癞蛤蟆一样。 晓山青想,不过——或许她们猜的没错。 谢歧身上确实是有蛊,且绝不止有一种蛊。年幼时谢歧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个剧毒的容器更恰当一点。他血中的蛊毒之多之杂,让晓山青至今都很疑惑他为什么还能好好喘气;如今他活了下来,本身似乎就成了人形的蛊。 蛊中之蛊,万蛊之王,如果圣蛊是如此定义的话,那谢歧他当之无愧,合该是“圣子”。 晓山青轻盈地顺着石阶往上攀,不一会儿便到了苗寨的最高处。一练飞瀑挂在山壁上。谢歧的吊楼便挨着瀑布,推窗便是丰沛的水汽。她虽然喜欢翻窗子,却也不好从这个窗子翻,于是正正经经地走了回大门。 不,没走进去。 她一眼就看到谢歧靠在门边。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晓山青一边反问,一边脚步不停,错身就往里面走。 但谢歧的反应也很快,他几乎是立刻扣住了晓山青的手腕。眨眼间两个人就空手格挡了几次。 乒乒乓乓。门口垒着的药筐子被踢得散落一地。 最后还是谢歧先停手。 “休战。”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像只懒洋洋的猫,“你先说你来干嘛。” 晓山青曾经无比无比憎恨这张脸。 但现在,她能做到对这张脸无动于衷了。 “啊,”她轻飘飘地说,顺手把想要窜出来咬人的白仙挡了回去,“上次落了点东西,我来找找。” “你上次来还是一年前,”谢歧看了她一眼,“什么东西丢了一年你才想起来?” “就是丢了东西。”晓山青很平静地说,“我要进去看看。” “……”谢歧忽然笑了。 “好啊。” 他侧开身,让出了门的位置,“这次是你自己想进来的。” 屋檐斜斜的影子落下来,盖住了他的眉眼,但晓山青依旧能看到他的眼睛。 亮得骇人。 “这次”这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次”。 上次。上次是怎么回事呢? 晓山青心不在焉地想,上回进这屋子,是因为谢歧这个通风报信的狗东西,她刚溜出门就被她爹抓了个正着。她一结束禁闭就冲出去找谢歧打架,那会儿谢歧还不是什么狗屁圣子,她还敢骑在他身上扇他巴掌,惹得谢歧上头后差点没把她掐死。 她也不想进这个屋子。重游差点被掐死的故地吗?哪儿来这样的好兴致? 谢歧这么说无非是在提醒她后果自负,毕竟她上次闯进去的后果是差点没了这条小命。 晓山青扯动嘴角,向谢歧的方向笑了笑。 她立刻就看到谢歧的脸阴沉下来。 很好。她想,不枉费她来之前还特意练了练这个笑容。 晓山青满意地踏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她足足有一年时间不曾再踏入的屋子。但她仍然记得一些她并不想记得细节。比如说她和谢歧互相殴打时候撞到的桌角,比如说谢歧把她按在地板上时扑在她脸上的冷酷呼吸。 “……”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记起这些东西。 房间里光线很暗,桌子上的油灯并未被点起,一盏银剪子随意地搁在桌子上。看到这把银剪子时她自然而然地又多记起了一些东西。她就是拿这把剪子穿透了谢歧的手,谢歧的血流了一地。滴滴答答的,他一边笑着,一边把手递到她嘴边叫她咽下去,活像个发了疯的疯子。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记起这些东西! 晓山青环顾四周,确定了没有她想要找的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问:“不在这儿啊?那会在哪儿呢?” “什么?”谢歧掀开帘子,跟着她进来。 这时候他倒是像个正常人。晓山青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这狗东西——她一直在心里叫他狗东西——不犯病的时候一向是人模狗样的。 “你不知道吗?” 她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又几步走出了这个房间。 一副不愿意在这儿多呆的样子。 谢歧的脸又沉下来了。 他不高兴了。 可晓山青最喜欢他不高兴。谢歧一不高兴,她就高兴。于是她背着手,在阳光里欣赏谢歧冷峭的脸,语气轻飘飘的,“你不知道我在找——谁?” “我怎么知道你在找什么?你落下的东西,又不是我的。”谢歧微微歪着头,黑色的发丝搭在肩头,又向下流淌。这时候他平日里那种的笑已经完全收了起来,上扬的眼尾因此而显得森郁起来。 晓山青懒得再看他一眼。既然她要找的【陆瑶光】不在他这儿,那她来这儿干嘛呢?所以她扭头就走。 然而她的手腕又被扣住了。 这次身后的人用了十足的力气,让她的动作不得不停在一半。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谢歧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仿佛一只黏糊糊的蜗牛正在缓慢爬过,“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滚——”晓山青从舌尖吐出这个字来。 但是谢歧已经靠了过来。他伸手把晓山青的脑袋掰过来,逼着她看他。白仙一下窜出来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浑然不觉般任由它咬着,自顾自靠近晓山青,“你说,这事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藏不住的暴虐、藏不住的阴冷,像条咝咝的蛇。 “行了。”晓山青却是对这副样子的谢歧再熟悉不过了——不如说她当时认识的就是这样的谢歧。 她又是一眼都没有看谢歧,只是低着头对白仙说话。她伸出手去碰白仙尖尖的牙,那牙没入谢歧的皮肤,露在外面的那截闪着森白的光。 “松口,我知道你没认真咬。”她毫不在意谢歧吃痛的表情,只是把手指伸入蛇吻间隙,然后带着十足的恶意,狠狠地按压谢歧的伤口。 “痛。”谢歧皱着眉头说。 晓山青转而用虎口卡住了白仙的獠牙,把它带离了谢歧的手腕。那白得宛如水鬼般的手腕上冒出了两点艳丽的红,她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 白仙慢慢盘踞到她手上,昂着头。 “别吃脏东西。”晓山青收回视线,按了按它的脑袋,“小心把自己毒死。” 这话实在是有点好笑了。 对着一条毒蛇说,小心你被一个人的血毒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可在场的两人都没有笑,反而谢歧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冷冷的懊怒。他甩了甩自己的手,好像被一条毒蛇咬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毒死一条毒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毒不死,”他说,“你的白仙聪明得很,它根本没咬下去。” 是的,那一口完全是在装模作样。它是条聪明的蛇,在场两个人也是聪明人。 可惜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总不是那么多的。 比如说—— “谢公子,你的手!” 那个一脸惊恐地跑过来的陌生女孩子。 谢歧脸上吃痛的表情像变脸一样消失了。 晓山青的眼睛却奇异地亮了起来。 找到了。 她想。 第5章 今古空名 “啊。”少年慢半拍道。他似乎有点苦恼,有点不知道拿少女怎么办好,好看的眉簇在一起,在眉心形成一道浅浅的褶,“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少女拿含泪的眸子盯着他的手,怯怯的,大概是真的着急了,也壮着胆子提高了音量:“谢公子,你的手。” 她看上去急得快哭了:“你被蛇咬了!” 晓山青好奇地看着她的脸。 泪水濡湿了她的睫毛,把她的眼睛洗得黑亮。她长得很漂亮,也长得很“长安”。 “长安”什么时候成了形容词了呢?可当这个少女站在你眼前的时候,你就会觉得“长安”也可以是个形容词。 黔南苗土养不出这样的人,这里的风和这里的水养不出这样绵软的美丽,但是长安,长安——那个温暖、富庶、金玉堆砌的地方可以。于是你看到这少女的第一眼,就会自然而然地想着:哦,原来她从那儿来。 晓山青看到少女身上的衣料在光线下变换着粼粼的色泽,那也许是几百个绣娘没日没夜地一齐工作才能织出来的锦缎;看到她手腕上磕坏了一角的镯子上镶嵌着的圆润饱满的宝珠,那也许是南海的采珠人从她这一生都无法见到的骇浪里挣扎采出的珍珠。 是的,她站在那儿,即使是落魄仓惶的样子,依旧有股旁若无人的态度——因为少女并不理睬晓山青,她只是看着谢歧。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晓山青想。 因为这个故事里没有描述她这个不必出现的配角,所以她也不必被注视。 她探究地看着少女,又探究地看着谢歧,慢慢地,一步步向后退去。 谢歧对【陆瑶光】会是什么态度呢? 当这个问题的答案真正摆在她眼前时,她忽然不再感兴趣了。她想要知道的事已经被印证一半了,接下来她要去印证另一半了。 晓山青像只鸟。又像只狐狸。 她能在密林之中悄然穿梭,像只飞禽或者真正的四足野兽。当然,她也常常为这轻巧又精妙的技巧自诩得意。 但是。谢歧再一次抓住了晓山青的动向。 他是怪物。属于怪物的阴冷视线粘在晓山青身上,好像蜘蛛看着飞虫。 “你要去哪儿?阿青?” 他既没有搭理少女,也没让她仔细看看自己手的伤,反而这样问道。 好恶心。晓山青几欲做呕。 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从来不是平白无故吃亏的人。 “阿歧,你的手怎么样了?”她学着少女的样子说。 她学得相当过分,连带着那担忧的表情也一模一样学了过来。不,她甚至更加夸张,她一下子就收敛了她惯常的轻佻,变得乖巧,可怜,楚楚动人——又天真洋溢。 是的,晓山青的脸其实更适合这样的表情,她身上本就带着一种散漫的、野性的天真。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陆瑶光仅仅是让谢歧觉得她可怜。但此刻,他却觉得晓山青可爱。 可爱,又可恨。让人想要掐住她的脖子,让她闭上嘴。又让人想…… 他止住了这样的念头。 谢歧走到了阳光里。又像往常一样,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点尖尖的虎牙。 “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他对陆瑶光说。 随后他又很快地回过头,拉住了晓山青的手,好像怕她逃跑似的,“阿青,这是陆瑶光陆姑娘。你阿爹在家吗,陆姑娘有点问题想问问他。” “……” 陆瑶光呆呆地看着他们相握的手。 而晓山青呆呆地看着谢歧。 不是,该这么发展的吗? * 晓山青有点怕她阿爹。 谢歧也知道晓山青怕她阿爹。 从小针锋相对到今天,他俩对彼此的弱点摸得清清楚楚。 因此,当大家都长大了点,不好再在泥地里打滚互殴的时候,谢歧开始采取选择向她阿爹告状的方法来打击晓山青。很显然,这种精准打击报复的方法很好用,于是谢歧一直延用至今。 谢歧领头先走。 也许是因为有人在旁边,这一路上他并没有太靠近陆瑶光,既没有去牵她的手,也没有让她扯自己的衣袖。 但晓山青完全看得出来陆姑娘对他的依赖感。 很好看出来。 从她不安地想要去抓住些什么的手,再到她脸上那种只有靠近谢歧才能缓解的紧张感。 是谢歧的英雄救美太成功了吗? 她谨慎地思忖着她对谢歧的态度,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或许不是谢歧的英雄救美太成功,而是谢歧刻意允许少女靠近他。 谢歧本质上是个很难接近的人。 他和大多数人都有着非常大的距离感,当然他聪明地避免让人察觉这点,只有与他一同长大的晓山青知道。也许是因为他是被婆婆捡回来的,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几乎一直住在后山,见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谢歧永远对所有人都抱有警惕。甚至在他刚来的那会儿,他不仅警惕,还警惕过了头。 他咬人。像只狗。 所以不要随便靠近他,小心被养不熟的狼崽咬——这是她很小就摸透了的事情。事实上,直到谢歧早已学会伪装的今天,规律依旧适用。 那么,谢歧为什么会允许这个少女接近他呢? 是因为她足够柔弱,足够……无害? “师父。”谢歧先喊道。他显然对这个屋子熟络得很,说不准比晓山青自己还熟络。 “阿爹。”接着才是晓山青不情不愿的声音。 一个很俊的男人正坐在席子上分拣草药。听到这两声呼唤,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们一眼。就这一眼,他就得到了结论:“又打架了?” “……” “没有。” 两个人在短暂的沉默后齐声回答,然后各自看向两边。 晓山青是在恶心谢歧碰她的手,那谢歧是在恶心什么呢?她不知道。 反正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拒绝靠近谢歧。而谢歧已经坐了下来,就坐在她阿爹旁边。 她阿爹,当然,也是谢歧的师父。 “这是陆姑娘,我在外山救下她。她无处可去,我就把她带了回来。”谢歧正在一五一十地交代因果。他在这种时候总是特意显得很乖。 用的是苗话。 陆瑶光听不懂。 于是少女脸上就显现出非常直白,非常好懂的委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