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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山乱

作者:是的这是小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其实压根用不上她上手。


    子蛊靠近母蛊是天性,凤头隼本就是捕蛇的好手(虽然她这只不太配合),白仙好歹也算寨子里的蛇王(虽然是她这个主人封的),抓几条肇事出逃的长虫还不简单?


    晓山青找了个草堆,把白仙放了出去。白仙顺着她的小腿滑进了树丛,蛇信子嘶嘶地嗅着空气,没一会儿就找到了方向。天上的狗东西一拍翅膀,也跟着白仙走了。


    她抬头看着,简直要气笑了。这狗东西不认她,倒是认白仙?


    不就是起了个不满意的名字嘛?


    怎么,麻仙有那么难听吗?白仙好听还不是因为白仙自己长得好看?这狗东西长成这副样子难不成还能怪她?


    “早知道养只海东青了。”晓山青靠在树干上嘀咕。她浑身上下都抹好了蛇药,不怕蛇顺着树枝下来。更何况她喝了谢歧的血那么久,有没有喝出抗性不说,现在她和蛇谁更毒还说不准呢。


    羽虫三百又六十,神骏最属海东青。


    也不是她不想养,是苗疆这地方不产海东青。听说长安倒是有,总有一天要去看一看,顺便把狗东西给换掉——换成海东青。


    长安,长安。


    阿爹口中的遥远的长安。


    ……有阿娘在的长安。晓山青想着。


    她一定要去长安。


    *


    一晃神的功夫,白仙就带回来了两条蛇。狗东西抓回来了一条。还有三条乖宝宝,自己闻着母蛊的味道慢悠悠地爬了回来。


    晓山青在竹篓子里数来数去,确保一条都没漏下,好回去交差。


    林子里已经接近暮色。秋冬的白昼总是更短,高大的树木挡住了斜斜的阳光,树下越发显得昏暗。


    白仙已经自觉地爬到她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了起来。蛇药的味道还是影响到了它,它整条蛇都在不舒服地动来动去,催促她赶紧动身。


    “知道了,别催。”晓山青拍了拍它的脑袋 ,敏捷地翻身上树。


    晚上的林子可和白天的林子不一样,瘴气慢慢地升起来,树下的路是不能走了。她长提着一口气,在树的枝桠与枝桠之间跳跃着穿梭,像一只轻灵的狸猫。


    如果有人站在高高的月亮上往下看,一定会大吃一惊。明明她从未抬头看看北斗,也从未停下来辨认方向,她是怎么在这样复杂的山林里找到这样一条几乎笔直的捷径的?


    因为她天生是这片土地的宠儿。


    ——所有寨子里的人都会这样回答你。


    她认识这山野里的每一头野兽,她亲眼看过每一只鸟雀的出生 ;她从不惧怕沼地,不惧怕虫蛇,那样的毒物总是驯服地趴在她的指尖。她是个天生的蛊师。


    阿青!阿青!


    这个苗语名字只有一个短促的发音,意思是湖水的青色。高山的溪流流进圆圆的翠湖,翠湖的水养大了每一个苗人,养出了每一个蛊师。


    阿青!阿青!


    风吹过林海发出潇潇的声响,仿佛整片山林都在呼唤她。她喝着翠湖的水长大,她天生无法与这片土地分割。


    寨子里最高的那幢吊楼里,有人坐在一片黑暗里,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苗寨层层叠叠的灯火。山林里的风拂过他的发尾,小辫末尾、红绳系着的那枚小小铃铛轻轻地晃了晃,好像在应和林海深处的声响。


    “圣子大人,你救来的那个妹妹崽醒哩!说着一口官话,我们都听不懂她在讲啥。”


    门槛处响起嘈杂的人声,黑暗里的人总算动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烛火所及的地方,用银剪子拨弄了一下烛芯。那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闪烁的烛光里,晃动的光影非但没有柔和他的五官,反而带来了另一种诡谲的艳色。


    仿佛——女鬼。这是晓山青的说法。


    她还嘲笑道:这样的男生女相,雌雄莫辨,阖该被中原人拐出寨子见识见识人间险恶。


    实际上也并非全对。


    ——至少她绝对夸大了一部分。


    谢歧的脸也不至于如此雌雄莫辨,还是能分辨出来他是一个少年郎的。他的皮肤很白,是没有血色的白法。眼尾有点微微的上挑,在暖色的光线下,琥珀色的虹膜会呈现一种剔透的金色。这是种极其瑰丽的颜色,但他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睛便会阴沉下来,泛着股瘆人的邪气。


    连小孩都偷偷和晓山青说,阿七哥不笑的时候还怪吓人的——好在他常常是带着笑的。


    那你没见过他小时候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能把你吓哭。晓山青说。


    小孩吐了吐舌头,以为他的阿青姐又在胡诌,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但这次晓山青可没瞎说。


    谢歧小时候就是一副活不久的样子,整个人鬼气森森的,差不多大的孩子里没人愿意和他玩,整座寨子里只有晓山青敢搭理他。谁知一不留神他就活到了大家都抽条的年纪,不知道去哪儿吸了活人的阳气回来,一点点扒掉了旧皮囊,变成了如今这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他是不是偷了谁的脸呢?


    在晓山青最神经质、最针对谢歧的时候,她曾经这样大胆又恶毒地揣测他。


    ——而谢歧的回应是一只丢进她被窝的蝎子。


    “圣子大人?”门口又有人敲了敲门,用苗语说:“那妹妹崽又开始哭嘞,叽叽呱呱的,像一只小猫崽子。”


    谢歧动了动脖子,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在昏暗的灯火下好似一只刚刚穿好皮的艳鬼。他拿起银剪收入怀中,慢腾腾地打开门走下台阶。


    “走,”他悠悠然道,“去看看。”


    夜慢慢深了。天空展现出一种浩瀚的、深邃的蓝色,远处的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黑色影子,一层层地向这座苗寨倾轧过来,好像要把这寨子吞吃入腹。


    如果让任何一个在这寨子里长大的孩子来说,那显然是不怕的。


    不用拿出喜欢往林子里钻的晓山青——就算是小孩,他也能对着那些高耸的影子,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报出它们的名字来。月亮山的山顶有一潭永不干涸的甜水,在苗语里它的名字是伸手摘下月亮的地方,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也一个月亮。后山是娘娘山,山上的娘娘庙是拜山神娘娘的地方,每逢大祭所有苗人都要进林子祭山。蛇谷潮湿多瘴又多虫蛇,祭司婆婆在谷里养了蛇蛊。再远一点的是绣球山,六娘山,阿宁山……


    重重叠叠的山。无休无止的山。


    那是苗疆孩子的摇篮,但对于任何一个金玉堆里长大的小姑娘来讲,这些黑色的影子都可怕极了。


    因此陆瑶光从醒来那一刻就开始哭。


    小孩蹲在窗子下面,使劲捂住耳朵。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能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为什么一个人能哭泣这样久的时间?


    他真的想不通。


    老苗医退出了屋子,和他蹲到了一起。一老一少对视,一起叹了一口气。


    青姐呢?哦,青姐在给婆婆帮忙……那阿七哥呢?阿七哥怎么还不过来?


    小孩绝望地想。


    吊楼的楼梯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一双靴子停在了小孩面前。


    小孩抬头,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阿七哥!你回来啦!”


    “我当然回来了。”谢歧懒洋洋道:“不然你眼前的是谁?”


    “我还以为是青姐,青姐去蛇谷还没回来。”小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去蛇谷了?”谢歧问。怪不得她的吊楼没有亮灯。


    “对,那么晚了,青姐肯定住娘娘庙了。”小孩一拍脑袋,回想道,“也是,阿青姐从来不走楼梯。她喜欢从外面翻上来。”


    “哦,明天早上你去接她回来。”少年垂下长长的眼睫,随口指派道。


    “啊,啊?”小孩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我吗?去接阿青姐吗?他整个人都显得迷茫了起来。


    阿青姐这样一个钻林子都懒得带蛇药的人,还需要他一个小屁孩去接吗?但是阿七哥又特地嘱咐了……那想来明天是有什么事,非他去不可吗?


    “好!我明日一早就去!”


    “……”


    谢歧懒得去琢磨这小孩又想了什么,他转头去看老苗医,“有事吗?”


    “唉。”老苗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手上一用力,险些没拔下一把来。他啪嗒一下点上旱烟,凑到嘴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吐了出来。


    “圣子大人,”老苗医说,“那妹妹崽醒了,谁和她讲话都不理,就要找你哎。”


    “……”


    谢歧偏了下头,恹恹地反问:“找我干嘛,我又不会治病。”


    老苗医尴尬地搓搓手。他一把年纪了,难道还看不明白那妹妹崽对谢歧什么念头吗?但是,先别说谢歧是圣子,就算不是,也没道理娶这么一个……


    “就,就,她怕生人吧?”老苗医眼珠子乱转:“哎呦,圣子大人既然来了,要不顺路去看一眼?”


    “哦。”谢歧点点头,他摸摸了护腕,然后反手拉开了半掩着的木门。一个穿着襦裙的姑娘一下子就慌慌张张地扑了出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哎呀”。


    小孩和老苗医赶紧手忙脚乱去扶人,那罪魁祸首却连动都不动,只冷眼看着,不耐烦地问:“找我干嘛?”


    陆瑶光狼狈抬头。


    少年抱臂靠在墙上,黑色革制腰带束着一截劲瘦的腰,腰带上挂满了银链串着的铃铛和颜色鲜艳的流苏。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绑着铃铛的乌黑头发顺着这个动作滑到胸前,发出了一连串的叮当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他凑近了,似乎是在好奇地打量她,那视线粘腻在她耳边,惹得陆瑶光战栗起来。她的心砰砰乱跳着,又听见他在慢慢地问她:“不是说好我救你,你就跟我回来吗?你要反悔了吗?”


    “我……”陆瑶光的脸颊变得通红,声音逐渐细若蚊蚋:“我……没有反悔,我,就是,就是害怕。”


    “我们长安人最讲信用,我……我绝不会食言的,”她期期艾艾地向少年靠近,伸手抓住少年的衣摆:“你别……你别丢下我。”


    谢歧低头看着那只手,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陆瑶光不知道,她的手触碰到衣角的那一刹那,少年身上的所有毒物都难以遏制地躁动起来。毒蝎探出了蝎尾,米粒大小的白蛛顺着银饰爬出,连袖子里的蛇开始嘶嘶吐信,微微昂起前半身。


    进攻的前兆。


    少年微笑着,却没有制止的意思。


    就如他猜测的那样,这些小玩意儿仅仅是表现出进攻的意向,却迟迟没有攻击少女——像是在害怕她身上的什么东西。


    “别动。”他忽然说道。


    他探出手,像是要抚摸少女的秀发。那双潋滟的眼睛里微微含着笑,仿佛世间最温柔知趣的情郎。


    陆瑶光不知所措地红着脸低头。


    “害怕?”谢歧温柔地问道。


    他毫不留情地捏住了陆瑶光的后颈,用力一按,少女立刻应声倒地。


    “害怕——睡一觉就好了。”谢歧嗤笑。


    真无聊。他想着。


    明天——明天什么时候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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