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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但远山长

作者:是的这是小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地方多雨。


    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整个漫长的夏季都笼罩在潮湿的水汽里。林子里虫蛇湿漉漉地爬来爬去,每一棵植物都被雨水浸透了,挂满了水珠的叶子靠着间歇的放晴生长,发了狠般变绿。


    春也多雨,秋也多雨,靠近冬季时倒是不下雨了——但是到了某些生物寻地方冬眠的时候。苗人都要挑这时候进林子,寨子里人少了,难免会少了一些乐趣。


    好无聊。少女托着下巴想。


    这么一算,自谢歧出寨已有十三四日了。山路难走,算上来去路程,估计会在这两日间回来。


    ……没了他还真是无聊得很。


    她撑着栏杆往下望去。


    苗寨伫立在半山腰处,鳞次栉比的吊楼沿山势架空而立,陡峭的石阶和悬空的栈道在吊楼之间形成穿行的路。


    一架长长的藤桥凌空挂在楼与崖之间,桥下数十米无所依凭,只有一股溪流顺着山壁缓缓流淌。少女就坐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山风卷着她的长发飞舞,也连带着藤桥也晃晃悠悠。她却是浑然不怕般将半个身子探到了空中,任由风穿过她的身体。


    “阿青姐,阿青姐!”呼唤声远远地传来。


    少女回头,脑袋上和胳膊上的银环被动作带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带着十足的疑惑:“干嘛?”


    一个黑黢黢的小孩子从桥边探头,咧着缺牙巴的嘴,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阿青姐,祭司婆婆喊你进林子……要借你的蛇用一下。”


    他笑嘻嘻地说着“借你的蛇用一下”,好像是在说你家的柴火或者锅铲这样的寻常东西。


    但是“蛇”,看他的口吻还是在说一条毒蛇,显然不是柴火,更不是锅铲。


    “我的蛇?”少女显得更疑惑了。


    但她显然不是因为“来借蛇”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而疑惑的,而是——


    “婆婆的蛇不够用吗?”


    她默认了一个小孩来借一条毒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是很正常呀。


    因为这里是苗疆,是雨水、虫蛇和苗人的土地。若要论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先得是丰沛的雨,再是无处不在的虫蛇,最后才是两足行走的人。


    “不是不是。”小孩见她不动,想过来拉她,又怕她身上的毒物,不敢贸然伸手,只能急得绕着她转圈圈。


    “婆婆的蛇都被七哥,不,不对,都被圣子大人带走啦,婆婆才喊你过去的。”


    “嗯?”少女这会儿倒是给了点反应,她懒洋洋地嗤了一声:“圣子大人?什么东西?”


    小孩被问得愣住了,唧唧哇哇的,连苗语都蹦出来了:“哎呀青姐,别逗我啦,圣子大人不就是,就是……”


    “得了,怎么那家伙成了圣子,你就不敢叫他名字了?”


    被叫做青姐的少女笑了一下,不逗他了。她终于轻巧地翻下桥,拍了一拍他的脑袋:“得多练官话啊小孩。到时候带你去外头,人人都说官话,就你不会。”


    小孩捂着脑袋抱怨:“阿青姐就欺负我。”


    又说:“我不去外头,外头多是坏人,我就待在寨子里。婆婆不让我们出苗寨,阿青姐,你也别……”


    他边说边悄悄地往上瞧。然而脚步声已然远去,他的阿青姐早进了吊楼,只能看到她轻飘飘的衣角一闪而过。


    银环与铃铛清脆地相撞,她轻飘飘的话被风吹过来。


    “是圣子不能出苗疆,我又不是——小孩,你先过去,别忘了带蛇药,我去请白仙出来。”


    小孩呆了呆,很快想到了反驳的话,但他不敢说。他只敢在心里嘀咕:阿青姐多半是在说大话。她阿爹看得她那样紧,每回阿青姐往寨子外跑都会被逮回来,怎么可能出疆?


    他觉得自己想得颇具道理,咧着牙花子点点头,又想起最后那一句嘱咐,蹦跳着起身去寻蛇药了。


    *


    晓山青掀开钉在门框上的油布帘子。


    屋子的后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其中多半是阿爹上山采的草药。


    白仙最近很喜欢其中最大的又向阳的那个坛子里,整日趴在那里,要它帮忙,还得晓山青亲自把它请出来。


    晓山青的“白仙”是条相当罕见的白色短吻蝮蛇。这蛇在苗人嘴里的寻常叫法是“草上飞”,从草窝里窜出来咬人的速度奇快,宛如草上飞过的长练,难抓又不好驯养。但这条白蛇是个例外。不知道是不是先天不足的原因,刚从壳里出来的白仙就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生得比同一窝的兄弟姐妹弱许多,又不爱动弹,懒得令人发指。


    蝮蛇本就不好养,伤主的不能要,性子太野的也不能要,太蠢的自然也不能要。晓山青孵出了一窝,最后留下来的偏偏只有这条“白仙”。靠每日投喂这条懒蛇,晓山青神奇地拿捏住了它——好吧,拿捏住一条蛇这个说法很奇怪。也可以说是这条蛇拿捏住了晓山青,毕竟是她在好吃好喝地供着它。按婆婆的说法,白仙就该被丢去蛇谷好好练一练,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哪里像一条好蛇呢?可晓山青说,她不管这个。


    她就乐意养着白仙,就像她就乐意拿如今整个寨子顶顶尊贵的圣子当乐子瞧一样。


    婆婆最毒的那条蛇刚被谢歧带出寨子,眼下她宣布她的白仙是这寨子的蛇王,想必也没人反对吧?


    晓山青笑嘻嘻地敲了敲坛子。


    白仙慢慢地从坛子里爬出来,在她身周绕了绕,绕到了她的胳膊上,又钻进了她的衣襟。沁凉的触感使她的皮肤激起一层小疙瘩,晓山青搓了搓手腕,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去后山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她从唇舌间吐出一枚小小的哨子,含在齿间。尖利的哨音冲上云霄,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枝叶分割的天空中,一点黑影正在云中不远不近地徘徊。少女连头都没抬一下,埋头往后山跑去。


    后山的山还是那个山,后山的林子还是那个林子,这条路晓山青走了千百遍,就是在闭着眼睛也能摸索出方向来。


    但现在晓山青觉得有点不对。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晓山青一边疾行一边思索。


    太安静了。


    眼下是秋末冬初,但苗疆的土地上从来没有寒冷的冬天。这里温暖潮湿,天然是是生命的温床。野蛮的竞争永不会停歇,像这样的密林里绝不该有这么寂静的时候。


    更何况这个时候,大多数鸟的天敌已经开始进入洞穴避冬,所以……为什么会听不到鸟叫声?


    鸟呢?


    晓山青三下两下攀到树干上,仰头朝天空吹了一声尖哨。空中传来羽翼扑腾的声音,却迟迟不见有影子扑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声嘹亮的啸音传来,像是对尖哨不情不愿的回应。


    这家伙,养了那么久,还是不如白仙听话。晓山青“啧”了一声,干脆吐出哨子,学着那东西的调调长啸了一声,算是骂了回去。


    行吧,不愿意下来就不下来吧,只要干活就行。


    晓山青无情地咬回哨子,强行驱使它压低高度在林子上盘旋。


    果然还是一无所获——没抓到任何一只鸟,只听见它重回高空后骂骂咧咧的回复,骂得不是一般的脏。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没了鸟的林子阴郁又诡异地沉默着,只让人心生警惕。


    那些忙忙碌碌收集越冬粮食的山雀去哪儿了?那些无时无刻喋喋不休的聒噪乌鸫呢?那些总是在求偶般展示漂亮羽毛的鹧鸪与花鹊呢?


    连晓山青这样天生好奇心十足的人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越走越慢。


    这还是她熟悉的林子,熟悉的后山吗?


    好在路总是有尽头的。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娘娘庙,弯弯的屋脊,矮矮的屋檐,里面是一尊山神娘娘像。


    小孩和祭司婆婆就在庙门口等着她。看见她过来的小孩忍不住又蹦又跳地挥手:“阿青姐,阿青姐。”


    “阿婆!”晓山青脱口而出。


    婆婆拄着竹杖,穿着靛蓝色的便装,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谁也不知道祭司婆婆多大年纪了。她管婆婆叫婆婆,她阿爹管婆婆叫婆婆,再小一点的孩子,比如说小孩,也管婆婆叫婆婆。总之大家都这么叫,从她懂事起婆婆就是一头绾得整整齐齐的银发,独自住在娘娘庙里。寨子里长大的孩子里,只有她与谢歧在庙里住过几年,也不长久,也先后搬了出去。


    “来了?”


    “来了。”晓山青点点头,“婆婆,后山出什么事了吗?”


    她三下两下追上婆婆的步伐,跟进了娘娘庙。


    谢歧会隔三差五地来娘娘庙,她自己来的时候也不少。小时候为了治娘胎里带出来的寒症,晓山青几乎天天住在这儿。婆婆给她熬又苦又浓的药,每天一海碗,喝到她到了能满山猴子一样乱蹦的时候,阿爹才带她下了山。


    “圣子不在,蛇谷还得你去一趟。”祭司婆婆蹒跚着领着她进去,把桌上一盏拇指大小的红色泥丸递到她手上,“蛇谷的蛇跑出去了几条,都喂了金蚕蛊,没跑远,就在林子里。”


    怪不得,原来是那么厉害的毒物出来了,难怪林子里的鸟都不叫了。


    “你拿着母蛊去,带着白仙,差不多够对付了。”


    晓山青接过泥丸,好奇地低头嗅了嗅。不大的丸子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味道浓郁得几乎让人作呕。


    她赶紧收进腰间的挎包里。


    “带个竹篓子去。”祭司婆婆嘱咐道,“别徒手抓,圣子不在,若是被咬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晓山青懒洋洋地答应,“圣子圣子,怎么连婆婆也叫他圣子?他算什么……”


    婆婆的竹杖打了过来,啪的一声破空声。


    好吧。晓山青赶紧噤声。


    她看不惯谢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还是抓蛇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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