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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君臣一梦

作者:是的这是小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晓山青先回了自己的住所,拆了睡乱的头发,又换了新衣裙,好好地编了辫子。


    新的银环在脑后叮叮当当。白仙顺着她的后脖子慢慢往上爬,想爬到了她的脑袋顶晒太阳。蛇尾巴啪地一下一甩,不疼,但正正好甩在她脑门中央。


    晓山青:“……”


    她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少女也跟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天真洋溢的神态。


    “你要我拿这副样子去见谢歧?等会儿他可又要含沙射影说你——他的蛇可都好好呆在袖子里的。”她刻意保持住了这副神情,即使舌尖微微含糊了,她也在努力地含着笑。


    一个假笑。


    是的,是的。等会儿面对谢歧的时候,她也要付出这样的努力,不,付出比这更多更多的努力,来掩盖自己的不耐烦。


    “行行好?”晓山青对着镜子戴上最后一个银环。流苏垂坠在耳后,发出沙沙的细响,她的声音也轻轻细细的,“或者你留在这儿?反正你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谢歧。”


    没有不喜欢——当然也没有喜欢。白仙想。


    它一甩尾巴,慢吞吞地往下挪,挪到了它往日最喜欢的位置,主人柔软又温暖的胸口。


    拜托,它是一条蛇唉,蛇对所有两足行走的猿一视同仁。不过它和它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不一样,它好歹知道谁是饲主。


    它慢慢地想着,滑到了它熟悉的衣襟以下。


    晓山青放下了梳子,帮白仙把最后一截细细的尾巴塞进去。


    谢歧的吊楼寨子最上面。算不上什么好位置,唯一的好处是足够高,足够清净。


    他在寨子里露面的时间不长,几年前才搬出了娘娘庙。晓山青记得那个日子,婆婆带他从后山走出来。少年站在土路上,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衣服破破烂烂,漏出一双伶仃的脚腕。他警惕地环视四周,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狼崽,浑然不知自己甫一露面,就招惹了多少麻烦。


    是的,在场所有适龄的姐姐妹妹都被他吸引了目光。当天晚上姑娘们就挨个排队去他窗子前唱歌,然后从那天起,天一黑情歌就准时响起,从太阳落下响到太阳升起。谢歧烦不胜烦,直到某一天,婆婆传出消息说谢歧以后是圣子。


    好家伙。窗子前热情似火的姑娘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谢歧身边又空无一人了。


    真是太奇怪了。那段时间就好像忽然回到了十年前一样,明明晓山青一直在努力绕着谢歧走,但一夜之间,她忽然又成了唯一一个肯搭理他的人。


    晓山青拒绝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也跑去问了姐姐妹妹们。


    十年过去了,她也不再是被苦药困住的孩童了。至少如今她和同龄人都混得不错,也有相熟的、能聊上那么几句的姐姐。


    “那可是圣子嘛,哈哈。”


    姐姐们讪笑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还惜命。”


    “你在山上住久了,对这个糊涂也不怪你。”


    “我们寨子里已经好久没出圣子了,这名字也不是随便给的。”一个姐姐边染指甲边讲给她听,“只有养圣蛊的苗寨才有资格奉养圣子,圣蛊也叫王蛊。王蛊王蛊,蛊中之王,这东西可不得了,最喜欢美丽的皮囊……”


    喔,谢歧的皮囊确实还拿的出手。


    “……谢歧身上有王蛊?婆婆才让他当圣子?”晓山青喃喃道。


    “还是他本来就是圣子,他身上的蛊才叫王蛊?”


    姐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


    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命要紧嘛……”


    越来越小:“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地给圣子下过蛊,万一圣子将来报复我们……”


    “……”好吧。


    原来姐姐们并不是只唱歌。怪不得那段时间谢歧总是皱着眉头,活像生吃了癞蛤蟆一样。


    晓山青想,不过——或许她们猜的没错。


    谢歧身上确实是有蛊,且绝不止有一种蛊。年幼时谢歧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个剧毒的容器更恰当一点。他血中的蛊毒之多之杂,让晓山青至今都很疑惑他为什么还能好好喘气;如今他活了下来,本身似乎就成了人形的蛊。


    蛊中之蛊,万蛊之王,如果圣蛊是如此定义的话,那谢歧他当之无愧,合该是“圣子”。


    晓山青轻盈地顺着石阶往上攀,不一会儿便到了苗寨的最高处。一练飞瀑挂在山壁上。谢歧的吊楼便挨着瀑布,推窗便是丰沛的水汽。她虽然喜欢翻窗子,却也不好从这个窗子翻,于是正正经经地走了回大门。


    不,没走进去。


    她一眼就看到谢歧靠在门边。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晓山青一边反问,一边脚步不停,错身就往里面走。


    但谢歧的反应也很快,他几乎是立刻扣住了晓山青的手腕。眨眼间两个人就空手格挡了几次。


    乒乒乓乓。门口垒着的药筐子被踢得散落一地。


    最后还是谢歧先停手。


    “休战。”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像只懒洋洋的猫,“你先说你来干嘛。”


    晓山青曾经无比无比憎恨这张脸。


    但现在,她能做到对这张脸无动于衷了。


    “啊,”她轻飘飘地说,顺手把想要窜出来咬人的白仙挡了回去,“上次落了点东西,我来找找。”


    “你上次来还是一年前,”谢歧看了她一眼,“什么东西丢了一年你才想起来?”


    “就是丢了东西。”晓山青很平静地说,“我要进去看看。”


    “……”谢歧忽然笑了。


    “好啊。”


    他侧开身,让出了门的位置,“这次是你自己想进来的。”


    屋檐斜斜的影子落下来,盖住了他的眉眼,但晓山青依旧能看到他的眼睛。


    亮得骇人。


    “这次”这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次”。


    上次。上次是怎么回事呢?


    晓山青心不在焉地想,上回进这屋子,是因为谢歧这个通风报信的狗东西,她刚溜出门就被她爹抓了个正着。她一结束禁闭就冲出去找谢歧打架,那会儿谢歧还不是什么狗屁圣子,她还敢骑在他身上扇他巴掌,惹得谢歧上头后差点没把她掐死。


    她也不想进这个屋子。重游差点被掐死的故地吗?哪儿来这样的好兴致?


    谢歧这么说无非是在提醒她后果自负,毕竟她上次闯进去的后果是差点没了这条小命。


    晓山青扯动嘴角,向谢歧的方向笑了笑。


    她立刻就看到谢歧的脸阴沉下来。


    很好。她想,不枉费她来之前还特意练了练这个笑容。


    晓山青满意地踏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她足足有一年时间不曾再踏入的屋子。但她仍然记得一些她并不想记得细节。比如说她和谢歧互相殴打时候撞到的桌角,比如说谢歧把她按在地板上时扑在她脸上的冷酷呼吸。


    “……”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记起这些东西。


    房间里光线很暗,桌子上的油灯并未被点起,一盏银剪子随意地搁在桌子上。看到这把银剪子时她自然而然地又多记起了一些东西。她就是拿这把剪子穿透了谢歧的手,谢歧的血流了一地。滴滴答答的,他一边笑着,一边把手递到她嘴边叫她咽下去,活像个发了疯的疯子。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记起这些东西!


    晓山青环顾四周,确定了没有她想要找的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问:“不在这儿啊?那会在哪儿呢?”


    “什么?”谢歧掀开帘子,跟着她进来。


    这时候他倒是像个正常人。晓山青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这狗东西——她一直在心里叫他狗东西——不犯病的时候一向是人模狗样的。


    “你不知道吗?”


    她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又几步走出了这个房间。


    一副不愿意在这儿多呆的样子。


    谢歧的脸又沉下来了。


    他不高兴了。


    可晓山青最喜欢他不高兴。谢歧一不高兴,她就高兴。于是她背着手,在阳光里欣赏谢歧冷峭的脸,语气轻飘飘的,“你不知道我在找——谁?”


    “我怎么知道你在找什么?你落下的东西,又不是我的。”谢歧微微歪着头,黑色的发丝搭在肩头,又向下流淌。这时候他平日里那种的笑已经完全收了起来,上扬的眼尾因此而显得森郁起来。


    晓山青懒得再看他一眼。既然她要找的【陆瑶光】不在他这儿,那她来这儿干嘛呢?所以她扭头就走。


    然而她的手腕又被扣住了。


    这次身后的人用了十足的力气,让她的动作不得不停在一半。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谢歧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仿佛一只黏糊糊的蜗牛正在缓慢爬过,“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滚——”晓山青从舌尖吐出这个字来。


    但是谢歧已经靠了过来。他伸手把晓山青的脑袋掰过来,逼着她看他。白仙一下窜出来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浑然不觉般任由它咬着,自顾自靠近晓山青,“你说,这事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藏不住的暴虐、藏不住的阴冷,像条咝咝的蛇。


    “行了。”晓山青却是对这副样子的谢歧再熟悉不过了——不如说她当时认识的就是这样的谢歧。


    她又是一眼都没有看谢歧,只是低着头对白仙说话。她伸出手去碰白仙尖尖的牙,那牙没入谢歧的皮肤,露在外面的那截闪着森白的光。


    “松口,我知道你没认真咬。”她毫不在意谢歧吃痛的表情,只是把手指伸入蛇吻间隙,然后带着十足的恶意,狠狠地按压谢歧的伤口。


    “痛。”谢歧皱着眉头说。


    晓山青转而用虎口卡住了白仙的獠牙,把它带离了谢歧的手腕。那白得宛如水鬼般的手腕上冒出了两点艳丽的红,她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


    白仙慢慢盘踞到她手上,昂着头。


    “别吃脏东西。”晓山青收回视线,按了按它的脑袋,“小心把自己毒死。”


    这话实在是有点好笑了。


    对着一条毒蛇说,小心你被一个人的血毒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可在场的两人都没有笑,反而谢歧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冷冷的懊怒。他甩了甩自己的手,好像被一条毒蛇咬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毒死一条毒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毒不死,”他说,“你的白仙聪明得很,它根本没咬下去。”


    是的,那一口完全是在装模作样。它是条聪明的蛇,在场两个人也是聪明人。


    可惜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总不是那么多的。


    比如说——


    “谢公子,你的手!”


    那个一脸惊恐地跑过来的陌生女孩子。


    谢歧脸上吃痛的表情像变脸一样消失了。


    晓山青的眼睛却奇异地亮了起来。


    找到了。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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