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棺椁想容下三个成年人,终究还是狭窄拥挤。沈绥侧身躺着,往后缩了缩,给齐漾舟留下足够的空间。
齐漾舟背对着沈绥躲进空隙里,她在棺壁上摸索,终于找到了控制机关的暗扣。
哐当一声,侧面的棺板砸下,将地表松动的土层震落,把三人重新掩在地下。
棺内漆黑一片,外界也寂静非常。许是天留生路,竟又下起了雨。细碎的碰撞落下,伴着交织的呼吸声。
那药当真神效,沈绥感觉呼吸平稳了许多,不再是进气多,出气少。
齐漾舟侧身听着,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江黎为什么会来京?你们为什么会被追杀?你为什么在此地?”
“齐二,你问的太多了,我可是将死之人。”
喑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却只含糊其辞。齐漾舟并不满意,接着追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等你也死了,还有我能为你们报仇。”
“呵,好啊。”沈绥似是在笑,“记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万一你真死了,我还能去为你击登闻鼓。”齐漾舟不想同他瞎扯,奈何沈绥除了废话都一带而过。
“放心,祸害遗千年。”
沈绥听着自己的心跳。他想,等等吧,齐漾舟。等我能活到明天,就算你想逃,也逃不掉的。
他感受血液从指缝间静静淌下。原本抱着必死之意的他,现在正苦苦祈求能有奇迹降临,有生路可寻。
齐漾舟正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她与沈绥仅有一面之缘,对沈阎罗的了解只凭着坊间传闻。
可谣言一事,听之任之,仙人也能被说成妖魔。世人还道薛老夫人宽仁慈祥,薛二娘子温婉和善,咏絮之才。世人赞颂的忠臣世家,却是豺狼虎豹、损人利己之徒。
沈绥此人究竟如何,她不敢妄下定论。
等等,再等等。
齐漾舟说服自己,竖起耳朵听外界的雨淅淅沥沥落下。
沈绥的呼吸渐渐平稳,听得齐漾舟的心也落回了胸膛。至少兄长的死,还有一迹真相可寻。
时间与棺沿上的雨滴一同划过,突然沈绥翻身压住了齐漾舟。
棺椁本就拥挤,沈绥整个人撑在她的上方。为了不压到齐漾舟,沈绥单手支撑,另一手牢牢捂住了齐漾舟的嘴。
“唔。”齐漾舟刚想挣扎,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大,有叉路。”
“搜!”
“没人!”
“这边也没有!”
“没人?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给我仔细检查,棺材板里的也别放过。”
黑衣人靠在齐漾舟的碑上,指挥着剩下的人,往被暴雨冲的露头的棺里刺去。他冷声道:“任由他们再能躲,钻到这木头盒子里也只有死路一条,顺便还省了敛尸钱。”
黑衣人抬起剑就往身后的棺里刺去。锋利的剑刃刺破木材,朝沈绥腰腹间钉下。
齐漾舟只觉腹间剧痛。锐利的剑刃贯穿了沈绥后,直直刺进了齐漾舟的腹部。
剑刃将两人连在一起,倒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绥咬紧牙关,温热的血自唇角滴下,落在齐漾舟脸颊,烫得她屏住了呼吸。
“老大,东边有血迹。”年轻的声音朝这面大喊着。
“小五,你要死啊,喊这么大声。”黑衣人利落收剑,嫌弃的将剑刃上的血甩了甩,才呵止戳刺棺材的手下们,往东面追去。
众人脚步渐渐远去,沈绥伤上加伤,终于砸在齐漾舟身上,昏死过去。
“沈绥?”齐漾舟轻轻推了推颈侧的脑袋,对方毫无反应,好在还有微弱的鼻息。
齐漾舟挪动身体,双手按在他腹部的血口上。
她一时有些错乱,剑刃将沈绥捅了对穿,自己却只被伤到了几寸。若非沈绥突然翻身挡住她,这一剑就要结结实实落在齐漾舟身上。
伤口往外冒着血,已是钻心的痛。齐漾舟无法想象沈绥满身伤,能否还能感觉到痛。
为什么?对沈绥而言,自己还有什么价值?齐漾舟不知道沈绥有何谋算,只能在漆黑之中听着他渐渐衰弱的呼吸,求万金的丹药能将他留在人间。
雨噼里啪啦砸的更欢,掩盖了来人的脚步。
咚咚咚,三短两长。
这是齐漾舟和侍女丰禾约定的暗号。齐漾舟小心翼翼撑起昏死的沈绥,反手扳开机关暗扣。
啪嗒一声,侧板缓缓开启,漏出了被血浸透的两人。
丰禾穿着蓑衣帷帽,领了亲信侍卫,正满心欢喜等待齐漾舟迎接新生。她温柔的笑马上被满棺的猩红色砸的破碎,少女的惊叫声唤醒了寂静的黎明。
“娘子!”
三个裹满血的人被塞进马车,偷偷运回了长安城。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薛家做梦也想不到齐漾舟在城里另置了宅子。城外搜捕的杀手更料不到,潜逃出城的目标悄悄回了长安。
血水一盆接一盆往外泼,汤药一盅接一盅往里传。直到大雨渐停,日落月升,小院才静下来。
夏季的雨,每落一次,便热上一分。又接连下了两天雨,亭外的荷花池就冒出了粉嫩的尖角。
荷塘边的画亭里,齐漾舟坐在轮椅上。她身着白衣,发髻半挽,青丝垂落肩头,正翻看手下各店铺管事递来表决心的书信。
丰禾坐在亭中石凳上,嘲讽道:“薛家人面兽心,咱们就该把所有家产都搬走,一分不留。苍天可鉴,当年将军来提亲,求着许婚时,她们可不是这幅嘴脸。将军不在了,倒像是把他们的心肝也带走了。”
“丰禾,都过去了。”齐漾舟叹气,她心底倒有三分替薛彻不值。
他为国尽忠、护国平安,背后家眷却深陷泥潭。将军死阵前,遗孀不得安。人心不足蛇吞象,金钱勾连着权力,逼着人曲意逢迎,迫着人是非不分,是**的薛家,更昭示着周朝的风雨欲来。
齐漾舟摩梭着纸张,淡淡说,“况且,薛家也不是吃素的。若真一分不留,她们定然马上就发现了。万一他们去铺子里闹事,咱们计划仓促容易露了马脚。留下这些银钱,足够她们挥霍半载。待她们发现时,各家铺子已经交接完成,咱们都回幽州了。纵使她们再想追,也是天地茫茫,无迹可寻。金蝉脱壳岂能舍不得这壳。往后,咱们就是天涯各走一边,与薛家再也没关系了。”
“也算是咱们的赎身买命钱了。若是主君知晓,定能把将军从土里抓出来揍一顿。”丰禾话音刚落,便由齐漾舟的父亲想到了客死异乡的江黎。
丰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怔怔抬头,她瞧见齐漾舟的发丝翻飞,纤细的身影在风荷摇曳中显得更加单薄。丰禾俯下身环住她,想用自己的臂膀替她挡住些苦难。
“好了,好了。乖丰禾,我还没哭呢。兄长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齐漾舟拍拍她的手。
两人都没再提江黎,而是你言我一语谈论着未来铺子田产的安排计划。
可是丰禾自小同齐漾舟一起长大,她知道,齐漾舟心底很痛,父兄离开很痛,薛彻殉国很痛,薛家背叛很痛,兄长的死很痛。可齐漾舟不能哭,也不敢哭。如今,她的身侧只有丰禾一人,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丰禾懂她,只将一盘红豆酥塞进她手里,期冀口中的甜能冲她走心里的苦。
“齐漾舟!”
沈绥墨发披散,只匆匆披了外袍。他跑的极快,匆匆穿过连廊,把侍卫们都甩在了身后。
齐漾舟坐在轮椅上,瞧着他停在檐下。
沈绥眼里有急切,有愤怒,有惋惜,还有庆幸。他的眼神太复杂,齐漾舟很累,她不想揣摩,何况沈绥应该会更喜欢简单的方式,于是单刀直入问道:“怎么?沈指挥现在急着同我□□了?”
“你腿怎么了?为何坐在轮椅上。”沈绥盯着她的腿问。
“我?我倒想问沈指挥,你身负重伤为何能站?我自然比不得沈大人身强体健。”齐漾舟朝丰禾点头,示意她去请医师来。
沈绥被她点醒,仿佛才意识到自己重伤遍布,小心扶着石桌坐在齐漾舟对面。他昏睡了七天,面色仍泛着苍白,身形也略有不稳。
沈绥踌躇着如何开口,齐漾舟也不急,静静嚼着红豆酥等他。半晌才听他道:“我与江黎……”
沈绥垂眸,他仿佛在为如何向他人直言亲人之死而感到羞愧。
齐漾舟打量着沈绥的样子,不动声色藏住心底的三分惊愕。
传言,沈绥是冷漠的执法者,是帝王利刃。人情冷暖在他面前永远抵不过纪法纲常。杀人不眨眼,冷面酷吏,九幽阎罗,几乎所有形容冷血的词都能往他身上堆。
她难以相信,沈绥居然是能共情他人的性子。
齐漾舟将手中信笺码好,不屑嗤笑,果然传言不可信。她不禁觉得两人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可笑。
于是她的态度缓和了些许,温声问道:“沈指挥,但说无妨,我有自知之明。背后势力能伤你至此,定是错综复杂的庞然大物。我惜命,不会做出以卵击石的蠢事。”
“我奉旨于济州接江大人入京,赴任大理寺司寺丞。谁知半路遭杀手拦截,我们皆负伤,最终绕路进京。可我二人一入长安,便遭追杀。对方人数太多,我只身一人,没能护住江晗,争斗中他被刺中要害失血过多,没能留下来……。长安道庆典人多混杂,我借人群掩护甩掉杀手,出城躲避。”
“什么人能在京畿之地动用如此多的杀手?达官显贵有实权调动如此兵力的无非就是那几位。他们甚至清楚知道你们的动向。外患可平,家贼难防。锦衣卫内部有问题,沈指挥您手下的嘴不干净啊。”
沈绥眉毛轻挑,他并未提及锦衣卫不派增援一事。齐漾舟便已敏锐察觉锦衣卫内部有叛变,不仅不来襄助救援,反而将自己和江黎的行踪透露。
终究是未查明之事,沈绥自己尚不知实际,没顺着齐漾舟的话说,而是又道:“我猜刺杀与济州贪腐案有关。太子殿下上书调任江黎,表面是阻止济州案进行,实则是暗中呈供。济州贪腐风气严重,需将此案移交三司会审,才有彻查可能。一来案件转移归京城所管,对方鞭长莫及,二来能使对面放松警惕,有机可查。”
只听到这些,齐漾舟就沉默了。
她想过兄长的死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些错综复杂的牵涉已经不是她作为后宅妇人、商贾能左右的了。无论对方是谁,是顾相,是皇子或王爷。齐漾舟都无可奈何,面对皇权,江齐二户太过渺小,毫无反抗之力。
她一无官职,二无诰命,三无人脉,更无功绩。天下万耳,无人能听升斗小民一言。
齐漾舟眼底的希望渐渐暗淡,峰回路转必会柳暗花明。可路在哪里,她在长安已无亲眷,假死身份更不能暴露,她能利用的人,竟然只剩眼前的沈绥。
齐漾舟此生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痛恨世道不公。
天下权势尽在男子之手,夫为妻纲,夫婿死了,妻子要被逼殉情。女子绝路无望时,双手空举也撑不起自身,只能攀附求生。
权势啊,多么诱人的字眼。向往的种子一旦发芽,便会在心底生根,吸食血肉疯长。
远处丰禾领着医师匆匆赶来。
齐漾舟落寞地朝沈绥咧出一个假笑,道:“沈指挥,您且在我的别院安心住下修养。此处是我假死落脚之地。宅院购置一律借他人之手,短时间内无人能查得。”
沈绥听她的话却突然站起,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给齐漾舟。
他的眼神锐利,如盯住猎物的豹,戏谑道:“齐二,救命之恩我记下了,所以我愿意被你利用,但同时你也要为我所用。我们的目的一样,不是吗?”
他骨节细长匀称的手指,在石桌上轻敲。“狸猫换太子,齐二,你敢不敢。”
沈绥笑的势在必得,没有等齐漾舟的回复,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噗”齐漾舟愕然,沈绥竟受了腿伤,方才还为查探自己,为了颗棋子的死活跑的飞快。当真是无利不起早,齐漾舟微微摇头打开锦囊。
锦囊里静静躺着的是江黎的敕令和告身,袋底还有一枚铜制鱼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