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闻声》 第1章 生殉 崇武十四年六月,西南战事大捷,大军班师回朝。 长安上下张灯结彩,欢呼声、鼓乐声此起彼伏。将军朝圣,万人空巷,朱雀街灯火通明。民众夹道欢迎,歌舞升平,人声鼎沸地闹腾了三天。 西南忧患已除,圣人连颁三旨大赦天下。上到将军下到兵士,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好不风光。 胜利的喜悦被重重叠叠的坊墙隔绝。 宣平坊的角落里,薛府悄然悬起缟素,妇人儿童的哀泣飘了老远。 英国公薛家虽不是钟鸣鼎食的传承氏族,也是大周的开国功臣,世代忠良,权名并重。单是薛府的宅子就独占了宣平坊的西南角。 如今薛家唯一成年的少将军战死沙场,薛家如旧楼断梁,眼见大厦将倾。满园惨白一片,连柴房都挂满了麻布白绸。侍者们都行色匆匆,人人自危,不敢有一丝大动静,生怕惊扰了主家。 哭声映衬里,世子夫人的棠梨院却闹得人仰马翻,宛若菜市口。喊骂声将灵堂的哭声都盖了过去。 齐漾舟麻衣素服,青丝挽髻,发间只簪了朵白花。她面色惨若白瓷,更显得眼下乌青。 自得到薛彻死讯起,齐漾舟已经两天未合眼了。她与薛彻成婚三年,他两年在外征战,怎知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齐漾舟,出来!” 少女骄横的声音刺透青灰的院墙冲进里屋,“都给我滚开,兄长灵位在此。谁敢拦我!” “二娘子,这是少夫人的院子不得硬闯!” 棠梨院中的小侍女们,你拉我,我扯你,组成了一堵人墙,拼死挡住拿着灵位拍打的薛二娘。 “夫人,将军已去。薛家想逼你殉葬,咱们逃吧。金银细软都是身外之物,留住命,才是青山仍在。”贴身侍女丰禾正急得团团转,看着静静翻账册的齐漾舟,她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 “再拖!拖到傍晚。” 齐漾舟没抬头,只冷声下令,翻页的动作却是更快了。 短短三日,齐漾舟安稳的生活天翻地覆。她表面镇定,其实心如乱麻,只剩理智支撑着谋划生路。 战事大捷,骁勇善战的薛小将军留在了西南边陲,尸骨无存。齐漾舟的夫君战死了,她才二十岁便成了孀妇。 自死讯传到薛府,不过半日,原本和蔼的家人,便成了豺狼虎豹。 西院的老夫人意图逼死齐漾舟夺财害命。起初,齐漾舟万般不信,二探三探,逐渐清晰的真相直令人作呕。 薛府人丁凋零,薛老将军中年捐躯,薛家靠着帝王余恩,才供出了一个薛彻。 如今嫡长子英年早逝,只剩三位姑娘和年仅七岁的庶子。薛府的参天大树倒下,再断了财路,就真成了只出不进的窟窿,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怕了,于是将主意打到了齐漾舟这个唯一的外人身上。 齐漾舟的父亲去岁被贬,母亲却是商贾之家,极善经营。齐家少子,又疼惜幼女,成婚时更是将一半家产作为嫁妆。 薛家掌握齐漾舟的嫁妆,再用于官场斡旋、结交应酬,足以供得后半生荣华,为英国公府的青云路挣出一线生机。 可齐漾舟年轻,又未有子嗣。本朝改嫁风气并不罕见,一旦她改嫁归家,薛家重整旗鼓的梦便碎了。 薛夫人不敢赌,她于侯门公府半生,最懂得只有死人才值得信任。一笔钱财,一个殉情的儿媳,足以让圣上再降三分天恩,足以让薛家不至于弃了祖宗基业。 齐漾舟痴痴冷笑,只怕爹娘这辈子都想不到,原本的庇护的金钱,会成为刺向女儿的利刃,引得薛府竟要置她于死地。 日落西山,三日已过。西院的薛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牌匾,拭干眼角的泪痕,领着人向东去了。她是当家主母,绝不可能看着薛家在自己的手里葬送。 急促的脚步声将棠梨院团团围住。高大的护院粗鲁的将侍女们扭跪在地。老嬷嬷气势汹汹冲上台阶,一脚踹开了梨花木门。 “放肆,这是少夫人的房间!” 侍女丰禾作势要拦,奈何她纤细的胳膊掰不动老嬷嬷肥厚的身躯,反被撂倒在地。 薛府虽败絮其中,薛夫人她慈眉善目,端的是雍容华贵,当真看不出她蛇蝎心肠。 她知齐漾舟命不久矣,便也不作遮掩,轻咳一声,拿着帕子抹起泪来。 薛夫人哽咽了片刻,就牵起齐漾舟的手,语重心长道:“漾舟,彻儿走的苦啊。他孤身葬在边陲,连尸骨都没找到。你们虽聚少离多,但也琴瑟和鸣。我知我儿心性,他此生只钟情你一人。” 薛夫人说的恳切,仿佛真想起了她的宝贝儿子,连肩膀也不住耸动起来。妇人的身躯似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 齐漾舟忙起身扶住她,温声道:“母亲莫要伤心了。阿彻知晓您如此伤心,一定会难过的。阿彻不在了,我愿余生常伴青灯,替阿彻照顾好您和薛府上下。” 拖病谢客的三日后,齐漾舟再次与婆母谈及未来。她表明态度,期冀着对方能回心转意。 薛夫人似有一丝动容,但马上便回过神来。 她拍了拍齐漾舟的手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定不舍彻儿独自一人,做个孤魂野鬼。母亲虽年近半百,尤能顾好自己。可彻儿昨夜托梦与我说,他思你成疾,不愿渡黄泉离去。” “疯妇!你蛇蝎心肠,竟要我家小姐生殉!”贴身侍女丰禾忍不住了,顾不得风纪纲常,指着薛老夫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三年!我家娘子嫁入国公府,掌中馈三年,从未怠慢,大小事物无不妥帖。我们可曾有一丝对不起薛府。你同为女子,当真不知世道艰难,人如飘萍。你这毒妇,竟要为了钱财,让儿媳生殉。纵使不怕少将军不愿,也不怕午夜梦回时,我们化作厉鬼来找你偿命吗?” 齐漾舟已知结果,还是颤抖着将严老夫人的手推开。她惊惧后退,泪水自脸颊滑落,一半叹命途多舛,一半看狡诈人心。 她试图唤回薛夫人的一丝良知。倘若他们悬崖勒马,万事皆有转圜的余地。倘若他们执意以自己的命换钱财,齐漾舟也不打算留情。 她扯着薛夫人的衣袖,哀求道:“母亲……” “齐漾舟,少装模作样,你缩在棠梨院三日,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薛二娘子看不得齐漾舟这幅模样。 “明明是个老狐狸,装什么小白兔。”她扬起手,就要往齐漾舟脸上扇去。 “二娘慎言。”齐漾舟冷眼瞧她,侧身闪过扑来的薛二娘子,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抓住她的手腕一推一拉,薛二就踉跄着栽在了地上。 她脸着地摔得不轻,揉着额头泪眼婆娑地看薛夫人。 “你父兄被贬,乃是罪臣之女。我薛家不嫌弃,仍供你养你,已是恩重如山。”薛二坐在地上怒骂,“殉葬乃是天家恩德。你能为我兄长殉葬,是你的福气。” 前朝因外戚专政,朝纲混乱,奸佞横行,民不聊生,乃至群雄并起,家国具亡。因而后人哀之且鉴之。周太祖建朝至今,帝王驾崩,除皇后外,后宫妃嫔多被殉葬。帝王为安抚族人而奖其家属,世代庇护其家族。 名利引诱,周朝上行下效。民间争相效仿活人殉葬,长安权贵之流,甚至以人殉数目来比较逝者权位。女子一生本就艰难,殉葬制下,更是宛若牛牲。 “你们借着齐家的底蕴,还想用我家娘子的命去换名声和富贵,当真好不要脸。”丰禾将爬过来的薛二推开,护在齐漾舟身前。 齐漾舟嫁给薛彻也算相敬相知,举案齐眉。 可夫君战死,家人离心,薛家上下,不仅盯上了齐漾舟的嫁妆,甚至图谋用贞洁烈女的名声。要借殉情之势,谋取帝王福泽荫蔽,为薛彻再换一份战功,保薛家恩荣延绵不倒。 “母亲,您真要如此狠心?”齐漾舟跪在地上,抬头瞧这位刚失去儿子的妇人。可她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爱子之情,满是冷漠。 “漾舟,彻儿他……想你了。” 薛老夫人背对着一众仆从,她欠身拍拍齐漾舟纤薄的肩,朝众人温和一笑,随即利落地往外走去。 “母亲!” “漾舟愿意陪夫君共赴,但求放我的侍女们归家。”齐漾舟喊住她,眼疾手快地将藏于袖中的一沓卖身契都扔进了碳盆里。 三天,齐漾舟除了料理钱财,也为身边人找好了去处,从官府过了身契户籍。 六月的天泛着微热,碳火倏地窜起,将薄薄的草纸吞尽。灰烬飘扬向空中,又从中挣扎出新生。 薛夫人惊呼连连,却是抵赖不得。她心中气愤不好发作,又顾着自己的贤良名声,只得咬牙切齿的甩袖离开。 “齐漾舟,我兄长死了,你可曾流过一滴泪?你父兄被贬谪,你可曾有过一句担忧。你就是个冷血的怪物,无论灌溉再多的心血进去,也不过是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头。真是可笑,浔哥哥他居然会如此喜欢你。” 齐漾舟怔愣着,她竟不知薛映锦如此看她,更不知她心悦宣王,心生妒恨。 薛映锦笑的癫狂,她掐住齐漾舟的脖子,狠狠道:“你就在阴曹地府里好好看着,我薛二是如何踩着你的尸体,用你替哥哥换来的爵位,你的银钱,一步步成为宣王妃的。” 她笑魇如花,仿佛已经看到了十里红妆。薛映锦拍拍手,朝老管家示意道:“看着她咽气,省的脏了我的眼。” 少女只着素衣白服,却依旧明艳得不可方物。她向着满庭芳徜徉而去,与齐漾舟的死气沉沉,宛若隔了天堑。 “夫人,得罪了!”老管家举着托盘。 他的手有些颤抖,几年来他曾受过齐漾舟不少恩惠,但人为了生计,他没得选。只得听从上位者的差遣。无论少夫人能耐再大,如今薛家已房一致对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管家闭上眼,没有动手,而是躬身将物件呈到了齐漾舟面前。 “鸩酒、白绫、匕首,倒是应有尽有。” 齐漾舟笑的如鬼魅妖冶,她举起杯盏一饮而尽。在侍女的哭泣声中,嫣红的血自嘴角流下。 齐漾舟靠在床帏上,闭上双眼,仿佛回到了少时随家人在幽州的日子。 当年她不听母亲劝告,总跟在哥哥和表兄身后,去学堂蹭课。夫子见她灵气聪慧,也乐意留她旁听,只默默向父亲加收了一份学费。孩童的读书声越飘越远,齐漾舟的心口如万蚁啃噬。 再后来父亲升迁户部侍郎,哥哥高中探花,齐家调任回京。父母不贪权势,只求儿女安稳度日,齐漾舟亦无意于高门大户。 可赏花宴上,薛彻对她一见钟情。少年赤诚真心,又讨父母欢喜。他守着齐漾舟,当真算将心都掏了出来,甚至以军功求娶。父母的殷殷期盼,薛彻的诚心以求,终究是将少女的心融化。 如今齐漾舟后悔了。她若是不嫁,便不会被迫进退维谷,不会死生无路。 现在,她只想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往后山野广阔,天地浩然,齐漾舟只做自己。 管家不忍再看,他将门扇轻轻合拢,立在窗外。屋内呕血声阵阵传来,直到没了动静。 女孩倒在血泊里,斑驳的血色在白衣上绽出朵朵红花。她的眉头紧皱,泪痕与血迹交织,走的不算轻松。 管家默默摇头,高门贵族当真心如寒铁。昨日亲如同胞,今日便提剑相向。为了金银财宝,能叫家人反目,手刃亲眷。 通秉自东院传来,直叫西院的蛇鼠乐开了花。薛夫人笑的眼尾都多了道褶,连忙吩咐人将早已备好的丧仪抬了过去。 唢呐震天,声势浩大的丧仪,自城南穿过长安街。 欢庆胜利的人流被哀乐打断。 薛小将军的夫人殉了情,一时间,满城烟火竟停了下来,为这对苦命鸳鸯送行。众人的哀戚似乎感动了上天,大雨席天幕地泼下,将人群冲散。 面对天公的哀默,家丁们连连骂着晦气,匆匆将棺材埋了,便赶回去领赏。 第2章 重逢 夜色如墨被雨冲刷的泛白。 齐漾舟被雨滴敲击棺材板的声音砸醒,浓郁的安魂香呛的人气喘。 假死药的效用渐渐褪去,她才重新感受到四肢的存在,腹诽道:“莫不是鬼都是被呛死的。薛夫人果真还是惧怕自己会变作厉鬼索命。只可惜自己只想与薛家、与京城再无瓜葛。” 她在黑暗中摸索,从发髻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贴身收好。 那是一颗为防意外求来的救命药,是金蝉脱壳的最后保障。 自大军凯旋,却不见薛彻身影,齐漾舟的心就凉了半截。丧讯传来时,她已经做好了寡居一生的打算,就这样守着薛彻的衣冠冢,守着薛家的妇孺老幼。 可是薛家不这么想,几乎是当夜,便有消息来报。薛家母女盘算着要自己生殉,换薛彻军功再加一等。 当时齐漾舟怒极了,悲愤和自嘲塞满大脑,令她无法思考。她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薛少夫人死了也好。天地浩大,她的名字只是自己。她要回北地去,回家去。 当夜,齐漾舟便向医士求了假死药。她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贸然拿性命做赌注。齐漾舟安排侍女丰禾趁入殓时将九转还魂丹藏在发间备用。 此丹药世间难求,只一粒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雨噼啪落下,齐漾舟回想薛府往事,仍历历在目。惊惧与喜乐都已过去,蜜糖与砒霜一刀斩断,连同半身血肉埋在地下。 雨渐渐停了,侍女丰禾还没来。齐漾舟等不住了,开始在棺材中摸索。 棺材里空荡荡的,只有薄薄的布衾。 齐漾舟顾不上鄙夷薛老夫人连用劣等殉葬品装样子都不屑得做。她趴跪着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藏在角落的暗扣。 啪的一声,棺椁的侧面由机关牵动,翻转开来。 齐漾舟为保万无一失,买通寿材铺,赶制了一副能金蝉脱壳的棺椁。 此棺外观并无不同,内里却有乾坤。顶部留有通气口,无论棺材钉得再稳,木材上下遮掩间都会留下隐秘的空隙。侧面暗格中装有机关,扳动暗扣,整个侧板都会反转,将填埋的土壤顶起,造出一条生路。 丰禾安排缜密,薛家为了钱财利禄做贼心虚,更没人检查棺椁。 齐漾舟仔细听着地面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伸手拔开松软的泥土。 昨夜雨下的又大又急。家丁们急着赶回去领赏。棺材埋得浅,侧面也仅有薄薄一层覆土。 齐漾舟心一横,撑着棺材板从侧面滚了出去。 她手脚并用爬出坑,糊了半边泥巴。泥土的芬芳和清丽的鸟鸣,伴着枝头残雨的滴答声,连朦胧月色都有种新生的静谧。 齐漾舟扶住石碑,稳住身形,借着月光,试图通过林木辨别方向。她刚想瞧得仔细些,便觉一阵劲风袭向面门。 “谁!” 喑哑的男声带着肃杀的寒意,从石碑后传出。 齐漾舟来不及反应,就感到颈侧刺痛。长剑闪着寒芒,在她白皙的脖颈划出一道血口,血液顺着剑刃蜿蜒,染红了她月白色的丧服。 青年一身黑衣,高束的长发被雨浸得散乱,俊美的脸上沾满鲜血。他已经杀红了眼,宛若地狱爬出来索命的九幽阎罗。 齐漾舟的心脏狂跳,冷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借着月色,认出了这张看似玉面温和,却令临朝百官都闻风丧胆的脸——锦衣卫副指挥使沈绥。 前年岁初,大雪盖了满京。为庆贺顾贵妃诞辰,帝王赐宴群臣。 齐漾舟随薛彻赴席,曾遥遥见过沈绥一面。彼时,他站在太子身侧,身为锦衣卫百户,奉护卫之职。 短短两年,沈阎罗便从亲卫百户升迁至锦衣卫副指挥使。区区寒门小吏,短时间内平步青云,除了能力,其中手段和心计可更是想而知。 对于这类凭空出世的寒门子弟,世家贵族通常不屑一顾。可沈绥年仅二十三,谁也不敢断定,他的后半生会走到哪一步。尤其,他身后站着的不只东宫,还有帝王。 沈绥是一柄嗜血的利刃,执刃者指到谁,谁便万劫不复。他本人过目不忘,睚眦必报,审讯刑罚的手段层出不穷。但凡进了他沈绥的牢,不脱层皮,绝不可能离开。故百官间更有流言到,玉面阎罗登门来,金玉满堂不复在。 冷汗倏地窜上背脊,齐漾舟堪堪稳住呼吸。 她估量以薛老夫人急功近利的性子,“请功”的折子必然已经递到了陛下面前。自己假死殉情的事,一旦被人发现,必定会被认为是她与薛府串通,为求荣华富贵而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的罪名,向来抄家灭族的由头。如今父兄被贬谪,难有回天之力。齐漾舟宁愿自己被薛家人抓住,再用一剂毒药送上青天,也不想落在沈绥手里生不如死,甚至因欺君之罪祸及家人满门。 齐漾舟当机立断跪伏在地。她低着头,假作迷路的良家女抽泣起来。谁知她刚呜咽出声,对面就先开口了。 “齐漾舟?”沈绥剑尖微动,他迷起眼睛,呢喃道:“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我当然是人。” 沈绥指名道姓,让齐漾舟心下一惊。但她不信沈绥当真能记得一个一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齐漾舟泪眼婆娑,抬眼望着他,哽咽道:“请君明鉴。我本是城郊人,昨日进城迷路,又遇大雨,才躲避至此。” 沈绥皱眉轻笑,他的身体晃了晃,突然脱力般丢开剑,扶着墓碑跪在了齐漾舟对面。 齐漾舟见他倒下,却不敢松懈。她悄悄抬手间将发髻拨乱,把脸挡住大半。 可沈绥一时无声,齐漾舟心下存疑,从垂下的发丝中小心窥探。她瞥见那人纤长的手指在碑文上描画。 “吾妻薛齐氏之墓。” 他一字一顿的念,沈绥的手缓缓划过,最后停在薛字上。 沈绥面色凝重,不像和薛彻陌不相识,更像有仇。齐漾舟眯起眼睛,怪不得沈绥能记得自己。可是,她从未听说过二人间有龃龉。且看沈绥神色,这仇怨不仅不小,更似是不共戴天。 “齐漾舟,你假死?为什么?”沈绥的声音冷淡中,语调却十分肯定地质问。 齐漾舟骇然,沈绥几息之间就能猜出情势,此人智谋冠绝,绝不是溜须拍马之徒。 他两次指名道姓,说的齐漾舟辩无可辩。但她哪里肯认,便是破罐子破摔。 既然好人他不信,装个坏人样,总好过被戳穿身份。左右漆黑一片,月色清冷照在一座座坟茔上,凄惨可怖。齐漾舟敛目屏息,瞬间换了神态。 她吊儿郎当地往自己的墓碑上一拍,破口大骂道:“齐什么?看您的意思,我与您的故人真有几分相似。我实话实说吧,我不过是时运不济,想趁着夜色借点钱财。可这人实在穷酸,连个像样的玉器首饰都没有。我也没得手,您啊,就去下一家吧。” 齐漾舟胡言乱语着,自顾自地往坟冈深处指去。她摇头晃脑,趁沈绥抬眸,看准时机抽出银簪往沈绥脖颈刺去。她深知自己与沈绥相抗,是螳臂当车,但绝处逢生,齐漾舟别无他选。 “别演了,齐漾舟。”沈绥接住她的手腕,将那支荷花银簪插回她松散的发髻间。 “你父亲齐牧是前户部侍郎,官居正四品。兄长齐行鸢是榜三探花郎,任从七品翰林编修。齐牧六年前从幽州调任京城,去岁夏,因为不满顾大人学生贪墨,当朝斥之。圣上大怒要罢免你父兄,是太子殿下拦住,才封了个八品御史,遣回幽州。” 沈绥的手越来越紧,攥得齐漾舟吃痛。他盯着齐漾舟的眼睛,轻声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齐二。” 齐漾舟闭目长叹,沈绥居然能将已经离京官员的陈年旧事都记得如此清楚,足以晓得此人手中信息之广,统筹能力之强。 可见天子选他做刀,他的阎王名声,当真做不得假。 齐漾舟停下挣扎,只静静被他擒着。她已是辩无可辩。连冷凄凄的月色都好似在说:“齐漾舟啊,你今日必死无疑。” 沈绥作为天子近臣,要在自己假死的事情上作文章太容易。齐漾舟愿送命一条,但求咬死口供,以保全齐家满门。 齐漾舟仰起脖颈正准备不成功便成仁,沈绥却彻底跌跪在她身上。 滴答——滴答—— 齐漾舟满手湿滑,她举起手,借着月色才看清满手鲜红。 殷红的血自他腹间渗出,与黑色的锦衣融为一体,直到滴落才被发现。朦胧月光落下映衬的沈绥面容惨白如纸。 齐漾舟看清他的衣衫已经被血色浸透。只是此刻,她顾不得为逃生机会庆幸。她的目光牢牢锁在沈绥倒下后露出的身后人。 她推开沈绥,伏跪在那人身旁。凉意嗡鸣着直奔大脑,冷汗浸透背心,叫齐漾舟的心脏骤然紧缩。 皎洁倾泻,在白瓷般的面孔上落下亲吻,似要将灵魂引向阴曹轮回。地上躺着的人已毫无生气。 青年男子静静躺着,他生的俊俏,如果说沈绥是一匹暗夜潜行的狼,他更像春日里翱翔的白鸽。 他的腹部有数道伤口,鲜血从最深的贯穿伤处流出,绽出殷红的花。他似是走了多时,周围干涸的血迹已经微微绻起,宛若枯萎凋谢的花瓣。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了齐漾舟记忆中的意气风发和温文尔雅。 “兄长!哥!江黎!江向晓!” 无论齐漾舟如何呼唤,表兄回应她的只有沉沉死寂。泪水花了视线,她颤抖的手,想去探江黎的鼻息,却被冰冷的躯体烫的缩回了手。 “为什么!我兄长为何会在此地?又为何丧命?”齐漾舟理智尚存,自知兄长习文,断然无法与沈绥搏杀至他伤重如此。 她死死抓住沈绥的衣襟,却又被黏腻的鲜血糊了满手。她稍一拉,沈绥整个人都栽在了她肩上。 沈绥意识溃散,像坨烂泥。他任由齐漾舟牵扯着,连从她肩头起身都做不到。 沈绥失血过多,只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来话长,但杀手......马上就会找来……你不想死,就躲回去,别出来。” “杀手……”齐漾舟听了他的话即刻噤声。她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上杀手,自己只能任人鱼肉。 短短一日发生了太多,齐漾舟的脑子头痛欲裂。纵使再淡定自持,此刻也慌了心神。她挣扎着,从纷乱思绪中逃出,深吸一口气,只咬着求生二字不放。 父兄得罪权贵被贬,夫君战死沙场,往日和蔼的婆母要她殉葬夺嫁妆,乖巧的小妹逼死她换前程。远在济州的表兄突然出现在京郊,却是死的不明不白。 终究是天意造化,人心隔肚皮。硕大的长安城里,齐漾舟竟走到孤身一人。 天要她死,她偏不。 眼前青年早被血水泡了个透,气息奄奄。齐漾舟不懂医术,她翻出那颗救命的药丸,往沈绥嘴里塞去。 表兄绝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她想知道其中秘辛,就必须救沈绥。 沈绥此人并非善类,只怕他宁可叫真相随他长眠地下,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齐漾舟读懂了沈绥的言外之意,她根本顾不得推敲,为何沈绥会带着江晗的尸体出现在自己的坟前。只能放手一搏,赌沈绥或许是个言而有信,知恩图报的人。 齐漾舟不由嗤笑,精密算计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做个赌徒求生。 “你给我吃了什么?”沈绥仰着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像只垂死挣扎的狼。奈何他折了腿,避不开齐漾舟不容拒绝的动作。 “齐二,我想你应该懂什么是明哲保身。那些人可不是跟你过家家的护院。”沈绥吐出一口血,还在威胁着。 齐漾舟捂住他的嘴,狠狠道:“沈指挥若不想死,最好听我的话,乖乖待着。” 沈绥已经力竭,他捂着腹部的血窟窿,连站起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齐漾舟摆布。 林间没了争吵,变得寂静异常。不时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像索命的倒计时。 齐漾舟不知是救援先到还是杀手先来,只能快点,再快点。她弓着身,拖着江晗的尸体,将他塞进了棺椁里。 薛家到底是不敢在明面上亏待当家夫人,没扣下她这幅足以能躺两人的棺椁。 齐漾舟把江晗推进侧面,不理会沈绥反抗的眼神,半扶半拖的把他往里面推。 沈绥无可奈何冷哼道:“要是不想和我同穴而眠,别忘了把地上的血迹埋深点。” 齐漾舟嘴角抽搐冷笑,此人伤这么重都闭不上嘴。于是在他耳侧挑衅道:“沈指挥最好祈祷,你能活到明天。别埋在我这小地方,做了鬼都得生生世世被我缠着索命。” 沈绥的眸子暗了暗,他突然闭上眼,不再说了。 齐漾舟也不再睬他,而是举一反三,捻了抹他的血迹往一侧的路旁走去。 第3章 真相 宽敞的棺椁想容下三个成年人,终究还是狭窄拥挤。沈绥侧身躺着,往后缩了缩,给齐漾舟留下足够的空间。 齐漾舟背对着沈绥躲进空隙里,她在棺壁上摸索,终于找到了控制机关的暗扣。 哐当一声,侧面的棺板砸下,将地表松动的土层震落,把三人重新掩在地下。 棺内漆黑一片,外界也寂静非常。许是天留生路,竟又下起了雨。细碎的碰撞落下,伴着交织的呼吸声。 那药当真神效,沈绥感觉呼吸平稳了许多,不再是进气多,出气少。 齐漾舟侧身听着,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江黎为什么会来京?你们为什么会被追杀?你为什么在此地?” “齐二,你问的太多了,我可是将死之人。” 喑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却只含糊其辞。齐漾舟并不满意,接着追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等你也死了,还有我能为你们报仇。” “呵,好啊。”沈绥似是在笑,“记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万一你真死了,我还能去为你击登闻鼓。”齐漾舟不想同他瞎扯,奈何沈绥除了废话都一带而过。 “放心,祸害遗千年。” 沈绥听着自己的心跳。他想,等等吧,齐漾舟。等我能活到明天,就算你想逃,也逃不掉的。 他感受血液从指缝间静静淌下。原本抱着必死之意的他,现在正苦苦祈求能有奇迹降临,有生路可寻。 齐漾舟正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她与沈绥仅有一面之缘,对沈阎罗的了解只凭着坊间传闻。 可谣言一事,听之任之,仙人也能被说成妖魔。世人还道薛老夫人宽仁慈祥,薛二娘子温婉和善,咏絮之才。世人赞颂的忠臣世家,却是豺狼虎豹、损人利己之徒。 沈绥此人究竟如何,她不敢妄下定论。 等等,再等等。 齐漾舟说服自己,竖起耳朵听外界的雨淅淅沥沥落下。 沈绥的呼吸渐渐平稳,听得齐漾舟的心也落回了胸膛。至少兄长的死,还有一迹真相可寻。 时间与棺沿上的雨滴一同划过,突然沈绥翻身压住了齐漾舟。 棺椁本就拥挤,沈绥整个人撑在她的上方。为了不压到齐漾舟,沈绥单手支撑,另一手牢牢捂住了齐漾舟的嘴。 “唔。”齐漾舟刚想挣扎,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大,有叉路。” “搜!” “没人!” “这边也没有!” “没人?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给我仔细检查,棺材板里的也别放过。” 黑衣人靠在齐漾舟的碑上,指挥着剩下的人,往被暴雨冲的露头的棺里刺去。他冷声道:“任由他们再能躲,钻到这木头盒子里也只有死路一条,顺便还省了敛尸钱。” 黑衣人抬起剑就往身后的棺里刺去。锋利的剑刃刺破木材,朝沈绥腰腹间钉下。 齐漾舟只觉腹间剧痛。锐利的剑刃贯穿了沈绥后,直直刺进了齐漾舟的腹部。 剑刃将两人连在一起,倒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绥咬紧牙关,温热的血自唇角滴下,落在齐漾舟脸颊,烫得她屏住了呼吸。 “老大,东边有血迹。”年轻的声音朝这面大喊着。 “小五,你要死啊,喊这么大声。”黑衣人利落收剑,嫌弃的将剑刃上的血甩了甩,才呵止戳刺棺材的手下们,往东面追去。 众人脚步渐渐远去,沈绥伤上加伤,终于砸在齐漾舟身上,昏死过去。 “沈绥?”齐漾舟轻轻推了推颈侧的脑袋,对方毫无反应,好在还有微弱的鼻息。 齐漾舟挪动身体,双手按在他腹部的血口上。 她一时有些错乱,剑刃将沈绥捅了对穿,自己却只被伤到了几寸。若非沈绥突然翻身挡住她,这一剑就要结结实实落在齐漾舟身上。 伤口往外冒着血,已是钻心的痛。齐漾舟无法想象沈绥满身伤,能否还能感觉到痛。 为什么?对沈绥而言,自己还有什么价值?齐漾舟不知道沈绥有何谋算,只能在漆黑之中听着他渐渐衰弱的呼吸,求万金的丹药能将他留在人间。 雨噼里啪啦砸的更欢,掩盖了来人的脚步。 咚咚咚,三短两长。 这是齐漾舟和侍女丰禾约定的暗号。齐漾舟小心翼翼撑起昏死的沈绥,反手扳开机关暗扣。 啪嗒一声,侧板缓缓开启,漏出了被血浸透的两人。 丰禾穿着蓑衣帷帽,领了亲信侍卫,正满心欢喜等待齐漾舟迎接新生。她温柔的笑马上被满棺的猩红色砸的破碎,少女的惊叫声唤醒了寂静的黎明。 “娘子!” 三个裹满血的人被塞进马车,偷偷运回了长安城。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薛家做梦也想不到齐漾舟在城里另置了宅子。城外搜捕的杀手更料不到,潜逃出城的目标悄悄回了长安。 血水一盆接一盆往外泼,汤药一盅接一盅往里传。直到大雨渐停,日落月升,小院才静下来。 夏季的雨,每落一次,便热上一分。又接连下了两天雨,亭外的荷花池就冒出了粉嫩的尖角。 荷塘边的画亭里,齐漾舟坐在轮椅上。她身着白衣,发髻半挽,青丝垂落肩头,正翻看手下各店铺管事递来表决心的书信。 丰禾坐在亭中石凳上,嘲讽道:“薛家人面兽心,咱们就该把所有家产都搬走,一分不留。苍天可鉴,当年将军来提亲,求着许婚时,她们可不是这幅嘴脸。将军不在了,倒像是把他们的心肝也带走了。” “丰禾,都过去了。”齐漾舟叹气,她心底倒有三分替薛彻不值。 他为国尽忠、护国平安,背后家眷却深陷泥潭。将军死阵前,遗孀不得安。人心不足蛇吞象,金钱勾连着权力,逼着人曲意逢迎,迫着人是非不分,是**的薛家,更昭示着周朝的风雨欲来。 齐漾舟摩梭着纸张,淡淡说,“况且,薛家也不是吃素的。若真一分不留,她们定然马上就发现了。万一他们去铺子里闹事,咱们计划仓促容易露了马脚。留下这些银钱,足够她们挥霍半载。待她们发现时,各家铺子已经交接完成,咱们都回幽州了。纵使她们再想追,也是天地茫茫,无迹可寻。金蝉脱壳岂能舍不得这壳。往后,咱们就是天涯各走一边,与薛家再也没关系了。” “也算是咱们的赎身买命钱了。若是主君知晓,定能把将军从土里抓出来揍一顿。”丰禾话音刚落,便由齐漾舟的父亲想到了客死异乡的江黎。 丰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怔怔抬头,她瞧见齐漾舟的发丝翻飞,纤细的身影在风荷摇曳中显得更加单薄。丰禾俯下身环住她,想用自己的臂膀替她挡住些苦难。 “好了,好了。乖丰禾,我还没哭呢。兄长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齐漾舟拍拍她的手。 两人都没再提江黎,而是你言我一语谈论着未来铺子田产的安排计划。 可是丰禾自小同齐漾舟一起长大,她知道,齐漾舟心底很痛,父兄离开很痛,薛彻殉国很痛,薛家背叛很痛,兄长的死很痛。可齐漾舟不能哭,也不敢哭。如今,她的身侧只有丰禾一人,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丰禾懂她,只将一盘红豆酥塞进她手里,期冀口中的甜能冲她走心里的苦。 “齐漾舟!” 沈绥墨发披散,只匆匆披了外袍。他跑的极快,匆匆穿过连廊,把侍卫们都甩在了身后。 齐漾舟坐在轮椅上,瞧着他停在檐下。 沈绥眼里有急切,有愤怒,有惋惜,还有庆幸。他的眼神太复杂,齐漾舟很累,她不想揣摩,何况沈绥应该会更喜欢简单的方式,于是单刀直入问道:“怎么?沈指挥现在急着同我□□了?” “你腿怎么了?为何坐在轮椅上。”沈绥盯着她的腿问。 “我?我倒想问沈指挥,你身负重伤为何能站?我自然比不得沈大人身强体健。”齐漾舟朝丰禾点头,示意她去请医师来。 沈绥被她点醒,仿佛才意识到自己重伤遍布,小心扶着石桌坐在齐漾舟对面。他昏睡了七天,面色仍泛着苍白,身形也略有不稳。 沈绥踌躇着如何开口,齐漾舟也不急,静静嚼着红豆酥等他。半晌才听他道:“我与江黎……” 沈绥垂眸,他仿佛在为如何向他人直言亲人之死而感到羞愧。 齐漾舟打量着沈绥的样子,不动声色藏住心底的三分惊愕。 传言,沈绥是冷漠的执法者,是帝王利刃。人情冷暖在他面前永远抵不过纪法纲常。杀人不眨眼,冷面酷吏,九幽阎罗,几乎所有形容冷血的词都能往他身上堆。 她难以相信,沈绥居然是能共情他人的性子。 齐漾舟将手中信笺码好,不屑嗤笑,果然传言不可信。她不禁觉得两人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可笑。 于是她的态度缓和了些许,温声问道:“沈指挥,但说无妨,我有自知之明。背后势力能伤你至此,定是错综复杂的庞然大物。我惜命,不会做出以卵击石的蠢事。” “我奉旨于济州接江大人入京,赴任大理寺司寺丞。谁知半路遭杀手拦截,我们皆负伤,最终绕路进京。可我二人一入长安,便遭追杀。对方人数太多,我只身一人,没能护住江晗,争斗中他被刺中要害失血过多,没能留下来……。长安道庆典人多混杂,我借人群掩护甩掉杀手,出城躲避。” “什么人能在京畿之地动用如此多的杀手?达官显贵有实权调动如此兵力的无非就是那几位。他们甚至清楚知道你们的动向。外患可平,家贼难防。锦衣卫内部有问题,沈指挥您手下的嘴不干净啊。” 沈绥眉毛轻挑,他并未提及锦衣卫不派增援一事。齐漾舟便已敏锐察觉锦衣卫内部有叛变,不仅不来襄助救援,反而将自己和江黎的行踪透露。 终究是未查明之事,沈绥自己尚不知实际,没顺着齐漾舟的话说,而是又道:“我猜刺杀与济州贪腐案有关。太子殿下上书调任江黎,表面是阻止济州案进行,实则是暗中呈供。济州贪腐风气严重,需将此案移交三司会审,才有彻查可能。一来案件转移归京城所管,对方鞭长莫及,二来能使对面放松警惕,有机可查。” 只听到这些,齐漾舟就沉默了。 她想过兄长的死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些错综复杂的牵涉已经不是她作为后宅妇人、商贾能左右的了。无论对方是谁,是顾相,是皇子或王爷。齐漾舟都无可奈何,面对皇权,江齐二户太过渺小,毫无反抗之力。 她一无官职,二无诰命,三无人脉,更无功绩。天下万耳,无人能听升斗小民一言。 齐漾舟眼底的希望渐渐暗淡,峰回路转必会柳暗花明。可路在哪里,她在长安已无亲眷,假死身份更不能暴露,她能利用的人,竟然只剩眼前的沈绥。 齐漾舟此生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痛恨世道不公。 天下权势尽在男子之手,夫为妻纲,夫婿死了,妻子要被逼殉情。女子绝路无望时,双手空举也撑不起自身,只能攀附求生。 权势啊,多么诱人的字眼。向往的种子一旦发芽,便会在心底生根,吸食血肉疯长。 远处丰禾领着医师匆匆赶来。 齐漾舟落寞地朝沈绥咧出一个假笑,道:“沈指挥,您且在我的别院安心住下修养。此处是我假死落脚之地。宅院购置一律借他人之手,短时间内无人能查得。” 沈绥听她的话却突然站起,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给齐漾舟。 他的眼神锐利,如盯住猎物的豹,戏谑道:“齐二,救命之恩我记下了,所以我愿意被你利用,但同时你也要为我所用。我们的目的一样,不是吗?” 他骨节细长匀称的手指,在石桌上轻敲。“狸猫换太子,齐二,你敢不敢。” 沈绥笑的势在必得,没有等齐漾舟的回复,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噗”齐漾舟愕然,沈绥竟受了腿伤,方才还为查探自己,为了颗棋子的死活跑的飞快。当真是无利不起早,齐漾舟微微摇头打开锦囊。 锦囊里静静躺着的是江黎的敕令和告身,袋底还有一枚铜制鱼符。 第4章 狸猫换太子 狸猫换太子,以假冒真。 齐漾舟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脏怦怦跳着,试图跃过禁忌的围墙。权势二字,当真就摊开写在了她的面前。 齐漾舟的父亲任幽州之时,除了州中百姓安置与民生管理,还常需断案。齐漾舟自少时便最爱看案卷,几乎将幽州档案库的案牍读了个遍。 她记得,前朝民间有案曾言“山贼杀知府顶替。”那胆大包天的山贼在辖地安民治政两年,直到知府家人前来探视才被发现。 也就是说,取而代之此招虽险,却也可行。通信不达,画像难辨,除了亲眷、家人、同窗和恩师,少有人能熟知并辩出。 长安人多混杂,官员流动颇大。况且江黎自科考后一直外派到地方。其父母本在幽州,后调任山南道渝州任职。故而表兄少时久居齐家,同兄长一同于幽州求学科考。二人所识之人,齐漾舟多半亦识得。 现在偌大长安里最熟悉江黎的人便是齐漾舟。自己已经“死”了,但难保有人见过江黎,且如同沈绥般过目不忘,此为一险。 可短时间寻得一位对江家了如指掌,对朝堂有所涉猎,对自己忠心可控,与江晗能有几分相似,且不被官员氏族所识的人太难了。 桩桩件件谈何容易,利大于弊,铤而走险,或可一试。 齐漾舟扶着轮椅缓缓站起,瞧见了水中倒影的自己。风穿亭而过,将她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她抬手遮住半张脸,水波涟漪间,她的眉眼渐渐同江黎重合。 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如今‘齐漾舟’这个身份已经死了。自己不过是孤魂野鬼,即便被识破也不会累及家人。 女子当真不能搅动权势吗? 不,不是的。齐漾舟曾亲眼见过,那人以女子之身立于权力的山巅之中。 她要亲自去大理寺查究一个真相。 醉月轩外围着不少人,一部分被丰禾安排着去抓药煎药,其他则给各商铺送齐漾舟的回信。 木门合上的瞬间将嘈杂都赶了出去。齐漾舟走进醉月轩时,只剩一道男声在喋喋不休。 沈绥斜靠在床帏上,正听医师唠叨。叮嘱的话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已是烦躁不已,但寄人篱下,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抬手勾过茉莉茶,喝了口顺气。 青年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药方。 他挑眼看沈绥,冷笑道:“你们这些死孩子,天天没轻没重的,把自己当铁人,把医师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你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二十多处伤,还敢喝茶。你能喝茶吗?你若是不想活,大可一刀结果了自己,别辜负了我的药方和尔尔的药材。” “尔尔?” 见沈绥挑眉,青年解释道。“这是齐漾舟的乳名兼小字,只有亲昵的人会如此称呼。” 医师容色端方俊逸,一身枫红色长袍,气质出尘,不像悬壶济世的医师,更像游走红尘的浪荡子。 沈绥轻咳,本以为此人不靠谱,就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他讲话如此......直接。 以前沈绥受伤,多数无人来医,只用金疮药对付,等着自愈。后来进宫任职,有太医看诊,可他们畏惧沈指挥使,更不敢唠叨多言。 沈绥从未被人如此威胁着关心过,于是摸摸鼻尖,尴尬地搁下手中的茶盏。 “司先生,他如何了?”齐漾舟缓缓走进,顾不得行礼便坐在太师椅中。她腹部的伤口虽浅,但行走站立时,还是扯动着钻心的疼。 司先生见她眉头微皱,冷哼道:“我方才还说他不要命,你们倒真是想到一处。尔尔,你也如此不爱惜自己。若是伤口绷开,你便得再疼一次。还有,我的轮椅你若不想用,现下我抬走就是了。” “先生莫急,眼下府里人少事多,丰禾他们在忙,一时也分身乏术,轮椅就留给我吧。我会自己注意的。”齐漾舟只笑眯眯看他,“谢先生关心。” “也罢,也罢。你们这些孩子惯听不进好话,活着就行。”司先生甩甩衣袖,“你们聊,我去找丰禾煎第二贴药。” 司先生推门离开,只剩沈绥和齐漾舟对坐。 沈绥微微抬眼,嘴角泛着笑意,猜想齐漾舟是答应了他的计划。他刚拎起茶杯,便想起司先生刚刚的话,又默默放下,问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嗯?”齐漾舟没料到他不问计划,先问先生的来历。 齐漾舟敛目思索,司先生此人医术奇绝,又行踪不定,若被沈绥盯上,甚至涉足宫廷,恐怕都不是好事。 此次假死脱身,多亏了司先生的假死药,否则齐漾舟就只能同薛家拼个鱼死网破。况且自己少时起,司先生便暂居府上,早已算作半个长辈…… 沈绥见她停顿又面露迟疑,便笑道:“我是觉得先生有趣,自己不足而立,却爱称人为孩子。” 太诡异了,齐漾舟暗自感慨。沈绥靠在床帏,他因伤重而面无血色,却笑的春风和煦。齐漾舟眼角一抽,含糊道:“司先生医术冠绝,若不是他的药方,我们怕是救不回你。” 不等沈绥追问,齐漾舟便岔开话题道:“你的计划,我同意了。大理寺,我要亲自去。” “齐二,你疯了?我是让你找人假扮,没让你女扮男装去大理寺。”沈绥的笑突然僵在脸上,低声道:“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抄家灭族的。” “狸猫换太子就不是欺君之罪吗?人都能换,男女亦能换。”齐漾舟冷眼看着沈绥,像是盯住猎物的狼,直直看进了他心里。她质问道:“还是沈大人认为齐某蠢笨如猪、胆小如鼠,难当大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绥声音变得急切,“你刚从一个火坑逃出来,便要往另一个火坑跳吗?这风险太大。” “油煎火烤,都是沈大人亲手递给我的生机,我甘之如饴。”齐漾舟也学着他的样子戏谑道:“其一,我绝对忠诚。你有我的把柄,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其二,我与江黎为血亲。我对他了如指掌,短时间内满长安,你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熟悉他的人。” “其三,大逆不道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与其隔岸观火,不如亲自登台。” 齐漾舟神色决绝,字字句句都铿锵如利刃,似要将世俗礼法戳穿。 “你......你不像。你和男子所差甚远。”沈绥抓起旁边的茶一饮而尽,欲言又止。 “我自有像的办法。沈指挥痊愈之前,我定能圆好这个弥天大谎。”齐漾舟盈盈一笑,“沈大人莫再劝,我决定的事,非要撞南墙才回头。” “随你,齐二。”沈绥将杯盏丢回桌上,“但愿你能抓住你的命,别叫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的尾音拉的极长。齐漾舟知道沈绥不同意,但他虎落平阳,又寄人篱下,无计可施就只能任由齐漾舟威胁交易。 “沈大人好生休养。”齐漾舟撑着椅子站起,为了避免扯动伤口而挪动。 齐漾舟行至门口忽然想到棺木中,沈绥翻身挡住的那一剑。她回身瞧见沈绥也凝视着自己。那双丹凤眸中好似闪着水光,还不待齐漾舟看清,眸子的主人便扭过身去。 齐漾舟躬身一拜,道:“还未谢大人棺中挡剑的救命之恩。凡大人开口,我必定尽我所能。” “不必。”沈绥将自己埋在被衾里,不再吭声。 齐漾舟轻轻合上木门。她扶着墙壁走,步步勾勒的都是以后的路。 六月十二,阴霾空中飘着小雨。 齐漾舟将兄长江黎葬在京郊一块风景秀丽的地方。她跪在冷硬的石板前,抚摸着身前的无字碑。 夏季的雨总爱磅礴,也不妨碍荷花铺满了小塘,莲叶接天。 齐漾舟寻来戏班的先生,行坐起居皆重新学起。她还向司先生求来改声易形的药,皮肉上的反复折磨,倒是更为立竿见影。 夏去秋来,重阳刚过。满池莲叶枯槁,又露出追逐嬉戏的红鲤。 齐漾舟一身黑衣箭袖骑装,正跟着梨园先生练基本功。她消瘦不少,身长玉立,音容笑貌依稀能瞧见以前的影子,却更像兄长的模样。 丰禾提着食盒,施施然穿过抄手连廊,将菜整齐摆在亭中石桌上。昨日新采的莲藕,今日炖作莲藕排骨和糖藕尝鲜。因齐漾舟和沈绥都不喜桂花,丰禾还特意浇了槐花蜜代替。 齐漾舟拜别先生,利落地翻过栏杆时,丰禾恰好把最后一碟白玉豆腐放下。 丰禾侧身比划道:“司先生当真是神人,郎君如今已高我半个头了。也不枉费日日灌苦汤药,次次施针都疼的死去活来。” 齐漾舟见丰禾眼眶微红,忙一把搂过她道:“针灸药汤不过是看着唬人,还是我们丰禾的手艺最可人。你快坐,沈绥伤刚好全,这几天就神出鬼没的,咱们不必等他回来了。” 齐漾舟按着丰禾坐下,迫不及待夹起块糖藕,还没嚼,急切的男声从对面传来。 “等等!昨日摸藕,我可是头功,你们就采了两三节,休想独吞。”沈绥一身绯红官袍,衬得他身姿颀长,面如冠玉。他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将两包油纸红封的点心放在桌上。 齐漾舟见他衣着,思忖应是吏部对自己的调令快到了。 此前,沈绥将二人伤情如实上报。圣人体恤,又有太子殿下担保,恩准江大人在府中休养。如今三月已过,齐漾舟伤已痊愈,身份也准备妥当。 沈绥前月刚能下地就手段狠辣地整顿了锦衣卫内奸,处置了不少墙头草。一时间京城都风声鹤唳。近日他又早出晚归,想来是皇城中又颁新旨。这潭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水,又要掀起波澜了。 第5章 偶遇 “沈指挥今日衣着鲜亮,真是让陋舍蓬荜生辉啊。”齐漾舟嚼着甜藕,和丰禾相视一笑,一左一右瓜分点心。 “陛下急召,眼下我无人可用,没备下常服。”沈绥净过手,将帕子叠在桌角的功夫,齐漾舟和丰禾便已将油纸拆开了。 纸封方打开,香甜味便扑面而出。透花糍白胖圆滚,糯米皮上缀着精致花纹。胡饼温热酥脆,糖混着果仁香。枣泥方糕皮薄馅大,透出细腻的枣泥。红豆酥精致小巧,豆粒绵软清香。 “永兴记的点心向来是人多难求。他家老板脾气怪,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先到先得,售完即止。清晨鸡鸣便去排队,午后方能买到。这可是刚出炉的,不愧是沈指挥使,权势滔天才能福泽小民呐。” 丰禾对蹭饭的沈绥,并不吝啬自己的吹捧。她边夸边捏起一块红豆酥递给齐漾舟,“郎君,快尝尝。你昨日还念呢。” 无人可用,怎么会有时间去买永兴记的点心?齐漾舟对沈绥的话半信半疑。 沈绥被人重伤至死,毫无救援,沦落到被自己捡回来。可他又仅仅几日,就重新在锦衣卫斩杀叛徒,立稳脚跟。有人、无人还是有见不得光的人。 伴君如伴虎,她还没伴君,便自觉已在虎穴。沈绥说话总让人觉得话中有话,偏齐漾舟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所幸三月相处,沈绥并没有要违背盟友,取她们性命之意。甚至有些……平易近人。府里众人渐渐熟悉他的性子,便也不再惧他。昨日他还被丰禾用激将法,哄去池塘里挖藕。 齐漾舟心不在焉就着丰禾的手咬了一口,惊叹道:“好吃!感谢沈指挥。”她自幼喜甜食,眼睛一眯,反手递了块红豆酥给丰禾。 三个月相处,齐漾舟和丰禾已经拿捏了沈绥的命门。他看似冷淡,却是格外爱听吹捧夸赞的傲娇。于是,齐漾舟和丰禾阿谀奉承的功力大涨,你一言我一语,将沈绥夸的晕头转向,直到餐末才想起正事。 “吏部已经验过告身,下了调任,三日后去大理寺上任。”沈绥看齐漾舟夹起最后一块糖藕,“齐漾舟,你若是反悔,我可以上报你旧疾恶化,暴毙而亡。” “沈绥,你叫错了。我是江黎,江大人。”齐漾舟放下筷子,“我会是你最好拿捏的棋子和帮手。” “好。三日后……大理寺。” “要不下次谈正事,避着我点吧。我真害怕有天因为知道太多,被沈指挥的剑收走。”丰禾淡淡起身收盘子,她的吐槽,倒是让沉寂的氛围缓和不少。 齐漾舟没忍住笑了出来,沈绥也轻咳掩饰。 “你们别笑啊,我说真的。要真有人把我抓走严刑拷打,我可是会把你们全供出来的。” “好好好,只要你乖乖奉上美味佳肴,本大人绝舍不得你这个美娇娘。”齐漾舟挑起丰禾的下巴勾了勾。 “那沈指挥?” 沈绥只冷笑道:“上了贼船想下去,才是要被灭口扒皮。” “想得美!”丰禾吐了吐了舌头,提着食盒跑了。 丰禾看似玩笑,实则是在试探沈绥。这样的试探屡见不鲜,恰恰维持了岌岌可危的联盟,每日都用各种方式宣誓着“我绝不背弃盟友”的诺言。 齐漾舟靠在亭柱上翻书,厚厚一册是江黎在任上期间所处理案件的手札和笔记。 茶盏渐渐冷了,风有些微凉。沈绥犹豫低声道:“你怕吗?” 齐漾舟看得入神,心不在焉说:“胖?沈大人姿容冠绝,但同你比,我应当还有些纤弱。” 沈绥没笑,而是继续道:“他当真对你如此重要?” “嗯”齐漾舟没抬头,只是摩梭着纸页,“值得深入虎穴,况且......”我也有其它想做的事。 沈绥无奈笑了笑,扬声道:“天凉了,亭中风大,你还没好全,回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东市繁华,有琳琅珍品,奇玩手工,各地商贩云集,亦有胡商外客往来。一辆简单的马车摇摇晃晃穿巷而过,停在绮罗坊前。 齐漾舟打帘下车,躬身伸手朝车中人示意。 丰禾抬手放在她掌心,被齐漾舟扶着缓步下车。她一身绯红缕金线衫玉色牡丹纹襦裙,外加摇曳的青梅色披帛。金簪交叠发髻间,明而不艳。她气质从容自若,领着齐漾舟朝店内走去。 门口的伙计是个清秀少年,瞅着一对璧人不禁看痴了,但本着职业理念,还是迎上前招呼道:“娘子郎君里面请,您们来的巧,今日有新到绫罗绸缎,都是长安最时兴的款式。” 丰禾微笑点头示意,小伙计乐得开花,盘算今日准能多拿些赏钱。谁知他刚引着两位贵客进门,坐堂掌柜就冲上前来。他舍不得到手的鸭子飞走,试图挡住掌柜,将人往里请。 “阿阳,你去忙吧。”王掌柜笑嘻嘻支开伙计,“东家里面请,这少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无妨。”丰禾浅笑,朝齐漾舟抬手致意,随掌柜去了后堂。 当日殉葬,齐漾舟根本无法转移钱财铺子,只能以地异地,舍小保大。她们将原来的铺子移位换面。后来齐漾舟同沈绥交易,更加无暇顾及商铺,准备变卖产业,留作银子存起来,却看到了身侧的丰禾。 殉葬当日,齐漾舟一把火烧毁卖身契之前,早已向官府呈递文书,批准丰禾等一众侍从解除奴籍。丰禾与齐漾舟情同姐妹,如今齐漾舟要走之路险之又险,她更不肯离去。 丰禾并非奴仆,如何能不明不白跟在身侧相伴。齐漾舟相信丰禾,于是将赌注压在她身上。 经商之道晦涩难懂,母亲善于管理,可齐漾舟随了父亲。母亲谋划甚远,为防齐漾舟错漏,传习知识时总是叫上丰禾等人一起。嫁到薛府后,齐漾舟日日想偷懒却逃不过金银管理,多亏有丰禾一起商讨。齐漾舟十分认可丰禾的能力。如今与其放任银子生霉,倒不如让她放手施展,自己也乐意做甩手掌柜。 齐漾舟算好分成盈利。后续经营由丰禾出面,更免去齐漾舟顶着官员身份往来商铺,被御史参下的风险。 三月以来,齐漾舟负伤修养时,铺子田产都是丰禾在打理。丰禾小露头角,各家店面业绩稳步上升,一片红火。他们这股新来的势力不算小,各家忌惮,却也查不出背景来历,只能猜测这股新势力是哪家王公贵族的手笔。 齐漾舟在外间等待,看向货架上码放整齐的绸缎,惊叹于长安潮流的更新迭代。受伤以来她都不曾出来逛过,如今上任也当做几身衣裳,于是才跟着丰禾来查账。 她选了心仪几匹缎子,想起昨日傍晚用餐时,沈绥说自己没备常服,便又挑了墨色、水天碧、月白三色,同样款式定做了三套衣服。 丰禾平日温和,处理账册算得上老辣狠厉。不多时便理清了账册,她施施然撑着齐漾舟地手出门。 两人行至门口,便听得对街传来吵嚷声。 声音熟悉,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是薛映锦身旁的管家婆子。两人争执不下,声音也越来越大,隔着街口都听的清晰。 “黑纸白字,这铺面与英国公府薛家毫无干系。” “你胡诌,这店面历来是国公府的产业,如何变了主家。”李嬷嬷也举着文书和掌柜的唇枪舌战。奈何对面也拿着官府文书证明,根本争执不出结果。 “你们要再闹,咱们就去见官。看看是我背主,还是你们伪造凭证。”掌柜毫不退让,要将李嬷嬷请出去。 地处东市的路段,总是熙熙攘攘。不多时已经围聚了不少人。 薛映锦坐在马车上,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咬了下朱唇。眼下人越来越多,哪怕为了薛家名声也不宜再行争执,她示意侍女打帘轻唤。“嬷嬷,莫要同他争执,店铺归属回府再行查验,先把咱们的东西取走。” 丰禾凑在齐漾舟耳畔轻笑,“潇洒如此之久,也该她们吃一碗闭门羹了。” 齐漾舟微微摇头,看来自己低估了薛映锦和薛家。离开薛家前,齐漾舟尽可能多的掩藏漏洞,安排的计划至少应该能骗过半载。 如今才三月刚过,薛映锦已发现不对,她到底是有些手段,并非是只会吟诗作对的人。所以曾经齐漾舟独自撑着国公府,更像一场笑话。 李嬷嬷抓起天香楼专有的锦盒往外走,不忘朝掌柜淬了一口。 “欸,等等,错了错了。”缩在后面的小伙计忙扯住掌柜的袖子,朝李嬷嬷手中的衣服指去。“今日有两套丁香紫玉兰广袖襦裙的成品,一套是英国公府,另一套是太傅府。太傅府那件是老夫人给表小姐的生辰礼。老夫人特意遣人来叮嘱比常规款式多缀了十二颗东珠。” 掌柜一听不敢懈怠,忙上前将李嬷嬷拦住。方才唇枪舌战,他心中本就有气,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衣服,反讽道:“英国公府好歹是名流清贵,薛少将军为国尽忠,夫人情比金坚,殉情而去。如此忠义之族,如何会有你这般蛮横的仆妇。如今争不过便要明抢?” 丰禾听了嗤笑道:“好一个忠贞之家。”那掌柜自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不敢对英国公府有何微词,于是指桑骂槐讽刺李嬷嬷。 少女娇俏温婉地模样在帘子起落间一闪而过。薛映锦仍是笑吟吟地下令,“把东西换回来,李嬷嬷莫再多言,回府。” 齐漾舟的手攥紧再松开。是了,薛将军父兄皆战死边疆,仅留下英国公府孤儿寡母。人贯会趋炎附势与拜高踩低。在各方或有或无的压迫中,在权力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薛映锦,怎么可能会是天真烂漫的小白花,那分明是一朵摇曳枝头的夹竹桃。没有毒素又如何护得住自己的性命。 丰禾不愿再看,只翻了个白眼,拉着齐漾舟钻进了马车。 第6章 赴任 晚饭后,丰禾忙着去统筹账册,齐漾舟便顺便将新衣带来,想叫沈绥试试是否合身。 “沈大人,沈指挥。”齐漾舟捧着裁好的新衣,敲了敲沈绥的房门。 屋内烛火通明却无人来应,齐漾舟思忖着,他可能有什么要事又去飞檐走壁了,留张字条也是一样的。 齐漾舟心不在焉,默念着明日赴任的流程和各同僚的身份背景。她一转身就被刚站定的沈绥吓了一跳。齐漾舟趔趄着,嘭地与门柱撞了个正着。 “嘶。”齐漾舟揉着额角,后退又撞在了门上。“沈大人轻功了的,我竟不知道你是何时来的。” “抱歉。”沈绥抬手想帮她,踟蹰着最后只是接过齐漾舟手中的衣物。“给我的?” “是的,前几日沈大人说没有常服可穿,顺便给您裁了两件,您试试合不合身。”齐漾舟吃痛,揉着额角原地打转。 半晌,齐漾舟恍惚站定才看清,沈绥今日一袭黑衣剑袖,银线勾勒的白燕穿云的纹样在灯火下泛着点点光亮。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齐漾舟看了看那件墨色,再看了看手中的各色衣裳,不由抽抽嘴角,“不知大人已裁了新衣,沈大人若不喜这些花样,拿去赏人就是。” “谢谢,我很喜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原本凝滞的氛围更加尴尬了。 沈绥侧身打开自己的房门,将人往里迎道:“齐漾舟,这里是你家,你想来便来,无需客气。” 齐漾舟放下揉额头的手,决定小发雷霆,于是问道:“沈大人如今伤已大好,还打算在我家借住多久。日后我们同朝为官,若被他人知晓,怕是多有不便。” “有何不便?”沈绥故作惊讶,“沈某护卫江大人是职责所在。沈某穷困潦倒,租住在江大人的府邸亦是合情合理。” “你......”齐漾舟哑口无言。 “沈某困顿至此,求大人施舍,求大人收留。”沈绥还不等齐漾舟回答,护着新衣服转身便将门关上了。 他摆明了就是要一住到底。齐漾舟揉着额角,恨恨地小声嘀咕道:“这里是你的家,你想来便来。” 不过,沈绥说的有理。杀手在暗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有沈绥这尊杀神在,至少能保性命无虞。即便被监视暗访,也比先丢了小命划算。 罢了,罢了,齐漾舟顺了顺自己的毛,回屋接着温习去了。 云层晃悠悠铺满了长安四方的天,秋风萧瑟吹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大理寺前的行人步履匆匆,走完程序的齐漾舟抖了抖青绿色官服,随着卢寺丞去见上官。 齐漾舟研读了沈绥给的官员信息册子,对各人的信息都有所掌握。齐漾舟看过卢寺丞的履历,对他不由钦佩,于是听着卢寺丞的介绍频频点头。 卢寺丞,名卢衡,字秉之,年二十九,相貌英气俊朗。他平日就爱酒肆那一壶酒两方肉,他在寺丞位置上已经熬了五年,却不急着升迁,每天乐呵的点卯,处理手头的案子。 卢寺丞平易近人,却是出自范阳卢氏的世家子弟。他看似窝囊无甚追求,却是个认公理与德行共存的一根筋,只信奉律法有情。因此卢寺丞是冤假错案的活青天,还天下清白的小圣人。 卢寺丞引着齐漾舟往内走,边与路过的众人介绍着新任江寺丞,边同齐漾舟道:“江大人,我们大理寺与外面各处不同,法理之下,咱们就是同门。” 齐漾舟颔首,她听懂了卢寺丞的言下之意,是提点也是告诫。朝堂的勾心斗角,攀附升迁莫入此门,大理寺只有为民伸冤,捍卫理法一条路。 大理寺掌刑案纠察,有大理寺卿一人,少卿两人,司正两人,寺丞六人。 大理寺卿是位不折不扣的纯臣,年轻时也叱咤官场,破获大案无数。现在他年近致士,不再诸事都亲历亲为,只负责批阅呈奏,像个乐呵的吉祥物。其下左右两位少卿是同榜进士,更是大理寺卿一手提拔的弟子,平日里亦是以师兄弟相称。他二人完全承袭了寺卿的风骨,因此大理寺可谓是帝王的忠贞之士,是个仅以律法为纲且上下一气的铜墙铁壁。 难怪太子殿下会将江黎安置在大理寺,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护住一颗赤子之心。 大理寺事务落在左右两位少卿肩上。 济州贪腐案草草了结,其背后的庞然大物才堪堪露出一角。这事的真相仅有几人知道,济州案理应由江黎与锦衣卫跟进。可‘江黎’身负重伤,锦衣卫护卫京畿重地难以分身。但济州贪腐案刻不容缓,于是陛下派右少卿和寺正出巡地方。按沈绥所说表面是去往岭南,实则去了济州。 左少卿独自担着大理寺的事务,忙的脚不沾地。卢寺丞便带着齐漾舟先去见了大理寺正。 大理寺正负责死刑复核、百官重案终审,更一步靠近权力的中心。 大理寺正,郑烛,字晦明,年三十,幽州人士。郑烛出身寒门,但是勤勉用功,功绩颇丰,稳稳妥妥的走到了司正的位置。郑烛倒是懂得斡旋转圜,在各方势力之间也混的游刃有余。 齐漾舟跟着卢寺丞走进号房时,郑烛才从案牍中抬起头。他生的年轻,打眼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为人也没有官架子。郑烛起身示意两人坐下,他明显比卢寺丞更细致谨慎,是细细了解过江黎背景,对他所查获之案亦心中有底,借此攀谈起来。 齐漾舟心下一松,一路上卢寺丞并未提及过往,反倒叫她时时紧绷。现下面对郑烛的发问,她不卑不亢地回应着,详略得当地交流着断案心得。 “你初到大理寺,难免有不熟悉之处。左寺除你以外,另有卢寺丞和蒋寺丞,共三名寺丞。大理寺既要护芸芸众生性命,又要平衡利弊。此间学问深厚,想必你已懂得。”郑烛的目光若有似无扫过齐漾舟的伤处,又叮嘱道:“事关人命,提笔判词,都要慎之又慎。难免你有不解之处,可随时来问。” 郑烛还在絮叨着,便有位青绿官服的青年轻叩门扉进来了。他目不斜视,没有理睬齐漾舟,而是捧着案卷径直走向大理寺正,报告道:“司正,刑部还是把案卷送过来了。” “少卿怎么说?”郑烛皱了皱眉,停下了叮嘱的话。 “少卿说,既然来了。大理寺便能接下,叫我们尽管去做,有事他担着。”青年叹气回应,突然又话锋一转,“江大人新官上任,不若这三把火便交给江大人来烧一烧吧。” “渡之。”郑烛轻呵,皱眉思索。 齐漾舟心中有异,不明白这位蒋云津蒋大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他斜睨自己的眼神大有针尖对麦芒之意。 蒋云津,字渡之,年二十七,苏州人士。吴郡蒋氏也算是江南华胄,蒋云津性子里带着傲气,最恨戚戚小人。他长得面若冠玉、文质彬彬,判案动手倒是毫不含糊,甚至称得上狠辣。 齐漾舟思索之际,郑烛便重新看了过来。他踟蹰开口:“日前发生了件大事......” 太子太傅王老大人致士后,仍暂居京中。他品行德高望重受人景仰,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子与圣人的老师。 前日王老大人暴毙家中,乃是中毒而亡。凶手人赃并获,是王大人二女的女儿。这位表小姐入狱以来,拒不认罪一直喊冤。 案子棘手,地方衙署不敢用刑,推给了锦衣卫。锦衣卫乃陛下部署,刑法手段残忍,才堪堪上了几样,那娘子便已晕死多次。 王老夫人又坚称此事并非外孙女所为,带着女儿身着诰命差点闹到圣人面前。两方僵持,又找不出新证据。锦衣卫不敢再进一步。若真冤枉了这位金枝玉叶,怕是多少人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最终,锦衣卫便将这块烫手山芋扔给了刑部,刑部又将案子传给大理寺了。 “此案并不复杂,人赃并获。难就难在这是王家的家事,王家人又各执一词。这案子无论如何去办,都是有错。圣人令此案半月为期必须结案。你是新人,案卷如何入手都说得过去,无论办得好与不好,天塌下来都有少卿顶着。你来接手确实最合适不过。”郑烛有些踌躇,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 蒋云津则直接将案卷塞到齐漾舟手中,戏谑道:“江大人有通天之能,不然也无法从地方飞升至京中呐。江大人本就爱民,当年不选择在翰林院编书,直接自告奋勇委任到地方。不过五年便擢升从六品,想必便有的是门路能保全自己。” “够了,渡之!”郑烛呵斥他噤声,转而对齐漾舟说:“向晓,你意下如何?” 从方才的谈话间,齐漾舟已听懂了大概。太傅案并不是血腥奇案,而是一场家宅阴私。无论是亲人相残还是家宅内鬼,太傅府都不会流传出什么好名声。太傅府失势更是皇城中那位所不愿见到的。这件事做好了,是对圣人的阿谀奉承,做不好就是在打圣人的脸。 朝中人们趋利避害是正常,他们三人任职多年早已熟练,若有疏漏,必会引得帝王震怒。将棘手的事情抛给无知新人,却是最佳解法。况且上官发话,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 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案子,正是齐漾舟所需要的。成则攀上太子与陛下,败则得罪一众官员,也能有陈情诉状一份得见天颜。当今圣上开明宽厚,必不会因为一桩案子就罢了齐漾舟的官。自假死开始,齐漾舟一直在赌,也不怕再赌一次。 齐漾舟起身作揖道:“谢郑寺正赏识,下官必竭心尽力。” 郑烛有些诧异,又微微颔首。此少年心性坚韧,乃常人不可比。事事敢于人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怪他能升迁如此之快。 郑烛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吩咐侍者带江大人前往自己的办公地,才领着蒋寺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