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雨冲刷的泛白。
齐漾舟被雨滴敲击棺材板的声音砸醒,浓郁的安魂香呛的人气喘。
假死药的效用渐渐褪去,她才重新感受到四肢的存在,腹诽道:“莫不是鬼都是被呛死的。薛夫人果真还是惧怕自己会变作厉鬼索命。只可惜自己只想与薛家、与京城再无瓜葛。”
她在黑暗中摸索,从发髻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贴身收好。
那是一颗为防意外求来的救命药,是金蝉脱壳的最后保障。
自大军凯旋,却不见薛彻身影,齐漾舟的心就凉了半截。丧讯传来时,她已经做好了寡居一生的打算,就这样守着薛彻的衣冠冢,守着薛家的妇孺老幼。
可是薛家不这么想,几乎是当夜,便有消息来报。薛家母女盘算着要自己生殉,换薛彻军功再加一等。
当时齐漾舟怒极了,悲愤和自嘲塞满大脑,令她无法思考。她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薛少夫人死了也好。天地浩大,她的名字只是自己。她要回北地去,回家去。
当夜,齐漾舟便向医士求了假死药。她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贸然拿性命做赌注。齐漾舟安排侍女丰禾趁入殓时将九转还魂丹藏在发间备用。
此丹药世间难求,只一粒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雨噼啪落下,齐漾舟回想薛府往事,仍历历在目。惊惧与喜乐都已过去,蜜糖与砒霜一刀斩断,连同半身血肉埋在地下。
雨渐渐停了,侍女丰禾还没来。齐漾舟等不住了,开始在棺材中摸索。
棺材里空荡荡的,只有薄薄的布衾。
齐漾舟顾不上鄙夷薛老夫人连用劣等殉葬品装样子都不屑得做。她趴跪着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藏在角落的暗扣。
啪的一声,棺椁的侧面由机关牵动,翻转开来。
齐漾舟为保万无一失,买通寿材铺,赶制了一副能金蝉脱壳的棺椁。
此棺外观并无不同,内里却有乾坤。顶部留有通气口,无论棺材钉得再稳,木材上下遮掩间都会留下隐秘的空隙。侧面暗格中装有机关,扳动暗扣,整个侧板都会反转,将填埋的土壤顶起,造出一条生路。
丰禾安排缜密,薛家为了钱财利禄做贼心虚,更没人检查棺椁。
齐漾舟仔细听着地面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伸手拔开松软的泥土。
昨夜雨下的又大又急。家丁们急着赶回去领赏。棺材埋得浅,侧面也仅有薄薄一层覆土。
齐漾舟心一横,撑着棺材板从侧面滚了出去。
她手脚并用爬出坑,糊了半边泥巴。泥土的芬芳和清丽的鸟鸣,伴着枝头残雨的滴答声,连朦胧月色都有种新生的静谧。
齐漾舟扶住石碑,稳住身形,借着月光,试图通过林木辨别方向。她刚想瞧得仔细些,便觉一阵劲风袭向面门。
“谁!”
喑哑的男声带着肃杀的寒意,从石碑后传出。
齐漾舟来不及反应,就感到颈侧刺痛。长剑闪着寒芒,在她白皙的脖颈划出一道血口,血液顺着剑刃蜿蜒,染红了她月白色的丧服。
青年一身黑衣,高束的长发被雨浸得散乱,俊美的脸上沾满鲜血。他已经杀红了眼,宛若地狱爬出来索命的九幽阎罗。
齐漾舟的心脏狂跳,冷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借着月色,认出了这张看似玉面温和,却令临朝百官都闻风丧胆的脸——锦衣卫副指挥使沈绥。
前年岁初,大雪盖了满京。为庆贺顾贵妃诞辰,帝王赐宴群臣。
齐漾舟随薛彻赴席,曾遥遥见过沈绥一面。彼时,他站在太子身侧,身为锦衣卫百户,奉护卫之职。
短短两年,沈阎罗便从亲卫百户升迁至锦衣卫副指挥使。区区寒门小吏,短时间内平步青云,除了能力,其中手段和心计可更是想而知。
对于这类凭空出世的寒门子弟,世家贵族通常不屑一顾。可沈绥年仅二十三,谁也不敢断定,他的后半生会走到哪一步。尤其,他身后站着的不只东宫,还有帝王。
沈绥是一柄嗜血的利刃,执刃者指到谁,谁便万劫不复。他本人过目不忘,睚眦必报,审讯刑罚的手段层出不穷。但凡进了他沈绥的牢,不脱层皮,绝不可能离开。故百官间更有流言到,玉面阎罗登门来,金玉满堂不复在。
冷汗倏地窜上背脊,齐漾舟堪堪稳住呼吸。
她估量以薛老夫人急功近利的性子,“请功”的折子必然已经递到了陛下面前。自己假死殉情的事,一旦被人发现,必定会被认为是她与薛府串通,为求荣华富贵而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的罪名,向来抄家灭族的由头。如今父兄被贬谪,难有回天之力。齐漾舟宁愿自己被薛家人抓住,再用一剂毒药送上青天,也不想落在沈绥手里生不如死,甚至因欺君之罪祸及家人满门。
齐漾舟当机立断跪伏在地。她低着头,假作迷路的良家女抽泣起来。谁知她刚呜咽出声,对面就先开口了。
“齐漾舟?”沈绥剑尖微动,他迷起眼睛,呢喃道:“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我当然是人。”
沈绥指名道姓,让齐漾舟心下一惊。但她不信沈绥当真能记得一个一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齐漾舟泪眼婆娑,抬眼望着他,哽咽道:“请君明鉴。我本是城郊人,昨日进城迷路,又遇大雨,才躲避至此。”
沈绥皱眉轻笑,他的身体晃了晃,突然脱力般丢开剑,扶着墓碑跪在了齐漾舟对面。
齐漾舟见他倒下,却不敢松懈。她悄悄抬手间将发髻拨乱,把脸挡住大半。
可沈绥一时无声,齐漾舟心下存疑,从垂下的发丝中小心窥探。她瞥见那人纤长的手指在碑文上描画。
“吾妻薛齐氏之墓。”
他一字一顿的念,沈绥的手缓缓划过,最后停在薛字上。
沈绥面色凝重,不像和薛彻陌不相识,更像有仇。齐漾舟眯起眼睛,怪不得沈绥能记得自己。可是,她从未听说过二人间有龃龉。且看沈绥神色,这仇怨不仅不小,更似是不共戴天。
“齐漾舟,你假死?为什么?”沈绥的声音冷淡中,语调却十分肯定地质问。
齐漾舟骇然,沈绥几息之间就能猜出情势,此人智谋冠绝,绝不是溜须拍马之徒。
他两次指名道姓,说的齐漾舟辩无可辩。但她哪里肯认,便是破罐子破摔。
既然好人他不信,装个坏人样,总好过被戳穿身份。左右漆黑一片,月色清冷照在一座座坟茔上,凄惨可怖。齐漾舟敛目屏息,瞬间换了神态。
她吊儿郎当地往自己的墓碑上一拍,破口大骂道:“齐什么?看您的意思,我与您的故人真有几分相似。我实话实说吧,我不过是时运不济,想趁着夜色借点钱财。可这人实在穷酸,连个像样的玉器首饰都没有。我也没得手,您啊,就去下一家吧。”
齐漾舟胡言乱语着,自顾自地往坟冈深处指去。她摇头晃脑,趁沈绥抬眸,看准时机抽出银簪往沈绥脖颈刺去。她深知自己与沈绥相抗,是螳臂当车,但绝处逢生,齐漾舟别无他选。
“别演了,齐漾舟。”沈绥接住她的手腕,将那支荷花银簪插回她松散的发髻间。
“你父亲齐牧是前户部侍郎,官居正四品。兄长齐行鸢是榜三探花郎,任从七品翰林编修。齐牧六年前从幽州调任京城,去岁夏,因为不满顾大人学生贪墨,当朝斥之。圣上大怒要罢免你父兄,是太子殿下拦住,才封了个八品御史,遣回幽州。”
沈绥的手越来越紧,攥得齐漾舟吃痛。他盯着齐漾舟的眼睛,轻声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齐二。”
齐漾舟闭目长叹,沈绥居然能将已经离京官员的陈年旧事都记得如此清楚,足以晓得此人手中信息之广,统筹能力之强。
可见天子选他做刀,他的阎王名声,当真做不得假。
齐漾舟停下挣扎,只静静被他擒着。她已是辩无可辩。连冷凄凄的月色都好似在说:“齐漾舟啊,你今日必死无疑。”
沈绥作为天子近臣,要在自己假死的事情上作文章太容易。齐漾舟愿送命一条,但求咬死口供,以保全齐家满门。
齐漾舟仰起脖颈正准备不成功便成仁,沈绥却彻底跌跪在她身上。
滴答——滴答——
齐漾舟满手湿滑,她举起手,借着月色才看清满手鲜红。
殷红的血自他腹间渗出,与黑色的锦衣融为一体,直到滴落才被发现。朦胧月光落下映衬的沈绥面容惨白如纸。
齐漾舟看清他的衣衫已经被血色浸透。只是此刻,她顾不得为逃生机会庆幸。她的目光牢牢锁在沈绥倒下后露出的身后人。
她推开沈绥,伏跪在那人身旁。凉意嗡鸣着直奔大脑,冷汗浸透背心,叫齐漾舟的心脏骤然紧缩。
皎洁倾泻,在白瓷般的面孔上落下亲吻,似要将灵魂引向阴曹轮回。地上躺着的人已毫无生气。
青年男子静静躺着,他生的俊俏,如果说沈绥是一匹暗夜潜行的狼,他更像春日里翱翔的白鸽。
他的腹部有数道伤口,鲜血从最深的贯穿伤处流出,绽出殷红的花。他似是走了多时,周围干涸的血迹已经微微绻起,宛若枯萎凋谢的花瓣。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了齐漾舟记忆中的意气风发和温文尔雅。
“兄长!哥!江黎!江向晓!”
无论齐漾舟如何呼唤,表兄回应她的只有沉沉死寂。泪水花了视线,她颤抖的手,想去探江黎的鼻息,却被冰冷的躯体烫的缩回了手。
“为什么!我兄长为何会在此地?又为何丧命?”齐漾舟理智尚存,自知兄长习文,断然无法与沈绥搏杀至他伤重如此。
她死死抓住沈绥的衣襟,却又被黏腻的鲜血糊了满手。她稍一拉,沈绥整个人都栽在了她肩上。
沈绥意识溃散,像坨烂泥。他任由齐漾舟牵扯着,连从她肩头起身都做不到。
沈绥失血过多,只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来话长,但杀手......马上就会找来……你不想死,就躲回去,别出来。”
“杀手……”齐漾舟听了他的话即刻噤声。她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上杀手,自己只能任人鱼肉。
短短一日发生了太多,齐漾舟的脑子头痛欲裂。纵使再淡定自持,此刻也慌了心神。她挣扎着,从纷乱思绪中逃出,深吸一口气,只咬着求生二字不放。
父兄得罪权贵被贬,夫君战死沙场,往日和蔼的婆母要她殉葬夺嫁妆,乖巧的小妹逼死她换前程。远在济州的表兄突然出现在京郊,却是死的不明不白。
终究是天意造化,人心隔肚皮。硕大的长安城里,齐漾舟竟走到孤身一人。
天要她死,她偏不。
眼前青年早被血水泡了个透,气息奄奄。齐漾舟不懂医术,她翻出那颗救命的药丸,往沈绥嘴里塞去。
表兄绝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她想知道其中秘辛,就必须救沈绥。
沈绥此人并非善类,只怕他宁可叫真相随他长眠地下,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齐漾舟读懂了沈绥的言外之意,她根本顾不得推敲,为何沈绥会带着江晗的尸体出现在自己的坟前。只能放手一搏,赌沈绥或许是个言而有信,知恩图报的人。
齐漾舟不由嗤笑,精密算计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做个赌徒求生。
“你给我吃了什么?”沈绥仰着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像只垂死挣扎的狼。奈何他折了腿,避不开齐漾舟不容拒绝的动作。
“齐二,我想你应该懂什么是明哲保身。那些人可不是跟你过家家的护院。”沈绥吐出一口血,还在威胁着。
齐漾舟捂住他的嘴,狠狠道:“沈指挥若不想死,最好听我的话,乖乖待着。”
沈绥已经力竭,他捂着腹部的血窟窿,连站起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齐漾舟摆布。
林间没了争吵,变得寂静异常。不时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像索命的倒计时。
齐漾舟不知是救援先到还是杀手先来,只能快点,再快点。她弓着身,拖着江晗的尸体,将他塞进了棺椁里。
薛家到底是不敢在明面上亏待当家夫人,没扣下她这幅足以能躺两人的棺椁。
齐漾舟把江晗推进侧面,不理会沈绥反抗的眼神,半扶半拖的把他往里面推。
沈绥无可奈何冷哼道:“要是不想和我同穴而眠,别忘了把地上的血迹埋深点。”
齐漾舟嘴角抽搐冷笑,此人伤这么重都闭不上嘴。于是在他耳侧挑衅道:“沈指挥最好祈祷,你能活到明天。别埋在我这小地方,做了鬼都得生生世世被我缠着索命。”
沈绥的眸子暗了暗,他突然闭上眼,不再说了。
齐漾舟也不再睬他,而是举一反三,捻了抹他的血迹往一侧的路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