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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殉

作者:停灯停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崇武十四年六月,西南战事大捷,大军班师回朝。


    长安上下张灯结彩,欢呼声、鼓乐声此起彼伏。将军朝圣,万人空巷,朱雀街灯火通明。民众夹道欢迎,歌舞升平,人声鼎沸地闹腾了三天。


    西南忧患已除,圣人连颁三旨大赦天下。上到将军下到兵士,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好不风光。


    胜利的喜悦被重重叠叠的坊墙隔绝。


    宣平坊的角落里,薛府悄然悬起缟素,妇人儿童的哀泣飘了老远。


    英国公薛家虽不是钟鸣鼎食的传承氏族,也是大周的开国功臣,世代忠良,权名并重。单是薛府的宅子就独占了宣平坊的西南角。


    如今薛家唯一成年的少将军战死沙场,薛家如旧楼断梁,眼见大厦将倾。满园惨白一片,连柴房都挂满了麻布白绸。侍者们都行色匆匆,人人自危,不敢有一丝大动静,生怕惊扰了主家。


    哭声映衬里,世子夫人的棠梨院却闹得人仰马翻,宛若菜市口。喊骂声将灵堂的哭声都盖了过去。


    齐漾舟麻衣素服,青丝挽髻,发间只簪了朵白花。她面色惨若白瓷,更显得眼下乌青。


    自得到薛彻死讯起,齐漾舟已经两天未合眼了。她与薛彻成婚三年,他两年在外征战,怎知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齐漾舟,出来!”


    少女骄横的声音刺透青灰的院墙冲进里屋,“都给我滚开,兄长灵位在此。谁敢拦我!”


    “二娘子,这是少夫人的院子不得硬闯!”


    棠梨院中的小侍女们,你拉我,我扯你,组成了一堵人墙,拼死挡住拿着灵位拍打的薛二娘。


    “夫人,将军已去。薛家想逼你殉葬,咱们逃吧。金银细软都是身外之物,留住命,才是青山仍在。”贴身侍女丰禾正急得团团转,看着静静翻账册的齐漾舟,她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


    “再拖!拖到傍晚。”


    齐漾舟没抬头,只冷声下令,翻页的动作却是更快了。


    短短三日,齐漾舟安稳的生活天翻地覆。她表面镇定,其实心如乱麻,只剩理智支撑着谋划生路。


    战事大捷,骁勇善战的薛小将军留在了西南边陲,尸骨无存。齐漾舟的夫君战死了,她才二十岁便成了孀妇。


    自死讯传到薛府,不过半日,原本和蔼的家人,便成了豺狼虎豹。


    西院的老夫人意图逼死齐漾舟夺财害命。起初,齐漾舟万般不信,二探三探,逐渐清晰的真相直令人作呕。


    薛府人丁凋零,薛老将军中年捐躯,薛家靠着帝王余恩,才供出了一个薛彻。


    如今嫡长子英年早逝,只剩三位姑娘和年仅七岁的庶子。薛府的参天大树倒下,再断了财路,就真成了只出不进的窟窿,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怕了,于是将主意打到了齐漾舟这个唯一的外人身上。


    齐漾舟的父亲去岁被贬,母亲却是商贾之家,极善经营。齐家少子,又疼惜幼女,成婚时更是将一半家产作为嫁妆。


    薛家掌握齐漾舟的嫁妆,再用于官场斡旋、结交应酬,足以供得后半生荣华,为英国公府的青云路挣出一线生机。


    可齐漾舟年轻,又未有子嗣。本朝改嫁风气并不罕见,一旦她改嫁归家,薛家重整旗鼓的梦便碎了。


    薛夫人不敢赌,她于侯门公府半生,最懂得只有死人才值得信任。一笔钱财,一个殉情的儿媳,足以让圣上再降三分天恩,足以让薛家不至于弃了祖宗基业。


    齐漾舟痴痴冷笑,只怕爹娘这辈子都想不到,原本的庇护的金钱,会成为刺向女儿的利刃,引得薛府竟要置她于死地。


    日落西山,三日已过。西院的薛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牌匾,拭干眼角的泪痕,领着人向东去了。她是当家主母,绝不可能看着薛家在自己的手里葬送。


    急促的脚步声将棠梨院团团围住。高大的护院粗鲁的将侍女们扭跪在地。老嬷嬷气势汹汹冲上台阶,一脚踹开了梨花木门。


    “放肆,这是少夫人的房间!”


    侍女丰禾作势要拦,奈何她纤细的胳膊掰不动老嬷嬷肥厚的身躯,反被撂倒在地。


    薛府虽败絮其中,薛夫人她慈眉善目,端的是雍容华贵,当真看不出她蛇蝎心肠。


    她知齐漾舟命不久矣,便也不作遮掩,轻咳一声,拿着帕子抹起泪来。


    薛夫人哽咽了片刻,就牵起齐漾舟的手,语重心长道:“漾舟,彻儿走的苦啊。他孤身葬在边陲,连尸骨都没找到。你们虽聚少离多,但也琴瑟和鸣。我知我儿心性,他此生只钟情你一人。”


    薛夫人说的恳切,仿佛真想起了她的宝贝儿子,连肩膀也不住耸动起来。妇人的身躯似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


    齐漾舟忙起身扶住她,温声道:“母亲莫要伤心了。阿彻知晓您如此伤心,一定会难过的。阿彻不在了,我愿余生常伴青灯,替阿彻照顾好您和薛府上下。”


    拖病谢客的三日后,齐漾舟再次与婆母谈及未来。她表明态度,期冀着对方能回心转意。


    薛夫人似有一丝动容,但马上便回过神来。


    她拍了拍齐漾舟的手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定不舍彻儿独自一人,做个孤魂野鬼。母亲虽年近半百,尤能顾好自己。可彻儿昨夜托梦与我说,他思你成疾,不愿渡黄泉离去。”


    “疯妇!你蛇蝎心肠,竟要我家小姐生殉!”贴身侍女丰禾忍不住了,顾不得风纪纲常,指着薛老夫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三年!我家娘子嫁入国公府,掌中馈三年,从未怠慢,大小事物无不妥帖。我们可曾有一丝对不起薛府。你同为女子,当真不知世道艰难,人如飘萍。你这毒妇,竟要为了钱财,让儿媳生殉。纵使不怕少将军不愿,也不怕午夜梦回时,我们化作厉鬼来找你偿命吗?”


    齐漾舟已知结果,还是颤抖着将严老夫人的手推开。她惊惧后退,泪水自脸颊滑落,一半叹命途多舛,一半看狡诈人心。


    她试图唤回薛夫人的一丝良知。倘若他们悬崖勒马,万事皆有转圜的余地。倘若他们执意以自己的命换钱财,齐漾舟也不打算留情。


    她扯着薛夫人的衣袖,哀求道:“母亲……”


    “齐漾舟,少装模作样,你缩在棠梨院三日,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薛二娘子看不得齐漾舟这幅模样。


    “明明是个老狐狸,装什么小白兔。”她扬起手,就要往齐漾舟脸上扇去。


    “二娘慎言。”齐漾舟冷眼瞧她,侧身闪过扑来的薛二娘子,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抓住她的手腕一推一拉,薛二就踉跄着栽在了地上。


    她脸着地摔得不轻,揉着额头泪眼婆娑地看薛夫人。


    “你父兄被贬,乃是罪臣之女。我薛家不嫌弃,仍供你养你,已是恩重如山。”薛二坐在地上怒骂,“殉葬乃是天家恩德。你能为我兄长殉葬,是你的福气。”


    前朝因外戚专政,朝纲混乱,奸佞横行,民不聊生,乃至群雄并起,家国具亡。因而后人哀之且鉴之。周太祖建朝至今,帝王驾崩,除皇后外,后宫妃嫔多被殉葬。帝王为安抚族人而奖其家属,世代庇护其家族。


    名利引诱,周朝上行下效。民间争相效仿活人殉葬,长安权贵之流,甚至以人殉数目来比较逝者权位。女子一生本就艰难,殉葬制下,更是宛若牛牲。


    “你们借着齐家的底蕴,还想用我家娘子的命去换名声和富贵,当真好不要脸。”丰禾将爬过来的薛二推开,护在齐漾舟身前。


    齐漾舟嫁给薛彻也算相敬相知,举案齐眉。


    可夫君战死,家人离心,薛家上下,不仅盯上了齐漾舟的嫁妆,甚至图谋用贞洁烈女的名声。要借殉情之势,谋取帝王福泽荫蔽,为薛彻再换一份战功,保薛家恩荣延绵不倒。


    “母亲,您真要如此狠心?”齐漾舟跪在地上,抬头瞧这位刚失去儿子的妇人。可她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爱子之情,满是冷漠。


    “漾舟,彻儿他……想你了。”


    薛老夫人背对着一众仆从,她欠身拍拍齐漾舟纤薄的肩,朝众人温和一笑,随即利落地往外走去。


    “母亲!”


    “漾舟愿意陪夫君共赴,但求放我的侍女们归家。”齐漾舟喊住她,眼疾手快地将藏于袖中的一沓卖身契都扔进了碳盆里。


    三天,齐漾舟除了料理钱财,也为身边人找好了去处,从官府过了身契户籍。


    六月的天泛着微热,碳火倏地窜起,将薄薄的草纸吞尽。灰烬飘扬向空中,又从中挣扎出新生。


    薛夫人惊呼连连,却是抵赖不得。她心中气愤不好发作,又顾着自己的贤良名声,只得咬牙切齿的甩袖离开。


    “齐漾舟,我兄长死了,你可曾流过一滴泪?你父兄被贬谪,你可曾有过一句担忧。你就是个冷血的怪物,无论灌溉再多的心血进去,也不过是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头。真是可笑,浔哥哥他居然会如此喜欢你。”


    齐漾舟怔愣着,她竟不知薛映锦如此看她,更不知她心悦宣王,心生妒恨。


    薛映锦笑的癫狂,她掐住齐漾舟的脖子,狠狠道:“你就在阴曹地府里好好看着,我薛二是如何踩着你的尸体,用你替哥哥换来的爵位,你的银钱,一步步成为宣王妃的。”


    她笑魇如花,仿佛已经看到了十里红妆。薛映锦拍拍手,朝老管家示意道:“看着她咽气,省的脏了我的眼。”


    少女只着素衣白服,却依旧明艳得不可方物。她向着满庭芳徜徉而去,与齐漾舟的死气沉沉,宛若隔了天堑。


    “夫人,得罪了!”老管家举着托盘。


    他的手有些颤抖,几年来他曾受过齐漾舟不少恩惠,但人为了生计,他没得选。只得听从上位者的差遣。无论少夫人能耐再大,如今薛家已房一致对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管家闭上眼,没有动手,而是躬身将物件呈到了齐漾舟面前。


    “鸩酒、白绫、匕首,倒是应有尽有。”


    齐漾舟笑的如鬼魅妖冶,她举起杯盏一饮而尽。在侍女的哭泣声中,嫣红的血自嘴角流下。


    齐漾舟靠在床帏上,闭上双眼,仿佛回到了少时随家人在幽州的日子。


    当年她不听母亲劝告,总跟在哥哥和表兄身后,去学堂蹭课。夫子见她灵气聪慧,也乐意留她旁听,只默默向父亲加收了一份学费。孩童的读书声越飘越远,齐漾舟的心口如万蚁啃噬。


    再后来父亲升迁户部侍郎,哥哥高中探花,齐家调任回京。父母不贪权势,只求儿女安稳度日,齐漾舟亦无意于高门大户。


    可赏花宴上,薛彻对她一见钟情。少年赤诚真心,又讨父母欢喜。他守着齐漾舟,当真算将心都掏了出来,甚至以军功求娶。父母的殷殷期盼,薛彻的诚心以求,终究是将少女的心融化。


    如今齐漾舟后悔了。她若是不嫁,便不会被迫进退维谷,不会死生无路。


    现在,她只想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往后山野广阔,天地浩然,齐漾舟只做自己。


    管家不忍再看,他将门扇轻轻合拢,立在窗外。屋内呕血声阵阵传来,直到没了动静。


    女孩倒在血泊里,斑驳的血色在白衣上绽出朵朵红花。她的眉头紧皱,泪痕与血迹交织,走的不算轻松。


    管家默默摇头,高门贵族当真心如寒铁。昨日亲如同胞,今日便提剑相向。为了金银财宝,能叫家人反目,手刃亲眷。


    通秉自东院传来,直叫西院的蛇鼠乐开了花。薛夫人笑的眼尾都多了道褶,连忙吩咐人将早已备好的丧仪抬了过去。


    唢呐震天,声势浩大的丧仪,自城南穿过长安街。


    欢庆胜利的人流被哀乐打断。


    薛小将军的夫人殉了情,一时间,满城烟火竟停了下来,为这对苦命鸳鸯送行。众人的哀戚似乎感动了上天,大雨席天幕地泼下,将人群冲散。


    面对天公的哀默,家丁们连连骂着晦气,匆匆将棺材埋了,便赶回去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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