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换太子,以假冒真。
齐漾舟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脏怦怦跳着,试图跃过禁忌的围墙。权势二字,当真就摊开写在了她的面前。
齐漾舟的父亲任幽州之时,除了州中百姓安置与民生管理,还常需断案。齐漾舟自少时便最爱看案卷,几乎将幽州档案库的案牍读了个遍。
她记得,前朝民间有案曾言“山贼杀知府顶替。”那胆大包天的山贼在辖地安民治政两年,直到知府家人前来探视才被发现。
也就是说,取而代之此招虽险,却也可行。通信不达,画像难辨,除了亲眷、家人、同窗和恩师,少有人能熟知并辩出。
长安人多混杂,官员流动颇大。况且江黎自科考后一直外派到地方。其父母本在幽州,后调任山南道渝州任职。故而表兄少时久居齐家,同兄长一同于幽州求学科考。二人所识之人,齐漾舟多半亦识得。
现在偌大长安里最熟悉江黎的人便是齐漾舟。自己已经“死”了,但难保有人见过江黎,且如同沈绥般过目不忘,此为一险。
可短时间寻得一位对江家了如指掌,对朝堂有所涉猎,对自己忠心可控,与江晗能有几分相似,且不被官员氏族所识的人太难了。
桩桩件件谈何容易,利大于弊,铤而走险,或可一试。
齐漾舟扶着轮椅缓缓站起,瞧见了水中倒影的自己。风穿亭而过,将她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她抬手遮住半张脸,水波涟漪间,她的眉眼渐渐同江黎重合。
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如今‘齐漾舟’这个身份已经死了。自己不过是孤魂野鬼,即便被识破也不会累及家人。
女子当真不能搅动权势吗?
不,不是的。齐漾舟曾亲眼见过,那人以女子之身立于权力的山巅之中。
她要亲自去大理寺查究一个真相。
醉月轩外围着不少人,一部分被丰禾安排着去抓药煎药,其他则给各商铺送齐漾舟的回信。
木门合上的瞬间将嘈杂都赶了出去。齐漾舟走进醉月轩时,只剩一道男声在喋喋不休。
沈绥斜靠在床帏上,正听医师唠叨。叮嘱的话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已是烦躁不已,但寄人篱下,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抬手勾过茉莉茶,喝了口顺气。
青年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药方。
他挑眼看沈绥,冷笑道:“你们这些死孩子,天天没轻没重的,把自己当铁人,把医师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你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二十多处伤,还敢喝茶。你能喝茶吗?你若是不想活,大可一刀结果了自己,别辜负了我的药方和尔尔的药材。”
“尔尔?”
见沈绥挑眉,青年解释道。“这是齐漾舟的乳名兼小字,只有亲昵的人会如此称呼。”
医师容色端方俊逸,一身枫红色长袍,气质出尘,不像悬壶济世的医师,更像游走红尘的浪荡子。
沈绥轻咳,本以为此人不靠谱,就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他讲话如此......直接。
以前沈绥受伤,多数无人来医,只用金疮药对付,等着自愈。后来进宫任职,有太医看诊,可他们畏惧沈指挥使,更不敢唠叨多言。
沈绥从未被人如此威胁着关心过,于是摸摸鼻尖,尴尬地搁下手中的茶盏。
“司先生,他如何了?”齐漾舟缓缓走进,顾不得行礼便坐在太师椅中。她腹部的伤口虽浅,但行走站立时,还是扯动着钻心的疼。
司先生见她眉头微皱,冷哼道:“我方才还说他不要命,你们倒真是想到一处。尔尔,你也如此不爱惜自己。若是伤口绷开,你便得再疼一次。还有,我的轮椅你若不想用,现下我抬走就是了。”
“先生莫急,眼下府里人少事多,丰禾他们在忙,一时也分身乏术,轮椅就留给我吧。我会自己注意的。”齐漾舟只笑眯眯看他,“谢先生关心。”
“也罢,也罢。你们这些孩子惯听不进好话,活着就行。”司先生甩甩衣袖,“你们聊,我去找丰禾煎第二贴药。”
司先生推门离开,只剩沈绥和齐漾舟对坐。
沈绥微微抬眼,嘴角泛着笑意,猜想齐漾舟是答应了他的计划。他刚拎起茶杯,便想起司先生刚刚的话,又默默放下,问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嗯?”齐漾舟没料到他不问计划,先问先生的来历。
齐漾舟敛目思索,司先生此人医术奇绝,又行踪不定,若被沈绥盯上,甚至涉足宫廷,恐怕都不是好事。
此次假死脱身,多亏了司先生的假死药,否则齐漾舟就只能同薛家拼个鱼死网破。况且自己少时起,司先生便暂居府上,早已算作半个长辈……
沈绥见她停顿又面露迟疑,便笑道:“我是觉得先生有趣,自己不足而立,却爱称人为孩子。”
太诡异了,齐漾舟暗自感慨。沈绥靠在床帏,他因伤重而面无血色,却笑的春风和煦。齐漾舟眼角一抽,含糊道:“司先生医术冠绝,若不是他的药方,我们怕是救不回你。”
不等沈绥追问,齐漾舟便岔开话题道:“你的计划,我同意了。大理寺,我要亲自去。”
“齐二,你疯了?我是让你找人假扮,没让你女扮男装去大理寺。”沈绥的笑突然僵在脸上,低声道:“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抄家灭族的。”
“狸猫换太子就不是欺君之罪吗?人都能换,男女亦能换。”齐漾舟冷眼看着沈绥,像是盯住猎物的狼,直直看进了他心里。她质问道:“还是沈大人认为齐某蠢笨如猪、胆小如鼠,难当大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绥声音变得急切,“你刚从一个火坑逃出来,便要往另一个火坑跳吗?这风险太大。”
“油煎火烤,都是沈大人亲手递给我的生机,我甘之如饴。”齐漾舟也学着他的样子戏谑道:“其一,我绝对忠诚。你有我的把柄,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其二,我与江黎为血亲。我对他了如指掌,短时间内满长安,你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熟悉他的人。”
“其三,大逆不道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与其隔岸观火,不如亲自登台。”
齐漾舟神色决绝,字字句句都铿锵如利刃,似要将世俗礼法戳穿。
“你......你不像。你和男子所差甚远。”沈绥抓起旁边的茶一饮而尽,欲言又止。
“我自有像的办法。沈指挥痊愈之前,我定能圆好这个弥天大谎。”齐漾舟盈盈一笑,“沈大人莫再劝,我决定的事,非要撞南墙才回头。”
“随你,齐二。”沈绥将杯盏丢回桌上,“但愿你能抓住你的命,别叫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的尾音拉的极长。齐漾舟知道沈绥不同意,但他虎落平阳,又寄人篱下,无计可施就只能任由齐漾舟威胁交易。
“沈大人好生休养。”齐漾舟撑着椅子站起,为了避免扯动伤口而挪动。
齐漾舟行至门口忽然想到棺木中,沈绥翻身挡住的那一剑。她回身瞧见沈绥也凝视着自己。那双丹凤眸中好似闪着水光,还不待齐漾舟看清,眸子的主人便扭过身去。
齐漾舟躬身一拜,道:“还未谢大人棺中挡剑的救命之恩。凡大人开口,我必定尽我所能。”
“不必。”沈绥将自己埋在被衾里,不再吭声。
齐漾舟轻轻合上木门。她扶着墙壁走,步步勾勒的都是以后的路。
六月十二,阴霾空中飘着小雨。
齐漾舟将兄长江黎葬在京郊一块风景秀丽的地方。她跪在冷硬的石板前,抚摸着身前的无字碑。
夏季的雨总爱磅礴,也不妨碍荷花铺满了小塘,莲叶接天。
齐漾舟寻来戏班的先生,行坐起居皆重新学起。她还向司先生求来改声易形的药,皮肉上的反复折磨,倒是更为立竿见影。
夏去秋来,重阳刚过。满池莲叶枯槁,又露出追逐嬉戏的红鲤。
齐漾舟一身黑衣箭袖骑装,正跟着梨园先生练基本功。她消瘦不少,身长玉立,音容笑貌依稀能瞧见以前的影子,却更像兄长的模样。
丰禾提着食盒,施施然穿过抄手连廊,将菜整齐摆在亭中石桌上。昨日新采的莲藕,今日炖作莲藕排骨和糖藕尝鲜。因齐漾舟和沈绥都不喜桂花,丰禾还特意浇了槐花蜜代替。
齐漾舟拜别先生,利落地翻过栏杆时,丰禾恰好把最后一碟白玉豆腐放下。
丰禾侧身比划道:“司先生当真是神人,郎君如今已高我半个头了。也不枉费日日灌苦汤药,次次施针都疼的死去活来。”
齐漾舟见丰禾眼眶微红,忙一把搂过她道:“针灸药汤不过是看着唬人,还是我们丰禾的手艺最可人。你快坐,沈绥伤刚好全,这几天就神出鬼没的,咱们不必等他回来了。”
齐漾舟按着丰禾坐下,迫不及待夹起块糖藕,还没嚼,急切的男声从对面传来。
“等等!昨日摸藕,我可是头功,你们就采了两三节,休想独吞。”沈绥一身绯红官袍,衬得他身姿颀长,面如冠玉。他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将两包油纸红封的点心放在桌上。
齐漾舟见他衣着,思忖应是吏部对自己的调令快到了。
此前,沈绥将二人伤情如实上报。圣人体恤,又有太子殿下担保,恩准江大人在府中休养。如今三月已过,齐漾舟伤已痊愈,身份也准备妥当。
沈绥前月刚能下地就手段狠辣地整顿了锦衣卫内奸,处置了不少墙头草。一时间京城都风声鹤唳。近日他又早出晚归,想来是皇城中又颁新旨。这潭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水,又要掀起波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