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虽然于修仙一事格外怠惰,但旁的倒是很愿意辛苦。
就比如这方院落。
灵山派,顾名思义,整个门派坐落在一片占地辽阔的山群里。
门内弟子大多零零散散住在各个小山头上,一来自行修炼不受打扰,二来也方便收一些通过山门考的新弟子做徒弟,慢慢按需修缮打理。
当初师尊特意将东北处一个山头划给越清住,山里四季分明,那一处是又宽阔又敞亮。
可她不喜欢。
最后是越清自己选了主山峰半山腰的东南处。
平地较大,三面环山,西边和北边都紧挨着树林,东面连着一片颇大的湖水。
山里灵气充沛,飞鸟走兽格外中意这一片角落,导致这里练武伸不开手脚,修习术法心神难宁。
因此这整个半山腰只有越清一个人住,后来又多了一个季晚。
瞧着这日子倒是越过越有滋味,柳篱莫名地羡慕起来。
都是修仙人士,因此于吃饭一事并不热衷。
难得聚到一起,众人都是说得多,吃得少。
柳篱在大家东一杯西一句的间隙中悄悄地去瞧今晚忙活最久的越清。
她还是那样,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安静地认真地吃饭。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吃饭这件事要做。
此刻的越清又让人无法跟不久前抡着铁锅铁铲行云流水般炒菜的姑娘合为一体。
师妹似乎是长大了一些,又好像一直是那个刚上山的小姑娘。
那会儿越清仅有十岁,师尊牵着她的手让她挨个认人。
彼时柳篱已经一百二十岁,蹲下身跟小姑娘对视,试图跟她示好。
谁知小小人儿倒是全场最淡定的人,不论见谁,都是师尊说一句她跟着学一句,多的一个字都没有,也不笑,也不哭。
哪怕对着全门派里最温和俊美的大师兄柳篱,越清也只是毫无波澜地说一句“见过大师兄”。
柳篱怔了片刻又笑起来,这小姑娘的眼里没有他。
准确来说,那时越清的眼底空无一物,她什么都看见了,又什么都没看见。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师尊将原本把越清交给他教养的计划放下,亲自将越清带在身边,这一带就是百余年。
直到越清结了金丹,师尊才放她下山自己过日子。
到如今,又是一甲子了。
这百余年间柳篱见她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正值壮年,修炼什么都是鼎盛时期。所以他总是不在山里,一直在云游四方,到处历练。
间或得了什么好东西,也都攒着回了山上分送给诸位师兄妹。
尤其因为知道越清无心修炼,分到她手里的多是些华而不实的漂亮物件儿。
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在这其中过份地推波助澜,渐渐的他冷心冷眼的师妹有了新的变化。
越清开始爱打扮了。
柳篱远远的见过一次盛装打扮的越清。
那是有一年的开山考,从来对这件事不感兴趣的越清莫名下山去观赛。
特别隆重的样子,身着他从千寒洞带回来的金银丝缕寒光料做的衣裙,颈上挂了他从南海得来的几颗鹌鹑蛋大小的珍珠。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用银色的极细玄铁丝穿到一起,最中间垂下来一枚晶润的平安扣。
还尤嫌不够,他从前采药时恰巧拾得的巴掌大一块和田羊脂玉在某一次顺手送了去,被越清拿去磨成了祥云簪并一副水滴耳坠,此刻正好端端的别在发间,坠在耳下。
这一身搭配同越清月色一般的眼眸和风轻云淡的面容,倒是相得益彰。
柳篱并无收徒的心思,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越清就上山去寻师尊议事。
匆匆上山又匆匆下山,错过了越清唯一一次收徒的场面。
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次越清选了中途落败的季晚到自己门下。
有趣的是大概那次越清一身装扮太招摇,有几个通过考试资质优越的弟子最终没留在门派。言语中似是觉得越清这样的花瓶都能做嫡亲弟子,想来其余人员进了门派也是给更多这样的花瓶打白工。
此后每三十年一届连续三届的开山考都没什么好资质的修仙人士参加,本就门庭不旺的灵山派在一众大派里更显冷清。
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修仙之人一生诸多意外百般磨难。能修到有所成的更是少之又少,有太多人筑基之后再难更进一步。
凡是设立门槛的派别,到最后也留不下多少人。
所以那时他只觉得越清太孩子心气。
但也无所谓,只是喜欢漂亮的物件儿而已,只是爱打扮自己而已,又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爱好。
他一个修仙之人,师尊座下又仅有他和越清两个亲传弟子,给这唯一嫡亲的小师妹攢些衣服首饰实属微末之事。
打那之后他更加频繁的四处搜集一些好看的玩意儿给越清送去,担心被人误解,这些东西大多都是经了师尊的手转赠予师妹。
不知不觉这么些年,他根本记不清自己送了多少东西给越清。
只是每每见到越清身上出现他熟悉的物什,他都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不爱修仙就不爱修仙吧,左右越清不下山也不历练。
柳篱只是默默的在送出东西的时候往上面系几个法术,大多数是防御术,偶尔是些隐匿相貌术或者驭风咒。
帮助越清爬山时不会摔下去,在山里行走时不会被修炼的弟子们意外伤到。
以及盛装打扮的时候不会太蛊惑人心,从而要为这不值一提的皮相引祸上身。
众人吃饱喝足时月亮已经当空,越清抬头瞧瞧,破天荒的主动开口招呼大家在院子里躺一会儿,“难得今日有这样好的月。这时节的月华可以多照,补阴虚,洗灵根。”
话毕抬手灭了满院的火光,只消片刻,清凉的月光铺满一地,众人自发地寻了地方,开始闭目养神。
秦可从越清身旁起身,走到柳篱身侧躺下。
她许久没见着大师兄了,有些想他。
柳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师兄,得了宝物灵药会分给大家。遇上有同门去请教修仙难题,也都会细致地指教。
秦可是三长老镜波座下的弟子,筑基的时候大师兄也会护法相助。
“你经常来阿清这里吗?”柳篱好奇地跟身侧的秦可打听。
“对呀,”秦可大剌剌地躺在一边,眯着眼享受月光的笼罩,“大家都常来。不止我,门内的小弟子们也总来。”
“阿清不恼吗?她不是最烦被人打扰了。你们总来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秦可有些昏昏欲睡,“阿清这里有一种微妙的和谐。很安静,但是有很多鸟兽来来去去的发出动静。赶上阿清做饭,就能蹭一顿,只是不许挑嘴吃完要收拾干净。还有呢,阿清最不在乎凡尘俗事,所以不管谁在这里说了什么,都会化作一缕风无声无息地消散。这儿没有对错,无论善恶,不分仙凡。”
听起来还挺唬人的,柳篱暗暗感叹,“让你这么一说,此地倒能称得上凡间仙境了。”
“那倒也不是,”秦可想起什么,哧哧地笑起来,“其实更多的时候都会被阿清抓住当壮丁。她这前后种的菜呀花呀,都是不许使法术亲自动手栽种修整的。翻地,播种,都是谁来谁帮着干。还有东面的那片湖,她前些年想种莲,陆续逮住不少人去帮她清淤泥。一切准备就绪了结果莲花就是长不出来。阿清百思不得其解,又抓了好几次壮丁帮她下水查看。这不,今年的种子还没下呢。不知道会随机到哪个苦力头上。”
这倒奇了,柳篱思忖片刻,想问的问题更多了。
秦可似乎知道柳篱想问什么,又多补了几句,“但阿清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安静地待着,默默地忙碌。极少闲聊,相比起来她跟院子里的鸟兽说话还多些。说是抓壮丁,不愿意去阿清也不会怎么样。而且春院的门不是一直开着,一年里能进来的日子不过三四个月罢了。”
越清坐到半夜悄悄回屋睡了。
季晚陪着大家又坐了一会儿,直至大家陆续离开。
柳篱最后一个踏出院子,稍待片刻却又折返而来。
季晚一脸不明所以地迎上去,“还有事?”
“那身衣裙,阿清很喜欢吗?”
“是,”季晚在人后也不大爱笑,语气平淡,“她说穿上感觉自己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周身自带一圈淡淡的光泽。”
“交给我补吧”,柳篱温和的解释着,“那织法虽然你可以模仿,可那料子却非同一般。是上好的蚕丝混了纺成线的孔雀细羽,修补起来格外耗神。左右我近日休息,山内也无甚事交予我。”
季晚只犹豫了眨眼的功夫,果断的点头,转身去取。
柳篱拿了衣服,又交待季晚别说他修补的事,“阿清师妹最不喜欠人情,同我也不甚亲近。难免她日后苦恼要如何回报与我。这点小事,本也是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分内之事罢了。”
看季晚点头应了,柳篱这才离去。
季晚关上院门,大致梭巡一圈之后回屋,发现早前睡下的越清又起来了,满屋子翻箱倒柜找东西。
“找什么呢?我帮你一起找。”
“我还是不太放心小鸟,明日估摸着还来要吃食,想给它瞧瞧伤口。但你我都法力不济,无法在不伤到它的同时困住它任由我翻来覆去地查看上药。我记得之前谁给过一些醉梦丸,无毒,小鸟也能吃。”
季晚早已习惯越清的毛病,天上飞的都叫小鸟,地上走的都喊小跑。一边陪着她找,一边说那衣裙我也法力不济,给你修补不了。
“啊?那是有点可惜了。要不然我再顺着裙角划几条口子,弄个不同的款式试试?”
越清心不在焉地跟季晚闲聊,要找的东西怎么也找不着。
“哦那不用。大师兄走之前把裙子要走了,说他会修补好。”
“啊?谁?”越清直起身子,茫然地看向季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大师兄,柳篱。他也说我法力不济无法胜任,主动要走的。”
“季晚,你听听你说的,这像话吗?”越清苦着脸唠叨起来,“那可是柳篱呀。灵山派修仙第一人,板上钉钉的下任掌门人。五十年筑基一百年结丹二百五十年元婴的天才大师兄柳篱呀!你怎么敢让他给我补裙角的呀?他问你要你就给吗?你哪怕来问问我呢?”
“你今日话好多。我明日去找大师兄讨回来,就说你脸皮薄,不好意思让大师兄补裙角”,季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掏出来一个盒子,打开瞧见醉梦丸,松了口气放在桌上,“行了,睡吧”。
“等会儿,睡什么睡。什么叫你去找他讨回来,你都给他了再去讨那不是显得我很不知好歹吗?”
越清拉着季晚的衣袖不松手,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那你说怎么办”,季晚无所谓地就近找个椅子坐下,“我去讨要你不让,让他修补你不愿。那你说你想怎么办,我都可以。”
越清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这丢人的事情已经做了,再去反悔只会显得她更刁蛮任性。
她只是想做一只平平无奇的咸鱼罢了,为何这么难。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下不为例就行了。”
季晚见越清松口,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