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进学时,袁珩不等荀攸开讲,先发制人:“先生如何看民间太平道盛行之事?”
荀攸垂眼看了看手中《春秋公羊传》,合理高度怀疑袁珩在转移话题。
……还有,到底谁是老师,谁在问谁?
但袁珩清澈的眼里流露出了那样真切的求知欲,荀攸没办法,只能暂时放下鸡娃计划。
“你想问的,是太平道因何盛行,还是太平道如何盛行?”
袁珩想了想,回答:“都有。”
以后世视角看张角与太平道,是从“民”的角度,所以后世称之为黄巾起义,而非黄巾之乱。
袁珩想知道的,是士人阶级如何看待它。
荀攸慢吞吞看了眼袁珩,而后说了一句叫袁珩脊背生寒的话来。
“那么,我便以士族身份回答你的问题。”
袁珩:“……”
袁珩面色不变,嘴甜道:“请先生赐教。”
“圣贤已死,故经典不能教化黎庶;豺狼当道,故朝政昏昏不能安民。太平道能盛行民间,既是官僚豪强的权术,也是苍生的自救。此为‘因何盛行’。”
荀攸微微一顿,才继续:“如何盛行?人生而有欲。官僚之欲为权,豪强之欲为势,黎庶之欲为生。太平道如今所作所为,能助官僚行权,护豪强处势,使黎庶聊生。又其行走黔首之间,故官僚豪强不以为意。”
寄托信仰于宗教,是乱世的写照之一。
若时政清明,官僚作为,黔首又怎会寄希望于鬼神呢?
君不见数百年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袁珩:“以先生之见,此乃长久之道否?”
荀攸斩钉截铁:“势必生乱耳!”
“乱起于何处?是民不聊生而乱?若生乱,又乱至何等地步?”
荀攸目光陡然一厉,却稍纵即逝,仿若错觉。
他一时没有作答,似是陷入沉思。
袁珩眼睛眨也不眨,追问:“先生乃荀子之后。荀子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舟民水,此先生祖宗圣言也,先生缘何不答?”
荀攸:“……”
荀攸欲言又止,不是因为袁珩如此无礼,也不是因为自己被学生逼问得失语。
他只是在这一刻,微妙地共情了袁绍。
这小崽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同时荀攸也恍然大悟,袁珩哪里是学不明白《春秋》,她明白得很,她就是单纯不喜欢!
荀攸很快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对袁珩道:“罚笞手三下,你可有异议?”
时下师长惩罚学生,出身士族的最多挨三下,还需要把教刑尺用布裹起来卸力,但袁珩亲眼看见,荀攸专程拆掉了竹尺上的布条。
袁珩:“……”
袁珩不答反问:“是因为珩不曾尊师重道吗?”
荀攸却摇头,郑重而严肃:“是因为你在自己不能承担相应后果时,言行失度。”
袁珩一愣,而后心服口服。
她端正神色、伸出手心,生生挨了三下没有弱化的笞罚。
今日的讲学是讲不下去了。
荀攸又令袁珩闭门思过一日,并给了她爱看的《春秋》和三份课业,袁珩流下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荀攸离开之前,袁珩又叫住了他,抹了抹已经干涸的眼泪,零帧起手。
“昨日在县郊,珩闻说当今天子亲近宦官另有内情,认常侍赵忠为母也绝非夸张。赵忠的身体其实异于常人,当年与先帝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生下当今后为避□□言,只能先记在孝仁皇帝名下,后头才特地接回洛阳即位……”
荀攸:“……”
荀攸:“…………”
荀攸:“………………”
荀攸闻言,眼前一黑!
刚刚是我的学生在说话吗?
是我那族中四世三公、天资良材美质、尚在垂髫之年、从龙凤鸾之才的学生在说话吗?
真不是她衣裳上的红宝石成了精突然开口?
荀攸晃了一下,勉强扶住了门才没昏厥过去。
他有些麻木地想,为何我生下来就长了这双耳朵呢?
这段话太过炸裂,以致荀攸呆滞许久才找回了理智。
系统还在疑惑:【该词条虽然属于高级项目,但推荐指数仅为1,客户这样做很不划算。】
袁珩:【……我还是怀疑你嫉妒我活得太顺遂。】
那不然我跑去刘宏和赵忠面前说?
其实袁珩这么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的词条是真不能贴脸开大,不然试试就逝世,与其放着落灰,不如趁自己还有孩子buff的时候早些完成,成就点有多少算多少。
荀攸回过神后第一件事,是问袁珩:“这是谁同你说的?”
正如袁珩所料,他不觉得袁珩能自己想出这种非人的谣言。
袁珩再怎么聪明,也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怎么会揣测赵忠是……呃,这种情况!
于是荀攸笃定是别人说的,且不可能这般详实;但袁珩记性好、悟性高,自然而然便补全了谣言的完整度。
袁珩无辜地看着荀攸,似懂非懂,天真烂漫:“先生,赵忠身体异于常人是什么意思?”
荀攸:“……”
荀攸拳头一紧。
他艰难地扬起唇角,不再追问袁珩是从哪儿听来的,用尽毕生力气才保持住了和蔼的笑容:“这话往后不能再说了。”
略顿了顿,加重语气:“妄议天子是大罪,明白吗?”
嘴上一派严肃威仪,心里却苦苦哀求神仙庇佑,切莫让袁珩再追问了!
有求必应的不是神仙,而是善良的袁珩;袁珩当即点头:“是珩之过。珩自请闭门思过三日。”
荀攸竟诡异地感到了欣慰——我们未央还是知错能改的,至于别的,慢慢教也就是了。
自然是答应了袁珩的请求。
只是荀攸难免将那个……呃,记在心里,心事重重,迟疑许久,最终选择同自己的妻子隐晦提起此事。
荀攸的妻子出身颍川陈氏,正是陈寔的孙女,本就是通家之好、总角之交,结为夫妻也是顺理成章。
而值得一提的是,陈越秋便与颍川陈氏沾亲带故,只是关系有些偏远,故不常走动——荀攸打的主意,就是叫自己的妻子与陈夫人通个气儿,有的事情还是得教孩子的。
荀攸暗示陈妙:“未央幼年失恃,慧姬如今既是这孩子的师母,可与她多亲近些。”
陈妙略一想,便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袁珩另有抚养她的慈母在,闺阁教养一事总不好越俎代庖……
她心领神会:“说起来陈夫人也算是我族妹,如今都在颍川,很该走动一二。”
荀攸闻言,大大地安了心!
而后又不免忧心忡忡地想:袁氏把好好一个从龙之才送到荀氏学习,如今却仿佛教出了亿点小问题……
荀攸头皮发麻。
*
系统:【我还以为荀攸会晕过去。】
袁珩意犹未尽:【如果老师真的晕过去了,恐怕能拿更高的评分吧?】
系统:【……】
有时候它也会怀疑,它和袁珩到底谁不是人。
系统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转移话题的一天,诚如袁珩所说,它越来越像人了,但这绝非因为它足够智能:【客户这三天打算怎样度过?】
袁珩托着下巴想了想,跃跃欲试:【想写一篇谈论孝道的文章。若干年后等我死了,再把我和武遂公主、昭姬、霍贞的孝子行为真相刻在棺材里,还能收集点儿别人的……然后等着被考古,嘿嘿……】
系统:【……】
系统:【客户的三份课业不打算写了,是吗?】
袁珩迟疑着问:【你是人工智能,就不能帮我跑出来?】
系统震撼,她好熟练,居然用的“跑”字。
系统拒绝:【抱歉,这不符合规定。】
袁珩颇为遗憾。
是夜,袁珩挑灯夜战,三个时辰憋出三百字。
是夜,系统精疲力尽,五味杂陈地写着工作日志。
“这是我带的第一个客户,我曾经也想过抱着她跳楼……”
*
三天之期已到,袁珩成功出狱,带着她忍气吞声写好的三份课业。
第一份是基础题(只有荀攸这么认为),以纯粹的《左传》《公羊》双视角释义《春秋》桓公篇。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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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是进阶题,积极【重音】辩论古文与今文的核心,并积极【重音】阐述《左传》与《公羊》如何兴盛。
第三份是应用题,问袁珩如何说服当权者施行善政,划重点:只能援引《春秋》及二传。
荀攸看过袁珩的课业,颇觉惊奇地看着她:“原来是可以写得这样好的!”
袁珩:“……”
原来您根本没指望我写出来吗?!
她表情一时没能藏住,荀攸不由笑出声,却是很满意的模样,感慨道:“第三份课业尤为出众……未央若能入仕该多好?”
袁珩没应声,她知道荀攸并非看不起自己,而是实打实地惋惜——若换成蔡琰他便不会这样说,因为治学与从政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一个是难不难,另一个却是能不能。
袁珩本想说,乱世将至,汉室将倾,届时或许我当真能搏出一条出路;可那日荀攸的教导仍铭记心头,她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对于国祚四百年有余、几经断代而又复起的大汉君臣百姓而言,天下分裂、汉祚将终是一件堪称荒谬的事情。
这无关学识与见地,无关地位与身份,身在局中者,就算看清局势也会压在心里,抱着或侥幸或怀疑的心态继续生存。
袁珩不想被打成异端,只能故作强颜欢笑的模样安慰荀攸:“焉知来日没有出路呢?”
荀攸倒是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失言,也有意叫袁珩好受一些,轻快地笑了笑:“明日请叔父带你去城中闲逛一二?你已闭门三日,若闷坏了,你父亲怕是要打上门来。”
昨日两家已行了“纳采”礼,现在又开始忙着准备“问名”与“纳吉”;还是那句话,有空带孩子的只有荀彧。
能出去玩就是好事,管他谁带呢——袁珩欢欢喜喜应了,走路的时候都没忍住蹦了几下。
系统也松了口气,只要袁珩不是一个人待着就好,否则它会被骚扰到崩溃。
可惜袁珩这份轻松没能撑到过夜。
飧食后陈越秋与陈妙相携而来,左一个右一个拉着袁珩坐在胡床上,都是一副要促膝谈心的驾势。
袁珩是第二次见陈妙,这位师母喜好风雅,颇精书法与琴艺,但她不爱热闹,只在拜师次日私下见了袁珩一回。
在这样的前提下,袁珩便不由觉得恐怕出了什么很要紧的事,不然师母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程,跨越了足足四个院子。
袁珩心下一瞬划过许多念头。
什么荀攸忽然晕厥了现在还没醒过来啊,袁基突然又要折腾荀彧所以来找她说情啊……
却没想到先行开口的是陈越秋,哽咽着将她搂进怀里:“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
袁珩愣了愣,下意识靠进陈越秋怀里,略显茫然:“夫人这是怎么了?”
陈越秋拍了拍她的背,低声:“未央竟于男女之别一无所知……”
袁珩:“嗯?”
是她空耳了吗?
陈妙见状,微微叹了口气:“未央身边,还得配一名年长稳重又知事的侍女才行。”
陈越秋年轻,另一名夫人李明月与她同岁,袁绍自己更是生母早逝,故而家中还真没德高望重的长辈能教养女孩儿。
尤其当袁珩这个女儿比儿子出息得多,袁绍反而觉得教她女红、内则纯属浪费,便不曾考虑过这一方面。
随着陈越秋和陈妙你委婉一句我隐晦一句,袁珩总算摸清了其中内情,而后:“……”
袁珩感到尴尬,并为此破大防——荀公达,你管得太宽了!
浑然不在意是她先狠狠地创了荀攸。
好不容易糊弄完这一茬,两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那边荀彧又遣人来递口信,说明日朝食之后相见,一起去看乐舞百戏。
袁珩上一次看这类表演还是去岁元旦,脸上刚露出兴高采烈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应下,荀彧那边又遣人来了。
大概是说——荀爽路过听说了此事,认为有玩物丧志的嫌疑,所以推荐他们去拜访颍川郭氏那位小郎君探讨学问,同时建议他们多住一段时间算是游学。
袁珩的笑容凝固,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面无表情:“知道了。”
荀慈明——你也管得太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