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逃离帝京,他没有一晚睡的安稳,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便会出现母亲含泪的双眸和父亲沉重的嘱咐,以及沿途的尸横遍野,城镇漫天的火光和血淋淋的一幕,即使是睡着,梦里依旧是这些画面。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大口地喘着气,眼角却溢出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他脸部的轮廓缓缓而流。他将脸上的泪擦干,掀开被子下床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几下喝完,他又坐了会儿,方从那场噩梦中回过神来。
房间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缕缕青烟在空气中缭绕。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游移,最终落在了床边的战袍上,那是夏州历代君王的战袍。他走过去,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理,那些金丝银线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荣耀。
“殿下,夏州传来消息。”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外面的人推门而入,来人白衣翩翩,绾髻束发,一身的书卷气,隐约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傲然之色,此人名为景晏。夏州前朝宰相田七公的外孙,聪慧过人,足智多谋,从小便力求精学,观其大略。
昔年,九岁神童景晏于文渊阁力辩群儒,以稚子之龄折服当世鸿儒,“玉郎”美誉遂传四国。八载后,夏帝破格擢其为首辅,创下千年未有的少年拜相之典。谁料这位于庙堂纵横捭阖的年轻首辅,在初识宁司鸢时竟被其问得语塞,从此那位病怏怏的小郡主,便成了他心底最特别的牵挂。
宁司鸢的死令景晏对当时的夏州很失望,远走关外,景晏因为相貌清俊,才华横溢,甚是招女子喜欢,因此欠下不少风流债。关外漂泊数年,最终与关外飞雪蒋风璇结为夫妻。十三载春秋,他虽远离庙堂,却在关外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景晏手中拿着信笺,看到司马千澈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禁有些犹豫,他拿了蜜蜡重新点亮室内,也点亮了司马千澈的容颜,他的长相更像母亲,拥有一双惊艳的桃花眼,眼珠子呈琉璃瞳,眼睛狭长但充满神采。唇形独特,上唇翘起,唇角微微上扬,使其气质更加柔软,甚至带有一些柔媚。
司马千澈逆着光走到桌子旁,昏黄的光线将其本就修长的身形拉扯变形。虽然面容俊美,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令人敬畏。他侧身凝视景晏,目光深邃,薄唇紧闭,下颚线条紧绷。景晏的严肃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可是帝京的战事有结果了?”
景晏手中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悲痛:“帝京已于三日前,沦陷了。”
闻言,司马千澈颓然跌坐于椅子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痛苦地闭上双眼,虽然早有预料,但一日未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心里便会存有一线希望。然而此刻,连这最后的希冀也已破灭。他垂下眼眸,情绪低落地问:“他们如何处置陛下?”
景晏拿着蜡烛走向他,欲言又止地道:“陛下,被北凛铁骑活活踏死。”
司马千澈闻言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手指微微蜷缩,虽已意识到夏州战败后会面临困境,但没想到他们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羞辱夏州。
景晏来到他对面坐下,而后将一张皱皱巴巴地信笺推至他面前,沉声道:“太后在城破之时点燃皇宫,以死明志。皇后为掩护元浿和洛苡撤离时被云荒射杀……宁老将军被天机擒获后,带至帝京战场,老将军绝食数日,在目睹帝京沦陷,悲痛至死。”
司马千澈微微启唇,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夜间的风,吹过窗棂,带着一丝丝的凉意。他已经很努力的在克制了,但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他抹了下眼睛,而后拿起信笺看了起来。
景晏深吸一口气,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长公主殿下她…亲手了结宁将军后自尽被黑衣人掳走。”
信笺从指间滑落,司马千澈浑然不觉。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母亲定是不忍父亲被敌军羞辱,所以她宁愿……”
话音突然哽住,他猛地别过脸去,泪水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滑落。此刻他除了伤心难过,还有滔天的仇恨笼罩心头,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杀人,他恨那些敌人的残忍,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景晏一拳砸在案几上:“那群禽兽——”他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不但逼得太子妃…从城楼一跃而下…”最后一个字生生咬碎在齿间,“还把宁伯父的遗体挂在城楼上……”
这或许是敌人设下的圈套,目的便是引他上钩,如今夏州屡战屡败元气大伤,三大侵略国都在找他,只因他是夏州最后的希望,倘若这个时候回去,不仅前面所有的努力白费,那些因此而丧命的人,也都白白牺牲。
亲人惨死,发妻坠楼,司马千澈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尽浑身解数,来对抗内心疯狂躁动的仇恨。良久过后,他缓声道:“景晏,当初你因为鸢儿的事情,远走关外,以此来表达你对皇上和皇祖母的失望,可是我不能。”
司马千澈作为夏州皇室唯一的继承人,从小他的身上便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尤其是太后对他寄予厚望。从他记事便被告诫不可以任性妄为,不可以忤逆太后。因此在太后的眼中,他既乖顺又懂事。可是他却因为宁司鸢的事,忤逆太后,将其内心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从而让太后看清了他的本心。
至此,一切都变了,鸢儿死了,母亲与皇室决裂,景晏远走关外。他也不再被太后器重培养,而是早早沦为皇室的生育工具。
那个时候,他才十七岁,却要被迫默默忍下所有。他告诉自己,待到自己羽翼丰满,一切都会不一样,母亲和景晏也会回到他身边。于是他隐忍十三年,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却传来三国伐夏的噩耗。“如今夏州四面楚歌,太后也已经葬身火海,我依然没得选,但你有……”
景晏被他这句话深深刺痛,当年宁司鸢那件事,是他们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始终偏执的不肯回去,留司马千澈一人独自面对所有。曾经他痛恨帝京皇宫里的所有人,可是他错了,他所不满的只是皇族为了争权夺利牺牲无辜的做法,而非所有人。如今夏州国破家亡,身为夏州人,他心中的痛苦与愤怒,丝毫不比司马千澈少。
他起身来到司马千澈的面前跪下,郑重抱拳道:“殿下,我与您一同回去。”从玉门关沦陷开始,他便已决定回夏州,与昔日的兄弟并肩作战。
“好兄弟有你这句话,足矣。”司马千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他伸手将景晏从地上扶起来,“但如今你已不再是一个人,没必要再跟着我们冒险,虎儿和月牙尚且年幼,你若与我为伍,蒋风璇和闻昔阁势必会被卷入其中,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景晏微微摇头,青丝拂过肩头,声音却坚定如铁:“殿下请放心,以闻昔阁如今的根基,朝廷若想围剿并非易事,况且……”他抬眸望向远方,眼中似有星火跃动,“我已和风璇约定好,若是有朝廷以此为由前去闻昔阁找麻烦,便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和离书拿出来。”
“和离?!”司马千澈震惊,景晏竟然……“你!万万使不得,和离并非良策,倘若那些人想用他们来牵制你,即便和离亦是难以保全?”
景晏微笑着摇摇头,“殿下请放心,其实早在玉门关战火开始时,我便想回去与你们同生共死。否则我也不给陛下去信,然后来逐鹿等你。”
“什么?!”司马千澈瞳孔骤然收缩,“陛下竟是接到你的密信,才让我出关寻你?”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玉门关失守那夜,他被秘密传召觐见,本以为是临危受命,却不想夏帝竟要他带着孟氏兄弟和五千玄甲精骑连夜出城,避开三军耳目绕道出关寻找景晏。
他原还踌躇着是否要将景晏卷入这场国难,如今看来,景晏早已身在局中。他握着景晏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时隔多年,没想到他们竟以这样的方式重聚。
“你小子……”他一拳打在景晏的胸膛上,两人擦干泪来到案前,案上铺满了地图与兵书,“你怎么想?”
景晏的手从地图上划过,“殿下请看,三国主力现已离开帝京,分别去往玉宸关、玉峡关和玉谷关,而玉谷关在玉门关之战中,派兵增援,城内剩下的驻兵不足万人,想来会被云荒轻而易举的拿下。而我们要做的是尽快联络玉宸关和玉峡关的守军将领,通知他们做好战斗的准备,等待时机。”
[托腮][托腮][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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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