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元浿借着牢房昏暗的灯光,朝女子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待他看清女子的摸样后瞳孔骤然紧缩,随即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恐惧。
“鬼……”宁元浿尚未喊出,后颈便被抵在阴湿的青砖上,喉间突然发出漏气般的嘶鸣。他的瞳孔里映着一张白得缺少血色的脸,像极了十三年前亡故的堂妹。
“呜……”破碎的喉音尚未成型,女子快若闪电般地捂住他的嘴巴。眼睛警惕的看向牢门,她侧耳时耳坠悬着的吊坠微微晃动,监牢外巡夜人的脚步声正碾过三丈外的青砖。
(呼吸声在牢房内清晰可闻)
约僵持十七次滴水声的时间,女子缓缓收回捂住对方嘴巴的手。宁元浿这才发觉冷汗已浸透中衣,后劲残留的疼痛随着吞咽蔓延至后脑勺。
“惊蛰未至……”她声音轻得像蛛丝拂过佛龛,“何来的鬼?倒是堂哥,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宁元浿闻言顿时愣在当场,此时的他,看上去的确有些狼狈,但也不至于像对方说的那么夸张吧?
凤茹强支起半倚的身子,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草垫。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当年那个因天资所限,不能习武,终日独坐廊下,望着演武场出神的小女孩。那个时候,她见其整日闷闷不乐,动了恻隐之心,便差人将其召至跟前……亲自传授兵法韬略,并对她说:“习武虽然能强身健体,也能上阵杀敌,但在风云变幻、莫测高深的战场上,真正能够左右战局、决胜千里的,往往是那些运筹帷幄的用兵之人。”小女孩听后无比开心,自那日起,小女孩开始跟着她学习兵法,十岁受慈恩大师点拨,专研奇门遁甲之术,短短五年便已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你,当真是鸢儿?”凤茹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嘶哑的嗓音里裹挟着极大地惊痛与不敢确信,仿佛眼前之人是镜花水月的幻影。
司鸢疾步上前重重跪落,青石板发出沉闷回响。“祖母,是我,我是鸢儿啊……”她仰起脸任由老人枯枝般的手掌抚过眉眼,那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凤茹浑身战栗——温热的,鲜活的,不是午夜梦回时转瞬即逝的虚影。
“老天开眼啊……”老人浑浊的泪珠砸在交握的手背上,“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司鸢心疼地回握住祖母的手,却在触碰的瞬间突然瑟缩。她这才发现祖母腕间层层渗血的纱布,顺着望去更见素衣下隐约透出的鞭痕,新伤叠着旧疤,宛如破碎的瓷胎。她喉间骤然涌上腥甜,指尖发颤地悬在那些伤痕上方:“这……他们怎敢,怎敢如此对您?”
“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山河破碎之时,谁又能独善其身呢?”凤茹看着渗血的纱布,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苦笑,却将话题急转,“倒是你……”她突然攥紧司鸢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道,“这地牢外六重铁闸,三百禁军日夜轮守,你是如何进来的?”
司鸢的视线落向昏厥的阿古达,“我是跟着他进来的。”
凤茹瞳孔骤缩。从正门到死牢要经过六道盘查,每道关卡都需要不同的通关令符。可眼前这个曾经娇弱的孙女,竟能如影随形地穿过铜墙铁壁,连最精锐的暗哨都未曾惊动。这一刻,老人的心情十分复杂,诸多疑问萦绕心头。十三载光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去了哪儿?为何当年长公主翻遍皇陵也寻不到人?
这些她最终一个都没问,喉间溢出半声叹息:“你既然现身于此,想必也应知道夏州发生了何事?”
司鸢闻言神色黯然,缓缓点头,虽不愿相信,这一路行来,焦土上的鸦鸣、城门悬挂的残旗、地牢里此起彼伏的呻吟,都在她眼底烙下无法辩驳的真相。
“这些年日思夜想……”凤茹眼角的泪光映着牢房幽火,苍老的手掌抚过孙女的秀发,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却偏要在这腌臜地方相认。”那笑声里裹着铁锈味的血气,在石壁上撞出细碎回音。她长叹一声,似要道尽沧桑:“可眼下形式又不允许我们……”
司鸢倏然抬眸,抓着祖母枯瘦的手道:“我这就带您出去。”
“傻孩子,如今就算你神功盖世,终究只是一个人,如何能与三大国抗衡?”凤茹轻轻摇头,而后郑重地看着她,道:“若我要你倾尽所有,与这城中的兵马一战……”老人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血色残阳,“你当有几分把握?”
宁元浿闻言一阵心惊肉跳,他虽不明白祖母是何用意,但也略知当下帝京驻军的情况。三国的主力现今虽已撤离帝京,但仍有一万多驻兵在此。这些驻兵或许修为平平,可当人海化作绞肉机时,便是至尊强者也要被活活耗干真元。
司鸢思虑片刻,缓声道:“千人阵,八成胜算。”她忽然抬眸,瞳孔里映出祖母满含期待的神情,“若是万人,至多五成。”
闻言,宁元浿和凤茹皆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惊涛骇浪,难以平息。天下武境,五境宗师尚需避让百人合围,至尊强者遇见千人军阵也要暂避锋芒。可眼前这个曾因体弱不能习武,整日病痛缠身的少女,如今竟敢直面万人钢铁洪流。皇陵十三载,她究竟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地宫里,淬炼出了怎样恐怖的修为?
凤茹思索片刻,话锋一转道:“我不要你倾尽所有,我要你只重创敌军的主力。你可知我是何用意?”
司鸢默了默道:“祖母莫不是想去矿山?”
凤茹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从古至今,每次战争过后都会将战俘送到矿山劳作,玉门关之战,我军败的蹊跷,我想去矿山验证一件事,待你得手之后,记得先把城中的百姓放了,再来与我汇合。”
司鸢点头,“祖母可知兄长的下落?”
凤茹摇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宁元浿,却说道:“自帝京开战以来太子从未露面,因此太子是生是死我等并不知情。”
司鸢闻言眉头紧蹙,她深知兄长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想必其中另有隐情。
凤茹忽然颤声道:“去吧,顺道看看你父亲他们,让他们得以安息……”可是,话音未尽,她便猛地别过脸去,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双目紧闭,泪水从眼角蜿蜒而下。家国倾覆,夫君战死,四子殉国无一幸存,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钝刀割肉,日日夜夜凌迟着她的身心。若不是宁家上下百余口人还指望着她这个主母支撑,她真想就此了断,追随至亲于九泉之下。
司鸢闻言浑身剧震,仿佛一道惊雷直劈天灵。时才途经城外战场,只是匆匆一瞥,那片被积雪半掩的战场上,竟是她至亲之人的……
今夜的帝京进进出出几波人,搞得巡逻和站岗的侍卫丝毫不敢松懈。
巡逻的侍卫打着哈欠抱怨,“战事方休,原以为能稍作喘息,谁料这掘龙脉之事竟如此声势浩大,莫非真有鬼魅作祟?”
另一侍卫凑上来道:“儿时便听闻,掘墓乃损阴德之举,何况掘的还是夏州的龙脉。”
“休要胡言!”一人打断他们的道:“听说是北凛与云荒受袭,而非鬼神。”
“受袭?莫不是那夏州太子杀回来了?”
“不清楚,不过如此兴师动众,想必不容乐观。”
这时,城楼上的卫兵忽然大喝:“来者何人?”
侍卫们顺势望去,十丈外一抹素白身影从雾霭中缓缓走来。
随着素影越来越近,侍卫们的兵器开始在鞘中不安地震颤,侍卫长猛然按住腰间的雁翎刀,当下心神俱震,觉得来人并非寻常之辈。
“大家小心,此人有些古怪。”
司鸢站在残破的城门前,寒风吹散鬓边碎雪,露出她苍白如纸的面容。身后是茫茫的风雪,和破碎的帝京城,昔日五丈余高的鎏金城门,如今只剩下两根孤零零的青铜门柱。
宁元浿的控诉仍在耳畔环绕——“那些人就是畜生,他们踏碎的何止是我夏州的城池?所过之境,尸山血海无一生还。陛下不愿见百姓受苦,忍辱负重下跪求情,却被北凛大帅用枪尖挑起冕旒当球踢……更可恶是,他们竟用马蹄碾碎陛下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活活将陛下踩成肉泥……”那一刻,司鸢仿佛看见那代表着夏州至高无上的青玉王冠被碾碎了半边,锦衣浸透暗红——“北凛当着长公主的面将大伯剜眼割舌,用铁钩穿透琵琶骨吊在旗杆……”
朔风骤起,她身上的衣襟猎猎作响,一股难言的痛感慢慢顺着心脏蔓延至四肢。“吾乃夏州之仪郡主。”她清越嗓音穿透呼啸的北风,惊起寒鸦振翅,传至千里。“尔等犯我河山,杀我至亲,屠我百姓,今夜我要用你们的血来祭奠我夏州将士的亡魂!”
[托腮][托腮][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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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仪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