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沉重的契约

作者:上海腰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 悬崖藤蔓


    拘留所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如同巨兽合拢了利齿。阿珍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皮囊,软塌塌地瘫倒在冰冷的硬板铺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馊和一种粘稠的绝望。一连几天,她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钉在天花板上那块巨大、扭曲的水渍上,像看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一死百了……” 这念头在她枯槁的脑海中反复碾磨。唯一能牵动那死水般心湖的,是婷婷。那孩子,像一滴清亮的露珠,不知滚落到了哪一片滚烫的沙砾上,倏忽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灼痛的印记。


    同监的赵姐,五十上下年纪。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能穿透皮囊。几天来,她冷眼看着这个新来的女人,魂都丢了,缩在铺上像块死肉。“怕是走不出来了?”她自言自语,端着自己的搪瓷缸子,挨着阿珍坐下:“妹子,喝口水润润?”声音沙哑粗粝。


    阿珍纹丝未动。


    赵姐也不恼,目光缓缓转向阿珍:“妹子牙,知道什么是业报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都是上辈子欠下的!你摊上的,未必就是你该背的,兴许是他自己要来还的!甭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


    “业报”—— 这个陌生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词,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进阿珍混沌麻木的脑海深处。她不知道男人前世做过什么,但现世的种种,那些被深埋的记忆碎片,此刻却被赵姐这声断喝生生撬开——寒冬腊月,剥光男地主仅有的破棉袄,把人吊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用带着冰凌碴子的树条子狠抽,血点子溅在冻土上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女地主被逼着光膝盖跪在铺满碎玻璃渣子的晒场上,一跪就是一整天,血在寒风里冻成暗红的冰溜子,人最后直挺挺栽倒下去……


    这些爬满霉斑的记忆碎片,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翻涌上来。她不知道赵姐是什么来路,只觉得这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冰窖般的寒意,仿佛能冻结那蚀骨的绝望。


    慢慢,阿珍和赵姐熟络起来。当阿珍刚说完自己的事,赵姐就贴着阿珍的耳膜呓语:“过堂的时候,记住喽,就咬死一点:你男人是王强杀的!是王强跟你男人撕巴起来,反手夺了刀,把你男人捅死的。你当时啊,吓得魂儿都飞了,缩在墙角根儿,筛糠似的抖,动都不敢动,啥也没瞧清楚。王强不是喝死了吗?死无对证,阎王爷那儿问去!”她那双枯瘦得像鹰爪的手,紧紧攥住阿珍那双冰冷的手。阿珍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固执的暖意,一点点渡了过来。


    几次过堂下来,阿珍照着赵姐的话说了。她麻木地复述着。那些警察的眼神里,除了审视,似乎也掺了点别的。有个年轻的女警,递过一杯温水给她时,还轻轻叹了口气。阿珍隐约感觉,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像看一个纯粹的凶手,倒像看一件被命运反复摔打的破烂物件。赵姐的“业报论”,警察那点不易察觉的同情,像两根细弱的藤蔓,竟把悬在深渊边的阿珍,往回拽了一寸。


    那天过完堂,阿珍被两个女警押着往回走。狭长冰冷的走廊空旷得瘆人。拐过一个死气沉沉的弯角,迎面也走来一队人。一个同样穿着灰蓝色囚服、手脚都戴着镣铐的男人,被两个狱警像夹麻袋一样夹在中间,垂着头,拖着步子,铁链刺耳地摩擦着水泥地。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男人似乎被脚步声惊动,下意识地抬了下头。


    阿珍的呼吸骤然停滞!


    “狗剩!”


    尽管那张脸被打得变了形,但那粗粝的轮廓,那眉骨下熟悉的、带着一股子混不吝劲头的眼神——烧成灰她也认得!正是一个多月前还在奠基仪式的红毯上,挺着溜圆的啤酒肚,意气风发地跟人碰杯的“狗老板。”


    狗剩显然也认出了阿珍,那双乌青肿胀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在这鬼地方四目相对,荒谬得如同命运之神咧开嘴,露出极其恶毒的狞笑。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两道目光在浑浊的空气里短暂胶着,都从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狼狈不堪、跌入泥潭的自己。露天电影院里那个夜晚……小弟们的哄笑、阿珍惊恐的眼神、自己喷出的污言秽语……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此刻同样卑微的处境里;按摩房里他乡遇故知般的些许投缘,以及阿珍后来的不冷不热……一股混杂着年少时朦胧的爱意、不甘、仰慕、愧疚、同病相怜,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保护欲,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错身而过几步远时,阿珍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


    狗剩也正回头看她。他戴着沉重手铐的手猛地抬起,食指极其艰难地、痉挛般地从蜷曲中伸开,遥遥指向阿珍,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决绝地往回狠狠一勾!动作僵硬而急迫,仿佛在说:  “撑住!等我!”


    阿珍僵在原地:什么意思?是让她别急?他……会来救她?这念头荒诞得让她几乎要失笑出声。可心底那片死寂冰冷的绝望之潭,却被这颗突如其来的、荒诞不经的石子,“咚”地一声,砸出了一小圈微澜。


    阿珍不明白的是,一个多月前还在奠基仪式上风光的狗剩,怎么会也来到这里?后来听监房里的“包打听”嚼舌根才知道,狗剩得罪人了,赌钱被人举报了。他发了财,手下小弟起哄,一顿大酒灌得五迷三道,小弟们嚷着要“乐呵乐呵”。狗剩酒劲上头,一人甩了一千块砸金花。牌没玩几把,包房门就被警察踹开了。其他人教育教育放了,唯独狗剩,被扣了个“聚众赌博,数额巨大”而且还有酒后试图袭警的帽子,治安拘留十五天。


    赌?对狗剩来说,牌九骰子就是水烟袋。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根本不是赌的问题,是村长那老狐狸在搞他!


    狗剩记得清清楚楚,奠基仪式刚完事,红光满面的村长就把他拉到僻静角落,皮笑肉不笑:“狗剩啊,项目公司给我那点干股,放你名下村里其他人容易误会。我琢磨着成立个公司,到时候你给我转过来。” 狗剩当时有口恶气就顶到了嗓子眼。这干股本来是项目公司大老板奖励他的,怎么转眼就成了村长的?狗剩心里骂翻了天,脸上却堆着笑,含糊其辞地推脱。后来村长又找了他几次,狗剩一会儿借口回老家探望生病的老父亲,一会儿不在城里,硬是躲开了。村长当然知道狗剩在耍滑头,更知道狗剩一万八千个不愿意转:房子现在一天一个价,那点干股未来可能是上千万,搁谁都舍不得。“不听话了?!”村长阴沉着脸,琢磨着怎么给狗剩一点颜色看看。


    狗剩刚踏进拘留所监房,还没看清环境,就被几个黑影堵在了墙角。拳头、脚踢雨点般落下,沉闷地砸在皮肉骨头上,疼得他蜷缩在地,眼前发黑。值班狱警的呵斥声模糊不清。殴打持续着,直到他几乎昏死,一只粗糙大手才揪住他衣领提溜起来。一张横肉脸贴上来,烟臭味喷在他脸上,声音压得极低,毒蛇般钻入耳膜:“‘鸟为食亡,人为财亡’,懂吗?‘懂事点’……想想你老家妻儿,想想你爹!” 说完,将他狠狠掼在地上。值班狱警这才慢悠悠踱过来,踢了踢瘫软的狗剩:“闹什么闹?懂事点,安分点!” 那“懂事点”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狗剩的耳朵里。他趴在地上,满嘴血腥味,心沉到了冰窖底。村长!你连这里都能伸手!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狗剩知道“懂事”意味着什么。可村长凭什么?狗剩越想越恨,牙齿咬得咯咯响。没有他狗剩去租那些荒地,村里哪来这么多年租金收?村长哪能暗里再吃一份?!没有他狗剩跟大老板死缠烂打漫天要价,村长哪能分走那么多本该属于他狗剩的拆迁补偿?!现在,连最后这点干股和它象征的身份都要抢走?把他打回那个被人呼来喝去的“狗剩”?


    “看不得老子吃顿像样的饭!” 一个冰冷如毒蛇的念头,盘踞进狗剩心底。他知道,时机还不到,他更需要帮手,绝对信任的帮手。那天警察来得那么快,肯定有小弟卖了他,他告诫自己,出去后跟任何人都不提村长的事。


    2、 棺材加冰


    度日如年的十五天,终于结束了。可狗剩刚迈出拘留所的铁门,老家催命符般的电话就追来了:父亲病危!


    新堆场,顾不上去了!狗剩叫上最信任的小弟——表弟阿强开车,往老家赶。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狗剩知道阿强父亲,也就是自己的亲舅舅,被严重的冠心病折磨着,也折磨着他的家人包括阿强。


    大约两个小时,车子就到了那个破败的村庄。昏暗的土屋里,父亲躺在硬板床上,三天水米未进,只剩一把骨头架子,气若游丝,仿佛吊着最后一口气在等他。


    狗剩扑到床边,父亲浑浊的眼珠毫无反应。他跟守夜的亲戚们低声招呼几句,就独自坐在父亲床沿上,心事重重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守夜的时候,亲戚们闲聊中,不知怎地就绕到了阿珍、王强,还有那个失踪的男人身上。


    “啧啧,王强看着老实巴交…”


    “可他自己怎么说死就死了…”


    “都说是阿珍…唉,看不出来啊…”


    “不可能!”有人斩钉截铁。”


    听到这话的狗剩,反倒觉得这帮亲戚们小看了阿珍,只有他清楚:阿珍骨子里的狠和决绝,而这种认知,像颗冰冷的种子,从他光顾阿珍的按摩房后就悄然埋下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老人喉咙里咯噔一声,长长吐尽最后一口气,眼里的光彻底散了。


    乡里严令火化。狗剩提了几箱好酒,砸开了村干部和乡土管所的门,也砸出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他可以在自家老坟地刨坑,埋他父亲。


    入棺前一刻,棺材敞着,露出老人干瘪灰败的脸。狗剩死死盯着,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抬手,声音嘶哑不容置疑:“等等!先别盖!”


    他扭头冲阿强低吼:“去镇上屠宰场冷库!找下我同学,多弄几块干冰回来!快!”


    初秋,远不到用冰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刚“发达”又“进去”过的狗剩,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森森白气的干冰很快运来。狗剩指挥着人,把冰块严严实实塞进棺材四角和底部。寒气瞬间弥漫,冻得人直哆嗦。就在这冰冷的白雾中,他俯视着父亲枯槁的遗容,脑海中似乎再说:“爹,别怕冷...回头儿子给您弄个‘厚垫子’...”


    遗体放入,沉重的棺盖落下。狗剩让人到河里捞一些粘稠的稀泥巴,把棺材与棺材盖接口处,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气。


    头七未过,催命的电话就砸了过来。狗剩新买的摩托罗拉里,一个冰冷的女声,自称区税务局稽查:“有人举报你们堆场存在重大偷漏税行为!限一个月自查清楚,补缴税款及罚款!否则冻结账户、查封财产、追究刑事责任!”


    最后一句,像淬了毒的针:“狗老板,听说你刚拿了一大笔拆迁赔偿?正好填上吧。”


    狗剩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又是村长!他那个在税务局当稽查员的妹妹出手了!这是要榨干他最后一滴血,让他背上巨债,永世不得翻身!冰冷的怒火“腾”地烧干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狠绝。


    他先去阿强家看了舅舅,还甩了两千块钱给舅妈,然后和阿强一起马不停蹄赶回城里。狗剩没去新堆场,而是拎着鼓鼓囊囊、沾着草屑泥土的蛇皮袋(里面是乡下腊肉土鸡蛋),敲响了村长家那扇油光锃亮的防盗门。


    村长叼着烟,眯缝着眼打量他,像看一件刚出土的破陶罐,皮笑肉不笑:“哟,狗剩回来啦?老爷子的事……办妥了?节哀顺变啊。”烟雾缭绕中,话锋陡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我那公司,批文下来了。干股的事,天知地知。回头转的时候,嘴严实点,就说……是你自己公司内部调整,转到你新公司名下,懂事点!”


    狗剩脸上瞬间堆满了近乎卑微的恭敬,腰弯得很低:“村长,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事儿我刻在骨头上了!”他搓着粗糙的大手,语气恳切又无奈,“这不刚下车,脚底板还没沾稳地气就来您这了。路上我还特意跟其他几个‘股东’通了气儿,他们说这转股啊,必须走正经八百的股东会议程,签字画押,盖章生效,一步都不能省!不然以后都是麻烦,对您也不好。等下次开股东会,人都到齐了,我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村长狐疑地审视着他,像在鉴别一块成色可疑的金子。他踱到后院,压低声音给在省城当律师的侄子打电话。得到“程序上确实需要这么走”的答复后,心头那股急火才压下去几分。回到客厅,他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行吧,记着点!去吧!”


    狗剩没动,迅速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现金,不由分说地塞给村长:“村长,税的事…您老知道,我收那点租子,到我手没剩多少…还得请您打个招呼,抬抬手…” 村长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承。看着狗剩仓皇离去的背影,村长嘴角勾起一丝得意而冷酷的笑,对着空客厅啐了一口:“狗日的,害怕啦,学乖啦!” 他本意只是敲打,举报狗剩等于引火烧身,这层顾虑暂时按住了他的爪子,给狗剩留出了一线喘息之机。


    稳住村长这头饿狼,补税的阴影依然悬在头顶。狗剩想起了奠基仪式上那个满面红光的同县老乡——如今的张副区长。在区长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狗剩声泪俱下,恳求区长跟税务领导“打个招呼”。当得到区长肯定答复后,他话锋一转:“区长…我还有个表妹阿珍,命苦啊!…求您引荐下管案子的领导,不敢求别的,就说句公道话…”他几乎要把头磕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张区长掂量着“土特产”的分量,矜持地点了头。金线搭桥,加上真金白银上下打点。阿珍最后被判六年,但因“身体极度虚弱,有严重精神创伤,符合监外就医条件”,在羁押不足八个月后,重获自由。


    看守所外,喧嚣的街头,骤然涌入的阳光,刺得阿珍几乎睁不开眼。这八个月里,后五个月,狗剩的身影如同最精准的钟摆,每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探视室那扇厚玻璃窗外。


    隔着冰冷的玻璃和嘈杂的对讲机,他絮叨着堆场拆迁、新堆场的麻烦、小弟的蠢事……让她“吃好睡好,快了”。那些粗糙的话语,像带着体温的石块,一次次砸进她冰封的心湖。


    “为什么?”阿珍干涩如砂纸的声音穿透嘈杂,打断了他的絮叨。这是她几个月来反复的追问。玻璃窗映着她枯槁的脸,眼神却像钉子,死死钉在他脸上。


    狗剩习惯性地想扯个无所谓的笑,却在触及她目光时僵住了。那目光里有困惑、戒备,深处是更多的探寻。他移开视线,手指抠着对讲机边缘,沉默了几秒,才闷声道:“……你永远是我眼中……最美的村姑。”


    这话笨拙,不合时宜,声音也低了下去。却像一颗意外的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阿珍死水般的心底,漾开一圈又圈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涟漪。


    王强的作死,在她心里挖出一个空洞的、呼啸着冷风的深渊。守着那个充斥着廉价香水、汗臭的按摩房,周旋于形形□□人之间,强颜欢笑…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不是他要的活法。她渴望一个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胸膛,一双能在深渊边缘死死拽住她的手。王强曾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颗微弱的流星,短暂照亮她,最终却将她拖入更深的永夜。


    她本已是漂浮在海上的行尸走肉,她渴望上岸,哪怕有一块浮木也好。是狗剩,给了她一条命,一条能重新踩在实地上、感受到心跳的命。她那颗缺了大块、早已死寂的心,竟奇异地被填补上一些。尽管有些飘忽,不是很确定,她还是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楚铁锈味的“生”的气息,在微弱地搏动着。


    为了这份填补,阿珍觉得,自己这条命,可以是他的。这不是献身,是绝境中冰冷的共生契约。他给了她“生”,她便还他一条“命”——无论指向何方。她经历过最深的永夜,对光明早已不抱幻想。更黑的夜?她不怕。她只怕这刚刚感受到的、哪怕带着铁锈味的“生”的气息,再次被碾碎。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契约感,在她心底悄然铸成,坚如磐石。


    3、 深渊深处


    阿珍出狱,住在靠近火葬场边上的一个破落村庄的破落院子里。原来住在这里的村民是狗剩的朋友,搬到别处后,几百块钱,连卖代送给狗剩。没有阿珍,狗剩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份家产。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大树,阿珍喜欢坐在大树下面发呆。


    夜,黑得泼墨。没有月亮,只有风在呜咽,撕扯着死寂的村庄。


    狗剩来了,阿珍让其进屋坐,狗剩不肯:就在这说吧。狗肾站在树的阴影中,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村长要抢我最后一碗饭。” 狗剩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着底层挣扎的粗粝和切齿的恨意。


    阿珍甚至没抬眼,声音干涩,却像淬过火的铁,平静而坚定:“我能做什么?” 不问缘由,不问代价,这是她签下的血契。


    黑暗中,狗剩的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沉默良久,牙缝里才挤出几个字:“你原来的按摩女…还能找到不?嘴巴严、胆大的那种。帮我约村长吃个饭,后面不用她管。” 计划的核心——那致命的“后面”——被刻意模糊,只留下强烈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暗示。


    阿珍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空气凝固。她能清晰感知到狗剩孤注一掷的紧绷轮廓。


    脑子在黑暗里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环节的崩裂点。半晌,她才开口,冷静得近乎残酷:“人可以找。但‘嘴巴严不严实’?赌的是人心。十万?二十万?买得断一辈子?万一反水,万一被撬开嘴呢?事漏了,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们。没退路。” 否决的理由犀利如刀,直指要害。


    “那你说怎么办?!”狗剩低吼,压抑的狂暴几乎冲破喉咙,“老子他妈一天也撑不下去了!”


    “我去。” 阿珍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像一块烧红的铁骤然投入冰水,激不起浪花,却带着毁灭性的决绝。


    “不行!” 狗剩猛地欺近,身影如山般压向阿珍,低吼喷着浓重的烟味和恐慌,“你他妈刚出来!老子费那么大劲把你捞出来,不是让你再跳火坑的!沾上就洗不干净!你想再进去吗?!” 愤怒里裹着为她而生的恐惧,清晰得刺骨。


    阿珍不退反进,抬头迎上他扭曲的脸。狗剩这句话像针,刺破了她心底深处时不时冒出来的怀疑和不确定,刺破了那深藏的恐惧,也刺破了她最后的犹豫。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大劲捞我出来,” 她的声音依然干涩,却带着毫不妥协的穿透力,“这事才不能有半点闪失。找外人?就是埋雷!我去,最安全。” 逻辑冰冷而清晰:“村长认识你的人,不认识我——至少不认识现在的我。在他眼里,我就是只没牙的兔子,最好拿捏,不会防我。”


    她顿了顿,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如刃:“就算…万一失手,或者日后被疑,我一个‘刚放出来’、‘精神受过刺激’的女人,说的话,做的事,真真假假,谁信?谁查得清?总比你,或随便找个人,更‘说得通’,也更难钉死。这是唯一能把风险压到最低的法子。唯一的活路。”


    狗剩死死盯着她,像头濒死的困兽。理智告诉他这是最优解,最优的毒药。恐慌却噬咬着他的心。他张了张嘴,反驳的词句在喉咙里粉碎。最终,所有的挣扎化作一声挫败的、带着痛楚的低吼,拳头狠狠砸在院子的土墙上,闷响回荡。


    许久,他才像便秘了几个小时,无功而返后从马桶站起来一样,哑着嗓子,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妥协和更深的不安:“…妈的!那你…千万小心。” 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嗯。” 阿珍轻轻应道。黑暗中,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这条命是他的,那就这样用掉吧。为了这偷来的“生”,也为了黑暗里唯一向她伸的手——哪怕这只手,正将她引向深渊的更深处。


    狗剩又沉默了很久,才不情愿地吐出计划细节:“跟他说,你想租村委会旁边那空门面,开饭馆。我给你弄部新手机,新号。你打给他,定好饭店,约他吃饭,边吃边谈门面。” 他顿了顿,声音发涩,“村长…是个老色鬼…你…按他喜欢的来。” 说完,转身欲走。


    没几步,他又折回:“会…会点湖北四川话啥的不?”


    阿珍想了想:“湖北话行。当年听多了,能装。”


    狗剩眼睛一亮:“好!他有个老相好就湖北那边的,至少离湖北不远。明天去饭店,跟人就讲湖北话。” 他快速描述了那女人的样貌,塞给阿珍一卷钱:“帽子、眼镜、旗袍、高跟鞋…照她样子弄。弄得连你自己都认不出。”


    两个小时后,狗剩送来了新手机、电话卡和两瓶酒,告诉阿珍,白酒别碰,给村长备的。


    然后,一再提醒阿珍尽可能约村长晚点碰头,哪怕天黑了,自己去饭店的路上,也尽可能避开人。


    第二天,阿珍攥着那个崭新的、没有任何通话记录的手机,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反复按下那个号码,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像钝锤,一下下敲在她绷紧的心弦上。终于,“嘟”声被切断,一个带着惯常官腔、尾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期待的声音响起:“喂?”


    阿珍的声音瞬间放得又软又糯,像裹着蜜糖的钩子:“村长呀,我是想租您家老宅门面的那个…知道您是大忙人,白天您忙您的,我自己先去看房子就成。晚上…晚上我在‘悦来居’定了个安静包间,咱们边吃边聊,好不好呀?晚上清净,才好…说话嘛。”她刻意拉长的尾音柔若无骨。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两声短促而猥琐的“嘿嘿”笑声,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好,好!悦来居是吧?晚上见!”


    “悦来居”最角落的包间,油腻的菜香混杂着劣质香薰的甜腻,在密闭的空气里沉浮。阿珍坐在桌边,卡其色草帽压得很低,金丝边眼镜遮住了半张脸,一件暗色印花旗袍裹在身上,勾勒出不再年轻却刻意被唤醒的曲线。脸上妆容精心修饰过,憔悴被掩盖,唇上那抹不张扬却足够勾魂的暗红,是点睛之笔。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无声的惊雷。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如冰,穿透虚假的宁静,死死锁住门口。


    门开了。村长臃肿的身影挤进来,眼睛瞬间钉在阿珍身上,似乎嗅到了垂涎已久的肉味。阿珍起身,唇角恰到好处地弯起一个弧度,眼波流转间,已将猎物牢牢锁定。


    酒菜上桌。村长面前是高度白酒,阿珍面前是红酒。推杯换盏,阿珍巧笑倩兮,妙语连珠,劝酒的姿态既殷勤又带着若有似无的活波。村长几杯烈酒下肚,面皮涨红,眼神黏腻得几乎要滴下油来。话题从门面租金,滑向暖昧的泥沼。不知不觉,两人的座位从对面挪到了并排。


    阿珍感觉时机到了。她微微侧身,温热的、带着红酒气息的吐息,羽毛般拂过村长的耳廓:“这里…人多眼杂,放不开…要不,去我那独立公寓?我那…还有瓶真正的好酒…”声音低哑,吐气如兰,每一个字都裹着致命的诱惑。


    村长心花怒放,连声叫好,搂着阿珍腰的手更紧了几分,脚步虚浮地被她搀出饭店。夜风一激,他打了个趔趄。阿珍几乎是架着他,走向旁边一条灯光昏暗、深不见底的小巷。巷子深处,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如同蛰伏的钢铁野兽,无声无息。这是狗剩用□□从临省租的。此时的狗剩,就蜷在后排的浓重阴影里,呼吸与黑暗融为一体。


    阿珍拉开副驾车门,连拖带抱地将烂泥般的村长塞了进去。村长脑袋一歪,粗重的鼾声立刻响起——酒里的安眠药,见效了。阿珍绕到驾驶侧,却没有进去。她俯身探进车内,假意调整座椅靠背,声音轻柔:“村长…这样靠着…舒服吗?”


    回应她的只有震天的鼾声。


    “睡着了!”阿珍脸转向后排,轻声地对卷缩在后排的狗剩说。


    后排的阴影骤然活了!狗剩坐起来,手中那根浸过水、油亮结实的麻绳早已蓄势待发!绳套带着风声,精准地、毒蛇般从后面套住了村长粗短的脖子。。。。。。


    浓烈的恶臭混合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在狭小的车厢里爆炸开来。


    狗剩大口喘着粗气,像拉锯的木工,将绳子在副驾驶头枕柱上死死缠紧、打结,让村长青紫肿胀的脸以一个怪异的“熟睡”姿态歪在那里。然后,打开车门,绕到驾驶室,发动引擎。阿珍面无表情地绕到另一侧,坐进后排。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出小巷,汇入主路。下一秒,引擎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车子猛地向前一窜,撕裂浓稠的夜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那片埋葬着狗剩父亲的荒凉河湾地,亡命疾驰!惨白的车灯,是它唯一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4、 冥河洗污


    两个小时不到,车子剧烈颠簸着冲出柏油路,一头扎进荒无人烟的河湾深处。狗剩父亲的坟茔孤零零地杵在老坟地最靠河的角落,像个被彻底遗忘的弃儿。


    几天前的深夜,狗剩已像真正的盗墓贼一样潜回,用短锹和撬棍,悄无声息地刨开坟堆,撬开厚重的棺盖,又用草皮木架草草伪装。此刻,他跳下车,三两下粗暴地扯掉伪装,露出了下面那个如同大地裂开的、黑黢黢的墓穴。


    狗剩腮帮肌肉虬结,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那扇沉重的棺盖!“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狠狠撕裂了坟地的死寂。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猛地冲出来,直灌鼻腔。


    得益于漫长酷寒和当初塞进去的大量干冰,他父亲的遗体呈现出一种僵硬的、蜡黄的、皮革般的完整状态。


    “搭把手!” 狗剩的声音嘶哑破裂,阿珍上前,蹲下,两人合力像搬运一件诡异而沉重的祭品,将这具僵冷的躯体从散发着寒气的棺椁中抬出,轻轻放在旁边冰冷潮湿、沾满夜露的泥地上。


    接着,狗剩拉开副驾车门,先把村长的身份证明、钱包和口袋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像拖拽一袋沾满秽物的垃圾,将村长那肥胖、尚带一丝余温的尸体粗暴地拖出来。两人再次合力,几乎是连推带踹,才将这具肥硕油腻的死尸,硬生生塞进了棺材狭窄的底部。


    然后,狗剩弯下腰。他的动作变了,变得无比小心,近乎虔诚。他像考古学家对待圣物,又像工匠对待珍宝,调整着姿势,轻柔地抱起自己父亲那具更加冰冷、更加僵硬的躯体,小心翼翼、平平整整地放回了棺材里。他让父亲那颗花白的头颅,端端正正地、沉沉地枕在了村长那张青紫肿胀、如同厚垫的后颈上。


    “爹……” 狗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扭曲哽咽,像哭,又像从地狱裂缝里挤出的怪笑,“儿子……给您……垫了个厚实的‘肉褥子’……暖和……您老……这下……踏实睡……”


    他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棺中那上下重叠的两具尸体——父亲的痛苦被“安放”,仇人的屈辱被“镇压”。眼神里是恨意得偿和尽孝的疯狂快意。他猛地发力,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想将那扇沉重的、隔绝阴阳的棺盖合拢!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棺盖就是合不严实,彷佛有一只手在里面托着棺盖,就要留一丝缝隙。“老爷子怕闷”,狗剩放弃后自嘲地说。


    然后他和阿珍挥动铁锹,泥土簌簌落下,迅速覆盖、吞噬了那口装满秘密与复仇的棺材。一个新堆起的、努力模仿原状的坟包,在黑夜里重新立起,像大地上一块沉默的疮疤。


    做完这一切,两人浑身沾满了冰冷粘腻的泥土、潮湿**的草屑,以及一种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污秽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死亡的冷,还有村长失禁的恶臭。


    初夏后半夜的河湾风,还有些凉意,轻易穿透他们被冷汗和泥泞浸透的衣衫。不远处,浑浊的河水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冷光,无声流淌,如同冥河。


    狗剩一言不发,猛地甩掉沾满泥泞、沉重如铅的外套和长裤,只穿着背心短裤,赤着脚,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片泛着寒光的河水。


    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小腿、大腿……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每一寸皮肤下的神经。走到齐腰深的地方,浑浊的河水打着阴险的旋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污浊都吸入肺腑,然后猛地一头扎进了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河水深处!


    “噗通!”


    水花剧烈翻腾,冒出一串串浑浊的气泡,旋即被深沉的墨绿吞没,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过了许久,久到阿珍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几米外的水面才“哗啦”一声破开!狗剩的头猛地冒了出来,他像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阿珍也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像无数冰冷的钢针扎进毛孔,刺穿骨髓。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黑泥的双手和手臂,指甲缝里嵌满了洗刷不掉的、如同诅咒烙印般的黑色坟土。她开始用力搓洗,先是手臂,然后是脖子,脸颊……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甲在皮肤上刮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需要刮去污垢的肮脏器皿。


    她不停地洗,机械地、疯狂地搓揉着,仿佛要把这八个月的牢狱之灾、这十几年的屈辱血泪、这一夜沾染的腥臭,都在这冰冷的冥河之水中彻底冲刷殆尽。


    她的皮肤先是冻得惨白,然后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最后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麻木感吞噬了知觉。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那近乎自残的清洗动作里,直到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撕裂沉重的夜幕,慢慢露出一小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天光。


    几只早起的乌鸦被惊动,扑棱棱飞起,嘶哑的叫声划破熹微的死寂。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