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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昂贵的聘礼

作者:上海腰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 、雨夜晚归


    1998年,风变了。私营厂子、外国牌子潮水般涌进纺织行业,一直走下坡路的国有纺织厂,彻底哑了火。机器不响了,像做了场又长又累的噩梦,终于醒了,只剩下冷冰冰的铁疙瘩。巨大的厂房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角落里散落的棉絮和机油污迹,证明着曾经的喧嚣。


    阿珍和男人,双双上了下岗名单。名单贴在厂门口掉漆的宣传栏上,像一张冰冷的讣告。人们围着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绝望的味道。男人本来就有肾病,这下更不行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阿珍让他待家里,照顾女儿婷婷。她自己呢?天天在外面扑腾,找点零碎活儿糊口——帮人糊纸盒、在菜市场剥毛豆、甚至去建筑工地筛沙子,指头磨得又红又肿,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黑泥。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阿珍很晚都没回来。


    男人拖着病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出去找她。夜雨像鞭子抽打着坑洼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水洼里破碎又聚合。结果,倒是阿珍自己,后半夜淋得透湿,先摸回了家。她轻手轻脚去看婷婷被子盖好没,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婷婷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妈妈头发乱糟糟贴在惨白的脸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摇曳的夜灯下像个鬼影,吓得“哇”一声哭出来。阿珍慌了,一把抱住女儿:“乖囡,别怕,是妈,是妈回来了。”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雨水的寒气,手臂却箍得死紧。


    第二天婷婷起来,看见妈妈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天花板,像一宿没合眼。天花板上有一块渗水的黄渍,像张模糊不清的地图。婷婷问:“爸呢?”阿珍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摩擦木头:“走了,昨晚上的火车,去广东打工去了。” 她没转头,视线依旧钉在那片黄渍上。婷婷撅起嘴:“爸真坏,走也不亲亲婷婷。” 小小的抱怨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送走婷婷,阿珍瘫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的。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早上——穿着崭新军装的他,戴着大红花,在全村人羡慕的眼光里上了接兵车。“出息了啊!”“给咱村争光了!”,乡亲们嗡嗡的议论声仿佛还在耳边。他是个孤儿,成分好,斗地主积极,才赢得了参军的机会,等一朝转业回来,至少混个村里民兵营长啥的。可惜的是,一次执行任务时,为了救战友,被山上落石砸坏了腰。因此转业后没有回农村,被破例安排进了市纺织厂保卫科。那本“农转非”的户口簿,红彤彤的,就成了阿珍爹眼里最值钱的“聘礼”。


    “女娃子,只有跟了吃‘商品粮’的,才有活路!”爹粗糙的大手拍在她背上,震得她嗓子眼发苦。她攥着褪了色的碎花头巾,想起隔壁村放露天电影那晚,狗剩醉醺醺的堵着她,嘴里不干不净。“你一个人呀,哥陪你好不好?” 涎水味和酒气熏得她作呕。是王强冲出来,一个人打跑了狗剩和他的几个混混跟班,那股狠劲儿,让她心跳得厉害。她依稀记得他擦着嘴角的血,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炭,坚定地跟她说:“阿珍,别怕!” 。可一转头,她看见王强家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还有他那五个饿得面黄肌瘦、眼巴巴瞅着锅里稀汤寡水的弟弟,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阿珍知道爹是为她好。她顺从成为“军属”,跟着男人进了城,被塞进厂食堂做出纳。食堂里永远飘着油腻的饭菜味儿和泔水的酸腐气。爹临死前,阿珍拿着结婚照去送他。爹攥着她的手,指着照片背景里那根高耸的大烟囱:“闺女…你得谢他…没他那本‘商品粮’户口,你也吃不上这口饭…”那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通往天堂的梯子。那烟囱,在村里人眼里,就是“铁饭碗”的神仙塔。


    婚姻如饮水,冷暖自知。阿珍这“商品粮”的日子,没过出啥甜味儿,倒像块泡在碱水里的抹布,又涩又硬。男人的肾病,在婷婷出生后更重了,小屋里常年飘着中药的苦味儿,灶台上永远温着一罐黑黢黢的药汁,空气都黏得化不开。阿珍感觉这守活寡的日子,望不到头。


    后来,厂食堂要找个零时工打杂,阿珍头一个就想到了王强。她跟后勤科长求了情,“科长,王强那人老实肯干,力气大,乡下人,工钱便宜……” 她陪着小心,手指绞着衣角。下班前,阿珍寄出了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信。当王强真的出现在打饭窗口,阿珍捏着饭票的手指头都在抖。“阿珍姐……”王强憨厚地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打那以后,食堂那间厂长包厢,偶尔就成了他俩的幽会之地。那破旧的皮沙发,带着可疑的污渍,承载着偷来的、短暂而灼热的喘息。


    砰砰砰的敲门声把阿珍惊醒了。隔壁阿姨送来晚报,指着招聘版说:“阿珍啊,看看有啥活计你能干的。唉,这世道,咋就变成这样了……” 阿姨叹着气,眼里满是同情。


    2、 他乡故人


    阿珍四处碰壁,心灰意冷。幸好王强在小饭馆找了活,常常晚上九十点下班,提溜着些剩菜剩肉或者饭店准备扔掉的菜叶子过来,用油腻的旧报纸裹着,给阿珍娘俩改善伙食。“快吃,还热乎着。” 王强把东西放下,有时会摸摸婷婷的头,有时只是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抽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一来二去,大半年过去了,婷婷也快十岁了,读书、穿衣,哪样都要钱,阿珍愁得眉头拧成了疙瘩。


    那时候,城里涌进来好多打工的,街边“按摩房”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阿珍家在一楼,临街那间房位置好。王强跟她一合计,把临街的墙开了个门,又把连着客厅的门封死,两间卧室打通,租给了一个温州老板开按摩房。


    按摩房开了张,麻烦也跟着来了。太吵,邻居总举报,说里头不干净。“阿珍!管管你那些‘小姐’!深更半夜还拉客,还让不让人睡了?” “就是,一股子骚狐狸味儿!正经人家谁干这个?” 。后来,温州老板受不了隔三岔五派出所上门,干脆卷钱跑了,把几个按摩女扔给了阿珍。刚有点指望的日子,又断了顿。为了活命,王强求了他那个当街道干部的小饭店老板帮忙。“小王,这事儿……有点棘手啊” ,饭店老板搓着手,意有所指。王强把自己上个月工资塞给老板后,街道和派出所“协调”了一番,按摩房重新开张,阿珍自己当了老板。忙不过来时,她也得亲自上手。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一个醉醺醺、穿着脏兮兮皮夹克的男人晃了进来,大喇喇地往按摩床上一躺,满嘴酒气地嚷着要“松快松快”。负责接待的小姐刚上手没两下,那男人就开始不老实。小姐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职业的甜腻:“大哥,咱们这有规矩。”男人嘿嘿一笑,含糊地应着:“知道…知道…”可完事了结账时,他只甩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就这么多?”小姐不干了,争执声引来了正在里屋给婷婷铺床的阿珍。


    阿珍皱着眉走出来:“怎么回事?”待看清那醉汉的脸,她愣住了。那张被酒精泡得浮肿、胡子拉碴的脸,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在露天电影院带头堵她的混混头子——狗剩的模样。世界真小,小得像一个逃不出去的圈。阿珍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恨是嘲还是别的什么,嘴角竟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哟,我当是谁呢!”狗剩也认出了阿珍,醉眼朦胧地上下打量她,“阿珍?真是…真是缘分啊!搁这儿当老板娘了?”他语气轻佻,带着一种故人重逢般的熟稔,仿佛当年那龌龊事从未发生过。


    阿珍压下心头的翻涌,示意受委屈的小姐先去忙。她把狗剩带到客厅,倒了杯白开水递过去。“狗剩哥,稀客啊。咋混到市里来了?”


    狗剩灌了口水,开始大倒苦水。原来他在老家打伤了人,待不下去才跑出来。“他妈的,这城里,没个正经活路!那些厂子,狗眼看人低,嫌老子没文化没技术!”他骂骂咧咧,转而得意地炫耀起自己的“事业”:他瞅准了老乡们捡破烂的苦处——没地方堆、总被欺负。于是跑到城郊结合部,跟一个村子的村长勾兑上了。村里租了六十亩荒地给他堆垃圾,一租二十年,租金由村长的小姨子也是村办会计收,存入狗剩的账户,狗剩再按月把租金里的一半“返点”给村长。他还把自己几个小弟从老家叫来,有的管堆场,有的负责“平事儿”——帮老乡们解决地盘纠纷。“别看这活儿埋汰,细水长流!够老子天天跟那些村官乡干部喝酒了!”狗剩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自己已是个人物。


    阿珍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当年那个游手好闲只会耍狠的混混,如今也学会钻营了。她敷衍地应和着:“狗剩哥现在混得不错。”


    “凑合吧!”狗剩抹了把嘴,“以后有啥难处,跟哥说!这片儿,哥多少能说上点话!”他拍着胸脯,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珍一眼:“阿珍妹子,有空哥再来找你唠嗑!”


    阿珍没把这事告诉王强,她知道王强那个脾气,更知道他对狗剩这种人的厌恶。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没过几天,王强晚上过来送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客厅里传来阿珍和一个男人用老家方言聊得挺热乎,时不时还传出笑声。王强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没进去,而是隐在门外的阴影里,等着看清出来的是谁。


    门开了,狗剩红光满面地走出来,哼着小调,心满意足地消失在巷口。王强这才走进屋。阿珍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看到王强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和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谁?”王强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是狗剩。老家…以前认识的那个…”阿珍知道瞒不住,也怕他瞎想惹麻烦,索性实话实说。


    “狗剩?!”王强的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阿珍,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怀疑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你跟他…聊得挺欢啊?还给他服务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有!就是…聊了些老家的事…”阿珍急忙辩解。


    王强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没说话,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最终,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狠狠告诫阿珍:“以后,不许!你再给他服务!听见没?离这种人渣远点!”说完,他摔门而去,留下阿珍一个人呆立在原地。阿珍脑子里嗡嗡作响,想追出去回应点什么,但那个雨夜的画面又涌了上来,想说的话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后来狗剩再来,阿珍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或者有约,让别的小姐帮他服务。狗剩碰了几次软钉子,大概也明白了什么,脸上挂不住,就再也没来过阿珍的按摩房。


    3、  艰难决定


    每到到晚上,婷婷在客厅写作业,总感觉静不下心。客厅与按摩房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墙板。那墙板是用廉价的三合板草草钉上的,隔壁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墙那边传来的声音,像一条条毒蛇,钻进她耳朵里,啃着她的心。婷婷用力捂住耳朵,把脸埋进课本,可那些声音无孔不入。婷婷那点读书的心思,就这么被日复一日的污糟声音磨没了。


    更让婷婷受不了的,是同学们的眼神。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人。“看,就是她,她妈开那个的……” “脏死了,离她远点。”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越来越不敢跟同学玩,怕他们问:“你妈…被警察抓过吗?”


    一天晚上快十一点,王强下班过来。刚进门,就听见按摩房里传出动静,其中似乎有阿珍的声音。他脸一下子铁青,把手里的菜狠狠摔到街上,塑料袋子破裂,菜叶和肉块溅了一地泥水。“贱货!”他低吼一声,扭头就走。可没过三天,深更半夜,他又一身酒气地摸进了阿珍家。浓烈的白酒味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客厅。当时阿珍正忙着给客人服务。


    王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等阿珍。他像个幽灵,悄悄掀开布帘,溜进了婷婷睡觉的小隔间。夜灯微弱的光线下,婷婷侧身蜷缩着,似乎睡得很熟。王强无声地坐到婷婷窄小的床沿上。他默默地看了婷婷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带着浓重烟酒味的手指,极其缓慢、有些颤抖地,轻轻抚过婷婷的额头、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像摩挲一件易碎的瓷器,一遍,又一遍。


    睡梦中的婷婷其实在他进来时就惊醒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僵硬得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那只粗糙、带着异味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时,她恶心得想吐,她紧紧闭着眼,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动,别出声,就当是…就当是爸爸回来了,只是放在被子里的手,死死攥紧了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王强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最后,他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酒劲上涌,终于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布帘。


    直到布帘完全静止,确认他真的走了,婷婷才猛地松开紧攥的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巨大的屈辱和后怕让她把脸深深埋进枕头,无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打那以后,王强总趁婷婷睡着时来。要是阿珍闲着,他就放下东西,说几句闲话走人;要是阿珍在忙,他就溜进婷婷房间,重复着那套令人窒息的“动作”。直到有天早上,阿珍在婷婷床单上看见了血。那抹暗红,在洗得发白的旧床单上,刺目得像一朵邪恶的花。阿珍眼前一黑,扑倒在床沿上,眼泪哗哗地流,嘴里不停念叨:“报应…报应啊…” 她捶打着床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她在床上躺了一周,像死过几次一样。第七天晚上,王强又提着东西来了。“给你娘俩炖了点汤,趁热喝。” 他语气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竟然爬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还喝了他炖的排骨汤。排骨不肥,她还是感觉汤很油腻,喝了几小口后,眼神空洞地望着碗里漂浮的油花。


    阿珍以前无意间听到当过护士的按摩女说,有些药吃了不能喝酒,否则会诱导“心梗”。阿珍谁也没告诉,悄悄去了趟省城。在药店门口,她纠结半天,最后拖着一双沉重的腿,迈了进去。那一刻,她多希望,药店没有那个药。


    阿珍买了药,回来把药放在婷婷以前喝水的杯子里。那是个印着语录的搪瓷杯,杯口已经磕掉了好几块瓷。有个休息日下午,王强来的时候,正好婷婷也在客厅,本来还有点说笑,看到王强后,婷婷一个劲的发抖。


    阿珍想到那个被单,那个血色,和婷婷泪水淋湿的枕头,阿珍再没有半点犹豫,轻声地但坚定地让婷婷用那个杯子给王叔叔倒杯水。“叔,喝水。” 婷婷低着头有些颤抖地把水端过去,声音细若蚊蝇。王强如释重负般地还有些小激动,“哎,乖。” 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坐了一会说是去朋友家吃饭,走了。那之后,王强再也没出现过。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悄无声息。


    4、  该来会来


    王强消失之后,阿珍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需要填充点什么。有一天,她鬼使神差地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凭着狗剩以前闲聊时提过的模糊方位,一路打听,骑到了城郊结合部那个堆满垃圾的场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腐臭味,苍蝇嗡嗡乱飞。几个穿着破烂的人正在分拣堆积如山的废品。


    阿珍捂着鼻子,找到一个看场子模样的人问:“请问…狗剩哥在吗?”那人抬头,警惕地打量着她:“你找狗哥?狗哥不在。这地方马上要拆了!” “拆了?那狗哥去哪了?” “政府要在这儿建大商场!房地产老板给狗哥赔了钱,还给狗哥干股呢!狗哥本事大,这个村子又租了块更大的地给他,他在新堆场那边平整地呢!”小弟语气里带着羡慕。阿珍愣在原地,看着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产业”,想着狗剩如今竟也成了能拿“干股”的老板,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调转车头,骑回了那个同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婷婷上了初三。有时候,变态的客人哪怕加一倍钱也要让她服务,她慢慢也学会按几下。指尖触碰那些陌生油腻的皮肤时,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她甚至用客人给的小费,在街角买了支口红。对着镜子抹的时候,那鲜艳的红色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阿珍看着女儿那熟练的动作,心像被无数根针乱扎了一通。“婷婷……”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开了脸。


    中考前一个礼拜,婷婷留了封信,说去广东找她爸,然后就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信纸被揉得皱巴巴,上面有干涸的泪痕。阿珍没怎么掉眼泪,好像事先知道婷婷会走的。她只是把那封信折好,塞进了枕头底下。阿珍继续守着那个按摩房,只有按摩床上那些油腻的钞票,只有累到眼皮打架,日子才能往下过。


    城市长高了,变样了。按摩房那块地皮,还有旁边的老厂房,被一个地产老板拍走了。老宿舍要拆了。拆迁赔的钱,够阿珍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她多少有点幸福的期待并没有持续多久,警察就找上了门。原来拆纺织厂食堂的时候,在厨房水泥地下,挖出了一副人骨头架子。而阿珍的男人,自从去了广东,十几年没一点消息……“张桂珍,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警察的声音公式化,不带感情。


    阿珍看着警察,那张平时总是绷得紧紧的脸,反而松了下来。那个雨夜,她和王强在废弃食堂的厂长包厢皮沙发上,被男人撞了个正着……那一刻,面对自知理亏、沉默不语、一味躲闪的王强,男人根本不像个病人,挥舞着生锈的菜刀,猩红的眼睛,疯狂的攻击,绝望的嘶吼:“我杀了你。。。。。。” 她又想起王强,喝酒过量一周后才在出租屋被发现……尸体已经发臭,苍蝇嗡嗡地围着…… 这些埋在岁月里的烂疮疤,终于不用再日夜折磨她了。


    警笛呜呜地响,阿珍被押上警车。车子路过纺织厂那片废墟,她看见巨大的钩机正推倒厂里那根标志性的大烟囱。铁臂挥舞,烟尘滚滚,“工人阶级先锋队”的泛白标语被撕得粉碎,混凝土和砖块发出沉闷的哀鸣,轰然倒塌,激起漫天黄尘,带着浓重的铁锈和尘埃的气味。碎纸片飘下来,被风从开起的车窗吹进车里,落在她带着镣铐的手上。那纸片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警车又行驶了一会儿,不远处,阿珍看见一个新建的什么商业中心正在搞奠基仪式。红毯铺地,彩旗招展,巨大的充气拱门上写着:“城市发展,未来已来!”一群穿西装打领带的老板举着香槟碰杯,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和台上主持人激昂的演讲,隔着喧闹的街道,模糊地传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阿珍麻木的目光扫过那群意气风发的身影。那些老板,以前也是泥腿子,现在可能还是农村户口,甚至都曾是她按摩房的常客。忽然,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其中一个胖子身上。那胖子挺着个巨大的、几乎要把名牌西装扣子绷开的啤酒肚,满面红光,正咧着嘴,跟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热烈地握手寒暄,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巴上的肥肉堆叠了好几层。


    “狗剩!是狗剩!”阿珍突然“咯咯”地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混着烟尘呛进喉咙。那笑声干涩、凄厉,在狭小的警车里回荡,连前面的警察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想起爹死的时候,看着她和男人的结婚照,脸上那份实打实的骄傲和平静。


    阿珍的笑声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她把头重重靠在冰冷的车窗边,闭上了眼睛。只有被镣铐锁住的手,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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