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吃饭》 第1章 昂贵的聘礼 1 、雨夜晚归 1998年,风变了。私营厂子、外国牌子潮水般涌进纺织行业,一直走下坡路的国有纺织厂,彻底哑了火。机器不响了,像做了场又长又累的噩梦,终于醒了,只剩下冷冰冰的铁疙瘩。巨大的厂房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角落里散落的棉絮和机油污迹,证明着曾经的喧嚣。 阿珍和男人,双双上了下岗名单。名单贴在厂门口掉漆的宣传栏上,像一张冰冷的讣告。人们围着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绝望的味道。男人本来就有肾病,这下更不行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阿珍让他待家里,照顾女儿婷婷。她自己呢?天天在外面扑腾,找点零碎活儿糊口——帮人糊纸盒、在菜市场剥毛豆、甚至去建筑工地筛沙子,指头磨得又红又肿,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黑泥。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阿珍很晚都没回来。 男人拖着病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出去找她。夜雨像鞭子抽打着坑洼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水洼里破碎又聚合。结果,倒是阿珍自己,后半夜淋得透湿,先摸回了家。她轻手轻脚去看婷婷被子盖好没,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婷婷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妈妈头发乱糟糟贴在惨白的脸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摇曳的夜灯下像个鬼影,吓得“哇”一声哭出来。阿珍慌了,一把抱住女儿:“乖囡,别怕,是妈,是妈回来了。”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雨水的寒气,手臂却箍得死紧。 第二天婷婷起来,看见妈妈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天花板,像一宿没合眼。天花板上有一块渗水的黄渍,像张模糊不清的地图。婷婷问:“爸呢?”阿珍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摩擦木头:“走了,昨晚上的火车,去广东打工去了。” 她没转头,视线依旧钉在那片黄渍上。婷婷撅起嘴:“爸真坏,走也不亲亲婷婷。” 小小的抱怨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送走婷婷,阿珍瘫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的。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早上——穿着崭新军装的他,戴着大红花,在全村人羡慕的眼光里上了接兵车。“出息了啊!”“给咱村争光了!”,乡亲们嗡嗡的议论声仿佛还在耳边。他是个孤儿,成分好,斗地主积极,才赢得了参军的机会,等一朝转业回来,至少混个村里民兵营长啥的。可惜的是,一次执行任务时,为了救战友,被山上落石砸坏了腰。因此转业后没有回农村,被破例安排进了市纺织厂保卫科。那本“农转非”的户口簿,红彤彤的,就成了阿珍爹眼里最值钱的“聘礼”。 “女娃子,只有跟了吃‘商品粮’的,才有活路!”爹粗糙的大手拍在她背上,震得她嗓子眼发苦。她攥着褪了色的碎花头巾,想起隔壁村放露天电影那晚,狗剩醉醺醺的堵着她,嘴里不干不净。“你一个人呀,哥陪你好不好?” 涎水味和酒气熏得她作呕。是王强冲出来,一个人打跑了狗剩和他的几个混混跟班,那股狠劲儿,让她心跳得厉害。她依稀记得他擦着嘴角的血,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炭,坚定地跟她说:“阿珍,别怕!” 。可一转头,她看见王强家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还有他那五个饿得面黄肌瘦、眼巴巴瞅着锅里稀汤寡水的弟弟,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阿珍知道爹是为她好。她顺从成为“军属”,跟着男人进了城,被塞进厂食堂做出纳。食堂里永远飘着油腻的饭菜味儿和泔水的酸腐气。爹临死前,阿珍拿着结婚照去送他。爹攥着她的手,指着照片背景里那根高耸的大烟囱:“闺女…你得谢他…没他那本‘商品粮’户口,你也吃不上这口饭…”那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通往天堂的梯子。那烟囱,在村里人眼里,就是“铁饭碗”的神仙塔。 婚姻如饮水,冷暖自知。阿珍这“商品粮”的日子,没过出啥甜味儿,倒像块泡在碱水里的抹布,又涩又硬。男人的肾病,在婷婷出生后更重了,小屋里常年飘着中药的苦味儿,灶台上永远温着一罐黑黢黢的药汁,空气都黏得化不开。阿珍感觉这守活寡的日子,望不到头。 后来,厂食堂要找个零时工打杂,阿珍头一个就想到了王强。她跟后勤科长求了情,“科长,王强那人老实肯干,力气大,乡下人,工钱便宜……” 她陪着小心,手指绞着衣角。下班前,阿珍寄出了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信。当王强真的出现在打饭窗口,阿珍捏着饭票的手指头都在抖。“阿珍姐……”王强憨厚地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打那以后,食堂那间厂长包厢,偶尔就成了他俩的幽会之地。那破旧的皮沙发,带着可疑的污渍,承载着偷来的、短暂而灼热的喘息。 砰砰砰的敲门声把阿珍惊醒了。隔壁阿姨送来晚报,指着招聘版说:“阿珍啊,看看有啥活计你能干的。唉,这世道,咋就变成这样了……” 阿姨叹着气,眼里满是同情。 2、 他乡故人 阿珍四处碰壁,心灰意冷。幸好王强在小饭馆找了活,常常晚上九十点下班,提溜着些剩菜剩肉或者饭店准备扔掉的菜叶子过来,用油腻的旧报纸裹着,给阿珍娘俩改善伙食。“快吃,还热乎着。” 王强把东西放下,有时会摸摸婷婷的头,有时只是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抽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一来二去,大半年过去了,婷婷也快十岁了,读书、穿衣,哪样都要钱,阿珍愁得眉头拧成了疙瘩。 那时候,城里涌进来好多打工的,街边“按摩房”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阿珍家在一楼,临街那间房位置好。王强跟她一合计,把临街的墙开了个门,又把连着客厅的门封死,两间卧室打通,租给了一个温州老板开按摩房。 按摩房开了张,麻烦也跟着来了。太吵,邻居总举报,说里头不干净。“阿珍!管管你那些‘小姐’!深更半夜还拉客,还让不让人睡了?” “就是,一股子骚狐狸味儿!正经人家谁干这个?” 。后来,温州老板受不了隔三岔五派出所上门,干脆卷钱跑了,把几个按摩女扔给了阿珍。刚有点指望的日子,又断了顿。为了活命,王强求了他那个当街道干部的小饭店老板帮忙。“小王,这事儿……有点棘手啊” ,饭店老板搓着手,意有所指。王强把自己上个月工资塞给老板后,街道和派出所“协调”了一番,按摩房重新开张,阿珍自己当了老板。忙不过来时,她也得亲自上手。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一个醉醺醺、穿着脏兮兮皮夹克的男人晃了进来,大喇喇地往按摩床上一躺,满嘴酒气地嚷着要“松快松快”。负责接待的小姐刚上手没两下,那男人就开始不老实。小姐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职业的甜腻:“大哥,咱们这有规矩。”男人嘿嘿一笑,含糊地应着:“知道…知道…”可完事了结账时,他只甩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就这么多?”小姐不干了,争执声引来了正在里屋给婷婷铺床的阿珍。 阿珍皱着眉走出来:“怎么回事?”待看清那醉汉的脸,她愣住了。那张被酒精泡得浮肿、胡子拉碴的脸,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在露天电影院带头堵她的混混头子——狗剩的模样。世界真小,小得像一个逃不出去的圈。阿珍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恨是嘲还是别的什么,嘴角竟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哟,我当是谁呢!”狗剩也认出了阿珍,醉眼朦胧地上下打量她,“阿珍?真是…真是缘分啊!搁这儿当老板娘了?”他语气轻佻,带着一种故人重逢般的熟稔,仿佛当年那龌龊事从未发生过。 阿珍压下心头的翻涌,示意受委屈的小姐先去忙。她把狗剩带到客厅,倒了杯白开水递过去。“狗剩哥,稀客啊。咋混到市里来了?” 狗剩灌了口水,开始大倒苦水。原来他在老家打伤了人,待不下去才跑出来。“他妈的,这城里,没个正经活路!那些厂子,狗眼看人低,嫌老子没文化没技术!”他骂骂咧咧,转而得意地炫耀起自己的“事业”:他瞅准了老乡们捡破烂的苦处——没地方堆、总被欺负。于是跑到城郊结合部,跟一个村子的村长勾兑上了。村里租了六十亩荒地给他堆垃圾,一租二十年,租金由村长的小姨子也是村办会计收,存入狗剩的账户,狗剩再按月把租金里的一半“返点”给村长。他还把自己几个小弟从老家叫来,有的管堆场,有的负责“平事儿”——帮老乡们解决地盘纠纷。“别看这活儿埋汰,细水长流!够老子天天跟那些村官乡干部喝酒了!”狗剩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自己已是个人物。 阿珍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当年那个游手好闲只会耍狠的混混,如今也学会钻营了。她敷衍地应和着:“狗剩哥现在混得不错。” “凑合吧!”狗剩抹了把嘴,“以后有啥难处,跟哥说!这片儿,哥多少能说上点话!”他拍着胸脯,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珍一眼:“阿珍妹子,有空哥再来找你唠嗑!” 阿珍没把这事告诉王强,她知道王强那个脾气,更知道他对狗剩这种人的厌恶。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没过几天,王强晚上过来送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客厅里传来阿珍和一个男人用老家方言聊得挺热乎,时不时还传出笑声。王强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没进去,而是隐在门外的阴影里,等着看清出来的是谁。 门开了,狗剩红光满面地走出来,哼着小调,心满意足地消失在巷口。王强这才走进屋。阿珍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看到王强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和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谁?”王强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是狗剩。老家…以前认识的那个…”阿珍知道瞒不住,也怕他瞎想惹麻烦,索性实话实说。 “狗剩?!”王强的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阿珍,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怀疑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你跟他…聊得挺欢啊?还给他服务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有!就是…聊了些老家的事…”阿珍急忙辩解。 王强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没说话,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最终,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狠狠告诫阿珍:“以后,不许!你再给他服务!听见没?离这种人渣远点!”说完,他摔门而去,留下阿珍一个人呆立在原地。阿珍脑子里嗡嗡作响,想追出去回应点什么,但那个雨夜的画面又涌了上来,想说的话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后来狗剩再来,阿珍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或者有约,让别的小姐帮他服务。狗剩碰了几次软钉子,大概也明白了什么,脸上挂不住,就再也没来过阿珍的按摩房。 3、 艰难决定 每到到晚上,婷婷在客厅写作业,总感觉静不下心。客厅与按摩房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墙板。那墙板是用廉价的三合板草草钉上的,隔壁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墙那边传来的声音,像一条条毒蛇,钻进她耳朵里,啃着她的心。婷婷用力捂住耳朵,把脸埋进课本,可那些声音无孔不入。婷婷那点读书的心思,就这么被日复一日的污糟声音磨没了。 更让婷婷受不了的,是同学们的眼神。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人。“看,就是她,她妈开那个的……” “脏死了,离她远点。”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越来越不敢跟同学玩,怕他们问:“你妈…被警察抓过吗?” 一天晚上快十一点,王强下班过来。刚进门,就听见按摩房里传出动静,其中似乎有阿珍的声音。他脸一下子铁青,把手里的菜狠狠摔到街上,塑料袋子破裂,菜叶和肉块溅了一地泥水。“贱货!”他低吼一声,扭头就走。可没过三天,深更半夜,他又一身酒气地摸进了阿珍家。浓烈的白酒味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客厅。当时阿珍正忙着给客人服务。 王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等阿珍。他像个幽灵,悄悄掀开布帘,溜进了婷婷睡觉的小隔间。夜灯微弱的光线下,婷婷侧身蜷缩着,似乎睡得很熟。王强无声地坐到婷婷窄小的床沿上。他默默地看了婷婷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带着浓重烟酒味的手指,极其缓慢、有些颤抖地,轻轻抚过婷婷的额头、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像摩挲一件易碎的瓷器,一遍,又一遍。 睡梦中的婷婷其实在他进来时就惊醒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僵硬得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那只粗糙、带着异味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时,她恶心得想吐,她紧紧闭着眼,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动,别出声,就当是…就当是爸爸回来了,只是放在被子里的手,死死攥紧了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王强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最后,他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酒劲上涌,终于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布帘。 直到布帘完全静止,确认他真的走了,婷婷才猛地松开紧攥的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巨大的屈辱和后怕让她把脸深深埋进枕头,无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打那以后,王强总趁婷婷睡着时来。要是阿珍闲着,他就放下东西,说几句闲话走人;要是阿珍在忙,他就溜进婷婷房间,重复着那套令人窒息的“动作”。直到有天早上,阿珍在婷婷床单上看见了血。那抹暗红,在洗得发白的旧床单上,刺目得像一朵邪恶的花。阿珍眼前一黑,扑倒在床沿上,眼泪哗哗地流,嘴里不停念叨:“报应…报应啊…” 她捶打着床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她在床上躺了一周,像死过几次一样。第七天晚上,王强又提着东西来了。“给你娘俩炖了点汤,趁热喝。” 他语气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竟然爬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还喝了他炖的排骨汤。排骨不肥,她还是感觉汤很油腻,喝了几小口后,眼神空洞地望着碗里漂浮的油花。 阿珍以前无意间听到当过护士的按摩女说,有些药吃了不能喝酒,否则会诱导“心梗”。阿珍谁也没告诉,悄悄去了趟省城。在药店门口,她纠结半天,最后拖着一双沉重的腿,迈了进去。那一刻,她多希望,药店没有那个药。 阿珍买了药,回来把药放在婷婷以前喝水的杯子里。那是个印着语录的搪瓷杯,杯口已经磕掉了好几块瓷。有个休息日下午,王强来的时候,正好婷婷也在客厅,本来还有点说笑,看到王强后,婷婷一个劲的发抖。 阿珍想到那个被单,那个血色,和婷婷泪水淋湿的枕头,阿珍再没有半点犹豫,轻声地但坚定地让婷婷用那个杯子给王叔叔倒杯水。“叔,喝水。” 婷婷低着头有些颤抖地把水端过去,声音细若蚊蝇。王强如释重负般地还有些小激动,“哎,乖。” 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坐了一会说是去朋友家吃饭,走了。那之后,王强再也没出现过。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悄无声息。 4、 该来会来 王强消失之后,阿珍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需要填充点什么。有一天,她鬼使神差地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凭着狗剩以前闲聊时提过的模糊方位,一路打听,骑到了城郊结合部那个堆满垃圾的场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腐臭味,苍蝇嗡嗡乱飞。几个穿着破烂的人正在分拣堆积如山的废品。 阿珍捂着鼻子,找到一个看场子模样的人问:“请问…狗剩哥在吗?”那人抬头,警惕地打量着她:“你找狗哥?狗哥不在。这地方马上要拆了!” “拆了?那狗哥去哪了?” “政府要在这儿建大商场!房地产老板给狗哥赔了钱,还给狗哥干股呢!狗哥本事大,这个村子又租了块更大的地给他,他在新堆场那边平整地呢!”小弟语气里带着羡慕。阿珍愣在原地,看着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产业”,想着狗剩如今竟也成了能拿“干股”的老板,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调转车头,骑回了那个同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婷婷上了初三。有时候,变态的客人哪怕加一倍钱也要让她服务,她慢慢也学会按几下。指尖触碰那些陌生油腻的皮肤时,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她甚至用客人给的小费,在街角买了支口红。对着镜子抹的时候,那鲜艳的红色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阿珍看着女儿那熟练的动作,心像被无数根针乱扎了一通。“婷婷……”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开了脸。 中考前一个礼拜,婷婷留了封信,说去广东找她爸,然后就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信纸被揉得皱巴巴,上面有干涸的泪痕。阿珍没怎么掉眼泪,好像事先知道婷婷会走的。她只是把那封信折好,塞进了枕头底下。阿珍继续守着那个按摩房,只有按摩床上那些油腻的钞票,只有累到眼皮打架,日子才能往下过。 城市长高了,变样了。按摩房那块地皮,还有旁边的老厂房,被一个地产老板拍走了。老宿舍要拆了。拆迁赔的钱,够阿珍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她多少有点幸福的期待并没有持续多久,警察就找上了门。原来拆纺织厂食堂的时候,在厨房水泥地下,挖出了一副人骨头架子。而阿珍的男人,自从去了广东,十几年没一点消息……“张桂珍,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警察的声音公式化,不带感情。 阿珍看着警察,那张平时总是绷得紧紧的脸,反而松了下来。那个雨夜,她和王强在废弃食堂的厂长包厢皮沙发上,被男人撞了个正着……那一刻,面对自知理亏、沉默不语、一味躲闪的王强,男人根本不像个病人,挥舞着生锈的菜刀,猩红的眼睛,疯狂的攻击,绝望的嘶吼:“我杀了你。。。。。。” 她又想起王强,喝酒过量一周后才在出租屋被发现……尸体已经发臭,苍蝇嗡嗡地围着…… 这些埋在岁月里的烂疮疤,终于不用再日夜折磨她了。 警笛呜呜地响,阿珍被押上警车。车子路过纺织厂那片废墟,她看见巨大的钩机正推倒厂里那根标志性的大烟囱。铁臂挥舞,烟尘滚滚,“工人阶级先锋队”的泛白标语被撕得粉碎,混凝土和砖块发出沉闷的哀鸣,轰然倒塌,激起漫天黄尘,带着浓重的铁锈和尘埃的气味。碎纸片飘下来,被风从开起的车窗吹进车里,落在她带着镣铐的手上。那纸片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警车又行驶了一会儿,不远处,阿珍看见一个新建的什么商业中心正在搞奠基仪式。红毯铺地,彩旗招展,巨大的充气拱门上写着:“城市发展,未来已来!”一群穿西装打领带的老板举着香槟碰杯,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和台上主持人激昂的演讲,隔着喧闹的街道,模糊地传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阿珍麻木的目光扫过那群意气风发的身影。那些老板,以前也是泥腿子,现在可能还是农村户口,甚至都曾是她按摩房的常客。忽然,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其中一个胖子身上。那胖子挺着个巨大的、几乎要把名牌西装扣子绷开的啤酒肚,满面红光,正咧着嘴,跟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热烈地握手寒暄,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巴上的肥肉堆叠了好几层。 “狗剩!是狗剩!”阿珍突然“咯咯”地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混着烟尘呛进喉咙。那笑声干涩、凄厉,在狭小的警车里回荡,连前面的警察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想起爹死的时候,看着她和男人的结婚照,脸上那份实打实的骄傲和平静。 阿珍的笑声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她把头重重靠在冰冷的车窗边,闭上了眼睛。只有被镣铐锁住的手,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 第2章 沉重的契约 1、 悬崖藤蔓 拘留所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如同巨兽合拢了利齿。阿珍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皮囊,软塌塌地瘫倒在冰冷的硬板铺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馊和一种粘稠的绝望。一连几天,她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钉在天花板上那块巨大、扭曲的水渍上,像看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一死百了……” 这念头在她枯槁的脑海中反复碾磨。唯一能牵动那死水般心湖的,是婷婷。那孩子,像一滴清亮的露珠,不知滚落到了哪一片滚烫的沙砾上,倏忽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灼痛的印记。 同监的赵姐,五十上下年纪。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能穿透皮囊。几天来,她冷眼看着这个新来的女人,魂都丢了,缩在铺上像块死肉。“怕是走不出来了?”她自言自语,端着自己的搪瓷缸子,挨着阿珍坐下:“妹子,喝口水润润?”声音沙哑粗粝。 阿珍纹丝未动。 赵姐也不恼,目光缓缓转向阿珍:“妹子牙,知道什么是业报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都是上辈子欠下的!你摊上的,未必就是你该背的,兴许是他自己要来还的!甭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 “业报”—— 这个陌生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词,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进阿珍混沌麻木的脑海深处。她不知道男人前世做过什么,但现世的种种,那些被深埋的记忆碎片,此刻却被赵姐这声断喝生生撬开——寒冬腊月,剥光男地主仅有的破棉袄,把人吊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用带着冰凌碴子的树条子狠抽,血点子溅在冻土上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女地主被逼着光膝盖跪在铺满碎玻璃渣子的晒场上,一跪就是一整天,血在寒风里冻成暗红的冰溜子,人最后直挺挺栽倒下去…… 这些爬满霉斑的记忆碎片,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翻涌上来。她不知道赵姐是什么来路,只觉得这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冰窖般的寒意,仿佛能冻结那蚀骨的绝望。 慢慢,阿珍和赵姐熟络起来。当阿珍刚说完自己的事,赵姐就贴着阿珍的耳膜呓语:“过堂的时候,记住喽,就咬死一点:你男人是王强杀的!是王强跟你男人撕巴起来,反手夺了刀,把你男人捅死的。你当时啊,吓得魂儿都飞了,缩在墙角根儿,筛糠似的抖,动都不敢动,啥也没瞧清楚。王强不是喝死了吗?死无对证,阎王爷那儿问去!”她那双枯瘦得像鹰爪的手,紧紧攥住阿珍那双冰冷的手。阿珍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固执的暖意,一点点渡了过来。 几次过堂下来,阿珍照着赵姐的话说了。她麻木地复述着。那些警察的眼神里,除了审视,似乎也掺了点别的。有个年轻的女警,递过一杯温水给她时,还轻轻叹了口气。阿珍隐约感觉,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像看一个纯粹的凶手,倒像看一件被命运反复摔打的破烂物件。赵姐的“业报论”,警察那点不易察觉的同情,像两根细弱的藤蔓,竟把悬在深渊边的阿珍,往回拽了一寸。 那天过完堂,阿珍被两个女警押着往回走。狭长冰冷的走廊空旷得瘆人。拐过一个死气沉沉的弯角,迎面也走来一队人。一个同样穿着灰蓝色囚服、手脚都戴着镣铐的男人,被两个狱警像夹麻袋一样夹在中间,垂着头,拖着步子,铁链刺耳地摩擦着水泥地。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男人似乎被脚步声惊动,下意识地抬了下头。 阿珍的呼吸骤然停滞! “狗剩!” 尽管那张脸被打得变了形,但那粗粝的轮廓,那眉骨下熟悉的、带着一股子混不吝劲头的眼神——烧成灰她也认得!正是一个多月前还在奠基仪式的红毯上,挺着溜圆的啤酒肚,意气风发地跟人碰杯的“狗老板。” 狗剩显然也认出了阿珍,那双乌青肿胀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在这鬼地方四目相对,荒谬得如同命运之神咧开嘴,露出极其恶毒的狞笑。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两道目光在浑浊的空气里短暂胶着,都从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狼狈不堪、跌入泥潭的自己。露天电影院里那个夜晚……小弟们的哄笑、阿珍惊恐的眼神、自己喷出的污言秽语……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此刻同样卑微的处境里;按摩房里他乡遇故知般的些许投缘,以及阿珍后来的不冷不热……一股混杂着年少时朦胧的爱意、不甘、仰慕、愧疚、同病相怜,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保护欲,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错身而过几步远时,阿珍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 狗剩也正回头看她。他戴着沉重手铐的手猛地抬起,食指极其艰难地、痉挛般地从蜷曲中伸开,遥遥指向阿珍,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决绝地往回狠狠一勾!动作僵硬而急迫,仿佛在说: “撑住!等我!” 阿珍僵在原地:什么意思?是让她别急?他……会来救她?这念头荒诞得让她几乎要失笑出声。可心底那片死寂冰冷的绝望之潭,却被这颗突如其来的、荒诞不经的石子,“咚”地一声,砸出了一小圈微澜。 阿珍不明白的是,一个多月前还在奠基仪式上风光的狗剩,怎么会也来到这里?后来听监房里的“包打听”嚼舌根才知道,狗剩得罪人了,赌钱被人举报了。他发了财,手下小弟起哄,一顿大酒灌得五迷三道,小弟们嚷着要“乐呵乐呵”。狗剩酒劲上头,一人甩了一千块砸金花。牌没玩几把,包房门就被警察踹开了。其他人教育教育放了,唯独狗剩,被扣了个“聚众赌博,数额巨大”而且还有酒后试图袭警的帽子,治安拘留十五天。 赌?对狗剩来说,牌九骰子就是水烟袋。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根本不是赌的问题,是村长那老狐狸在搞他! 狗剩记得清清楚楚,奠基仪式刚完事,红光满面的村长就把他拉到僻静角落,皮笑肉不笑:“狗剩啊,项目公司给我那点干股,放你名下村里其他人容易误会。我琢磨着成立个公司,到时候你给我转过来。” 狗剩当时有口恶气就顶到了嗓子眼。这干股本来是项目公司大老板奖励他的,怎么转眼就成了村长的?狗剩心里骂翻了天,脸上却堆着笑,含糊其辞地推脱。后来村长又找了他几次,狗剩一会儿借口回老家探望生病的老父亲,一会儿不在城里,硬是躲开了。村长当然知道狗剩在耍滑头,更知道狗剩一万八千个不愿意转:房子现在一天一个价,那点干股未来可能是上千万,搁谁都舍不得。“不听话了?!”村长阴沉着脸,琢磨着怎么给狗剩一点颜色看看。 狗剩刚踏进拘留所监房,还没看清环境,就被几个黑影堵在了墙角。拳头、脚踢雨点般落下,沉闷地砸在皮肉骨头上,疼得他蜷缩在地,眼前发黑。值班狱警的呵斥声模糊不清。殴打持续着,直到他几乎昏死,一只粗糙大手才揪住他衣领提溜起来。一张横肉脸贴上来,烟臭味喷在他脸上,声音压得极低,毒蛇般钻入耳膜:“‘鸟为食亡,人为财亡’,懂吗?‘懂事点’……想想你老家妻儿,想想你爹!” 说完,将他狠狠掼在地上。值班狱警这才慢悠悠踱过来,踢了踢瘫软的狗剩:“闹什么闹?懂事点,安分点!” 那“懂事点”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狗剩的耳朵里。他趴在地上,满嘴血腥味,心沉到了冰窖底。村长!你连这里都能伸手!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狗剩知道“懂事”意味着什么。可村长凭什么?狗剩越想越恨,牙齿咬得咯咯响。没有他狗剩去租那些荒地,村里哪来这么多年租金收?村长哪能暗里再吃一份?!没有他狗剩跟大老板死缠烂打漫天要价,村长哪能分走那么多本该属于他狗剩的拆迁补偿?!现在,连最后这点干股和它象征的身份都要抢走?把他打回那个被人呼来喝去的“狗剩”? “看不得老子吃顿像样的饭!” 一个冰冷如毒蛇的念头,盘踞进狗剩心底。他知道,时机还不到,他更需要帮手,绝对信任的帮手。那天警察来得那么快,肯定有小弟卖了他,他告诫自己,出去后跟任何人都不提村长的事。 2、 棺材加冰 度日如年的十五天,终于结束了。可狗剩刚迈出拘留所的铁门,老家催命符般的电话就追来了:父亲病危! 新堆场,顾不上去了!狗剩叫上最信任的小弟——表弟阿强开车,往老家赶。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狗剩知道阿强父亲,也就是自己的亲舅舅,被严重的冠心病折磨着,也折磨着他的家人包括阿强。 大约两个小时,车子就到了那个破败的村庄。昏暗的土屋里,父亲躺在硬板床上,三天水米未进,只剩一把骨头架子,气若游丝,仿佛吊着最后一口气在等他。 狗剩扑到床边,父亲浑浊的眼珠毫无反应。他跟守夜的亲戚们低声招呼几句,就独自坐在父亲床沿上,心事重重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守夜的时候,亲戚们闲聊中,不知怎地就绕到了阿珍、王强,还有那个失踪的男人身上。 “啧啧,王强看着老实巴交…” “可他自己怎么说死就死了…” “都说是阿珍…唉,看不出来啊…” “不可能!”有人斩钉截铁。” 听到这话的狗剩,反倒觉得这帮亲戚们小看了阿珍,只有他清楚:阿珍骨子里的狠和决绝,而这种认知,像颗冰冷的种子,从他光顾阿珍的按摩房后就悄然埋下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老人喉咙里咯噔一声,长长吐尽最后一口气,眼里的光彻底散了。 乡里严令火化。狗剩提了几箱好酒,砸开了村干部和乡土管所的门,也砸出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他可以在自家老坟地刨坑,埋他父亲。 入棺前一刻,棺材敞着,露出老人干瘪灰败的脸。狗剩死死盯着,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抬手,声音嘶哑不容置疑:“等等!先别盖!” 他扭头冲阿强低吼:“去镇上屠宰场冷库!找下我同学,多弄几块干冰回来!快!” 初秋,远不到用冰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刚“发达”又“进去”过的狗剩,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森森白气的干冰很快运来。狗剩指挥着人,把冰块严严实实塞进棺材四角和底部。寒气瞬间弥漫,冻得人直哆嗦。就在这冰冷的白雾中,他俯视着父亲枯槁的遗容,脑海中似乎再说:“爹,别怕冷...回头儿子给您弄个‘厚垫子’...” 遗体放入,沉重的棺盖落下。狗剩让人到河里捞一些粘稠的稀泥巴,把棺材与棺材盖接口处,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气。 头七未过,催命的电话就砸了过来。狗剩新买的摩托罗拉里,一个冰冷的女声,自称区税务局稽查:“有人举报你们堆场存在重大偷漏税行为!限一个月自查清楚,补缴税款及罚款!否则冻结账户、查封财产、追究刑事责任!” 最后一句,像淬了毒的针:“狗老板,听说你刚拿了一大笔拆迁赔偿?正好填上吧。” 狗剩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又是村长!他那个在税务局当稽查员的妹妹出手了!这是要榨干他最后一滴血,让他背上巨债,永世不得翻身!冰冷的怒火“腾”地烧干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狠绝。 他先去阿强家看了舅舅,还甩了两千块钱给舅妈,然后和阿强一起马不停蹄赶回城里。狗剩没去新堆场,而是拎着鼓鼓囊囊、沾着草屑泥土的蛇皮袋(里面是乡下腊肉土鸡蛋),敲响了村长家那扇油光锃亮的防盗门。 村长叼着烟,眯缝着眼打量他,像看一件刚出土的破陶罐,皮笑肉不笑:“哟,狗剩回来啦?老爷子的事……办妥了?节哀顺变啊。”烟雾缭绕中,话锋陡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我那公司,批文下来了。干股的事,天知地知。回头转的时候,嘴严实点,就说……是你自己公司内部调整,转到你新公司名下,懂事点!” 狗剩脸上瞬间堆满了近乎卑微的恭敬,腰弯得很低:“村长,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事儿我刻在骨头上了!”他搓着粗糙的大手,语气恳切又无奈,“这不刚下车,脚底板还没沾稳地气就来您这了。路上我还特意跟其他几个‘股东’通了气儿,他们说这转股啊,必须走正经八百的股东会议程,签字画押,盖章生效,一步都不能省!不然以后都是麻烦,对您也不好。等下次开股东会,人都到齐了,我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村长狐疑地审视着他,像在鉴别一块成色可疑的金子。他踱到后院,压低声音给在省城当律师的侄子打电话。得到“程序上确实需要这么走”的答复后,心头那股急火才压下去几分。回到客厅,他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行吧,记着点!去吧!” 狗剩没动,迅速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现金,不由分说地塞给村长:“村长,税的事…您老知道,我收那点租子,到我手没剩多少…还得请您打个招呼,抬抬手…” 村长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承。看着狗剩仓皇离去的背影,村长嘴角勾起一丝得意而冷酷的笑,对着空客厅啐了一口:“狗日的,害怕啦,学乖啦!” 他本意只是敲打,举报狗剩等于引火烧身,这层顾虑暂时按住了他的爪子,给狗剩留出了一线喘息之机。 稳住村长这头饿狼,补税的阴影依然悬在头顶。狗剩想起了奠基仪式上那个满面红光的同县老乡——如今的张副区长。在区长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狗剩声泪俱下,恳求区长跟税务领导“打个招呼”。当得到区长肯定答复后,他话锋一转:“区长…我还有个表妹阿珍,命苦啊!…求您引荐下管案子的领导,不敢求别的,就说句公道话…”他几乎要把头磕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张区长掂量着“土特产”的分量,矜持地点了头。金线搭桥,加上真金白银上下打点。阿珍最后被判六年,但因“身体极度虚弱,有严重精神创伤,符合监外就医条件”,在羁押不足八个月后,重获自由。 看守所外,喧嚣的街头,骤然涌入的阳光,刺得阿珍几乎睁不开眼。这八个月里,后五个月,狗剩的身影如同最精准的钟摆,每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探视室那扇厚玻璃窗外。 隔着冰冷的玻璃和嘈杂的对讲机,他絮叨着堆场拆迁、新堆场的麻烦、小弟的蠢事……让她“吃好睡好,快了”。那些粗糙的话语,像带着体温的石块,一次次砸进她冰封的心湖。 “为什么?”阿珍干涩如砂纸的声音穿透嘈杂,打断了他的絮叨。这是她几个月来反复的追问。玻璃窗映着她枯槁的脸,眼神却像钉子,死死钉在他脸上。 狗剩习惯性地想扯个无所谓的笑,却在触及她目光时僵住了。那目光里有困惑、戒备,深处是更多的探寻。他移开视线,手指抠着对讲机边缘,沉默了几秒,才闷声道:“……你永远是我眼中……最美的村姑。” 这话笨拙,不合时宜,声音也低了下去。却像一颗意外的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阿珍死水般的心底,漾开一圈又圈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涟漪。 王强的作死,在她心里挖出一个空洞的、呼啸着冷风的深渊。守着那个充斥着廉价香水、汗臭的按摩房,周旋于形形□□人之间,强颜欢笑…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不是他要的活法。她渴望一个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胸膛,一双能在深渊边缘死死拽住她的手。王强曾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颗微弱的流星,短暂照亮她,最终却将她拖入更深的永夜。 她本已是漂浮在海上的行尸走肉,她渴望上岸,哪怕有一块浮木也好。是狗剩,给了她一条命,一条能重新踩在实地上、感受到心跳的命。她那颗缺了大块、早已死寂的心,竟奇异地被填补上一些。尽管有些飘忽,不是很确定,她还是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楚铁锈味的“生”的气息,在微弱地搏动着。 为了这份填补,阿珍觉得,自己这条命,可以是他的。这不是献身,是绝境中冰冷的共生契约。他给了她“生”,她便还他一条“命”——无论指向何方。她经历过最深的永夜,对光明早已不抱幻想。更黑的夜?她不怕。她只怕这刚刚感受到的、哪怕带着铁锈味的“生”的气息,再次被碾碎。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契约感,在她心底悄然铸成,坚如磐石。 3、 深渊深处 阿珍出狱,住在靠近火葬场边上的一个破落村庄的破落院子里。原来住在这里的村民是狗剩的朋友,搬到别处后,几百块钱,连卖代送给狗剩。没有阿珍,狗剩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份家产。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大树,阿珍喜欢坐在大树下面发呆。 夜,黑得泼墨。没有月亮,只有风在呜咽,撕扯着死寂的村庄。 狗剩来了,阿珍让其进屋坐,狗剩不肯:就在这说吧。狗肾站在树的阴影中,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村长要抢我最后一碗饭。” 狗剩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着底层挣扎的粗粝和切齿的恨意。 阿珍甚至没抬眼,声音干涩,却像淬过火的铁,平静而坚定:“我能做什么?” 不问缘由,不问代价,这是她签下的血契。 黑暗中,狗剩的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沉默良久,牙缝里才挤出几个字:“你原来的按摩女…还能找到不?嘴巴严、胆大的那种。帮我约村长吃个饭,后面不用她管。” 计划的核心——那致命的“后面”——被刻意模糊,只留下强烈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暗示。 阿珍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空气凝固。她能清晰感知到狗剩孤注一掷的紧绷轮廓。 脑子在黑暗里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环节的崩裂点。半晌,她才开口,冷静得近乎残酷:“人可以找。但‘嘴巴严不严实’?赌的是人心。十万?二十万?买得断一辈子?万一反水,万一被撬开嘴呢?事漏了,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们。没退路。” 否决的理由犀利如刀,直指要害。 “那你说怎么办?!”狗剩低吼,压抑的狂暴几乎冲破喉咙,“老子他妈一天也撑不下去了!” “我去。” 阿珍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像一块烧红的铁骤然投入冰水,激不起浪花,却带着毁灭性的决绝。 “不行!” 狗剩猛地欺近,身影如山般压向阿珍,低吼喷着浓重的烟味和恐慌,“你他妈刚出来!老子费那么大劲把你捞出来,不是让你再跳火坑的!沾上就洗不干净!你想再进去吗?!” 愤怒里裹着为她而生的恐惧,清晰得刺骨。 阿珍不退反进,抬头迎上他扭曲的脸。狗剩这句话像针,刺破了她心底深处时不时冒出来的怀疑和不确定,刺破了那深藏的恐惧,也刺破了她最后的犹豫。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大劲捞我出来,” 她的声音依然干涩,却带着毫不妥协的穿透力,“这事才不能有半点闪失。找外人?就是埋雷!我去,最安全。” 逻辑冰冷而清晰:“村长认识你的人,不认识我——至少不认识现在的我。在他眼里,我就是只没牙的兔子,最好拿捏,不会防我。” 她顿了顿,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如刃:“就算…万一失手,或者日后被疑,我一个‘刚放出来’、‘精神受过刺激’的女人,说的话,做的事,真真假假,谁信?谁查得清?总比你,或随便找个人,更‘说得通’,也更难钉死。这是唯一能把风险压到最低的法子。唯一的活路。” 狗剩死死盯着她,像头濒死的困兽。理智告诉他这是最优解,最优的毒药。恐慌却噬咬着他的心。他张了张嘴,反驳的词句在喉咙里粉碎。最终,所有的挣扎化作一声挫败的、带着痛楚的低吼,拳头狠狠砸在院子的土墙上,闷响回荡。 许久,他才像便秘了几个小时,无功而返后从马桶站起来一样,哑着嗓子,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妥协和更深的不安:“…妈的!那你…千万小心。” 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嗯。” 阿珍轻轻应道。黑暗中,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这条命是他的,那就这样用掉吧。为了这偷来的“生”,也为了黑暗里唯一向她伸的手——哪怕这只手,正将她引向深渊的更深处。 狗剩又沉默了很久,才不情愿地吐出计划细节:“跟他说,你想租村委会旁边那空门面,开饭馆。我给你弄部新手机,新号。你打给他,定好饭店,约他吃饭,边吃边谈门面。” 他顿了顿,声音发涩,“村长…是个老色鬼…你…按他喜欢的来。” 说完,转身欲走。 没几步,他又折回:“会…会点湖北四川话啥的不?” 阿珍想了想:“湖北话行。当年听多了,能装。” 狗剩眼睛一亮:“好!他有个老相好就湖北那边的,至少离湖北不远。明天去饭店,跟人就讲湖北话。” 他快速描述了那女人的样貌,塞给阿珍一卷钱:“帽子、眼镜、旗袍、高跟鞋…照她样子弄。弄得连你自己都认不出。” 两个小时后,狗剩送来了新手机、电话卡和两瓶酒,告诉阿珍,白酒别碰,给村长备的。 然后,一再提醒阿珍尽可能约村长晚点碰头,哪怕天黑了,自己去饭店的路上,也尽可能避开人。 第二天,阿珍攥着那个崭新的、没有任何通话记录的手机,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反复按下那个号码,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像钝锤,一下下敲在她绷紧的心弦上。终于,“嘟”声被切断,一个带着惯常官腔、尾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期待的声音响起:“喂?” 阿珍的声音瞬间放得又软又糯,像裹着蜜糖的钩子:“村长呀,我是想租您家老宅门面的那个…知道您是大忙人,白天您忙您的,我自己先去看房子就成。晚上…晚上我在‘悦来居’定了个安静包间,咱们边吃边聊,好不好呀?晚上清净,才好…说话嘛。”她刻意拉长的尾音柔若无骨。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两声短促而猥琐的“嘿嘿”笑声,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好,好!悦来居是吧?晚上见!” “悦来居”最角落的包间,油腻的菜香混杂着劣质香薰的甜腻,在密闭的空气里沉浮。阿珍坐在桌边,卡其色草帽压得很低,金丝边眼镜遮住了半张脸,一件暗色印花旗袍裹在身上,勾勒出不再年轻却刻意被唤醒的曲线。脸上妆容精心修饰过,憔悴被掩盖,唇上那抹不张扬却足够勾魂的暗红,是点睛之笔。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无声的惊雷。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如冰,穿透虚假的宁静,死死锁住门口。 门开了。村长臃肿的身影挤进来,眼睛瞬间钉在阿珍身上,似乎嗅到了垂涎已久的肉味。阿珍起身,唇角恰到好处地弯起一个弧度,眼波流转间,已将猎物牢牢锁定。 酒菜上桌。村长面前是高度白酒,阿珍面前是红酒。推杯换盏,阿珍巧笑倩兮,妙语连珠,劝酒的姿态既殷勤又带着若有似无的活波。村长几杯烈酒下肚,面皮涨红,眼神黏腻得几乎要滴下油来。话题从门面租金,滑向暖昧的泥沼。不知不觉,两人的座位从对面挪到了并排。 阿珍感觉时机到了。她微微侧身,温热的、带着红酒气息的吐息,羽毛般拂过村长的耳廓:“这里…人多眼杂,放不开…要不,去我那独立公寓?我那…还有瓶真正的好酒…”声音低哑,吐气如兰,每一个字都裹着致命的诱惑。 村长心花怒放,连声叫好,搂着阿珍腰的手更紧了几分,脚步虚浮地被她搀出饭店。夜风一激,他打了个趔趄。阿珍几乎是架着他,走向旁边一条灯光昏暗、深不见底的小巷。巷子深处,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如同蛰伏的钢铁野兽,无声无息。这是狗剩用□□从临省租的。此时的狗剩,就蜷在后排的浓重阴影里,呼吸与黑暗融为一体。 阿珍拉开副驾车门,连拖带抱地将烂泥般的村长塞了进去。村长脑袋一歪,粗重的鼾声立刻响起——酒里的安眠药,见效了。阿珍绕到驾驶侧,却没有进去。她俯身探进车内,假意调整座椅靠背,声音轻柔:“村长…这样靠着…舒服吗?” 回应她的只有震天的鼾声。 “睡着了!”阿珍脸转向后排,轻声地对卷缩在后排的狗剩说。 后排的阴影骤然活了!狗剩坐起来,手中那根浸过水、油亮结实的麻绳早已蓄势待发!绳套带着风声,精准地、毒蛇般从后面套住了村长粗短的脖子。。。。。。 浓烈的恶臭混合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在狭小的车厢里爆炸开来。 狗剩大口喘着粗气,像拉锯的木工,将绳子在副驾驶头枕柱上死死缠紧、打结,让村长青紫肿胀的脸以一个怪异的“熟睡”姿态歪在那里。然后,打开车门,绕到驾驶室,发动引擎。阿珍面无表情地绕到另一侧,坐进后排。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出小巷,汇入主路。下一秒,引擎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车子猛地向前一窜,撕裂浓稠的夜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那片埋葬着狗剩父亲的荒凉河湾地,亡命疾驰!惨白的车灯,是它唯一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4、 冥河洗污 两个小时不到,车子剧烈颠簸着冲出柏油路,一头扎进荒无人烟的河湾深处。狗剩父亲的坟茔孤零零地杵在老坟地最靠河的角落,像个被彻底遗忘的弃儿。 几天前的深夜,狗剩已像真正的盗墓贼一样潜回,用短锹和撬棍,悄无声息地刨开坟堆,撬开厚重的棺盖,又用草皮木架草草伪装。此刻,他跳下车,三两下粗暴地扯掉伪装,露出了下面那个如同大地裂开的、黑黢黢的墓穴。 狗剩腮帮肌肉虬结,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那扇沉重的棺盖!“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狠狠撕裂了坟地的死寂。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猛地冲出来,直灌鼻腔。 得益于漫长酷寒和当初塞进去的大量干冰,他父亲的遗体呈现出一种僵硬的、蜡黄的、皮革般的完整状态。 “搭把手!” 狗剩的声音嘶哑破裂,阿珍上前,蹲下,两人合力像搬运一件诡异而沉重的祭品,将这具僵冷的躯体从散发着寒气的棺椁中抬出,轻轻放在旁边冰冷潮湿、沾满夜露的泥地上。 接着,狗剩拉开副驾车门,先把村长的身份证明、钱包和口袋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像拖拽一袋沾满秽物的垃圾,将村长那肥胖、尚带一丝余温的尸体粗暴地拖出来。两人再次合力,几乎是连推带踹,才将这具肥硕油腻的死尸,硬生生塞进了棺材狭窄的底部。 然后,狗剩弯下腰。他的动作变了,变得无比小心,近乎虔诚。他像考古学家对待圣物,又像工匠对待珍宝,调整着姿势,轻柔地抱起自己父亲那具更加冰冷、更加僵硬的躯体,小心翼翼、平平整整地放回了棺材里。他让父亲那颗花白的头颅,端端正正地、沉沉地枕在了村长那张青紫肿胀、如同厚垫的后颈上。 “爹……” 狗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扭曲哽咽,像哭,又像从地狱裂缝里挤出的怪笑,“儿子……给您……垫了个厚实的‘肉褥子’……暖和……您老……这下……踏实睡……” 他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棺中那上下重叠的两具尸体——父亲的痛苦被“安放”,仇人的屈辱被“镇压”。眼神里是恨意得偿和尽孝的疯狂快意。他猛地发力,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想将那扇沉重的、隔绝阴阳的棺盖合拢!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棺盖就是合不严实,彷佛有一只手在里面托着棺盖,就要留一丝缝隙。“老爷子怕闷”,狗剩放弃后自嘲地说。 然后他和阿珍挥动铁锹,泥土簌簌落下,迅速覆盖、吞噬了那口装满秘密与复仇的棺材。一个新堆起的、努力模仿原状的坟包,在黑夜里重新立起,像大地上一块沉默的疮疤。 做完这一切,两人浑身沾满了冰冷粘腻的泥土、潮湿**的草屑,以及一种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污秽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死亡的冷,还有村长失禁的恶臭。 初夏后半夜的河湾风,还有些凉意,轻易穿透他们被冷汗和泥泞浸透的衣衫。不远处,浑浊的河水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冷光,无声流淌,如同冥河。 狗剩一言不发,猛地甩掉沾满泥泞、沉重如铅的外套和长裤,只穿着背心短裤,赤着脚,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片泛着寒光的河水。 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小腿、大腿……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每一寸皮肤下的神经。走到齐腰深的地方,浑浊的河水打着阴险的旋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污浊都吸入肺腑,然后猛地一头扎进了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河水深处! “噗通!” 水花剧烈翻腾,冒出一串串浑浊的气泡,旋即被深沉的墨绿吞没,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过了许久,久到阿珍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几米外的水面才“哗啦”一声破开!狗剩的头猛地冒了出来,他像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阿珍也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像无数冰冷的钢针扎进毛孔,刺穿骨髓。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黑泥的双手和手臂,指甲缝里嵌满了洗刷不掉的、如同诅咒烙印般的黑色坟土。她开始用力搓洗,先是手臂,然后是脖子,脸颊……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甲在皮肤上刮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需要刮去污垢的肮脏器皿。 她不停地洗,机械地、疯狂地搓揉着,仿佛要把这八个月的牢狱之灾、这十几年的屈辱血泪、这一夜沾染的腥臭,都在这冰冷的冥河之水中彻底冲刷殆尽。 她的皮肤先是冻得惨白,然后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最后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麻木感吞噬了知觉。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那近乎自残的清洗动作里,直到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撕裂沉重的夜幕,慢慢露出一小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天光。 几只早起的乌鸦被惊动,扑棱棱飞起,嘶哑的叫声划破熹微的死寂。 第3章 致命的谎言 1、坟地黑影 阿珍先爬上了岸,湿透的旗袍紧贴着身体,狼狈不堪。狗剩则因为肥胖和岸边湿滑的淤泥,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上来。阿珍喘息着,俯身抓住他粗壮的手臂,两人一起发力,狗剩庞大的身躯才勉强被拖上河岸。重心不稳之下,两人重重扑倒在地,泥水四溅。 这一扑,像是点燃了积压几十年的火星。狗剩眼中闪过复杂的火焰,自从王强背叛后,阿珍也早已疏远了男人的温度。湿冷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河水。绝望、疯狂、以及一种末日般的宣泄,让两人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滚、撕咬、喘息,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不死不休。 三十几分钟后,精疲力尽的两人瘫在泥泞中。狗剩喘着粗气,挪动沉重的步子,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他要去后备箱拿桶打水,把车里里外外彻底冲洗一遍,抹掉所有痕迹。 刚走出几步,车后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拔腿就向公路方向狂奔!天光微熹,却被河湾坟地弥漫的浓重朝雾笼罩,视线一片模糊。狗剩心头剧震,只来得及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仓惶的跑姿,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 “谁?!”狗剩惊怒交加,本能地追了上去。但刚经历一场疯狂,他早已气喘如牛,四肢酸软,哪里追得上?那黑影速度极快,转眼就冲到公路边,跳上一辆停着的摩托车。引擎轰鸣,摩托车没有驶向城市的方向,而是朝着临省疾驰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白茫茫的晨雾里。 狗剩颓然停下脚步,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屁股瘫坐在地,泥水浸透了裤子也浑然不觉。他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全完了…” 阿珍踉跄着走过来。狗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是村长的眼线!一直盯着我们!我们…彻底完蛋了!” 阿珍沉默着,湿发贴在惨白的脸上,眼神却异常冷静。过了半晌,她突然开口:“追!摩托车哪跑得过汽车?再快也快不过我们四个轮子!”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狗剩猛地跳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绝境中的凶光。他冲回驾驶座,发动引擎,咆哮道:“快上车!衣服回头再换!”阿珍迅速钻进副驾。 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颠簸,冲向大路。狗剩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摩托车消失的临省方向猛追。路边低矮的树林在疾风中呼啸着向后倒去,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撕扯。 约莫开了二十分钟,远远地,前方雾霭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一辆摩托车!狗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稍稍放慢速度,避免打草惊蛇。那摩托车速度并不快,但保持着行驶。当距离拉近到五百米左右时,狗剩终于看清:骑手是个中年男人,后座上还绑着一个装鸡鸭的笼子。显然不是他追踪的目标! 希望破灭,愤怒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狗剩低吼一声,猛踩油门,车子咆哮着超过摩托车,以近乎极限的速度继续向前冲刺。又开了近二十分钟,路上除了几辆慢吞吞赶早市的三轮车,空无一物。当车子冲进又一片被薄雾笼罩的树林时,阿珍疲惫地开了口:“别追了,停下吧。” 狗剩不甘地猛砸了一下方向盘,但还是依言将车拐进树林深处,停在一道小水沟旁。 “我们还有机会!”狗剩喘着粗气,不甘心地分析,“狗日的,肯定是半路插进了旁边的小路!等我们冲过去后,他再掉头往城里跑!我们快,他慢,他跑不远!” 阿珍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看透的冷静:“也许他早就从小路回去了。就算你在大路上追上他,光天化日,你能怎么样?杀了他?” 狗剩哑口无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淹没了他。他推门下车,走到后备箱拿出水桶,一言不发地走到水沟边打水。冰冷的水当头浇下,激得他一个哆嗦。他机械地重复着打水、冲洗的动作,先是自己,然后是车里——尤其是村长坐过的副驾驶位,被他发了疯似的反复冲刷,仿佛要洗掉所有不祥的气息。车厢内外很快被冲得湿漉漉一片。 阿珍默默走到林子更深处,换掉了那件准备回去烧掉的、同样湿透的旗袍。两人重新上车,这次,车子驶向临省的省城方向。 路上,压抑的沉默弥漫在车厢里。阿珍望着窗外飞逝的灰蒙蒙景色,忽然开口:“狗剩,如果你是那个线人,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狗剩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半晌才闷闷地说:“…不知道。但这事把你牵连了,我…”他顿了一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决绝,“我会一个人扛下来!就说你是被我要挟的!你出狱时不是有精神鉴定吗?你明天回去,白天不要老待在院子里,也出来在外面晃晃,蓬头垢面点,装装疯卖卖傻…给街坊邻居留点印象。万一有那么一天之后,警察去调查,他们也好有话说…” 阿珍听着,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但终究没成功。一股酸涩涌上鼻腔,她别过头看向窗外,眼眶悄然湿润。 近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省城。狗剩用村长的身份证开了间房,让阿珍先安顿下来。他自己则找了个偏僻的洗车店,再次把车内外彻底清洗、擦拭了一遍,尤其仔细处理了方向盘、门把手等关键部位。他戴上手套和鞋套,将车还回了租赁点。随后,他步行到附近小区,开上自己停在那里的车,返回宾馆接上阿珍,往回赶。 等把阿珍送回她那个被称为“殡葬村”的小院,再回到自己位于新堆场深处的平房住处时,已是晚上十点。分手的时候,阿珍还不忘问了狗剩一个问题,村长家人如果问你村长去哪里了,你怎么回答,狗剩一时无语。 堆场巨大的垃圾山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气味。狗剩一路都在想那个黑影。是谁?是小弟出卖了自己?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叫来了最信任的表弟阿强。两人在堆场后面借围墙围起来的小院里坐下。 “阿强,帮我悄悄查件事。”狗剩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打听一下,昨天晚上,咱们那些兄弟都在干什么?有没有人骑摩托车出去,整夜没回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也留意下村那几个打手。” 阿强的脸一直在出汗,似乎大病过一场还没恢复,没多问一句,一个劲地点头:“行,哥,我马上去办,尽快给你信儿。”说完便匆匆离开。 2、桃色诱导 阿强走后,狗剩坐立难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更紧迫的问题:阿珍没错,村长家里人很快会来问下村长落,他该怎么应对?在外人眼里,村长的夜生活秘书就是他狗剩。他回到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堆旧照片——有他和村长在灯红酒绿的夜店搂着小姐的,有那个他让给村长的湖北女孩和他们一起“旅行”时的合影。他找到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相册,把里面自己和父母妻儿的照片都抽出来,然后将这些与村长、小姐的合影,一张张仔细地放了进去。最后,他将这本承载着村长“另一面”的相册,故意放在积灰的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打开。 果然,第二天下午,村长的老婆和小姨子阿娟(村办会计)先是电话,不一会就主动找上门来。村长老婆一脸焦虑:“狗剩啊,你见着我家那口子没?这都一天一夜了,电话也关机!以前他出去,就算喝高了第二天早上也总会回来打个招呼,这次…” 狗剩连忙招呼她们坐下,故作镇定地安慰:“嫂子别急,村长可能是临时有事忙忘了。说不定待会儿就回来了。”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村长老婆的眼神。她的目光很快就被桌上那本突兀的打开的相册吸引了,尤其是看到村长搂着那个湖北女孩的照片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这是谁?!”村长老婆声音陡然拔高,指着照片,手指都在发抖,“什么时候拍的?!”她一把抢过相册,急切地翻看起来,每看到一张有丈夫和陌生女人的合影,就停下来死死盯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初的担忧迅速被愤怒取代,她开始破口大骂,仿佛此刻恨不得村长立刻遭遇不测。 阿娟趁机把狗剩拉到后面的小院,压低声音,指着相册里那个湖北女孩问:“狗剩,这女的到底是谁?哪来的?跟我姐夫到底什么关系?” 狗剩一脸“为难”,支吾着说:“唉,娟姐,就是KTV里的小姐,湖北还是四川的,记不太清了。村长…跟她应该就是玩玩,没啥真格的。”他回到屋里,特意翻到相册前面,指着自己和那个女孩的合影说:“你看,以前我也认识她,挺熟的。” 村长老婆看着狗剩和那女孩的合影,又看看自己丈夫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感觉有些失态,拉着阿娟,气冲冲地走了。 然而,几分钟后,阿娟独自一人折返回来。她没说话,直接掏出一张身份证拍在桌上,指着照片问狗剩:“是她吗?” 狗剩拿起一看,正是那个湖北女孩的身份证,照片清晰。“对,就是她!”他故作惊讶,“娟姐,她的身份证怎么在你这?” 阿娟眼神闪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又夹杂着其他算计的神情,没有回答狗剩的疑问,只是匆匆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快步离开。 傍晚,阿娟家是另一番景象。村长老婆和村长的亲妹妹都聚在这里。时间已超过24小时,她们商量着是否报案。阿娟的老公(村委会副主任)阴沉着脸分析:“现在报案?报什么?说姐夫跟个小姐私奔了?你们别忘了,他刚用村里资金给那女人注册了个公司,钱还在验资账户上动不了!案子一立,村里的账目肯定要被翻个底朝天!到时候,别说姐夫找不找得回来,我们这些年…”他顿住,意思不言而喻。“再说,姐夫要是真‘失踪’了,乡里是直接空降个新村长,还是让我顶上?可没准儿啊!要是来个外人,别说现在的好处没了,以前的事被翻出来,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人、财、权,全得完!” 家庭会议陷入沉默。最终,所有人都意识到:报案的风险远超收益。村长妹妹突然想起:“对了,阿娟下午去找过狗剩!他知道姐夫‘失踪’的事了!” “狗剩?”村长妹妹紧张起来,“前几天哥还让我去敲打他,不知道他记不记仇?会不会往外乱说?” 阿娟摆摆手:“这个暂时不用担心。狗剩靠我们吃饭,我去堵他的嘴。”她转向老公,“还有个问题,姐夫的手机关机不是长久之计,迟早引人怀疑。” 阿娟老公立刻想到办法:“嫂子,你明天拿户口本去营业厅,就说手机丢了,补办张新卡,把旧号停掉。以后有找村长的电话,我来接!” 当晚,阿娟就给狗剩打了电话,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狗剩啊,没事了!村长刚来电话了,说最近太累,想一个人清净几天,出去散散心。他特意交代,让你别跟任何人提他出去的事儿啊,就当不知道!” 3、人生如戏 狗剩握着电话,心里七上八下。阿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村长真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想到棺材盖最后怎么都盖不严实,他一阵毛骨悚然。但转念一想,绝无可能!村长真要出来,第一个就是报警抓他,怎么可能让阿娟打电话安抚他?他似懂非懂地咂摸出阿娟的意思——她们选择了隐瞒,用“私奔”作为缓兵之计。 然而,真正让狗剩如鲠在喉、夜不能寐的,是河湾坟地那个神秘的黑影!那个骑着摩托车消失在晨雾中的人!这才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再次拨通阿强的电话。 不一会儿,阿强带着一身酒气来到堆场。“哥,查过了。”他打了个酒嗝,“前天晚上,兄弟们要么在打麻将,要么在喝酒吹牛,都没出去。我后来请了村里那晚值班的保安喝酒,灌得差不多了他才悄悄告诉我…”阿强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他看见阿彪,就是村长老婆的那个亲堂侄,晚饭后骑了摩托车出去!” “阿彪?!”狗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但他强压住翻涌的气血和飙升的血压,脸上不动声色,甚至挤出一丝赞许的笑容:“行,阿强,可以呀。没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阿强走后,狗剩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院子的破凳子上,冷汗早已浸透后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推演:如果自己是阿彪,目睹了河湾那一幕,会怎么做? ?选择一:直接去派出所报案,为叔叔报仇?但这样他自己什么也得不到,还可能被牵连进村长的“烂账”里。 ?选择二:先拿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去找狗剩勒索?拿到钱后,再决定是远走高飞,还是继续报案报复? ?显然,第二种可能性更大!阿彪那小子,五大三粗,仗着姑父是村长,村里什么人都看不上眼,动不动就来了横的,只是前几年翻盖了新房,到处借钱,现在正缺钱去还账呢。 狗剩不喜欢被动。他决定主动试探。深夜十点,村里早已一片死寂。他翻出电话本,找到阿彪家的座机号码,拨了过去,刻意压低了声音。 “喂?”是阿彪老婆接的。 “我找彪哥。”狗剩声音沙哑。 “他啊?出去了,说要出去几天办事。有事你打他手机吧。”对方说完就挂了。 听筒里传来忙音,狗剩却感觉一股更深的寒气包裹了自己。阿彪不在家!这几乎坐实了!那个黑影,就是阿彪!他现在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饿狼,要么在害怕,要么在权衡,要么…就是在等待一个勒索的最佳时机!他在等什么?等狗剩六神无主?等村长“失踪”的消息发酵? “跑!”这个念头瞬间闪过狗剩的脑海。但看着眼前这片散发着恶臭却代表着财富的堆场,想着那份即将到手的拆迁补偿尾款和每天都在升值的干股,他像被钉在了地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他咬着牙告诉自己,“要走,也是最后一刻!而且…”他想到阿珍,“一个人走?阿珍怎么办?带她一起走?万一路上被抓,岂不是连她‘精神有问题’的护身符也掀了?”巨大的纠结撕扯着他,几天累积的疲惫和焦虑让他头痛欲裂,却毫无睡意。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殡葬街上开殡葬店的王老板。 “狗剩兄弟啊,跟你说个事儿。”王老板语气有点迟疑,“你那个…表妹?今天下午在我店门口转悠,看着…好像有点不对劲啊?还…还从我店里拿了些纸钱就走了…” 狗剩心头一紧,知道阿珍开始“表演”了,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立刻安抚道:“王老板,对不住对不住!你知道她…她坐了冤狱,受了刺激,有点问题,时好时坏,但没有恶意,也不会伤人!麻烦你多担待,照顾着点!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请你喝酒!” 挂了电话,狗剩坐立难安。虽然知道是计划的一部分,但阿珍独自在那条“鬼街”上“装疯”,他还是放心不下。深夜,他开着车,悄悄驶进殡葬村,将车停在阿珍小院附近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 他摸黑来到阿珍的小院,院门虚掩着。阿珍正独自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看到狗剩,她有些吃惊:“你怎么…这么晚来了?”言外之意是:出什么意外了? 狗剩走近,低声道:“前面王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你下午…有点状况。我过来看看。” 阿珍闻言,紧绷的神情反而放松了,甚至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哦,那个啊。”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这个季节,我琢磨着…蓬头垢面,跟着灵车后面跑,捡起车上掉下来的小花棉袄就穿上,够不够疯?”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苦涩交织的光芒,“明天,我打算穿今天捡的另一件白孝服,到火葬场运尸车必经的路口去唱山歌…” 狗剩看着她在月光下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和敬佩涌上心头。他走上前,轻轻抱了抱阿珍冰凉的身体,想说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千言万语,都在这艰难世道的尘埃里。 狗剩当晚没走,留宿在阿珍这里。身心俱疲,两人都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不远处火葬场那根高耸入云的烟囱顶端,正不分昼夜地吞吐着青灰色的烟柱。狗剩抬头望着那缕烟,一股浓重的悲凉感袭来。也许很快,自己这身皮囊也会化作其中一缕,不知能不能飘回这个院子,落下来,无声地陪着阿珍。 他甩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祥的念头。从车里搬出一箱白酒,对阿珍说:“走,去看看王老板,顺便给你‘壮壮声势’。” 阿珍点点头:“你等下。”她转身回屋,片刻后出来,果然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带着可疑污渍的旧孝服,头发故意抓得更乱,脸上还抹了些锅底灰,活脱脱一个疯癫妇人。 两人来到王老板的殡葬店。店里生意不错,几个拿着死亡证明和现金的人正围着王老板,办理火化、租灵堂、订花圈等一应丧葬事宜。王老板忙得团团转,看到狗剩和阿珍,连忙招呼:“狗剩兄弟,你们先坐会儿,我这边马上好!” 阿珍低着头,局促不安地坐在狗剩旁边的条凳上。突然,一阵穿堂风卷过,将桌上的一张死亡证明吹落,正好飘到阿珍脚下。忙着登记的王老板浑然未觉。阿珍用脚轻轻踩住,目光扫过纸面——一个年纪轻轻的名字映入眼帘。她示意狗剩也看看。 狗剩低头瞥见那名字和年龄,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扭曲的宽慰:至少比这人多活了十几年。他随口嘟囔了一句:“妈的,当初要是有这玩意儿,咱俩那天晚上也不用跑河湾那么远折腾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珍身体微微一僵。她侧过身,假装低头系鞋带,手却快如闪电地捡起那张纸,飞快地塞进了胸罩内侧。阿珍动作敏捷到,狗剩毫无察觉。 不一会儿,王老板忙完,满脸歉意地过来。狗剩连忙递上烟,陪着笑:“王老板,昨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表妹这病…唉,她拿的东西,都记我账上!这条街上其他店家,也麻烦你帮我打个招呼,万一她再犯病拿了什么,都记我名下,回头我一起结!”他拍着胸脯保证。 王老板连声应着:“好说好说,都是街坊,互相照应。”阿珍全程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癫模样。 狗剩谢过王老板,带着阿珍离开。阿珍始终沉默,脚步有些虚浮。狗剩把她送回小院,自己开车返回堆场。 4、至近伤害 狗剩刚把车停稳,手机就“嗡”地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准备二十万。我会守口如瓶。 狗剩盯着屏幕,瞳孔骤然收缩,嘴角却咧开一个冰冷的、近乎狰狞的笑容:“阿彪…你这条毒蛇,终于出洞了!老子等你这条短信等得心都快焦了!” 他手指翻飞,迅速回复,语气带着抱怨和试探: 兄弟,太多了!一下子哪拿得出那么多钱? 短信几乎秒回: 别装。这只是你半年的利润。要命还是要钱? 狗剩啐了一口,继续讨价还价: 真没那么多!手头紧! 第三条短信带着**裸的威胁,瞬间击溃了狗剩的侥幸: 你刚收到的拆迁补偿不是钱吗?明天一个人送来。别耍花样。拿不到钱,后天警察上门找你喝茶! 紧接着,无论狗剩再发什么,甚至拨打电话过去,都石沉大海。忙音,关机。对方掐断了联系,只留下冰冷的最后通牒。 第二天中午,狗剩从银行和堆场保险柜里凑足了二十万现金,其中一沓现金,是他赚的第一桶金,他甚至在每张钱上,都签过自己的名字。他把钱装进一个装过化肥的蛇皮口袋里,然后他把最信任的表弟阿强叫来。 “阿强,”狗剩脸色凝重,拍着鼓囊囊的袋子,“有人盯上我了,想敲哥一大笔。哥现在能信得过的,就你了。”他没说具体是谁,也没说为什么被敲诈,但眼神里的信任和托付是实实在在的。“一会儿你帮我盯着,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来拿钱!这钱不能白给,得揪出这孙子!” 阿强看着沉甸甸的袋子,又看看表哥郑重的脸,重重点头:“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要我怎么做?”他没多问一句缘由,这份不问缘由的忠诚让狗剩心头一热,也更加坚定了要拉表弟一起上船的决心——这钱当他的“卖命钱”了,一会干掉阿彪,就预支给阿强给他父亲治病。 狗剩低声交代:“敲诈的让我一个人去交钱。你在暗处,等我离开后,悄悄跟上,盯死拿钱的人!看清他是谁,往哪儿跑!咱们兄弟俩前后夹击,不信逮不住他!” 阿强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和义气:“明白!哥,这样,我先假装回家。天也快黑了,我绕到村口路边那片小树林里藏着等你。你出发时发个信息给我就行!” 阿强走后,狗剩像困兽一样在堆场里踱步,时间一分一秒都格外漫长。两个多小时后,手机终于再次震动: 一小时后,把钱扔到省道721往北第四座桥下。一个人来。别挑战我的耐心。 狗剩眼中凶光一闪,立刻发动车子。开出堆场,在村口树林边接上猫着腰钻出来的阿强。车子沿着721省道向北疾驰,狗剩一边开车一边快速重复计划:“我在快到第四座桥大概八百米的地方放你下去!你藏好,盯死桥下!看到人拿钱,立刻给我发消息!我马上掉头杀回来!咱俩堵死他!” 在距离第四座桥约八百米的一处弯道阴影里,狗剩停车。阿强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下车,迅速隐没在路边的灌木丛中。 狗剩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车开向第四座桥。他紧盯着手机,等待着新的指令。 短信如期而至,却带着冰冷的嘲弄: 让你一个人来。怎么?带了尾巴?没诚意! 狗剩心头一凛!对方果然在监视!他立刻回复解释,但信息如同石沉大海。几分钟后,新的指令带着惩罚的意味砸来: 一个人继续往北开。二十分钟后,第五座桥见。再玩花样,交易取消。 狗剩气得猛砸方向盘,但不敢耽搁。他怕对方在暗处盯着自己是否停车联系阿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北开。他一边开车一边焦急地拨打阿强的电话,想告知计划有变。听筒里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狗剩急得额头青筋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先赶往第五桥。 到了第五桥,四周空无一人。狗剩等了几分钟,短信再次响起,带着戏耍的冷酷: 掉头。改到第三座桥。这是对你耍花招的惩罚。记住,最后一次机会。 狗剩肺都要气炸了!他感觉自己像被对方用绳子牵着鼻子走。但刀架在脖子上,他别无选择。他猛地掉转车头,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车子像一道黑色闪电射向来路。他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追上他!掐死他!把阿彪碎尸万段! 车子冲过第四桥,手机响了!是阿强! “哥!我刚发现手机没电了!刚换好电板!啥情况?”阿强的声音带着喘息和焦急。 “计划变了!去第三桥!快!去第三桥下面藏着!看谁来拿钱!快!”狗剩对着手机怒吼,车子丝毫未减速,疯狂冲向第三桥。 “明白!我马上抄近路跑过去!”阿强在电话那头喊道。 狗剩冲到第三桥,短信也到了: 把钱扔到桥下。然后一直往南开,不许回头。河湾的事,我烂在肚子里。 狗剩停下车,看着黑黢黢的桥下,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他咬了咬牙,拎起有点沉重的蛇皮口袋,走到桥边,奋力将袋子扔了下去。袋子落地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不敢停留,立刻上车,按照指示,朝着南边——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开去。 开出十几分钟分钟,估摸着拿钱的人应该已经现身了,狗剩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公路上划出一个刺耳的弧线,掉头就往回冲!同时,他再次拨打阿强的电话。 电话通了!阿强气喘吁吁,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哥…我刚跑到桥附近…远远…远远看见一辆摩托车…从桥下窜出来…往…往右边那条小路拐了!” “右边?哪边的右边?!”狗剩急吼,“我来的方向还是去的方向?!” “你…你去的方向!朝南开的那个方向右边!”阿强喘着大气喊道。 狗剩心念电转:按自己刚才离开的方向(南)的右边拐?那应该是朝西!他猛踩油门,车子像发怒的野兽冲向第三桥。到了桥头,他毫不犹豫,方向盘一打,拐进了左边(东)那条小路! 他相信阿强指的是目标逃跑的方向——西边!而自己追的方向(东)是错的?不!狗剩瞬间判断:阿强当时在桥附近,看到摩托车是从桥下(目标拿到钱)出来,然后拐向小路。阿强说的“右边”,很可能是以摩托车行驶方向为参照的“右边”!摩托车从桥下出来,往西(阿强视角的左边)或往东(阿强视角的右边)都有可能!但狗剩更倾向于阿强看到的是摩托车拐进了西边小路(阿强视角的右边),因为西边小路更隐蔽,更符合逃跑者的心理!而东边小路…前面不远是断头路!阿彪选择这里拿钱,不可能往死胡同跑! “妈的,肯定是西边!”狗剩不再犹豫,也顾不上等阿强汇合了。追人要紧!到了第三桥,他看都没看桥洞,径直拐进了右边(西)那条狭窄颠簸的石子路,将油门踩到底! 破旧的桑塔纳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疯狂颠簸,车灯像两把利剑刺破黑暗。很快,前方果然出现了一辆正在疾驰的摩托车!那仓惶的背影,在车灯照射下如此清晰! 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冲昏了狗剩的头脑!连日来的恐惧、焦虑、被戏耍的屈辱,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毁灭的冲动!“阿彪!你他妈的去死吧!”他双眼赤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将油门踏板狠狠踩进地板! 发动机发出撕裂般的轰鸣!桑塔纳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对准前方那辆小小的摩托车,全力撞了上去! “砰——!!!” 一声沉闷恐怖的巨响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开! 摩托车像一片脆弱的落叶被狠狠抛起!骑手的身影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脸朝下,重重地砸在布满尖锐石子的路面上!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又翻滚了几圈,才像一摊烂泥般瘫软不动。 狗剩的车头也严重变形,引擎盖翘起,冒着白烟。他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石子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拖出长长的痕迹。 车子停住。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盖下嘶嘶的漏气声和狗剩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他推开车门,双腿有些发软地走到那具趴伏在地、一动不动的躯体旁。地上,一滩暗红色的液体在车灯照射下,正迅速洇开,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呸!阿彪!你他妈活该!”狗剩朝着尸体狠狠啐了一口,心中的恐惧被一种扭曲的快意取代。他抬脚,泄愤般地用力踢了那尸体一脚,“让你敲诈老子!让你盯着老子!下地狱去吧!” 骂完,他弯下腰,抓住尸体的肩膀,想把他翻过来,确认这张让他日夜恐惧的脸。 尸体被翻转过来,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暴露在车灯惨白的光线下。 狗剩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扩张到极限!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躺在他脚下,头颅破裂,面目模糊,已然气绝的… 哪里是阿彪?! 那分明是——他刚刚托付了信任、计划着一起堵截“阿彪”的… 表弟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