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百里沉归进了宫。
宫女们有条不紊地脱下她的布袍,用花瓣水擦拭了她的身体,再将她裹进一层一层华贵的衣裳中,最后又在她的头、颈、腕、腰上套了沉甸甸的金玉。
之后几个太监便引着她走入朱宫离明殿。
百里沉归一踏进大殿,引着她的太监们们便如影子般遁入阴影中,只剩下一殿的文武百官,虎视眈眈地打量她。
那一刹,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祭坛上的一头猪,一头被绸缎缚住四肢,将要被人屠宰的野猪。
百里沉归心里打鼓,正四下张望,蓦闻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众人都跪了下去。
百里沉归没学过宫中的礼仪,忙跟着众人一起下跪。
“平身。”皇帝道。
众人起身。
百里沉归又跟着起身。
皇帝朝身边的老太监瞥了一眼。
老太监便打开圣旨念了起来。
百里沉归先闻一大段夸她的话,正觉糊涂,便闻:“……封振王之女百里沉归为成平公主……”
封我为公主?
百里沉归一愕。
再闻:“……赏一千两黄金、一万两白银……”
百里沉归诧异了一下,心里便乐开了花。
发财了!以后师父师弟再不缺肉吃了!
接着又闻:“……赐封邑蛮渠州……”
封邑?
百里沉归心道:“那是不是蛮渠州的赋税都是我的了?若我分文不取,是不是蛮渠州人人都能吃上肉了?”
正遐想着,百里沉归却蓦闻一句:“……嫁与北泽国君,修秦晋之好……”
这是让我去……和亲?
霎时,她如被雷劈中,呆若木鸡。
直至她接过圣旨又念了一遍,才如梦初醒,她已被皇帝嫁给一个陌生男人为妻了。
是的,师父说得对,天上砸下来的馅饼都硌牙。
被硌了牙的百里沉归欲哭无泪。
良久,老太监喊了一嗓子‘退朝’,文武百官们鱼贯而出。
百里沉归如一条丧家之犬耷着脑袋,正要跟着出去,却被太监叫住。
须臾,大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以及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们。
“一晃十四年了。你……”皇帝欲言又罢。
百里沉归正盘算着怎么摆脱这个居心不良的公主头衔,心不在焉,没接茬。
“百里宗族人丁凋敝,只剩下朕和你的父王。朕没有女儿,只有两个皇子。你的父王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两个月前,北泽国君赫连乌首向朕求娶大郢公主时,朕便想起了你。”
“……”
“让你去做续弦,你不会怨朕吧?”
续弦。
百里沉归这才想起几个月前曾闻人闲聊,说已半百的北泽国君又丧了妻,正大张旗鼓地求娶新老婆。
而那时,她万万没想,自己将是那个新老婆。
“皇帝陛下……”
“这里没有外人,你叫朕皇叔吧。”皇帝道。
“皇叔。”百里沉归说,“咱们南离与北泽已数十年井水不犯河水。也从未有过联姻。为什么突然叫我去和亲?”
“你还小,可能忘了。大郢开国时,北泽曾数度侵犯南离,天佑军战死数万将士,边境民不聊生。后来太祖皇帝与赫连圣君在九门关歃血起誓,签下癸亥之约,又把长公主嫁与圣君为妻,才有了之后数十年的太平。这一回,你嫁给北泽国君,正是稳固盟约千载难逢的契机。”
百里沉归反驳道:“大郢开国时,十室九空,百业皆废。十年后,兵强马壮,政通人和。是南离的国力让赫连圣君有了忌惮。而所谓的歃血为盟,秦晋之约,不过是锦上添花。”
“两国之争,虽是国力之争,但帝王的一念之差就能让生灵涂炭。你若不嫁,惹恼北泽国君,授人以柄,就是让百姓受兵燹之灾的罪魁祸首。但你若促成和平,则居功至伟,将会名垂青史。”皇帝循循善诱道。
百里沉归却不买账,“兵者,凶器。妄动刀兵者只会自受其害。若北泽国君是个穷兵黩武之徒,便是嫁一百个公主过去,他也总会有别的借口出师。若此人没有虎狼之心,那我嫁不嫁都无所谓。我一个凡夫俗子又没有乾坤之力。是功是过皆不在我……”
百里沉归正口若悬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闪过一道锐光,起身从玉阶走下。
她嗅出一股大祸临头的气息,颇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皇帝一步一步逼向她,宛如一道阴霾,一寸一寸将她笼罩。
“你在道观里的十四年,念的不仅仅是道经吧。”
百里沉归退了一步,“虽然诸子典籍都有涉猎,但我出身道家,求的是和光同尘……”
皇帝懒得再与她多言,“两国国书已下,你嫁给北泽国君不会改变。你若求和光同尘,便安分守己地在都城做你的成平公主,七个月后出嫁。”
“我会安分守己的。”百里沉归不再与老虎做口舌之辩。
皇帝颔首,又变回一个和气的长辈,“钦差说你的师门一贫如洗。你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百里沉归搔了搔头。她有肉吃,还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称得上丰衣足食了。若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还顾得上念书?
“北泽国土和人口是南离的二倍。你嫁过去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多少人求之不得……”皇帝安慰她。
可世人所求千奇百怪。有人朝思暮想,就会有人不屑一顾。
百里沉归练了八年的剑,练得皮都脱了三层,从不是为了做锦衣玉食的人上人。
她要做的是仗剑江湖的大侠。
但这些话,她只能憋在心里。
皇帝又道:“和亲亦是为国,为君,为父……”可还没说完,就掩袖咳嗽起来。
老太监忙将茶水递到皇帝的手边。
皇帝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略显倦怠,“你生为百里家的女儿,这便是你的天命。”
一直低着头的百里沉归不由望向皇帝,仿佛想窥一窥所谓的天命。
这时,她才察觉出,她的这个皇叔,肤色蜡黄,嘴唇青白,似乎早已病入膏肓。
她学岐黄之术已有七年,觑得出来,眼前之人撑不过三年。
执掌她天命的人,也终究会与所有人殊途同归。
百里沉归几不可闻地叹息。
“你回去吧。”皇帝摆摆手。
“回哪儿?”她脱口道。能用“回”这个字的,在她心里只有摘星观。
“振王府。”
“哦。”百里沉归颓然朝皇帝揖了一揖,向殿门走去。
就在这时,她身后又响起皇帝的声音。
“我差了人去了摘星观。”
仿佛被人捏住了七寸,百里沉归一僵。
“你在那道观里修了十四年的道,要连和光同尘都没学会,它也不必存在了。”
凉气从百里沉归的脊骨窜起,她猛地打了个颤。
天命终于扼住了她的喉咙,只要她踏偏一步,就会将她生吞活剥,连皮带骨。
出了宫门,百里沉归被人引上了一辆雕着螭火纹的马车。
她正要坐下,一念间,却又跃出马车。
“我的马呢?”她问。
“公主的马车,奴已差人驾回振王府了。”一个宫人答。
她这才安心,坐了回去。
这一日太过疲累,她倚在舆角,打起盹来。
车身轻轻一晃,向前驶去。
百里沉归再醒来时,已在振王府的门口。
她步下马车,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朝她施了个礼,“奴叫张妍儿,是王妃的陪嫁丫鬟,也算是王府的半个管家。公主若有饮食起居上的要求尽管吩咐奴。”
“多谢。”百里沉归向她一揖。
张妍儿一骇,“公主千金之躯,千万别再向下人们施礼。”
“哦。”百里沉归搔了搔头。
说话间,两人向宅子里走去。
百里沉归打量四周。
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至少这七个月是。
“公主饿了的话,奴先带公主去用膳。”
早已饥肠辘辘的百里沉归闻言眸光一亮,顿时迈大了步子。
两人穿过庭院,便有饭香袭来。
百里沉归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吞了口口水。
张妍儿不由疾走了几步,引着她进了屋。
霎时,一大桌琳琅满目的饭菜便映入眼。
百里沉归不由睁圆双目。
张妍儿引她坐下,又递了一盏茶给她。
百里沉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之后,她便望着那些叫得出和叫不出名的菜肴,巴巴坐在桌边。
过了一会儿,张妍儿张了张口,话至嘴边,又觉得像在催人,便咽下了。
百里沉归始终纹丝不移。
张妍儿斟酌了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公主,饭菜要凉了。奴让膳房去回个炉吧。”
“我爹娘何时来?”百里沉归问道。
“王爷和王妃已用过膳了。”张妍儿答。
对于爹娘不和她吃饭,百里沉归以为只是自己回来得太迟了,也没多想。
真正让她诧异的是,这一大桌子菜竟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剩下了怎么办?”
“公主只吃合胃口的菜就好。”张妍儿道。
百里沉归已饿得眼冒金星,不再多言,握住筷子,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果然色香味俱全。
要是能让师父还有师兄姐弟也都吃上……
一念起被皇帝攥在掌心,生死不卜的师门,她不由鼻子一酸,嘴里的珍馐,也变得宛如嚼腊。
吃饱了饭,百里沉归总算有了些力气。
“张管家,我想给师父写一封信。能请你差人带去摘星观吗?”
“这个奴说了不算,要王妃做主。”张妍儿道,“公主不必与下人言‘请’。”
“那请……那你和我娘说一下吧。”
“是。”
“张管家,皇帝不是赏了我钱。那些钱在哪儿?”
“那是皇上给公主的嫁妆,七个月后会由使团带去北泽。”张妍儿踟蹰了一下,“公主是缺银子吗?”
“也不是,我只是想把银子也一并给师父寄去。我这趟出来费了家里不少钱。”
张妍儿叹息。
老天爷怎么偏偏让这么个念旧的孩子嫁去异国他乡。
“公主不用顾虑,王府年年都赏给观里不少银。从不会让你的师门缺钱。”
百里沉归一愕。
王府年年给摘星观赏银。
王府并没忘了她。
那守兵来王府为什么却查不出百里沉归这个人?
“张管家,振王府的名册里为什么没有我?”
张妍儿一僵,避开百里沉归的目光,“大概是疏漏吧。公主若吃饱了,奴带公主回寝房吧。”
她虽是半个管家,但终究不是王府的主人。
百里沉归没再向她刨根究底,颔首道:“吃饱了。”
二人回了寝房,张妍儿指着案上一张印着刺星蔷的金箔道:“十天后,戚二小姐在庆国公府办曲水宴,公主也在受邀之列。这是请柬。”
“戚二小姐?庆国公府?曲水宴?”百里沉归茫然地念着这些陌生的名字。
“戚二小姐是皇后的侄女,也是庆国公的嫡孙女。戚家如今只手遮……如日中天,她办的宴席,世家子女都不会缺席。”
百里沉归想起那个鼻孔朝天的姓戚的钦差,恍然大悟。
“王妃本不想你去抛头露面,但这请柬是皇后给的,拂逆不得。”
“哦。”
“公主也不必畏惧。公主是皇家贵女,就算是戚二小姐也得让公主三分。奴会在十天内教会公主皇家礼仪。”
“嗯。”百里沉归对参加宴席没啥畏惧。
不就是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吃个饭嘛,她想。
张妍儿打开门。
一个和百里沉归差不多大的女孩走了进来,低头给二人施了礼。
“这是公主的使唤丫鬟小连。”张妍儿介绍。
“小连,我叫百里沉归。”百里沉归朝小连一笑,打了个招呼。
小连悚然瞪着百里沉归,半天合不拢下巴。
张妍儿想起自己刚夸下的海口,心虚得发慌。
十日内让公主学会皇家礼仪,无异于让这孩子脱胎换骨。
百里沉归困惑地望向张妍儿,全然猜不出自己又触犯了什么禁忌。
“公主金枝玉叶,不能告诉下人自己的闺名。”张妍儿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公主早些歇息吧。奴先告退了。”说完,她便带着小连要退出去。
“嗯。张管家也早些歇息。”百里沉归起身朝张妍儿摆了摆手。
张妍儿欲言又罢,最后只是朝百里沉归施了个礼。
今日公主太累了,还有十日,还来得及。她想。
张妍儿掩上门。
烛火晃动的一刹,她蓦地想起十四年前那个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夜。
一个才降生不过几日,还皱巴巴的婴儿竟惹来了大郢最可怖的一群刺客。
“菩萨保佑。”张妍儿念叨着向夜色中走去。
百里沉归从褡裢里掏出一个药罐,从桌子上取来两支毛笔,摊开一张白纸。先用砚墨写了一段话给师父报平安,又用罐中的药水在边角画了几道阴符,晾干后装进信封。
她把信揣在胸口,才脱下鞋,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