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沉归架着那辆破旧的小马车,跋涉千里,终于在六月初六一大早,到达了邺火城的城门口。
她跃下车,牵过那匹杂毛小马,把文牒递给一个守城的中年士兵。
守兵瞥了一眼文牒,又瞟了一眼百里沉归和她那辆土里土气的马车,把文牒抛还给她道:“你这个文牒少了出生籍一项,回去补吧。”
百里沉归接过文牒,从头至尾一个字一个字查了一遍,果然没有出生籍一项,只有居住籍的蛮渠州。
“去哪儿补呢?”她问。
“你哪儿来的,就回哪儿补。”
百里沉归搔了搔头。邺火城距蛮渠州千里。就算是长翅膀的也不可能在正午前来回一趟。
“可我今日不得不进城,能不能……”
“不能。”守兵斩钉截铁道。
“可别的城门都让我过了……”百里沉归试着与他分辩。
“这可是都城的门。”守兵说着指了指城头上‘邺火城’三个金漆大字,“文牒缺一个角都甭想过。”
百里沉归向上望去,伫立在天地间的巍峨城楼,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仿佛一头吞人不吐骨头的巨兽,蹲在众生之上,叫人心惶惶的。
她心道:“我要在这里被迫打道回府的话,还算犯忤逆之罪吗?还会牵连师门吗?”
一个围观的人对她说:“那个出生籍是必须项,可能是给你开文牒的官府疏漏了。一般的城门查得没那么严,但邺火城……哎……”
百里沉归有些哭笑不得。她凭着这个文牒走了上千里,却被截在邺火城的城下,竟是万幸中的不幸。
“可不是,有一回我文牒里因为写了别字都没让过。”另一人也愤愤不平。
“你是不是没给办文牒的小吏银子?”
“怎么没给?”
“我就是没给银子,文牒里漏了一项……”
“那是你自己糊涂,不检查。”
“文牒里都有啥没啥的,我一个小民头一回办,哪有半分头绪?”
围观者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着。
守兵一鞭子招呼过来,“去去去,别在这里堵着。”
众人便如鸟兽一哄而散。
百里沉归牵起缰绳,捋了捋小马的鬃毛。“你识得来程,那也识得归途吧。咱们回家吧。”她正说着,胳膊蓦地被人轻碰了一下。
她一扭头。
一个女镖师冲她一笑,“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百里沉归朝镖师揖了揖,“我是从蛮渠州来的。”
“不,我是说你的出生籍在哪里?离都城远吗?”
“我……算是生在邺火城里吧……”
“这就好办了。邺火城的官府对出生的人都有过登名造册。只要让守兵去官府核查一下,在你的文牒上补个印就成。”镖师说,“不过,你可能得破费些银子,不然他们是懒得给你办的。”
百里沉归向镖师道了谢。
踟蹰了一会儿,她朝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守兵走去。
她把镖师的话与小守兵说了一遍,又把身上所剩无几的碎银和铜板都搜罗了出来。
小守兵又去和中年守兵耳语了一番,还把百里沉归给的钱分了中年守兵一半,然后才向她要了文牒,朝城里走去。
过了一个时辰,小守兵仍没回来。还没吃早饭的百里沉归从包裹里掏出仅存的二两干粮,就着凉水啃了起来。
直至百里沉归把最后一口馕饼咽下肚,小守兵才姗姗而归,但带回来的却是噩耗。
“官府的名册里没有你。”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是泰安三年出生在邺火城的,不会有误啊。”
“我查了泰安三年,也就是癸巳年前后两年都城的名册,都没有你。”小守兵道。
“不会是师父给我改过名字吧?”百里沉归想,“也不对。改过名的话,师父不会不告诉我的。”
“还有,你的文牒被衙门扣下了……”
百里沉归目瞪口呆。
“衙门为什么要扣我的文牒?”
“有个官老爷信手把你的文牒扣下了。也没说为什么……”
“那何时能把文牒还给我?”
“这……”小守兵欲言又罢。
百里沉归吸了口凉气:“他不会是不还了吧?”
身无分文,又没了文牒,岂不是连打道回府都不能了!
小守兵从兜里掏出百里沉归的碎银和铜板,“还给你吧。还能买些吃食。”
百里沉归摆摆手,“不不。你为我奔忙了一早上,这些是酬谢。”
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老守兵磕了磕烟斗,开口道:“皇亲国戚和他们的家奴不在官府登名造册。他们府里有自己的名册。”
百里沉归闻言醍醐灌顶。
“请你再为我去一趟振王府吧。”她对小守兵说。
小守兵闻言,二话没说,又向城里奔去。
一炷香后,小守兵回来了。
“振王府的名册里也没有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还求振王府的人想想是不是把你给漏了,但人家说得言之凿凿,振王府从来没有过百里沉归这个人……”
从没有过我这个人吗?
百里沉归垂下头,“是王爷还是王妃说的?”
“我哪里能和王爷和王妃说得上话?再说,他们又不会去管下人的户籍。是一个女管家说的。”
振王府的人已忘了我么?
百里沉归怅然想。
她还没来得及沮丧,就猝然被人从后一把揪住了衣襟。
百里沉归回头。
揪住她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官兵。
“跟我去西门外的矿窑。”
“去矿窑干什么?”百里沉归困惑道。
“还能干啥?干活。”獐鼠官兵喷出一串吐沫星。
百里沉归不由向后缩了缩脖子,“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文牒。”
“沈伍长,她是有文牒的。”小守兵忙道。
“文牒在哪儿?”被唤为沈伍长的官兵皮笑肉不笑道。
“在……”小守兵一滞,“在衙门……”
“文牒不在她身上。那她就是没有文牒的乱民。乱民一律发配城外西郊矿窑的都城律你忘了吗?”
“可她这么瘦弱,干不了矿窑里的活……”小守兵脱口道。
“她干得了也得干,干不了就死。”
一边的老守兵也插话道:“沈伍长,这孩子这么小,要不你就开个恩吧。”
“没了文牒,就算我不治她罪,她也不过是在下一城的矿洞里干一辈子工,或者干脆被杀头。这两日那些锦绣州逃荒过来的人,离火军不也都或捕或剿了么?有能回去的么?”说完,他拽起百里沉归就走。
百里沉归正琢磨怎么脱身,心不在焉,被拽得一个踉跄。
“你不是痴心妄想着要进邺火城吗?在西郊矿窑日日都能望得着邺火城的城墙。”沈伍长揶揄道。
百里沉归跌跌撞撞地挪着步子,瞥了眼日头,已经是正午了。
“我这算黔驴技穷了吧……”
她一边想,一边把左手揣进右臂袖子,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锦囊。
趁着沈伍长和一个同僚打招呼,百里沉打开了锦囊。
一个金黄圆牌映入眼帘。
她不由茫然,“这是……二师兄打造的新武器?”
正在她端详圆牌时,那姓沈的伍长突然一叫,如筛糠般哆嗦起来。
百里沉归一愕。
一个眼尖的商人脱口喊道:“螭火纹!那是螭火牌!”
百里沉归这才恍然大悟,手里的这个圆牌不是武器,而是符节,是大郢皇族的符节。
守城的校尉闻声朝百里沉归奔来,士兵们和一些胆大的百姓也都围了过来。
众人打量着百里沉归手上的螭火牌。
这螭火牌无一分一毫的破绽。
可这螭火牌的主人,身上却全都是破绽。
黏着泥土的鞋、布着灰尘的衣袍、还有那辆杂毛马拉的破车,哪有半分天潢贵胄的贵气。
“这螭火牌不会是假的吧?”一个围观者嘀咕道。
沈伍长仿佛溺水之人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叫道:“对,必是假的。”
“她姓百里。”小守兵说。
“这世上姓百里的人成千上万!都是皇族吗?”沈伍长反驳道,“要是让冒牌货混过去,我们可是杀头的大罪。”
校尉心里一咯噔,指了指小守兵,“你来试试这是不是真的。要让假的蒙混过去,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小守兵战战兢兢道,“怎么试?”
校尉也一筹莫展,瞥了一眼姓沈的伍长。
“试试是不是纯金的。”沈伍长眄着穷得冒酸气的百里沉归说道。
“可怎么试是不是纯金的?”
校尉踹了一下小守兵,“你说怎么试?”
小守兵犹豫再三,最后把心一横,视死如归地张开嘴,攥起螭火牌咬了一口。
圆牌上赫然印出了一圈牙印。
“……”
竟然真是纯金的!
一念间,老守兵鬼使神差地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个冬日。
一向低调的振王府香火缭绕。
院中诵经声七日七夜不休。惹得人人驻足。
那时,都城的街谈巷议都在说,振王府降生了一个孩子,命有劫煞,福泽薄,克父母,受不住富贵命。
在这些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中,那孩子不足百天就被打发去了一个偏僻道观。
在其后的十四年里,终于被世人遗忘。
“是振王府的那个郡主。她回来了。”
老守兵的话一出口,校尉如梦初醒。
他从小守兵手里夺过螭火牌,诚惶诚恐地在身上擦了又擦,毕恭毕敬地还给百里沉归,然后甩了姓沈的伍长两个嘴巴。
百里沉归搔搔头,将螭火牌拢到袖中,朝小守兵和老守兵拢手一揖,驾起马车。
杂毛小马迈开马蹄,哒哒地踏起尘土。
车轮驶过城门,碾出歪歪扭扭的车辙痕,向着皇宫蜿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