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蛮渠州,骆驼山,日月峰。
摘星观后院种着两棵沙果树。
树上的果子已所剩无几,高悬在人臂不及之处。
百里沉归左脚踏在树干上,右脚虚踏在树枝上。一手的五指紧紧扣住树皮,另一只手勉力向果子伸去。
只是十四岁的她个头有些矮,胳膊也短,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儿抻开臂膀,还是和果子差着几寸。
百里沉归望着红红的果子,几乎嗅得到那酸甜的香气。
终于,她把心一横,大着胆子松开手。
她将左脚挪到了树枝上,右脚向外跨了一小步。
霎时,天地都晃了起来。
幸而她身量小,枝条晃一晃之后,还是承住了她。
果子已近在咫尺。
百里沉归又试着移了一步,被压弯的枝条吱吱地响,岌岌可危。
就在她为果子费尽心力之时,一只乌鸦从她头上的枝上阔步而过,泄下一坨鸟粪。
千钧一发间,她缩头避开。
这骆驼山人杰地灵,若要说一处缺陷,就是鸟屎太多了。
百里沉归舔了舔发干的嘴皮,用手攀住头上的枝条,又挪了一寸。
终于,她的指尖就要触到果子,而树枝也将折成两段。
百里沉归心里有数,若再向前半寸,自己就会跟着碎裂的树枝一起摔下树去,但那颗红得让人垂涎三尺的果子就悬在眼前。
她咽了口口水,稳住手脚,将身体一分一分地屈斜。
终于,她的手指碰到了果子,只要再稍用些力……
就在她大功将要告成的一瞬,树下猝然响起一个尖厉的嗓音:“你就是百里沉归?”
百里沉归猛地退了一步,搂住树干,向下望去。
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正皱着眉打量她。
二人穿金戴玉,显然不是一般的香客。
功败垂成的百里沉归恋恋不舍地瞥了眼果子,叹了口气,“我是。你们是?”
“我姓戚。”胖子趾高气扬地说。
“你姓戚?”百里沉归茫然道。
胖子对百里沉归嗤之以鼻地一哼。
“戚大人是皇后的堂侄,也是来宣圣旨的钦差。”瘦子道。
百里沉归更糊涂了,但她还是配合着来客,假装茅塞顿开似的哦了一下。
“还不跪下接旨?”胖子指着百里沉归说。
接旨?
百里沉归十分困惑,但还是蹬着树杈三步两步地蹦了下来,就地一跪。
胖子一板一眼地念起了圣旨。
半晌,百里沉归才从大段花里胡哨的无用辞藻中,理出头绪。
皇帝竟要她在二十天内回到千里之外的大郢都城,邺火城。
在骆驼山活了一辈子的百里沉归一时呆若木鸡。
“总之,你必须在六月初六午时前回宫,否则就犯了忤逆之罪。到时,你还有这座道观里的所有人,都活不成。”
撂下话后,胖子便带着瘦子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仿佛在这穷乡僻壤多耽搁一刻都是对他的亵渎。
钦差从天而降,又扬长而去,只丢下百里沉归一个人在树下搔头。
遽然间,树上的几只大鸟冲天展翅。
枝叶哗哗颤响。
之前没摘得的那颗果子倏然落下。
百里沉归眼疾手快地接住果子,在叠着补丁的灰道袍上擦了擦,乐不可支地啃了起来。
她咔哧咔哧地嚼着脆甜的果子,乐不思蜀,将那道莫名其妙的圣旨抛到脑后。
吃完果子后,百里沉归小心翼翼地把果核埋进朝阳的泥土里,然后趿着磨破底的草鞋,向摘星观走去。
百里沉归回到观中时,菜和碗筷已在桌上,师父玉九阴和师弟孟枯雪也已在座。
她端起碗,正要如平日般去锅里舀自己的米饭,蓦地察出不对劲儿来。
她猛地回头,数了一遍菜盘子,一,二,三,四,五,竟是五道菜!而且还有两道肉菜!一盘烤鸡,一碗红烧肉。
百里沉归难以置信地凑到盘子前嗅了嗅。
是货真价实的两道肉菜!不是豆腐假装的。
十四年来自始至终只有三素一荤的师门竟破天荒地多出一道肉菜。
“是师兄师姐们回来了吗?”她想,“不对。师门的规矩是三素一荤雷打不动,人多量大,人少量小。仅此而已。”
“那是师门发财了吗?”她又想,“会不会是皇帝让钦差给了观里赏赐?”
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那两个凶煞般的钦差也慈眉善目起来。
“菜要凉了。”玉九阴说。
百里沉归敛了心,将碗中的米饭添到冒尖,然后坐了下来。
师徒三人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摘星观的门规。
百里沉归边吃边瞅了眼师弟。
孟枯雪还是一如既往地只夹素菜吃,仿佛和肉有什么大仇。
百里沉归破天荒地操心了一下偏食的师弟正在发育的身体。
她用手肘碰了下他,指了指桌上两个荤菜,又把菜盘子向他挪了挪。
孟枯雪却抿了嘴,无动于衷。
百里沉归不再执着,端起碗吃饭。
在她朦胧的印象里,师弟曾经也是吃肉的。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吃肉了呢?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吃完饭刷过锅碗后,百里沉归便窜进了师父的屋子里。
玉九阴正在煮茶。
“师父,皇帝的钦差今天来了,您碰到他们了吗?”
“嗯。”玉九阴舀了一瓢水到茶壶里,又拈了一小撮茶叶。
“他们给咱们钱了吗?”
“嗯?”玉九阴用扇子不疾不徐地扇着小火炉。
“什么都没给吗?”百里沉归瘪瘪嘴。
“给了你一个文牒。”
文牒是过城关用的,又不能吃,也不能卖钱。
百里沉归不由纳闷道:“那今天咱们怎么有五个菜?”
“你师弟做的饭。那是他自作主张。”
“哦。”
百里沉归心念百转。
一向循规蹈矩的师弟都能胆大包天地违逆门规。那她违逆一下圣旨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于是她跃跃欲试地搓了搓手,问:“师父,皇帝命我去邺火城,我能不去吗?”
“能。”玉九阴答。
百里沉归不由笑逐颜开。
玉九阴却又道:“大不了咱们师徒六人把铺盖一卷,各自逃命。”
百里沉归欲哭无泪。
“可我的剑还没练完。”她喃喃着,蹲到了屋角,如一条丧家之犬。
“你去吧。去会会你的父王和母妃。”
“我是想会会他们,但他们却未必想我吧。”百里沉归眼尾一耷,垂下头。
“他们也在念着你。”
百里沉归不信,“他们要是念着我,为什么这十四年来杳无音信?”
“他们是迫不得已。”
百里沉归起身走到小炉边坐下来。
“师父,您曾告诉过我,十四年前他们抛下我是迫不得已。我左思右想,到底是什么不得已才能让父母弃下襁褓中的孩子?所以,我让大师兄给我买了一些类似的话本。读完后,我终于悟到了。”
“你悟到什么了?”玉九阴信手将茶水泼在金蟾茶宠上。
“我悟到了自己被抛弃的缘由。”
“哦?”玉九阴瞥了徒弟一眼。
“大多数抛弃孩子的人是因为家太穷,但我爹娘是王爷王妃,不至于穷到卖儿鬻女。所以最可能的就是我八字太硬,克父母。”百里沉归一边说一边观察师父。
“狗屁。”玉九阴脱口道。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了。”百里沉归顿了顿,踟蹰再三,还是开了口,“我不是我爹的骨肉,我是我娘和别人生的孩子……”
“你大师兄给你买的什么鬼话本?”玉九阴握着壶柄蹙眉。
百里沉归在师父把她所有话本付之一炬前,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良久,玉九阴给徒弟斟了杯茶。“别再瞎琢磨了。你要的答案就在邺火城里。”
“会不会是狸猫换太子?”百里沉归嘟囔道,“不对呀,要是我跟哪个民间孩子换了,就不会姓百里了……”
玉九阴端起杯,啜了口茶。
百里沉归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终于,百里沉归不再胡思乱想,掐了掐指头道:“以我的脚程,要在六月初六到都城,三天前就得出发了。”
“我给你雇辆马车,你三天后再走。你的师兄们两日就能回来。只是你师姐正在农忙,脱不开身。”
百里沉归没想到师父竟大动干戈地把师门上下都叫了回来。
她隐隐窥出一种大祸临头之兆,不由忐忑道:“师父,皇帝惦起我这个侄女,不是心血来潮吧。他要干什么?”
玉九阴却只含糊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之后的一日,孟枯雪一大早就没了影。
玉九阴也没了踪迹。
又过了一夜,沾着破晓的薄雾,百里沉归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前一后回了摘星观。
风尘仆仆的二人还没来得及掸完身上的土,就被玉九阴喊去了灶房。
百里沉归在院里闻了整整一天烙饼的香味后才恍然大悟。
师父叫师兄们回来不是因为她要死了。
不,师兄们若不回来,她真的会死,在千里之途中活活饿死。
第三日一大早,孟枯雪就敲开百里沉归的门递上了新衣裳和布鞋。
百里沉归脱下旧道袍和草鞋,穿上师弟连夜裁给她的衣鞋,戴上珍藏了七年的玉簪,焕然一新。
她把药瓶药罐装进衣袋,把水囊悬在腰间,把匕首揣进袖子,又把师兄们连日烤的干粮用布裹好搭在肩上。
她磨磨蹭蹭地和师兄弟们从摘星观走到日月峰的山下。
虽然她笃信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却仍旧舍不得离开。
“沉儿,我有话和你说。”玉九阴牵着一匹杂毛小马走来。
小马牵着一辆破旧的车,吱呀吱呀地响。
百里沉归朝师兄弟们一揖,便向师父奔去。
“我给你卜了一卦。你这次回邺火城,凶里藏吉,虽有灾祸,但必能化险为夷。”玉九□□。
百里沉归闻言一释。
师父的卦从来无误。
“没进邺火城前,你必须向别人隐瞒你的身世。否则很可能会引来……”玉九阴滞了一下,把‘杀身之祸’换成了‘居心叵测之人’。
“哦。”百里沉归颔首。
玉九阴给了百里沉归一些碎银子,又递过一个锦囊,“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时,你可以打开这个锦囊。”
百里沉归接过锦囊,捏了捏。硬的,似乎是个圆牌。又掂了掂,至少得有三两。她把锦囊拢到袖子中。
“最后叮嘱你一回,人前不要用武功。如果万不得已出手,就要杀到没有一个活口。”玉九阴说。
从小到大,这种话师父已嘱咐她很多遍了,但百里沉归还是哆嗦了一下。
她学了九年武功,一半是在练武功,一半是在练隐匿武功。
师父曾说过,一旦她藏不住武功,所过之处必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师父从不危言耸听。
“这个药是慧云大师为你配的。每日临睡时涂在虎口上,到都城后,你的茧子就没了。”
玉九阴说着把一个小瓷瓶递给百里沉归。
百里沉归接过药瓶,不由向骆驼山不照峰上的无量寺望去。
“以后武功就别再练了。”玉九阴说。
百里沉归一愣,“可武功荒废了,将来还怎么做大侠呢?”
玉九阴没有接她的话,却道:“你所学庞杂,对百家皆有涉猎。这本来是有益的,但你自己的本命之术却修得太敷衍。”
百里沉归念起自己的本命之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的本命之术,叫帝王术。
摊上了这个和屠龙术般无用的本命之术一直是她的心病。
不是剑术,也不是岐黄之术,却偏偏是一个连名字都故弄玄虚的,帝王术。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所谓的本命之术不是啥正经的一技之长,虽被师父连哄带骂修了四年,但偷懒总是少不了的。
“你的观心术离冲破瓶颈只差一步,却一直滞步不前。”师父谆谆道,“回邺火城后,要勤修练,不可荒废了。”
观心术是帝王术的第一术,也是最枯燥的一门。
百里沉归觉得自己于这一门没什么天赋,能练到二境‘己灭境’,已是祖坟冒青烟了,从不奢求还能再升至三境‘他心境’。
“与其耗在这种无用功上,还不如练武……”她心里嘀咕,但望到师父两鬓的白发,话出口却成了一个郑重的“嗯”字。
玉九阴朝百里沉归摆摆手,“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就进不了镇子了。”
百里沉归又勒了勒背在身上的干粮和水囊,掖了掖钱袋子和锦囊。
摘星观的一大半家底都装在了她的身上,马虎不得。
“师父,我啥时候能再回来呢?”她问。
“缘起缘灭皆由因果。”
玉九阴答得高深莫测。
“一个月?三个月?……”
百里沉归还想刨根究底,师父却已大步流星朝观里走去。
“对了师父,您劝劝师弟,让他不要只吃菜,也要吃些肉。”百里沉归朝着师父的背影喊道。
“他一直吃肉。”师父回过头。
百里沉归愕然望着师父,“可我从没见他吃过肉……”
“你不在时他才吃。”
“为什么?”百里沉归一愣。
师父没答。
百里沉归却恍然大悟。
还能为什么,为了把肉都让给她吃。
不值钱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夺眶而出。“我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走了好。”百里沉归吸了下鼻子,擦了把泪,跃上了马车。
“沉儿。”玉九阴唤道,“此去邺火城……”她似乎想再和这个徒弟叮嘱些什么,但开口后却只剩下:“这匹马识途。”
百里沉归回首,朝师父躬身一揖。
她最后望了一眼山门前那棵千年的银杏树,然后牵起缰绳,奔向叵测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