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火沉昭》 第1章 摘星观 南离,蛮渠州,骆驼山,日月峰。 摘星观后院种着两棵沙果树。 树上的果子已所剩无几,高悬在人臂不及之处。 百里沉归左脚踏在树干上,右脚虚踏在树枝上。一手的五指紧紧扣住树皮,另一只手勉力向果子伸去。 只是十四岁的她个头有些矮,胳膊也短,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儿抻开臂膀,还是和果子差着几寸。 百里沉归望着红红的果子,几乎嗅得到那酸甜的香气。 终于,她把心一横,大着胆子松开手。 她将左脚挪到了树枝上,右脚向外跨了一小步。 霎时,天地都晃了起来。 幸而她身量小,枝条晃一晃之后,还是承住了她。 果子已近在咫尺。 百里沉归又试着移了一步,被压弯的枝条吱吱地响,岌岌可危。 就在她为果子费尽心力之时,一只乌鸦从她头上的枝上阔步而过,泄下一坨鸟粪。 千钧一发间,她缩头避开。 这骆驼山人杰地灵,若要说一处缺陷,就是鸟屎太多了。 百里沉归舔了舔发干的嘴皮,用手攀住头上的枝条,又挪了一寸。 终于,她的指尖就要触到果子,而树枝也将折成两段。 百里沉归心里有数,若再向前半寸,自己就会跟着碎裂的树枝一起摔下树去,但那颗红得让人垂涎三尺的果子就悬在眼前。 她咽了口口水,稳住手脚,将身体一分一分地屈斜。 终于,她的手指碰到了果子,只要再稍用些力…… 就在她大功将要告成的一瞬,树下猝然响起一个尖厉的嗓音:“你就是百里沉归?” 百里沉归猛地退了一步,搂住树干,向下望去。 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正皱着眉打量她。 二人穿金戴玉,显然不是一般的香客。 功败垂成的百里沉归恋恋不舍地瞥了眼果子,叹了口气,“我是。你们是?” “我姓戚。”胖子趾高气扬地说。 “你姓戚?”百里沉归茫然道。 胖子对百里沉归嗤之以鼻地一哼。 “戚大人是皇后的堂侄,也是来宣圣旨的钦差。”瘦子道。 百里沉归更糊涂了,但她还是配合着来客,假装茅塞顿开似的哦了一下。 “还不跪下接旨?”胖子指着百里沉归说。 接旨? 百里沉归十分困惑,但还是蹬着树杈三步两步地蹦了下来,就地一跪。 胖子一板一眼地念起了圣旨。 半晌,百里沉归才从大段花里胡哨的无用辞藻中,理出头绪。 皇帝竟要她在二十天内回到千里之外的大郢都城,邺火城。 在骆驼山活了一辈子的百里沉归一时呆若木鸡。 “总之,你必须在六月初六午时前回宫,否则就犯了忤逆之罪。到时,你还有这座道观里的所有人,都活不成。” 撂下话后,胖子便带着瘦子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仿佛在这穷乡僻壤多耽搁一刻都是对他的亵渎。 钦差从天而降,又扬长而去,只丢下百里沉归一个人在树下搔头。 遽然间,树上的几只大鸟冲天展翅。 枝叶哗哗颤响。 之前没摘得的那颗果子倏然落下。 百里沉归眼疾手快地接住果子,在叠着补丁的灰道袍上擦了擦,乐不可支地啃了起来。 她咔哧咔哧地嚼着脆甜的果子,乐不思蜀,将那道莫名其妙的圣旨抛到脑后。 吃完果子后,百里沉归小心翼翼地把果核埋进朝阳的泥土里,然后趿着磨破底的草鞋,向摘星观走去。 百里沉归回到观中时,菜和碗筷已在桌上,师父玉九阴和师弟孟枯雪也已在座。 她端起碗,正要如平日般去锅里舀自己的米饭,蓦地察出不对劲儿来。 她猛地回头,数了一遍菜盘子,一,二,三,四,五,竟是五道菜!而且还有两道肉菜!一盘烤鸡,一碗红烧肉。 百里沉归难以置信地凑到盘子前嗅了嗅。 是货真价实的两道肉菜!不是豆腐假装的。 十四年来自始至终只有三素一荤的师门竟破天荒地多出一道肉菜。 “是师兄师姐们回来了吗?”她想,“不对。师门的规矩是三素一荤雷打不动,人多量大,人少量小。仅此而已。” “那是师门发财了吗?”她又想,“会不会是皇帝让钦差给了观里赏赐?” 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那两个凶煞般的钦差也慈眉善目起来。 “菜要凉了。”玉九阴说。 百里沉归敛了心,将碗中的米饭添到冒尖,然后坐了下来。 师徒三人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摘星观的门规。 百里沉归边吃边瞅了眼师弟。 孟枯雪还是一如既往地只夹素菜吃,仿佛和肉有什么大仇。 百里沉归破天荒地操心了一下偏食的师弟正在发育的身体。 她用手肘碰了下他,指了指桌上两个荤菜,又把菜盘子向他挪了挪。 孟枯雪却抿了嘴,无动于衷。 百里沉归不再执着,端起碗吃饭。 在她朦胧的印象里,师弟曾经也是吃肉的。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吃肉了呢?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吃完饭刷过锅碗后,百里沉归便窜进了师父的屋子里。 玉九阴正在煮茶。 “师父,皇帝的钦差今天来了,您碰到他们了吗?” “嗯。”玉九阴舀了一瓢水到茶壶里,又拈了一小撮茶叶。 “他们给咱们钱了吗?” “嗯?”玉九阴用扇子不疾不徐地扇着小火炉。 “什么都没给吗?”百里沉归瘪瘪嘴。 “给了你一个文牒。” 文牒是过城关用的,又不能吃,也不能卖钱。 百里沉归不由纳闷道:“那今天咱们怎么有五个菜?” “你师弟做的饭。那是他自作主张。” “哦。” 百里沉归心念百转。 一向循规蹈矩的师弟都能胆大包天地违逆门规。那她违逆一下圣旨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于是她跃跃欲试地搓了搓手,问:“师父,皇帝命我去邺火城,我能不去吗?” “能。”玉九阴答。 百里沉归不由笑逐颜开。 玉九阴却又道:“大不了咱们师徒六人把铺盖一卷,各自逃命。” 百里沉归欲哭无泪。 “可我的剑还没练完。”她喃喃着,蹲到了屋角,如一条丧家之犬。 “你去吧。去会会你的父王和母妃。” “我是想会会他们,但他们却未必想我吧。”百里沉归眼尾一耷,垂下头。 “他们也在念着你。” 百里沉归不信,“他们要是念着我,为什么这十四年来杳无音信?” “他们是迫不得已。” 百里沉归起身走到小炉边坐下来。 “师父,您曾告诉过我,十四年前他们抛下我是迫不得已。我左思右想,到底是什么不得已才能让父母弃下襁褓中的孩子?所以,我让大师兄给我买了一些类似的话本。读完后,我终于悟到了。” “你悟到什么了?”玉九阴信手将茶水泼在金蟾茶宠上。 “我悟到了自己被抛弃的缘由。” “哦?”玉九阴瞥了徒弟一眼。 “大多数抛弃孩子的人是因为家太穷,但我爹娘是王爷王妃,不至于穷到卖儿鬻女。所以最可能的就是我八字太硬,克父母。”百里沉归一边说一边观察师父。 “狗屁。”玉九阴脱口道。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了。”百里沉归顿了顿,踟蹰再三,还是开了口,“我不是我爹的骨肉,我是我娘和别人生的孩子……” “你大师兄给你买的什么鬼话本?”玉九阴握着壶柄蹙眉。 百里沉归在师父把她所有话本付之一炬前,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良久,玉九阴给徒弟斟了杯茶。“别再瞎琢磨了。你要的答案就在邺火城里。” “会不会是狸猫换太子?”百里沉归嘟囔道,“不对呀,要是我跟哪个民间孩子换了,就不会姓百里了……” 玉九阴端起杯,啜了口茶。 百里沉归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终于,百里沉归不再胡思乱想,掐了掐指头道:“以我的脚程,要在六月初六到都城,三天前就得出发了。” “我给你雇辆马车,你三天后再走。你的师兄们两日就能回来。只是你师姐正在农忙,脱不开身。” 百里沉归没想到师父竟大动干戈地把师门上下都叫了回来。 她隐隐窥出一种大祸临头之兆,不由忐忑道:“师父,皇帝惦起我这个侄女,不是心血来潮吧。他要干什么?” 玉九阴却只含糊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之后的一日,孟枯雪一大早就没了影。 玉九阴也没了踪迹。 又过了一夜,沾着破晓的薄雾,百里沉归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前一后回了摘星观。 风尘仆仆的二人还没来得及掸完身上的土,就被玉九阴喊去了灶房。 百里沉归在院里闻了整整一天烙饼的香味后才恍然大悟。 师父叫师兄们回来不是因为她要死了。 不,师兄们若不回来,她真的会死,在千里之途中活活饿死。 第三日一大早,孟枯雪就敲开百里沉归的门递上了新衣裳和布鞋。 百里沉归脱下旧道袍和草鞋,穿上师弟连夜裁给她的衣鞋,戴上珍藏了七年的玉簪,焕然一新。 她把药瓶药罐装进衣袋,把水囊悬在腰间,把匕首揣进袖子,又把师兄们连日烤的干粮用布裹好搭在肩上。 她磨磨蹭蹭地和师兄弟们从摘星观走到日月峰的山下。 虽然她笃信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却仍旧舍不得离开。 “沉儿,我有话和你说。”玉九阴牵着一匹杂毛小马走来。 小马牵着一辆破旧的车,吱呀吱呀地响。 百里沉归朝师兄弟们一揖,便向师父奔去。 “我给你卜了一卦。你这次回邺火城,凶里藏吉,虽有灾祸,但必能化险为夷。”玉九□□。 百里沉归闻言一释。 师父的卦从来无误。 “没进邺火城前,你必须向别人隐瞒你的身世。否则很可能会引来……”玉九阴滞了一下,把‘杀身之祸’换成了‘居心叵测之人’。 “哦。”百里沉归颔首。 玉九阴给了百里沉归一些碎银子,又递过一个锦囊,“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时,你可以打开这个锦囊。” 百里沉归接过锦囊,捏了捏。硬的,似乎是个圆牌。又掂了掂,至少得有三两。她把锦囊拢到袖子中。 “最后叮嘱你一回,人前不要用武功。如果万不得已出手,就要杀到没有一个活口。”玉九阴说。 从小到大,这种话师父已嘱咐她很多遍了,但百里沉归还是哆嗦了一下。 她学了九年武功,一半是在练武功,一半是在练隐匿武功。 师父曾说过,一旦她藏不住武功,所过之处必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师父从不危言耸听。 “这个药是慧云大师为你配的。每日临睡时涂在虎口上,到都城后,你的茧子就没了。” 玉九阴说着把一个小瓷瓶递给百里沉归。 百里沉归接过药瓶,不由向骆驼山不照峰上的无量寺望去。 “以后武功就别再练了。”玉九阴说。 百里沉归一愣,“可武功荒废了,将来还怎么做大侠呢?” 玉九阴没有接她的话,却道:“你所学庞杂,对百家皆有涉猎。这本来是有益的,但你自己的本命之术却修得太敷衍。” 百里沉归念起自己的本命之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的本命之术,叫帝王术。 摊上了这个和屠龙术般无用的本命之术一直是她的心病。 不是剑术,也不是岐黄之术,却偏偏是一个连名字都故弄玄虚的,帝王术。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所谓的本命之术不是啥正经的一技之长,虽被师父连哄带骂修了四年,但偷懒总是少不了的。 “你的观心术离冲破瓶颈只差一步,却一直滞步不前。”师父谆谆道,“回邺火城后,要勤修练,不可荒废了。” 观心术是帝王术的第一术,也是最枯燥的一门。 百里沉归觉得自己于这一门没什么天赋,能练到二境‘己灭境’,已是祖坟冒青烟了,从不奢求还能再升至三境‘他心境’。 “与其耗在这种无用功上,还不如练武……”她心里嘀咕,但望到师父两鬓的白发,话出口却成了一个郑重的“嗯”字。 玉九阴朝百里沉归摆摆手,“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就进不了镇子了。” 百里沉归又勒了勒背在身上的干粮和水囊,掖了掖钱袋子和锦囊。 摘星观的一大半家底都装在了她的身上,马虎不得。 “师父,我啥时候能再回来呢?”她问。 “缘起缘灭皆由因果。” 玉九阴答得高深莫测。 “一个月?三个月?……” 百里沉归还想刨根究底,师父却已大步流星朝观里走去。 “对了师父,您劝劝师弟,让他不要只吃菜,也要吃些肉。”百里沉归朝着师父的背影喊道。 “他一直吃肉。”师父回过头。 百里沉归愕然望着师父,“可我从没见他吃过肉……” “你不在时他才吃。” “为什么?”百里沉归一愣。 师父没答。 百里沉归却恍然大悟。 还能为什么,为了把肉都让给她吃。 不值钱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夺眶而出。“我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走了好。”百里沉归吸了下鼻子,擦了把泪,跃上了马车。 “沉儿。”玉九阴唤道,“此去邺火城……”她似乎想再和这个徒弟叮嘱些什么,但开口后却只剩下:“这匹马识途。” 百里沉归回首,朝师父躬身一揖。 她最后望了一眼山门前那棵千年的银杏树,然后牵起缰绳,奔向叵测的宿命。 第2章 邺火城 百里沉归架着那辆破旧的小马车,跋涉千里,终于在六月初六一大早,到达了邺火城的城门口。 她跃下车,牵过那匹杂毛小马,把文牒递给一个守城的中年士兵。 守兵瞥了一眼文牒,又瞟了一眼百里沉归和她那辆土里土气的马车,把文牒抛还给她道:“你这个文牒少了出生籍一项,回去补吧。” 百里沉归接过文牒,从头至尾一个字一个字查了一遍,果然没有出生籍一项,只有居住籍的蛮渠州。 “去哪儿补呢?”她问。 “你哪儿来的,就回哪儿补。” 百里沉归搔了搔头。邺火城距蛮渠州千里。就算是长翅膀的也不可能在正午前来回一趟。 “可我今日不得不进城,能不能……” “不能。”守兵斩钉截铁道。 “可别的城门都让我过了……”百里沉归试着与他分辩。 “这可是都城的门。”守兵说着指了指城头上‘邺火城’三个金漆大字,“文牒缺一个角都甭想过。” 百里沉归向上望去,伫立在天地间的巍峨城楼,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仿佛一头吞人不吐骨头的巨兽,蹲在众生之上,叫人心惶惶的。 她心道:“我要在这里被迫打道回府的话,还算犯忤逆之罪吗?还会牵连师门吗?” 一个围观的人对她说:“那个出生籍是必须项,可能是给你开文牒的官府疏漏了。一般的城门查得没那么严,但邺火城……哎……” 百里沉归有些哭笑不得。她凭着这个文牒走了上千里,却被截在邺火城的城下,竟是万幸中的不幸。 “可不是,有一回我文牒里因为写了别字都没让过。”另一人也愤愤不平。 “你是不是没给办文牒的小吏银子?” “怎么没给?” “我就是没给银子,文牒里漏了一项……” “那是你自己糊涂,不检查。” “文牒里都有啥没啥的,我一个小民头一回办,哪有半分头绪?” 围观者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着。 守兵一鞭子招呼过来,“去去去,别在这里堵着。” 众人便如鸟兽一哄而散。 百里沉归牵起缰绳,捋了捋小马的鬃毛。“你识得来程,那也识得归途吧。咱们回家吧。”她正说着,胳膊蓦地被人轻碰了一下。 她一扭头。 一个女镖师冲她一笑,“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百里沉归朝镖师揖了揖,“我是从蛮渠州来的。” “不,我是说你的出生籍在哪里?离都城远吗?” “我……算是生在邺火城里吧……” “这就好办了。邺火城的官府对出生的人都有过登名造册。只要让守兵去官府核查一下,在你的文牒上补个印就成。”镖师说,“不过,你可能得破费些银子,不然他们是懒得给你办的。” 百里沉归向镖师道了谢。 踟蹰了一会儿,她朝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守兵走去。 她把镖师的话与小守兵说了一遍,又把身上所剩无几的碎银和铜板都搜罗了出来。 小守兵又去和中年守兵耳语了一番,还把百里沉归给的钱分了中年守兵一半,然后才向她要了文牒,朝城里走去。 过了一个时辰,小守兵仍没回来。还没吃早饭的百里沉归从包裹里掏出仅存的二两干粮,就着凉水啃了起来。 直至百里沉归把最后一口馕饼咽下肚,小守兵才姗姗而归,但带回来的却是噩耗。 “官府的名册里没有你。”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是泰安三年出生在邺火城的,不会有误啊。” “我查了泰安三年,也就是癸巳年前后两年都城的名册,都没有你。”小守兵道。 “不会是师父给我改过名字吧?”百里沉归想,“也不对。改过名的话,师父不会不告诉我的。” “还有,你的文牒被衙门扣下了……” 百里沉归目瞪口呆。 “衙门为什么要扣我的文牒?” “有个官老爷信手把你的文牒扣下了。也没说为什么……” “那何时能把文牒还给我?” “这……”小守兵欲言又罢。 百里沉归吸了口凉气:“他不会是不还了吧?” 身无分文,又没了文牒,岂不是连打道回府都不能了! 小守兵从兜里掏出百里沉归的碎银和铜板,“还给你吧。还能买些吃食。” 百里沉归摆摆手,“不不。你为我奔忙了一早上,这些是酬谢。” 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老守兵磕了磕烟斗,开口道:“皇亲国戚和他们的家奴不在官府登名造册。他们府里有自己的名册。” 百里沉归闻言醍醐灌顶。 “请你再为我去一趟振王府吧。”她对小守兵说。 小守兵闻言,二话没说,又向城里奔去。 一炷香后,小守兵回来了。 “振王府的名册里也没有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还求振王府的人想想是不是把你给漏了,但人家说得言之凿凿,振王府从来没有过百里沉归这个人……” 从没有过我这个人吗? 百里沉归垂下头,“是王爷还是王妃说的?” “我哪里能和王爷和王妃说得上话?再说,他们又不会去管下人的户籍。是一个女管家说的。” 振王府的人已忘了我么? 百里沉归怅然想。 她还没来得及沮丧,就猝然被人从后一把揪住了衣襟。 百里沉归回头。 揪住她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官兵。 “跟我去西门外的矿窑。” “去矿窑干什么?”百里沉归困惑道。 “还能干啥?干活。”獐鼠官兵喷出一串吐沫星。 百里沉归不由向后缩了缩脖子,“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文牒。” “沈伍长,她是有文牒的。”小守兵忙道。 “文牒在哪儿?”被唤为沈伍长的官兵皮笑肉不笑道。 “在……”小守兵一滞,“在衙门……” “文牒不在她身上。那她就是没有文牒的乱民。乱民一律发配城外西郊矿窑的都城律你忘了吗?” “可她这么瘦弱,干不了矿窑里的活……”小守兵脱口道。 “她干得了也得干,干不了就死。” 一边的老守兵也插话道:“沈伍长,这孩子这么小,要不你就开个恩吧。” “没了文牒,就算我不治她罪,她也不过是在下一城的矿洞里干一辈子工,或者干脆被杀头。这两日那些锦绣州逃荒过来的人,离火军不也都或捕或剿了么?有能回去的么?”说完,他拽起百里沉归就走。 百里沉归正琢磨怎么脱身,心不在焉,被拽得一个踉跄。 “你不是痴心妄想着要进邺火城吗?在西郊矿窑日日都能望得着邺火城的城墙。”沈伍长揶揄道。 百里沉归跌跌撞撞地挪着步子,瞥了眼日头,已经是正午了。 “我这算黔驴技穷了吧……” 她一边想,一边把左手揣进右臂袖子,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锦囊。 趁着沈伍长和一个同僚打招呼,百里沉打开了锦囊。 一个金黄圆牌映入眼帘。 她不由茫然,“这是……二师兄打造的新武器?” 正在她端详圆牌时,那姓沈的伍长突然一叫,如筛糠般哆嗦起来。 百里沉归一愕。 一个眼尖的商人脱口喊道:“螭火纹!那是螭火牌!” 百里沉归这才恍然大悟,手里的这个圆牌不是武器,而是符节,是大郢皇族的符节。 守城的校尉闻声朝百里沉归奔来,士兵们和一些胆大的百姓也都围了过来。 众人打量着百里沉归手上的螭火牌。 这螭火牌无一分一毫的破绽。 可这螭火牌的主人,身上却全都是破绽。 黏着泥土的鞋、布着灰尘的衣袍、还有那辆杂毛马拉的破车,哪有半分天潢贵胄的贵气。 “这螭火牌不会是假的吧?”一个围观者嘀咕道。 沈伍长仿佛溺水之人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叫道:“对,必是假的。” “她姓百里。”小守兵说。 “这世上姓百里的人成千上万!都是皇族吗?”沈伍长反驳道,“要是让冒牌货混过去,我们可是杀头的大罪。” 校尉心里一咯噔,指了指小守兵,“你来试试这是不是真的。要让假的蒙混过去,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小守兵战战兢兢道,“怎么试?” 校尉也一筹莫展,瞥了一眼姓沈的伍长。 “试试是不是纯金的。”沈伍长眄着穷得冒酸气的百里沉归说道。 “可怎么试是不是纯金的?” 校尉踹了一下小守兵,“你说怎么试?” 小守兵犹豫再三,最后把心一横,视死如归地张开嘴,攥起螭火牌咬了一口。 圆牌上赫然印出了一圈牙印。 “……” 竟然真是纯金的! 一念间,老守兵鬼使神差地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个冬日。 一向低调的振王府香火缭绕。 院中诵经声七日七夜不休。惹得人人驻足。 那时,都城的街谈巷议都在说,振王府降生了一个孩子,命有劫煞,福泽薄,克父母,受不住富贵命。 在这些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中,那孩子不足百天就被打发去了一个偏僻道观。 在其后的十四年里,终于被世人遗忘。 “是振王府的那个郡主。她回来了。” 老守兵的话一出口,校尉如梦初醒。 他从小守兵手里夺过螭火牌,诚惶诚恐地在身上擦了又擦,毕恭毕敬地还给百里沉归,然后甩了姓沈的伍长两个嘴巴。 百里沉归搔搔头,将螭火牌拢到袖中,朝小守兵和老守兵拢手一揖,驾起马车。 杂毛小马迈开马蹄,哒哒地踏起尘土。 车轮驶过城门,碾出歪歪扭扭的车辙痕,向着皇宫蜿蜒而去。 第3章 天命 午时,百里沉归进了宫。 宫女们有条不紊地脱下她的布袍,用花瓣水擦拭了她的身体,再将她裹进一层一层华贵的衣裳中,最后又在她的头、颈、腕、腰上套了沉甸甸的金玉。 之后几个太监便引着她走入朱宫离明殿。 百里沉归一踏进大殿,引着她的太监们们便如影子般遁入阴影中,只剩下一殿的文武百官,虎视眈眈地打量她。 那一刹,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祭坛上的一头猪,一头被绸缎缚住四肢,将要被人屠宰的野猪。 百里沉归心里打鼓,正四下张望,蓦闻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众人都跪了下去。 百里沉归没学过宫中的礼仪,忙跟着众人一起下跪。 “平身。”皇帝道。 众人起身。 百里沉归又跟着起身。 皇帝朝身边的老太监瞥了一眼。 老太监便打开圣旨念了起来。 百里沉归先闻一大段夸她的话,正觉糊涂,便闻:“……封振王之女百里沉归为成平公主……” 封我为公主? 百里沉归一愕。 再闻:“……赏一千两黄金、一万两白银……” 百里沉归诧异了一下,心里便乐开了花。 发财了!以后师父师弟再不缺肉吃了! 接着又闻:“……赐封邑蛮渠州……” 封邑? 百里沉归心道:“那是不是蛮渠州的赋税都是我的了?若我分文不取,是不是蛮渠州人人都能吃上肉了?” 正遐想着,百里沉归却蓦闻一句:“……嫁与北泽国君,修秦晋之好……” 这是让我去……和亲? 霎时,她如被雷劈中,呆若木鸡。 直至她接过圣旨又念了一遍,才如梦初醒,她已被皇帝嫁给一个陌生男人为妻了。 是的,师父说得对,天上砸下来的馅饼都硌牙。 被硌了牙的百里沉归欲哭无泪。 良久,老太监喊了一嗓子‘退朝’,文武百官们鱼贯而出。 百里沉归如一条丧家之犬耷着脑袋,正要跟着出去,却被太监叫住。 须臾,大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以及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们。 “一晃十四年了。你……”皇帝欲言又罢。 百里沉归正盘算着怎么摆脱这个居心不良的公主头衔,心不在焉,没接茬。 “百里宗族人丁凋敝,只剩下朕和你的父王。朕没有女儿,只有两个皇子。你的父王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两个月前,北泽国君赫连乌首向朕求娶大郢公主时,朕便想起了你。” “……” “让你去做续弦,你不会怨朕吧?” 续弦。 百里沉归这才想起几个月前曾闻人闲聊,说已半百的北泽国君又丧了妻,正大张旗鼓地求娶新老婆。 而那时,她万万没想,自己将是那个新老婆。 “皇帝陛下……” “这里没有外人,你叫朕皇叔吧。”皇帝道。 “皇叔。”百里沉归说,“咱们南离与北泽已数十年井水不犯河水。也从未有过联姻。为什么突然叫我去和亲?” “你还小,可能忘了。大郢开国时,北泽曾数度侵犯南离,天佑军战死数万将士,边境民不聊生。后来太祖皇帝与赫连圣君在九门关歃血起誓,签下癸亥之约,又把长公主嫁与圣君为妻,才有了之后数十年的太平。这一回,你嫁给北泽国君,正是稳固盟约千载难逢的契机。” 百里沉归反驳道:“大郢开国时,十室九空,百业皆废。十年后,兵强马壮,政通人和。是南离的国力让赫连圣君有了忌惮。而所谓的歃血为盟,秦晋之约,不过是锦上添花。” “两国之争,虽是国力之争,但帝王的一念之差就能让生灵涂炭。你若不嫁,惹恼北泽国君,授人以柄,就是让百姓受兵燹之灾的罪魁祸首。但你若促成和平,则居功至伟,将会名垂青史。”皇帝循循善诱道。 百里沉归却不买账,“兵者,凶器。妄动刀兵者只会自受其害。若北泽国君是个穷兵黩武之徒,便是嫁一百个公主过去,他也总会有别的借口出师。若此人没有虎狼之心,那我嫁不嫁都无所谓。我一个凡夫俗子又没有乾坤之力。是功是过皆不在我……” 百里沉归正口若悬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闪过一道锐光,起身从玉阶走下。 她嗅出一股大祸临头的气息,颇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皇帝一步一步逼向她,宛如一道阴霾,一寸一寸将她笼罩。 “你在道观里的十四年,念的不仅仅是道经吧。” 百里沉归退了一步,“虽然诸子典籍都有涉猎,但我出身道家,求的是和光同尘……” 皇帝懒得再与她多言,“两国国书已下,你嫁给北泽国君不会改变。你若求和光同尘,便安分守己地在都城做你的成平公主,七个月后出嫁。” “我会安分守己的。”百里沉归不再与老虎做口舌之辩。 皇帝颔首,又变回一个和气的长辈,“钦差说你的师门一贫如洗。你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百里沉归搔了搔头。她有肉吃,还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称得上丰衣足食了。若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还顾得上念书? “北泽国土和人口是南离的二倍。你嫁过去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多少人求之不得……”皇帝安慰她。 可世人所求千奇百怪。有人朝思暮想,就会有人不屑一顾。 百里沉归练了八年的剑,练得皮都脱了三层,从不是为了做锦衣玉食的人上人。 她要做的是仗剑江湖的大侠。 但这些话,她只能憋在心里。 皇帝又道:“和亲亦是为国,为君,为父……”可还没说完,就掩袖咳嗽起来。 老太监忙将茶水递到皇帝的手边。 皇帝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略显倦怠,“你生为百里家的女儿,这便是你的天命。” 一直低着头的百里沉归不由望向皇帝,仿佛想窥一窥所谓的天命。 这时,她才察觉出,她的这个皇叔,肤色蜡黄,嘴唇青白,似乎早已病入膏肓。 她学岐黄之术已有七年,觑得出来,眼前之人撑不过三年。 执掌她天命的人,也终究会与所有人殊途同归。 百里沉归几不可闻地叹息。 “你回去吧。”皇帝摆摆手。 “回哪儿?”她脱口道。能用“回”这个字的,在她心里只有摘星观。 “振王府。” “哦。”百里沉归颓然朝皇帝揖了一揖,向殿门走去。 就在这时,她身后又响起皇帝的声音。 “我差了人去了摘星观。” 仿佛被人捏住了七寸,百里沉归一僵。 “你在那道观里修了十四年的道,要连和光同尘都没学会,它也不必存在了。” 凉气从百里沉归的脊骨窜起,她猛地打了个颤。 天命终于扼住了她的喉咙,只要她踏偏一步,就会将她生吞活剥,连皮带骨。 出了宫门,百里沉归被人引上了一辆雕着螭火纹的马车。 她正要坐下,一念间,却又跃出马车。 “我的马呢?”她问。 “公主的马车,奴已差人驾回振王府了。”一个宫人答。 她这才安心,坐了回去。 这一日太过疲累,她倚在舆角,打起盹来。 车身轻轻一晃,向前驶去。 百里沉归再醒来时,已在振王府的门口。 她步下马车,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朝她施了个礼,“奴叫张妍儿,是王妃的陪嫁丫鬟,也算是王府的半个管家。公主若有饮食起居上的要求尽管吩咐奴。” “多谢。”百里沉归向她一揖。 张妍儿一骇,“公主千金之躯,千万别再向下人们施礼。” “哦。”百里沉归搔了搔头。 说话间,两人向宅子里走去。 百里沉归打量四周。 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至少这七个月是。 “公主饿了的话,奴先带公主去用膳。” 早已饥肠辘辘的百里沉归闻言眸光一亮,顿时迈大了步子。 两人穿过庭院,便有饭香袭来。 百里沉归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吞了口口水。 张妍儿不由疾走了几步,引着她进了屋。 霎时,一大桌琳琅满目的饭菜便映入眼。 百里沉归不由睁圆双目。 张妍儿引她坐下,又递了一盏茶给她。 百里沉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之后,她便望着那些叫得出和叫不出名的菜肴,巴巴坐在桌边。 过了一会儿,张妍儿张了张口,话至嘴边,又觉得像在催人,便咽下了。 百里沉归始终纹丝不移。 张妍儿斟酌了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公主,饭菜要凉了。奴让膳房去回个炉吧。” “我爹娘何时来?”百里沉归问道。 “王爷和王妃已用过膳了。”张妍儿答。 对于爹娘不和她吃饭,百里沉归以为只是自己回来得太迟了,也没多想。 真正让她诧异的是,这一大桌子菜竟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剩下了怎么办?” “公主只吃合胃口的菜就好。”张妍儿道。 百里沉归已饿得眼冒金星,不再多言,握住筷子,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果然色香味俱全。 要是能让师父还有师兄姐弟也都吃上…… 一念起被皇帝攥在掌心,生死不卜的师门,她不由鼻子一酸,嘴里的珍馐,也变得宛如嚼腊。 吃饱了饭,百里沉归总算有了些力气。 “张管家,我想给师父写一封信。能请你差人带去摘星观吗?” “这个奴说了不算,要王妃做主。”张妍儿道,“公主不必与下人言‘请’。” “那请……那你和我娘说一下吧。” “是。” “张管家,皇帝不是赏了我钱。那些钱在哪儿?” “那是皇上给公主的嫁妆,七个月后会由使团带去北泽。”张妍儿踟蹰了一下,“公主是缺银子吗?” “也不是,我只是想把银子也一并给师父寄去。我这趟出来费了家里不少钱。” 张妍儿叹息。 老天爷怎么偏偏让这么个念旧的孩子嫁去异国他乡。 “公主不用顾虑,王府年年都赏给观里不少银。从不会让你的师门缺钱。” 百里沉归一愕。 王府年年给摘星观赏银。 王府并没忘了她。 那守兵来王府为什么却查不出百里沉归这个人? “张管家,振王府的名册里为什么没有我?” 张妍儿一僵,避开百里沉归的目光,“大概是疏漏吧。公主若吃饱了,奴带公主回寝房吧。” 她虽是半个管家,但终究不是王府的主人。 百里沉归没再向她刨根究底,颔首道:“吃饱了。” 二人回了寝房,张妍儿指着案上一张印着刺星蔷的金箔道:“十天后,戚二小姐在庆国公府办曲水宴,公主也在受邀之列。这是请柬。” “戚二小姐?庆国公府?曲水宴?”百里沉归茫然地念着这些陌生的名字。 “戚二小姐是皇后的侄女,也是庆国公的嫡孙女。戚家如今只手遮……如日中天,她办的宴席,世家子女都不会缺席。” 百里沉归想起那个鼻孔朝天的姓戚的钦差,恍然大悟。 “王妃本不想你去抛头露面,但这请柬是皇后给的,拂逆不得。” “哦。” “公主也不必畏惧。公主是皇家贵女,就算是戚二小姐也得让公主三分。奴会在十天内教会公主皇家礼仪。” “嗯。”百里沉归对参加宴席没啥畏惧。 不就是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吃个饭嘛,她想。 张妍儿打开门。 一个和百里沉归差不多大的女孩走了进来,低头给二人施了礼。 “这是公主的使唤丫鬟小连。”张妍儿介绍。 “小连,我叫百里沉归。”百里沉归朝小连一笑,打了个招呼。 小连悚然瞪着百里沉归,半天合不拢下巴。 张妍儿想起自己刚夸下的海口,心虚得发慌。 十日内让公主学会皇家礼仪,无异于让这孩子脱胎换骨。 百里沉归困惑地望向张妍儿,全然猜不出自己又触犯了什么禁忌。 “公主金枝玉叶,不能告诉下人自己的闺名。”张妍儿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公主早些歇息吧。奴先告退了。”说完,她便带着小连要退出去。 “嗯。张管家也早些歇息。”百里沉归起身朝张妍儿摆了摆手。 张妍儿欲言又罢,最后只是朝百里沉归施了个礼。 今日公主太累了,还有十日,还来得及。她想。 张妍儿掩上门。 烛火晃动的一刹,她蓦地想起十四年前那个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夜。 一个才降生不过几日,还皱巴巴的婴儿竟惹来了大郢最可怖的一群刺客。 “菩萨保佑。”张妍儿念叨着向夜色中走去。 百里沉归从褡裢里掏出一个药罐,从桌子上取来两支毛笔,摊开一张白纸。先用砚墨写了一段话给师父报平安,又用罐中的药水在边角画了几道阴符,晾干后装进信封。 她把信揣在胸口,才脱下鞋,上了床。 第4章 沈星舟 这是张妍儿陪嫁至振王府的第二十三个年头。她是王妃最信得过的人,所办之差从无差池。王府上下井然有序,她居首功。 而这几天,张妍儿心里却常常七上八下。 她受王妃之命,要把成平公主打磨为一个‘皇家贵女’。 可成平公主怎么说呢?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日上三竿才起床,醒来后也不务正业,不是念话本就是百无聊赖地盘膝坐着。 唯一在乎的就是她写给师父的信寄没寄走。 但说朽木不可雕,又似乎太冤枉她。 她过目不忘。 前院奴婢,后厨役工,她都叫得出名字。 对人又很和善,没什么脾气。 而且让她干什么都很配合。 张妍儿也觑得出,百里沉归已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融入。但这并没缩短成平公主与‘皇家贵女’之间那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只剩下两日就是曲水宴了。都城的贵胄都巴不得乡下来的公主出些丑,为茶余饭后添些笑柄。念及此,张妍儿更是心焦如焚。 张妍儿走进院中时,百里沉归正赤足盘膝坐在石凳上,津津有味地啃着一牙西瓜。 她身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本话本。左手边摆着一个盘子,装着七八个泛青的西瓜皮。右手边则搁着一个脏兮兮的布手巾。 百里沉归翻书页前,都会在那布巾上擦擦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话本。 张妍儿蹙了下眉,“公主……” 正乐不思蜀的百里沉归如梦初醒,直起腰朝张妍儿一笑。 “张管家,我娘差人把信寄走了吗?” “寄走了。” 再不寄走,张妍儿就要被百里沉归问第十九遍了。 张妍儿瞥了眼桌上的瓜皮:“奴和公主说过了,瓜只吃红壤就好,啃白皮会惹人嘲的。” 百里沉归搔着头讪讪一笑,眼睛又瞟向话本。 “后日便是庆国公府的曲水宴。这是公主与都城世家公子小姐的初会。不能违了礼数,更不能让人小觑。”张妍儿一边说一边矫正百里沉归的坐姿。 “张管家,戚二小姐的这个曲水宴都会来哪些人呀?”百里沉归边吃西瓜边口齿含糊地问道。 “邺火城里大世家中未成婚的公子小姐都会列席。”张妍儿道,“曲水宴是为数不多的男女能共坐一桌的宴席。虽然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良缘也是常有的……”张妍儿正说着,蓦地想起百里沉归就要去给一个嫔妃成群,儿子都能大她十岁的北蛮老头做续弦,胸中酸涩,一下住了口。 百里沉归却没心没肺道:“戚家如此费心。那戚二小姐必能嫁得称心的夫婿。” “戚二小姐与太子青梅竹马,大概不会嫁给别人了。”张妍儿掏出手帕,拭去百里沉归下巴上的瓜子。 戚家如日中天,二小姐花容月貌。都城里想娶戚二小姐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有数,皇帝虽迟迟没有给太子指婚,但戚家二小姐必将会是太子妃,也就是下一个大郢皇后。 “戚二小姐大费周章地办宴席不是为自己,竟是为了成他人之美。真是蕙质兰心。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百里沉归说。 张妍儿哭笑不得。 那戚二小姐是哪种人,她不便置喙。但百里沉归要是小人,世上便没有君子了。 “戚家办曲水宴,本是为了她家大小姐。可戚大小姐似乎从未参加过。” “戚家的大小姐也没出嫁吗?” “大小姐和二小姐差不过一岁,尚未婚配。” 大小姐没嫁人,却由二小姐来办宴席,百里沉归自以为是道:“那想来大小姐是个不擅觥筹之人。” “大小姐擅不擅觥筹且不说,只是这曲水宴并不是她能办得了的,就算她要办也得以二小姐的名义办……” 百里沉归闻言有些困惑,搁下西瓜道:“都城的长幼之序是反着来么?为什么二小姐能办的,大小姐却反而办不了呢?” “都城不只有长幼之序,还有嫡庶之别。大小姐是庶出,二小姐才是嫡出。嫡长女才为贵。” “可她们不是同一个爹的亲姐妹么?怎么还分贵贱?” 都城用门第区分人就已经让百里沉归目瞪口呆了,一家之中还要再分,更让她匪夷所思。 “公主,这种乱嫡庶的话可千万别再与人说。”张妍儿忙道。 “我以后不说了。”百里沉归叹了口气。对她这个异乡人来说,邺火城里的门道太多了。 “对了。我的大哥和二哥会来曲水宴吗?” “大哥和二哥是民间的称呼,公主要以‘昭王’、‘太子’来称呼两位兄长。”张妍儿纠正道。 “哦。”百里沉归搔搔头。 “太子去不去不好说,但昭王大概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 “昭王一向隐世而居,不是皇家祭祀大典这种不得不出席的仪式,鲜少踏出皇宫。王妃还让奴嘱咐公主,将来若进宫,千万别去打搅人家……” 百里沉归心想:“昭王也是我的哥哥。就算他隐世而居,我进宫了,至少得去打个招呼才是,若惹他不悦,大不了就多向他赔几个不是。” 张妍儿踟蹰了一下,还是把‘昭王之母荣贵妃虽已薨没十多年,但戚皇后仍视荣贵妃为仇敌,昭王自然不会参加庆国公府的宴席。’这些嚼舌根的话咽下了肚,只道:“王妃给公主置办的衣裳、鞋子和首饰,已搁在公主的寝房了,公主去试试吧。” “嗯。”百里沉归将西瓜皮归拢好,便向屋内走去。 她一进门,便碰上小连。 “公主,王妃给公主裁了衣裳和新鞋。”小连乐不可支,边说边铺开叠在木匣中的襦裙。 霎时,层层叠叠的天霞色蝉翼纱展开,显出以金丝银线勾勒出的仙鹤。 百里沉归不由瞪大了眼睛。 摘星观的香火钱很少,要喂饱师徒六个人,就算有振王府接济,也得省吃俭用。 道袍总是大的穿不下了,缝一缝,改一改,小的接着穿。 百里沉归是老四,只有一个岁数和她差不多,个头却超过她的师弟。 所以布袍她都鲜少穿过新的,更别说这么奢华的蝉翼纱襦裙了。 小连又指了指桌上的绸缎鞋和妆台上的首饰,“这些也都是王妃给公主买的。” 百里沉归望着那些金玉珠翠,只觉得眼花缭乱。 归家多日,爹娘还从没与她说过话。 可她以为,为人父母终日避着一个屋檐下的女儿,必有不得已的隐衷。虽然她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不想逼迫她的爹娘去答。 百里沉归把襦裙和鞋套上身试了试,竟十分合身。 她觉得母亲果然还是惦着她的,不由咧嘴一笑。 百里沉归又信手插了两个钗钏在头上,正觉得别扭要摘下来,蓦闻院子里有人吵闹。 她忙打开门。 院中,一大群人正搬着花花草草向里走。 两个小丫鬟正合力抬着一盆盆松,二人似乎有些吃不住力,松盆朝一边歪去,俨然要从二人手中滑脱。 一个搂着海棠的小厮,朝二人大喊:“搁下来,搁下来,别把松盆摔了!” 话音未歇,百里沉归已如脱兔般奔了过去,一把端起了松盆。 “搁在哪儿?”她问。 众人呆若木鸡,两个小丫鬟也没答。 百里沉归以为他们都是被她的大力所慑,羞赧一笑。 直至张妍儿大呼着让小厮们把她手中的花盆夺走,她才醒悟,自己又触犯了都城的禁忌。 邺火城就像一井水,成平公主就像一个破筛子。 还有两日,破筛子就要去舀井水了。 张妍儿所能做的只剩求菩萨保佑了。 两日一晃而过。 百里沉归巳时起床,练了会儿观心术,才更衣出门。 马车驶至庆国公府门前已是午时。 庆国公府的管家殷勤地将她引进朱门。 影壁之后,便是另一乾坤。 亭台水榭,不逊皇宫。 竹苞松茂间,琴音如凤鸣,让人心旷神怡。 庭院中成斤成捆地焚着千金香,熏得天地都变了气息。 百里沉归踏上回廊,无端念起了从骆驼山下的村镇。 这一克千金的千金香是那里最富有的人一辈子也买不起的。 这里是另一个人世。 百里沉归一个恍惚,蓦地在回廊角撞上了一个白衣少年。 她曲起胳膊便要拢手作揖赔礼。 “对不……”还没说完,便想起自己险些又犯了都城的礼仪大忌。 她猝然悬住胳膊,一时无处搁置,最后只得把手背了过去。 “星舟冲撞了姑娘,给姑娘赔不是。” 白衣少年躬身一揖,衣角的祭心兰翩然跃起。 那是隆弋伯沈家的徽印。 “沈公子,这位是成平公主。”戚府管家道。 沈星舟闻言一诧,马上跪了下去。“星舟冲撞了公主殿下。请殿下责罚。” 百里沉归被他这一跪跪得手足无措。 “殿下,这位是隆弋伯的嫡孙沈公子。”戚府管家对百里沉归说。 “请殿下责罚。”沈星舟又道。 “不不不,不是你的过。是我撞了你。”百里沉归想搀起沈星舟,还没碰着人,又念起张管家的训诫,猛地缩回手,讪讪地垂下胳膊,“沈公子,你别跪,起来吧。” 沈星舟仍跪着不起。 最后,百里沉归无可奈何道:“沈公子,是不是我走了你才能起来?那我走了……” 沈星舟还没来得及回话,百里沉归便逃走了。 他一眨眼,回廊上只剩下成平公主的一道残影和逐她而去的戚府管家。 百里沉归奔至回廊尽头。 豁然间,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如画展开,气魄更胜皇宫。 她不由驻足。 终于追上百里沉归的戚府管家引着她走进正堂中。 一群少男少女分聚在左右两边,正一边吃茶一边闲聊。 “二小姐,成平公主到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向百里沉归施礼。 一个少女从世家女中间走了出来,朝百里沉归敷衍一揖,“芊芊有礼了。” 正是戚家二小姐,戚芊芊。 百里沉归颔首回礼。 戚芊芊将众人一一介绍一遍后,朝管家一瞥。 管家忙叫人在首座右边添了一把椅子。 百里沉归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婢女端上的茶。 再一回头,戚芊芊已向窗边步去。 世家女们将戚二小姐围在中间,如众星围月。 百里沉归一边饮茶一边望着她们。 群芳之中,戚二小姐言笑晏晏,她艳如牡丹,似乎生来就是百花之首。 而成平公主只是段小插曲,须臾就被众人抛在脑后。 公子小姐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隔在人群之外的百里沉归竖起耳朵。 他们在说邺火城里这几个月来脍炙人口的琴曲,险象环生的弈局,声名鹊起的书画…… 但琴棋书画显然不如桌上琳琅的瓜果糕饼吸引她。 百里沉归对着那些状如奇珍异宝的吃食踌躇了一会儿,俯身取了一个扇形的甜饼尝了尝。 这一尝,便如闯进了桃花源。 “世上竟有如此珍馐。” 她心中喟叹。 咽下甜饼,她又弯腰取了一个琉璃似的花糕。 只一口,便如痴如醉。 吃完花糕,她又取了一个荔枝。 汁水溢入口中的一霎,色授魂与。 百里沉归一个一个地尝过去,正乐不思蜀。 猝不及防地,一个尖亮嗓音在背后响起:“成平公主梳的这款发髻叫什么?” 百里沉归一回头,一个世家女正上下打量她。 戚芊芊介绍过,这人是中书郎家的包三小姐。 百里沉归咽下口中的吃食,“我信手挽的。” 她心道:“不愧是都城人。不仅对琴棋书画颇有考究,连发髻都要说出个子午卯酉。” “成平公主从乡野里来,自是与众不同的。是我不合时宜了。” 众人闻得包三小姐讥嘲公主,有的掩口,有的偏头,有的蹙眉。 但百里沉归却恍若未闻,取了颗去了核的脆枣,怡然嚼了起来。 “公主头上这支玉簪虽朴拙无华,但想必大有来头。”包三小姐又道。 百里沉归没戴别的头饰,只戴了一支玉簪。 可就连庆国公府的婢女都觑得出,她头上这支玉簪水头和雕工都算不得上乘。都城里稍有名号的首饰铺子卖的货都胜于此。怎么会大有来头? 百里沉归却毫不心虚地咧嘴道:“是大有来头。” 这可是她的心头宝! 七年前,她的大师兄去市集买年货,花八十枚铜板买了四支玉簪。 大师兄本是打算让师弟妹们各自选心仪的。不曾想,所有人全都相中了同一支。 彼时大家尚年幼,都不让,争来夺去,闹得大师兄只得让他们掣签分胜负。 那一夜,四个孩子并跪在神龛下,如最虔诚地信徒。 玉簪终究还是让百里沉归得着了。 年幼的她自此也悟出了四个让她受益终生的字:富贵在天。 虽然这玉簪对百里沉归来说弥足珍贵,但那来龙去脉却不足为外人道。 她便没再多言。 可百里沉归讳莫如深的‘大有来头’,让众人误以为这支玉簪是皇家所藏的上古珍宝。 为了掩饰之前的眼拙,有人夸道:“这色泽和花纹都别具一格,果然是罕世之品。” 百里沉归万万没想,这支玉簪竟连都城人都称赞,不由对用二十个铜板买回它的大师兄五体投地。 就在这时,戚芊芊蓦然开口道:“正午了,成平公主与我移步梧桐苑吧。” 言罢,便向门外走去。 百里沉归忙跟上她。 众人也亦步亦趋地向梧桐苑而去。 第5章 鸿门宴 梧桐苑中盘桓着一条人工开凿之水,名唤曲水。 曲水宽约七尺,长约百丈。 宴席就设在曲水之畔,故得名曲水宴。 公子小姐们隔着溪水,列于左右两岸。 岸上摆着矮桌,桌上有象牙箸、银碗、酒壶和酒觞。 器具上镂着戚家的家徽,刺星蔷。 桌边铺着竹席和金丝锦垫。 百里沉归坐在首席,下边是戚芊芊。 对着戚芊芊的是忠义侯的世子欧阳慧,临着欧阳慧的就是隆弋伯嫡孙沈星舟。 开宴后,小厮们便将菜肴分装到二十多个小碟中,又将小碟搁在船盘中,再将船盘置于水中。 装着山珍海味的船盘,自曲水向下泊去。 婢女们用竹竿钓上小碟搁在矮桌上。 她们有条不紊,似乎已演练过千百遍。 多如过江之鲫的盘碟,竟无一条漏网之鱼。 百里沉归望着水中蔚为大观的珍馐,目瞪口呆。 那些让她啧啧称奇的瓜果糕饼,竟不过是宴席的九牛一毛。 她眼花缭乱,一时竟无处下箸。 戚芊芊瞥了眼百里沉归道:“成平公主是不是觉得宴席上少了琴棋书画,太俗气。所以没食欲?” “不……” 百里沉归话还没说完,戚芊芊又道:“琴棋书画是少不了的。先用膳吧。” “……” 百里沉归无话可说,只得闷头吃起饭来。 时至未正,主菜才全上完。盘中那些蒸煎炙炸的飞禽走兽终于又变为瓜果糕饼。 百里沉归正吃得不亦乐乎,蓦闻戚芊芊对她道:“成平公主饱了么?” “……饱了。”百里沉归搁下筷子。 “那成平公主是想弹琴还是吟诗呢?” “我都不会。”百里沉归直言不讳道。 坐在戚芊芊对岸的欧阳慧接过话:“那公主会唱曲儿吗?” “不会。” “乐舞呢?” “也不会。” “那公主要用什么手段笼络北泽国君,从他百十位嫔妃中争得宠幸?”欧阳慧哂道。 “惠兄……”沈星舟蹙了下眉。 “公主是君后,只要贤良就可以了,不用与嫔妃们争妍斗艳。” 百里沉归辨出说话的世家女叫白韵如。 “贤良有个屁用。”欧阳慧嗤之以鼻地一哼,“那赫连乌首是个色鬼。凡是年老色衰的嫔妃都会被他抛弃,缺衣少食,过得猪狗不如。” 百里沉归闻言一愕。 她要嫁的不仅是个老头,还是个薄恩寡义的色老头? “惠兄,你醉了。我们去水榭里歇会儿吧……”沈星舟起身想带走欧阳慧。 “沈星舟,老子没醉。”欧阳慧一脚踏在矮桌上,幸灾乐祸地眄着百里沉归,“在北泽,不得国君垂青的君后与废后无异。成平公主一无是处,可有罪受了。” 欧阳慧在都城里出了名的跋扈,一向只对太子和戚二小姐鞍前马后。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对成平公主如此肆无忌惮,仍骇得众人鸦雀无声。 百里沉归却不恼,咧了咧嘴,“欧阳公子,你是要陪我一起嫁去北泽么?” 欧阳慧瞪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操得哪门子心?”百里沉归问。 欧阳慧一噎。 沈星舟趁他僵住,忙把他拽走了。 百里沉归舀了一勺石榴籽要递进口中,又闻包三小姐道:“成平公主打算怎么与这种夫君共度一生一世呢?” 百里沉归心道:“我要去做大侠,才不要被人在笼子里囚一辈子。就算皇帝威胁我,我也不会束手就擒。” 这么一想,她又惦起了师门。 师父察得出她藏在信里的阴符吧。 师弟会带师父逃出南离吧。 若师弟和师父如她建议去了西幸,怎么谋生? 千里之途,有钱吃饭吗? 办得了文牒吗? …… 众人望着心不在焉的成平公主,以为她在为自己的不幸婚约而惆怅。 一个世家女悯然道:“万般皆是命。嫁给了这种人还能怎么办……” “嫁给了这般薄恩寡义之人,那便只能和离了。”百里沉归脱口道。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和离?”包三小姐尖声道。 “不和离还过一辈子吗?”百里沉归纳闷。 一个世家公子霍然起身,“公主的婚约为圣上所赐,和离便是违逆圣旨,是为不忠!和亲是公主的使命,和离便是弃万千百姓于不顾,是为不义!公主还未出阁,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言和离,让父母宗族蒙羞受辱,是为不孝!” 百里沉归心想:“我不过说个和离,他就如此义愤填膺,我要是逃了婚,他是不是得七窍喷火?” “我不和离就是了。”她出言安慰他道。 只是她左手握着甜饼,右手端着花糕,全无赧色。 那世家公子更愤慨了,“公主不忠不义不孝,不反躬自省,怎么还吃得下!” 百里沉归不平。 骂人就骂人,怎么还不让人吃饭? 包三小姐一嗤,“乡野道观里的人,肚子都吃不饱,自然没有廉耻之心。” “衣食丰才能守礼节。”那世家公子颔首道。 百里沉归有些恼了。 都城人怎么一言不合就骂她,骂她也就算了,还要连她的师门一起骂。 不就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么,她又不是不会说。 百里沉归搁下甜饼和花糕,饮了口茶,对那世家公子道:“你叫什么?” “姓傅命圭。” “傅公子,你说我不忠不义不孝,那你呢?”百里沉归道,“你为人臣子,却对公主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是为不忠。你来做客,却咆哮宴席,喧宾夺主,是为不义。你七尺之躯,不在朝堂之上为民谋福,竟妄图把社稷系于别人的裙裾之下,还宣之于口,让家族蒙羞受辱,是为不孝。念了这么多年书,还如此愚不可及,你吃得下饭吗?” 百里沉归一口气不歇地说完,傅圭已憋成猪肝色。 他连说三个“你”字,哆嗦了一下,两眼一白,向后直直摔了过去。 众人顿时乱成一团。 百里沉归一骇,别是把人给气死了吧…… 她也顾不上再与包三小姐逞口舌,忙脱下鞋蹚过曲水向傅圭奔去。 在众人愕然目光中,百里沉归俯身在傅圭三处大穴上捶了几下。 须臾,傅圭颤颤巍巍坐起来,一睁开眼,正对上百里沉归又黑又大的瞳仁,便又闭上了眼。 百里沉归如释重负,从傅圭桌子上取了碟蜜瓜瓤,蹚水走了回去。 这一闹,百里沉归裤袜尽湿,便向戚二小姐辞别。 戚芊芊悻悻道:“宴席还未完,公主就要一走了之么?” 百里沉归以为是自己闹了乱子便要离开,才惹得戚二小姐如此不悦。 “那府上的衣袜能借我一套吗?”她问 “不巧,府里没有公主的尺寸。”戚芊芊答。 百里沉归便蹲下来,两手攥住裙角,拧了拧水。 戚芊芊乜了她一眼,对众人嫣然一笑,“公主出口成章。不可能琴棋书画都不会。不如我先来献丑一曲,抛砖引玉。” 话音未歇,婢女们已搬来琴桌琴凳。 戚芊芊走至琴边,坐了下来。 琴音一起,便如珠落玉盘。 百里沉归将湿漉漉的裙袜抛在脑后,如痴如醉地赏起曲来。 一曲弹毕,众人也无不折服于戚二小姐的琴艺。 余音袅袅,引得如雷掌声。 “成平公主可以用我的琴,”戚芊芊迤迤然起身道,“这把琴是用不周山上的梧桐木所造,岳山,冠角,龙龈,雁足,琴轸则以紫檀和正阳玉为配,从小陪着我长大,就如良师益友一般。” “你是想把琴赠予我吗?”百里沉归困惑道。 “不敢。只是想让公主用这把琴奏一曲。” “可我不会弹琴呀……” “这五弦琴在我南离,只要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人人都会弹,成平公主不可能不会。”戚芊芊笑吟吟地说。 “可我又不是官宦家的女儿。” 戚芊芊一僵,“是我口误了。” 包三小姐忙道:“是人都会弹的。成平公主又岂能说不会?” 白韵如插话道:“公主不擅琴曲,那便不弹了吧……” 包三小姐哂道:“那成平公主擅什么?女德吗?” 有人笑出了声。 “我什么都不擅长。”百里沉归不以为耻道。 “王爷和王妃只有公主一个女儿,纵使你命里犯煞,他们也不至于把你抛给一群贱民,让你长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乡巴佬吧。”戚芊芊似笑非笑地说。 众人闻言目目相觑。 戚家二小姐的话也太咄咄逼人了! 百里沉归终于醒悟。 这所谓的曲水宴,竟是鸿门宴。 她望向戚芊芊,琢磨着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大费周章地摆这么一台戏。 戚芊芊对上百里沉归的目光,握住了拳头。 一个为和亲而封的假公主也配让她卑躬屈膝。 她要让这个乡巴佬出尽丑,再无颜出门来碍她的眼。 只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乡巴佬的字典里就没有‘无颜’二字。 百里沉归冲戚芊芊莞尔一笑,“戚二小姐不就是想揭我的短嘛。来来来,干脆把棋纸笔砚一起端上来。我让你得逞便是。” 众人观戏一般,不约而同地瞟向戚二小姐。 她要羞辱成平公主之心早已昭然若揭。 但龌龊之心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一言道破,一向以都城第一贵女自居的戚二小姐仍有些下不来台,不由死死攥住十指。 须臾,棋笔纸砚被端了上来。 百里沉归用食指在琴弦上一撩,弹了一个音。 撩完琴,她又握笔在纸上写了个‘你’字。 那字写得大气磅礴,可一个字杵在纸上,形单影只。 她也不再添笔,反而又去棋盘上摆了几枚棋子。 最后她又取过一张纸,画了一棵树,只不过树上少枝无叶,仅一个光秃秃的躯干占了大半张纸,显得十分萧瑟。 众人本以为成平公主是胡乱鼓捣,但观她琴棋书画一气呵成,似乎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不由被她唬住。 一些心善的,正想给百里沉归台阶下,带头夸了起来,说她的‘你’字写得如何隽逸。 还有一些想借百里沉归敲打戚二小姐的人也称颂起来,说她的秃树干画得如何脱俗。 剩下一些墙头草也附和起来。 一时间,马屁声此起彼伏。 百里沉归笑道:“过誉,过誉。” 戚芊芊参不透百里沉归葫芦里卖的药,却觉出受了戏耍。 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她,几乎将指甲掐进了手心。 戚芊芊曾以为,姑姑一心筹谋让她接掌凤印,不过是一个色衰爱弛的妇人虚妄的执念。 这一刹,她却恍然大悟,那执掌生杀的权力才是一个人,一个宗族,真正的倚仗。 平生头一回,她有了权力的**。 这**如一团熊熊大火,燃得她喘不过气。 戚芊芊一把握起桌上的琴,“砰”得一下,砸在地上。 四下陡然一寂。 百里沉归回身。 琴已摔得四分五裂。 砸琴的人正瞪着她,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 百里沉归呆若木鸡,半晌才开口道:“戚二小姐,你不说这琴很珍贵,陪你长大,如师如友,怎么能说砸就砸呢?” “这琴被俗人玷污,不要也罢。名贵的琴我有的是。”说罢,戚芊芊拂袖而去。 百里沉归蹲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碎琴拢在一起,一边念叨道:“琴兄啊琴兄,你今日的飞来横祸,是受我牵累,我回去就把你修好。善哉善哉。” 之后便搂着那把残琴起身而去。 就在百里沉归离开时,一个红绳束发,着青碧色缎衣的少年从竹林里走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棋盘,眸中闪过笑意。 只是那笑意稍纵即逝,如冬井被小砂石掀起的涟漪,弹指便归于寂灭。 须臾,少年又回到幔帐中,朝执棋而坐的红衣公子道:“她摆的是和棋。” 那红衣公子笑道:“成平公主不是俗人。” 给公子煮茶的书僮也去曲水边瞻仰了百里沉归的手笔,他却道:“少爷,成平公主的字画,奴都不敢恭维,摆的棋也不过是棋谱里最平常的弈局,夸她的都是在瞎夸。” 被他唤作少爷的庆国公府大公子戚承也不反驳,只问:“长福,宫商角徵羽,成平公主弹的是哪个音?” “羽。”叫长福的书僮答。 “然后又写了个什么字?” “你。” “她摆的是和棋的残谱。” “和棋?”书僮仍旧茫然。 “你再把和棋同最后所画的树干连起来。” “和棋,树干”书僮喃喃道,“和干!”他茅塞顿开,脱口而出。 羽、你、和、干。 与、你、何、干? 青衣少年望了眼日头。 戚承在棋盘上添了颗子,“今日棋还下吗?” “改日吧。”少年说着就要起身。 “你何时再回来?”戚承的眸光在少年身上晃来晃去,含情脉脉似的。 少年只是摆摆手。 戚承被他袖口那朵金色的灼日葵晃了眼,垂眸道:“军中枯燥。你早日回来,我在不醉楼给你接风。” 少年又是一摆手。 戚承瞥了眼他的袖口,啜了口茶。 世上能配得上这朵灼日葵,也只他一个了吧。 少年回身便走,束着青丝的红绳翩跹而去。 直至那一袭青碧色衣袍隐在暮色中,戚承才终于懒懒将手中的黑子抛进筐中。 长福一边将客人的茶碗装进竹筐,一边嘀咕道:“少爷,您陪凤十三郎在这林子里下了一天棋,连曲水宴都耽误了。” 戚承心不在焉地撩拨着棋盘上的白子,“我不去无碍。” 戚芊芊要借着曲水宴挫成平公主的锐气,他巴不得置身于外。 长福却有些顾虑,“可竹林里人多口杂的,要是被人与皇后嚼舌根……” “凤息双这两年被他家老爷子支去镇北军中,一年回不来三趟都城。我陪陪他也说得过去。”戚承道。 他与凤十三郎为友,本就是庆国公的授意。 要避讳,也是凤息双避讳他这个戚家人才是。 长福给戚承煮了杯新茶。 “这么说,国公也以为凤家的下个家主会是十三郎?” “凤息双不是嫡系出身,还是个庶子,而且他才十七岁,能不能坐上凤家家主的位子,就算有朝一日坐上了,又稳不稳得住……”戚承没再说下去。 凤家内斗多年,还没有哪一脉能真正胜出。 如今的家主镇北侯,也并没有完全掌握凤家。 要不是如此,戚家怎能在短短二十年崛起。 “那凤十三郎若有朝一日坐上家主之位,不就与少爷为敌了么?”长福接过话道。 风拂过竹叶,簌簌如呓。 “你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了。”戚承若有所思地望向幔帐外。 “是。” 戚承和凤息双下了四年的棋。 他却始终窥不透他。 这个少年就如水中的月,将**隐藏在无尽浓夜中。 凤息双从小在边陲长大,戚承查来查去,也只查得出,凤息双的祖父凤山是凤家家主镇北侯凤蕴的庶出哥哥,凤息双的父亲凤衍虽是凤山的嫡子可上头还有两个同为嫡子的哥哥。 凤息双是凤衍仅有的孩子,他的母亲舒氏是个商人之女,是凤衍的妾。 凤家的同辈里他还有十二个哥哥,所以被人唤为十三郎。 十二岁那年,凤息双的父亲去世。 一年后,他只身来到邺火城,一夜间就在大郢最凶险的寸土之上稳住了身。 戚承念及此处,又想起了百里沉归。 这位成平公主也似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 幸亏她在都城不会久居,否则真可能成为让人费心的又一大变数。 戚承咳嗽了几声,端起茶啜了一口,才发觉茶已凉了。 第6章 戚胭 振王府。 百里沉归搂着破琴,回了寝院,便碰上了守在门口的张管家。 “公主,你的裙袜怎么都湿了?”张妍儿大惊失色。 “我蹚水来着。”百里沉归憨憨一笑。 “蹚水?”张妍儿一颗心陡然悬起,“怎么会蹚水?” “有人昏过去了,我过去给他治病。”百里沉归说。 张妍儿念起成平公主说过她会些岐黄之术。 以这孩子的脾性,蹚水给人治病也正常,至于那人是怎么昏过去的,张妍儿也没多想,只对百里沉归道:“受凉了可怎么办?”说着便要跪下去脱她的鞋。 “张管家,我自己来。”百里沉归忙把鞋袜拽下来。 张妍儿回头对小连道:“还不去给公主打水沐浴。” 小连嗖得奔了出去。 “水要烫一些。”张妍儿又朝小连的背影喊道。 “我夏天常在河里打水仗,无碍的。”百里沉归说。 “我去给公主煮碗姜汤。”张妍儿说罢疾步向膳房走去。 百里沉归沐浴后,张管家便敲门走了进来。 她端着姜汤,斟酌了一下,问道:“公主,今日曲水宴可是宾主尽欢?” 百里沉归觉得今日宴席虽然称不上宾主尽欢,但吃得不差,便答:“大家都酒足饭饱。” “今日宴席之上可有人对公主逾矩?” 百里沉归搔了搔头,“没有。就是各抒己见而已。” “公主可有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或者干了什么离经叛道的吗?” 百里沉归将今日种种捋了一遍。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常识,算不上惊世骇俗。干的都合都城礼仪,半分也不离经叛道,便道:“没有。” 张妍儿闻她言之凿凿,终于将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搁回肚子,“公主回来前,皇后差人来过,叫公主明日午后进宫。” 她本以为是百里沉归在庆国公府闯了祸,才被皇后叫去宫里训话,却被百里沉归信誓旦旦的‘没有’二字所蛊惑,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正巧我也想谒会一下两个哥哥。”百里沉归没心没肺地说道。 张妍儿本想再告诫一下她别去打搅昭王,但话至嘴边,却还是咽下了。 “公主对今日参宴的公子小姐们印象都如何?” 百里沉归念起席上形形色色的人们,踌躇了一下道:“他们大部分都很和善,有的很仗义,还有的稍稍有些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 张妍儿才安下的心又打起鼓来。 百里沉归没心没肺地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今日小连忘了给公主戴首饰。我罚了她。她下回不会再犯懒了。”张妍儿说。 百里沉归是觉得一头珠翠戴得脑袋沉,才摘了的。没想竟连累了无罪的小连,忙为她分辨道:“不是小连之过。是我自己摘了。张管家不要罚她。” 张妍儿却道:“我已经罚了。” “那张管家给小连买些吃食,安慰她一下吧。”百里沉归垂头道,“都是我之过,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正说着,小连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公主,庆国公戚家的大小姐来了。” 张妍儿蹙眉道:“她来干什么……” 百里沉归琢磨:今日在庆国公府似乎没碰着这个戚家大小姐。她此时登门是为了给她二妹雪耻么? 她瞥了眼桌上的残琴,心中叹息道:“罢了,今日已害的琴兄粉身碎骨,不能再累及无辜了。 那就给她赔几个不是吧。” “张管家,请她来我寝院。让膳房上菜吧,我和她边吃边聊。”百里沉归穿上衣裳,大步向屋外走去。 膳房的菜还没上,小连便引着戚家大小姐走了进来。 “成平公主。我是戚胭。”戚胭朝百里沉归一揖。 百里沉归起身向她回了个礼,“戚大小姐,请坐。” “我此来有求于公主。”戚胭言罢,她身后的婢女将五个食盒搁在石桌上。 求我? 百里沉归一愕。 不是来打我的? “这些薄礼望公主笑纳。”戚胭将食盒一一打开,显出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糕饼。 百里沉归本以为得罪了戚二小姐,再也无缘戚家的糕饼,如今宛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不由咧了咧嘴。 “戚大小姐的所求是?”百里沉归笑容可掬问道。 戚胭也不兜圈子,“求公主做我的师父。” 百里沉归一诧,“你想学什么?” 戚胭没答,却道:“公主走后,戚芊芊已摔了九个琉璃盏,八个玉壶,六个翡翠碗了。” 百里沉归没想这戚二小姐脾气如此之大,陪着笑搔了搔头。 “我生下来这十五年里,从来只有戚芊芊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公主是头一个让她吃瘪的。我嘴笨,对上她从来只有被骂的份,我来是求公主授我如何对付戚芊芊。” 百里沉归有些哭笑不得。 她恋恋不舍地瞅了眼糕饼,叹了口气:“这不成。” 君子爱食取之有道。 她虽馋,却也不想教人姐妹阋墙。 “为什么?”戚胭眉目一耷,就要哭出来似的。 “因为我能赢只凭七个字。”百里沉归说。 “哪七个字。” 百里沉归掰着指头道:“无他,但不以为耻尔。” 戚胭略显困惑。 “戚二小姐嘲我琴棋书画啥都不会,是要借此让我自惭形秽。但只要我不以为耻,她的拳头便是砸在了棉花上。众宾客前,她又不能打我,所以我才能全身而退。” “公主是怎么做到不以为耻的?” “若你去蛮渠州逛街,有一群小朋友在街上背你闻所未闻的经文,他们要你和他们一起背,但你却不会。他们嘲你,你会自卑,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么?” “我……”戚胭考虑了一下,“大概不会……” “琴棋书画于我,亦是如此。”百里沉归道,“世上本就有人擅长这个,有人擅长那个。把大家都装在一个套子里,才不正常。” 戚胭茅塞顿开,“受教了。” 成平公主不受都城的凡尘所缚,但她却不得不活在世俗的眼光中。 “叨搅公主了。”戚胭施了礼,垂头丧气地起身要走。 “对不住,让你白来一趟。”百里沉归心中有愧,便把糕饼递还给她。 “公主已授我良多。这些薄礼不算什么。”戚胭一揖,朝院门走去。 百里沉归觉得的戚家大小姐与二小姐迥然相异,或真是被逼得山穷水尽了,才来求教于自己。 她踟蹰了一下,对戚胭的背影道:“戚大小姐,你用膳了么?” 戚胭回身:“还没。” “那我们一起用膳吧。”百里沉归说,“我有一些骂人的心得与你分享。” 戚胭闻言,雀跃着奔了回来,在百里沉归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饭菜上桌。 戚胭顾不上吃,望眼欲穿地盼着百里沉归开口。 百里沉归囫囵咽下几口饭道:“要想学骂人,先得学被骂。” “我被骂就和吃饭似的。不用学了。” 百里沉归闻言有些心酸,“那你和我说说戚二小姐一般怎么骂你。” “我家请先生来给女眷授业,我学得不如她,她就常骂我蠢笨如猪。” “那你是怎么还嘴的?” “我说我不是猪。她就讥讽我,说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一塌糊涂,不是猪是什么?”戚胭念起自己受的憋屈,眼泪一颗一颗夺眶而出。 百里沉归掏出手绢递给戚胭。 戚胭接过绢帕拭去泪,“公主,要是你,你怎么办?” “若我是你,被她这么骂,我会说‘对,我就是猪’。” “啊?那不是就输了……” “我还会再添一句,‘和猪一个爹生的你又是什么牲畜?’” 戚胭破涕为笑。 “吵架就和打仗似的,大多是自损八百,再损兵一千。”百里沉归道。 两个人边聊边用膳。 戚胭没什么胃口,几乎没碰筷子。 她一半讨教一半诉怨,一唠就是一个多时辰。在她终于将积了十多年的闷气吐得差不多时,桌上只剩下几盘啃完的骨头和菜汤。 百里沉归给她递了杯茶,戚胭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将茶咕噜咕噜一口全干了。 “骂人也是天赋吗?”戚胭问。 “都是练的。”百里沉归答。 “练的?”戚胭道觉得不可思议:“公主在道观里常和人斗嘴吗?” “不是,我自己和自己练的。”百里沉归道,“我有个秃嘴笨舌的师弟,幼时,他总盼着去城里逛集市。可他次次去,次次都被那些城里的孩子骂山里来的土狗,骂得两泪汪汪。只是这人总是好了疤就忘了疼,仍年年嚷着要去逛集市。我哀其不幸,愤慨万千,就常常在道观里练骂人,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去集市里舌战群贼,为他一雪前耻。” 念及孟枯雪,百里沉归心绪起伏。 一时想,师弟能不能对付得了皇帝的人? 一时又想她走了之后,师弟有没有吃着肉? “那你后来为你师弟一雪前耻了吗?” 戚胭的声音将百里沉归的心从摘星观拽回了都城。 “没有。”她说,“还没来得及,他就长大了。长得艳如春花,凛若霜雪,不会被骂山里来的土狗了。而且就算被骂也不会哭鼻子了。” 戚胭叹息,“公主的师弟与公主无半分血缘,公主却能一心向着他。我与戚芊芊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却似不共戴天的仇人……” “人与人的缘分可不取决于血脉。”百里沉归说,“对了,我也有一个困惑想向你请教。我是哪里得罪过戚二小姐吗?” 戚胭一哑。 对戚芊芊来说,百里沉归的存在便是罪过。 可她望着成平公主那又圆又亮的瞳仁,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同辈的宴席,她向来坐在首座,不甘心屈居人下。”戚胭道,“戚芊芊虽很早丧母,却被姑姑视如己出,又受尽爷爷偏宠。自以为是大郢第一贵女……” 百里沉归恍然大悟,却又啼笑皆非,“她要在乎首座。我让给她就是了。” 戚胭脱口道:“兄长说得是,公主是个与众不同之人。” “兄长?”百里沉归有些茫然。 “家兄叫戚承。今年二十岁。虽不是嫡脉所出,却很得爷爷和姑姑的赏识。算是如今戚家半个掌家人,不过他自幼体弱,一直没有出仕。都城人都唤他大公子。” “哦。” “今日家兄在竹林里和人对弈没出来,所以公主没碰着他。但他对曲水宴的种种了如指掌。他说我与公主会有缘分,叫我多带几盒糕饼来与公主取经。” “戚胭的这位兄长可真是七窍玲珑。”百里沉归想。 戚胭又絮絮叨叨与百里沉归唠了些都城的家长里短。 百里沉归这才得闻,戚芊芊的母亲欧阳氏正是忠义侯的嫡妹,忠义侯的庶姐则嫁给了隆弋伯的嫡子为妻。所以戚芊芊,欧阳慧,沈星舟都是亲戚。 两人一直聊过二更,戚胭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百里沉归在大门口与她道了别,一回身。 张妍儿正疾步走了过来。 “公主,王府的信差在地枢关被离火军截下了。” “皇帝的离火军?”百里沉归愕然道,“他们凭什么截人?” “皇上下了口谕。”张妍儿一言带过,“王妃说了,‘公主和摘星观的缘分已尽,别再执着了。’” “缘分是说尽就能尽的吗?”百里沉归想,“就算是老天爷,也尽不了我与摘星观的缘分。” 但她只是朝张妍儿一颔首,“张管家受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然后便搔着头向寝院走去。 若不能借助王府的力量,她一个人在邺火城,要怎么办呢?